正文

輯一

燕園困學記 作者:溫儒敏 著


書香五院

五院是北大中文系所在地。在北大問路找“五院”,人家不一定清楚,得問“靜園六院”在哪。因為五院只是6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按順序分別命名為一院、二院、三院等。這樣簡單的名字并不好聽,不像朗潤、蔚秀、鏡春、暢春等那樣能引起各種美麗的聯(lián)想,所以也難叫得起來。不過本系老師同學也都喜歡叫幾院幾院的。例如要去中文系,一般習慣說“去五院”。

靜園六院在燕園中部,東側緊靠圖書館,往西是勺園,南邊矗立著第二體育館,三面包圍的中間是北大幸存的大草坪。十多年前這里還不是草坪,是果園,每到秋天我還進園去買新摘的蘋果。那時最大的草坪在圖書館東邊,圖書館要擴建,把草坪占用了,學生抗議,校方只好派人把靜園的果樹砍掉,改造為草坪。六院就坐落在靜園草坪的東西兩側,每邊三個院落,一個挨一個。

六院中的一院至四院建于20世紀20年代,原是燕京大學女生宿舍。幾年前國民黨前主席連戰(zhàn)從中國臺灣回大陸訪問,特地到一院尋蹤,他母親七十多年前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曾寄宿于一院。燕京是教會學校,學生比較貴族化,每間宿舍只住一人,還有保姆侍候。五院和六院是后來加建的,這樣東西各3座,顯得對稱完整。如今6個院落都是人文學科院系的所在地,自然和這種傳統(tǒng)的風格比較協(xié)調(diào)。草坪西側是歷史系、信息管理系(圖書館系)和社科部,東側是俄語系、哲學系和中文系。6個院落的風格統(tǒng)一,院墻由花崗巖壘砌,大門進去,左、右、前各一廂房,成品字形,其間以環(huán)廊相通,都是兩層,磚木結構,脊筒瓦頂,兩卷重檐,青灰磚墻,朱漆門窗。近年北大新建了許多樓,大都是現(xiàn)代新式建筑,盡管也力圖往傳統(tǒng)風格靠,畢竟難得真味,在眾多簇新樓宇中,六院更顯出它獨特的韻致。

中文系五院居東側3座院落之中,坐東朝西。進單檐垂花朱漆院門,拾級而上,是個大院子。右邊一古松,蟠曲如蓋,常年青綠。左邊桃樹幾株,幽篁數(shù)叢。門內(nèi)側兩花架,垂?jié)M紫藤,最引人矚目。到春天,院門被一串串紫藤裝點得花團錦簇。盛夏來了,枝繁葉茂的紫藤又把院門遮蓋得嚴嚴實實,從外往里看,真是庭院深深。還有那院墻和南廂背陰屋墻上滿布的“爬山虎”,也是五院的標志物之一。燦爛的時節(jié)在深秋,紅、黃、綠三色藤葉斑駁交錯,滿墻揮灑,如同現(xiàn)代派潑墨。盛夏則整扇整扇的綠,是透心涼的肥綠。頂著太陽從外面踏進院門,綠蔭滿眼,頓生清爽,即便有煩惱也都拋卻門外了。

踏過院子的石板小徑,便到了正廂門,朝上看是兩卷紅藍彩繪重檐,下為連排的朱漆花格門窗,莊重大方。進屋去,上為木雕天花橫梁,下為紫紅磨石地板,往左或往右都有環(huán)廊,再拐彎,是一個個分隔的小房間。二樓結構和地下大致相同。整個樓宇全由磚木構設,沒有炫耀的裝飾,卻有內(nèi)斂溫和之氛圍,讓人親切放松,毫無壓迫感。

五院南側還有一小門,出去,又一個園子,是后院,和哲學系所在的六院相通。后院毫無章法地長滿了側柏、加楊、香椿、水杉、石榴等各種植物。哲學系劉華杰教授曾很留心做過調(diào)查,這里的植物種類居然達到三四十種,簡直就是一個別有洞天的小植物園了。因相對封閉,平日少人問津,園子有些荒蕪,卻更顯幽靜。有時看書寫字累了,到后院伸伸懶腰,活動活動,容易想起魯迅筆下那個神奇而又溫馨的“百草園”。五院北側原來也是一個對稱的園子,近年變成了停車場,可惜,可惜。

“文革”前北大中文系辦公機構不在五院,在文史樓,“文革”中師生“三同”,一度搬到學生宿舍32樓。1978年10月我考取中文系的研究生,到學??窗?,還是到32樓。我正在門口張貼的復試告示上“欣賞”自己的名字,盧荻老師(當時她還在北大中文系,曾擔任過毛主席的古詩“伴讀”)從樓梯下來,向我連連“恭喜”。不過等我?guī)滋旌笳綀蟮?,中文系已?jīng)搬到五院。算算,一晃,30年都過去了。

五院雖小,卻用的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句。平時比較安靜,外來聯(lián)系公務或參觀的不算多,來者多為本系師生。遇到學術會議、開學報到,或者研究生報考、復試、答辯等,就人流不斷,甚是熱鬧。來中文系講學的國內(nèi)外學者名人多,講座完了,都喜歡在五院門口照個相留念。暑期給外國留學生辦培訓班,世界各地留學生的身影在五院交織,中西合璧,華洋雜處,也是一種別致的風景。

五院兩層不到30個房間,少部分是教務行政辦公室、收發(fā)室,大部分是教研室,還有幾間大一些的是會議室和報告廳。收發(fā)室原在東南角,里外兩間,老師和學生來得最多的是此處,等于是中文系的中樞。20多年前,幾乎每天可以看到一位中等身材偏胖的老者,端坐其中,接待師生,他就是馮世澄先生。馮先生負責收發(fā),兼做教務,說話細聲慢氣,謙和有禮,在系里日子久了,也熏陶得能舞文弄墨。馮先生記性極好,20世紀50年代后畢業(yè)的歷屆學生他幾乎全叫得上名字,是中文系的活檔案。好幾部以北大為題材的小說,都曾把馮先生作為原型。那時老師收信拿報紙都要到馮先生這里。每天下午5點左右就看到王瑤先生騎著單車,叼著煙斗,繞過未名湖來到五院收發(fā)室,拿到信件轉身就走。謝冕教授大致也是這個時辰來,也是騎單車,卻西裝革履,頗為正規(guī),見到人就熱情洋溢地大聲招呼。而芩麒祥、陳貽焮、褚斌杰等許多教授多是步行來的,時間不定準,除了拿信,順便打聽消息,聊天散心。我不止一回看到陳貽焮、黃修己、汪景壽等先生斜靠在收發(fā)室椅子上,天馬行空地侃大山。那時收發(fā)室就是老師們的聯(lián)絡站。這些年為了方便,在五院為每位老師設了一個信箱,還開辟了一間教員休息室,有沙發(fā)電視,香茶招待,可是來系里拿信兼聊天的反而少了。休息室經(jīng)常都空著,只有一位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在里邊打盹。五院一層東頭豎立一排老師信箱,分隔成近二百個灰色鋁制小柜,每人一個,許多響亮的名字就在那里展現(xiàn),甚為壯觀。這里倒是來人不斷,偶爾見到有外來的文學青年、民間學者,甚至是上訪者,往信箱里塞些材料,希望能求見名人,或者就某個問題要“打擂臺”。他們大都心懷熱望,個性執(zhí)拗,渴求能引起關注,時來運轉。

五院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教研室。中文系有9個教研室(還有幾個研究所和學術基地),每個教研室在五院都有一個專用房間。其格局多年不變,無非桌子板凳,三五書架,既沒有“二十四史”,也不見字畫墨寶,很是簡陋。20年前,經(jīng)常要組織政治學習,比如討論某個領導的指示,或者報紙社論,起碼一個月有一兩回,老師都來這里碰碰頭,發(fā)發(fā)議論牢騷什么的。有時也開全系老師大會,百十號人坐不下,就在走廊里湊合。記得有一回,某領導到五院傳達上級什么文件精神,點名批判某北大教授的“自由化傾向”,剛說到一半,坐在樓梯旁一位白發(fā)老師蹭的就站起來,激動而大聲地發(fā)表自己不同的“政見”。那時我剛留校,對此舉未免有些吃驚,但眾多老師似乎見怪不怪了,覺得這很平常。這些年沒有政治學習一類活動了,全系大會一學期也難得一兩回,老師們愛來不來,不知何故大家是越來越忙,來五院少了,彼此見面都要電話預約了。

五院學術活動還是多,用時髦說法,是名副其實的學術“平臺”。幾乎每天都有各種學術講座,或小班教學,在五院舉行。門口有一告示牌,總貼滿各種講座的通告,同學們有事沒事會到這里看看,選擇有興趣的聽講。即使是學界“大腕”要出場,告示也就是極普通的一張紙,說明何時何地之類,不會怎樣的包裝和張揚。也許名人講座太多,在五院要“制造”所謂“轟動效應”是比較難的。但這不妨礙學術影響。1995年,美國著名的理論家詹姆遜(Fredric Jameson)就曾在二樓東北角的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設壇收徒”。一張油光锃亮的厚木方桌,圍坐十多位學生,用英文講了一個學期,所謂“后現(xiàn)代主義”研究熱潮,便從這里洶涌傳播開去了。如今在美國當教授的唐小兵、張旭東、黃心村等,名氣不小了,當時都還是研究生,在這間房子里拜詹姆遜這個“洋教頭”為師。類似的名流講座在五院不知有過多少,可惜北大中文系歷來大大咧咧的,也沒有個記載。

也有些老師不喜歡在教室上課,就把教研室當作教室。袁行霈教授給研究生開的“陶淵明研究”很叫座,得限定人數(shù),好開展討論,在五院會議室正合適。謝冕教授主持的“批評家周末”,隔一段就邀請一些作家、評論家來討論熱點問題,學生自然也是熱心參與者,那是沙龍式的文壇“雅集”?!版菝駥W術論壇”是專為博士生開設的“名家講壇”,匯集了學界各路頂尖的角色,??梢姷礁鞣N學術觀點在五院的交鋒。有些學生社團,包括以創(chuàng)作為主的“五四文學社”或偏愛古風的“北社”,也不時在五院某個角落精心謀劃。特別是研究生的Seminar、開題、資格考試等,如果人數(shù)不多,大都在教研室進行。大家對五院都有某種自然的歸屬感。有些老師住得遠,課前課后還是要到五院歇歇腳。王理嘉、陳平原、周先慎等許多老師,好些天才來一次系里,拿到一大摞郵件就到教研室,可以先分揀處理。年輕教師住家一般比較窄小,有時也躲到教研室來,寫字、看書或和學生談話。

五院二層東側原來有個資料室,藏書不多,是大路貨,并沒有孤本珍本之類,卻是訪學進修的學者常去之地。來訪學進修的老師很多,而北大居住條件艱苦,有的還被安排到近處的小旅館里,吵雜不便,紛紛都到資料室來看書。資料室青燈棕案,有些暗,可是不像圖書館人多,非常安靜,正好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這里的書越積越多,怕樓板承受不住,早幾年就搬到外邊去了??粘龅姆块g稍加修整,改成學術報告廳。系里有專用的報告廳方便多了,雖然布置沒有什么新奇,只有簡樸的講臺,八十多個座位。來訪中文系的名家大腕總是絡繹不絕,每學期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做報告一般就不用借教室了。不過這些年研究生、博士生多了,“考研族”“旁聽族”蹭課的也不少,報告廳常常坐不下。在外邊找教室也不難,提前到教務部預約即可,大概由于五院的風味比較“學術”,老師們還是樂于在這里開講。也有稍微麻煩的。記得有一回我邀請臺灣詩人余光中先生來講座,70多人的報告廳擠進150多人,臨時換教室來不及,許多人只好站在過道和講臺旁邊聽。人多熱氣高,余先生大受感動,更是情懷激越,詩意盎然,直講到滿頭大汗,最后大獲成功。和報告廳相對的樓下,還有一間小會議室,主要供開會或者論文答辯用。許多從這里畢業(yè)的碩士、博士生可能終生忘不了這個地方,因為他們答辯通過后便在這里和老師拍照,從此翻開人生新的一頁。

順著北邊樓梯上去二樓,靠西一間稍大的,是會客室,也曾做過“總支會議室”。20世紀70年代末我們上研究生時,每隔十天半個月一次的小班講習,就在這里。每次都由一位研究生圍繞某個專題講讀書心得,接著大家“會診”,最后由王瑤、嚴家炎、樂黛云、孫玉石等導師總結批評,比較有見地的就指點思路,整理成文。記得錢理群講“周作人思想研究”,吳福輝講“海派作家”,趙園講“俄羅斯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關系”,凌宇講“沈從文小說”等,我也講過老舍與郁達夫研究。每人風格各異,但初次“試水”,都非常投入。老錢一講就是情思洋溢,以至滿頭冒汗;凌宇則聲響如雷,氣勢非凡。當初講習者如今大都成了知名學者,他們學術研究的“入門”,最早入的就是五院的“門”。

如今北側樓上除了會議室,是幾間系行政班子的辦公室,面積窄小,好在朝南都有一排大窗戶,推窗外望,花木扶疏,小榭掩映,倒也別有洞天。1995年,費振剛教授執(zhí)掌中文系,拉著我擔任副系主任,主管研究生工作。我沒有單獨的辦公室,就和費老師及另外一位副主任三人合用一間。分給我的只有一張桌子,歪歪扭扭的。有時找研究生談事,沒有地方坐,就對站著說上幾句,倒是可以節(jié)省時間。后來圖書館系(原在西側地下一排)從五院搬出,中文系寬裕一些了,每位負責行政的老師才有單獨的辦公室。1999年我擔任系主任至今,辦公室一直就在西側樓上緊東的一間(就是剛才說的詹姆遜教授講學那一間)。說來我與這個房間有特殊的干系。1986年冬我趕寫博士論文,那時家住暢春園51樓,筒子樓,房小擠不開,每晚只能到五院,就在這個房間用功。20世紀80年代北大不像現(xiàn)在熱鬧,即使周末晚上隔開的“二體”有舞會,十一點鐘差不多也就收場。夜深了,窗外皓月當空,樹影婆娑,附近果園不時傳來幾聲鳥叫蟲鳴,整個五院就我一人在面壁苦讀,是那樣寂寞而又不無充實。我的第一本書《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就殺青于此。想不到十多年過去,這里又做了我的辦公室。

辦公室十五六平方米,只能擺一張桌子和幾個書架、沙發(fā)。我每天都要收到好多書刊,幾年下來,房間就被圖書占去一半,許多書刊上不了架,只好臨時堆在地上。我又有個壞習慣,自己的書刊只能自己整理,怕別人代勞找不到,而自己又難得來辦公室,結果一摞一摞的書都快把沙發(fā)給淹沒了。不過,和師友交談或者會見校內(nèi)外文人墨客,甚至外賓,我都不太喜歡到會議室或咖啡館,盡量還是在五院的辦公室,盡管書堆得很擠很亂,端杯茶都不知放哪里好,但我知道讀書人對書并不反感。

近十多年,北大多數(shù)院系都蓋了新樓,每個教授有一間專用辦公室,硬件大大改善。唯獨文史哲等幾個“窮系”沒錢蓋樓,教授也無地“辦公”。校方發(fā)善心,決定撥款在未名湖畔建一座人文樓,專供幾個文科系使用。請人設計了圖紙模型,拿到系里征求意見,讓大家選擇式樣,老師們好像不是特別有興趣。2007年年底新樓終于奠基了,很排場的儀式,校領導都來參加,校新聞網(wǎng)還專門發(fā)了報道。有“好事者”竟把報道轉貼到學生網(wǎng)頁,換了一個標題,叫做《五院的挽歌》,喜事成了“喪事”,有點“無厘頭”。不過我能理解,他們是有些舍不得五院。幾十年來,一代又一代學者在五院讀書、講學、交往,諸如王力、游國恩、魏建功、楊晦、袁家驊、吳組緗、季鎮(zhèn)淮、朱德熙、王瑤、周祖謨、林庚、林燾、褚斌杰、徐通鏘等,這樣一批鼎鼎有名的學問家,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諸多大家名流,都在五院留下足跡。五院的書香味濃,文化積淀厚,五院承載著沉甸甸中國文化分量,每位師生在這里都能勾起許多難忘的記憶,五院已經(jīng)融入到生命中,有一種難于割舍的感情了。

新樓肯定比較現(xiàn)代而又寬敞,每人能有一間,也是早在期盼的,但中文系真的從五院遷到新樓了,也許又覺得還不如現(xiàn)在,在傳統(tǒng)的優(yōu)雅的五院自由出入,畢竟可以那樣的隨性自在。

2008年2月5日

  1. 本文發(fā)表于《海燕》2009年第1期,收入《書香五院》一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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