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熱的8月，炙熱的心情。

在虔誠地拜了各路考神之后，我終于如愿接到了城南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要知道，對以前的我來說，城南高中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墒?，在拼死拼活奮戰(zhàn)了兩個月之后，得來了這樣的喜訊，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充滿不可言表的興奮與感慨！

只是，這樣的興奮與感慨只持續(xù)了短短一周的時間。

我因為太過急切地想要在9月份開學(xué)的時候，靈活自如地騎著單車去離家不遠(yuǎn)的城南高中上學(xué)，在沒有人指導(dǎo)和陪伴的情況下，一個人勇敢又無畏地跨上了完全陌生的單車，一腳踩下去又不知道及時剎車，于是，悲劇發(fā)生了……

我成功地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撞到了專門找來練習(xí)的無人巷的墻壁上，右腳被單車狠狠地壓在了上面。

接下來的整個暑假，我都只能拖著打著石膏的腿，望著窗外發(fā)呆。

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的，知了趴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空氣中濃重的暑氣也讓人心煩意亂。

更有討厭的鄰居劉子然，時不時地在去打籃球的路上拐個彎過來，踩著單車在窗外給我講“熊、兔子和大便”系列冷笑話。

每當(dāng)我忍不住想拿書桌上的東西丟他時，他就會笑著咧開一口白牙，飛快地騎上車逃走，留下一連串清脆的單車鈴聲。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意料之中，我錯過了城南高中的開學(xué)報到。

開學(xué)一星期之后，在我的竭力要求下，我媽終于答應(yīng)送拄著拐杖的我去學(xué)校了。

站在夢寐以求的城南高中大門口，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下意識地用拐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心底濃重的不安嚴(yán)重壓倒了來到新學(xué)校的喜悅和興奮。

我設(shè)想過很多種走進(jìn)城南高中時的場景和心情，沒有一種是眼下這樣的。

媽媽帶我找完班主任就自己先回去了，我一個人緩慢地挪動著前往自己的教室。

一年B班。仰望著頭頂?shù)呐谱?，我有些怯怯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新的學(xué)校、新的班級，去面對新的同學(xué)。

長相嚴(yán)厲的女班主任從后面走過來，低聲催促道：“怎么還愣在這里？快進(jìn)去，要上課了?！?/p>

說完，她大步走進(jìn)了教室。

我只好也跟在她身后，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進(jìn)去。

“今天我們班上來了一位推遲報到的新同學(xué)……”班主任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此刻，大家的目光全部朝我的方向投過來，緊接著是一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想向后退，可班主任走過來，將我拉上了講臺。

投在身上的各種視線就像針扎一樣，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我一直都討厭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墒乾F(xiàn)在，才剛到一個新集體，我就要面對這樣的處境。夢想中的城南高中三年還會美好嗎？

“我們歡迎新同學(xué)作自我介紹。”

說完，班主任帶頭鼓起了掌，接著稀稀拉拉的掌聲響了起來，還伴著幾聲拉長聲調(diào)的“哦……”“啊……”和“歡……迎……”

“姜顏。”我吸了一口氣，瞪著教室后方的宣傳黑板大聲說，“希望能跟大家一起互相學(xué)習(xí)，共同進(jìn)步。”

話音一落，教室里就哄堂大笑起來。

“你們聽見沒有？”

“互相學(xué)習(xí)，共同進(jìn)步，這是哪部電視劇穿越過來的古董??！”

“笑死我了，她怎么不干脆說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呢！”

……

哄笑聲像海浪一般襲來，我不知所措地看著那一張張大笑著的臉，慌慌張張地想向后退。結(jié)果，拐杖一下沒抓穩(wěn)，狠狠地摔了個狗啃泥。

教室里安靜了一剎那，緊接著爆發(fā)出一陣更加張揚的哄堂大笑。

我很快就被班主任拉了起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像火燒一樣燙，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來?？墒?，即便如此，我依然能瞥見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學(xué)們，幾乎夸張到要從椅子上掉下去了。

“安靜！安靜！”班主任用力地敲了敲講臺。

笑聲漸漸低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表情，腦子里亂糟糟的，“嗡嗡”地響。全身一絲力氣都沒有，腿疼得厲害。我死死抓著拐杖，總不能再跌倒一次吧，那就真是蠢到家了。

“你們誰愿意和這位新同學(xué)一起坐？”

我悄悄地將頭抬起來了一些，但是教室里一片安靜。

“姜顏同學(xué)晚來了幾天，需要大家的幫助來更好地融入我們這個集體。誰愿意和新同學(xué)一起坐？”

我低下了頭。

劉子然分在了一年A班。

突然閃過的念頭如巨石壓在心里——已經(jīng)到了需要指望不靠譜的青梅竹馬來拯救的悲慘境地了嗎？

“姜顏同學(xué)在以前學(xué)校的成績很好，大家應(yīng)該互相幫助，你們誰愿意和她一起坐？”

班主任又問了一次。

依然只聽得到竊竊私語的交談聲和細(xì)碎的笑聲……

被估價出售也就是這樣吧?？荚嚨母叻衷谶@時候沒有任何意義，離家近也不是那么靠譜的理由。我只能緊緊地抓著拐杖，期待著有個救世主出來拯救此刻已經(jīng)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我。

“誰要和又瘸又土的人坐一起！”不知道哪個男生叫了起來，全班又開始像炸開了鍋一樣哄笑起來。

我的腦子都昏了，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是誰說年少的時光明媚又憂傷的？我怎么渾然不覺得明媚會降臨在我頭上？

“唐宇！”班主任用力拍著講臺，“不許這么說同學(xué)！”

“這叫尊重事實……”名叫唐宇的男生拖長了音調(diào)，怪里怪氣地說道。

哄笑聲又一次猛地響起，像暴雨一樣砸入耳中。

腿好像更疼了，也許我應(yīng)該聽媽媽的話，多在家休息幾天。

“老師，我愿意跟新同學(xué)坐一起?！?/p>

循著聲音看過去，第四排靠窗的男生站了起來。

他穿著藍(lán)色的短袖上衣，背著光，看不清臉。

“好。池南，那就你跟姜顏一起坐吧。”

池南？

我愣了一下，默默地在心底重復(fù)著這個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講臺，走到座位上的。我只記得池南提前幫我把椅子拉開，笑著跟我說了聲“你好。”

九月的陽光還有些烈，讓我不由得閉了閉眼。

新的學(xué)校、新的老師、新的同學(xué)……無比糟糕的新開始之后，我有了新的同桌。

我一直以為，在我們這個年紀(jì)，同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特別簡單。以前，我和班上的大部分同學(xué)關(guān)系也說不上特別好，但是大家說說笑笑也很平常。所以，現(xiàn)在來到了城南高中這所重點學(xué)校，雖然開始有些糟糕，但是都是同齡的同學(xué)，應(yīng)該不會太難相處吧！

可是，殘酷的事實總會將幻想打破，展現(xiàn)不盡如人意的真實。

午休的時候，我左右環(huán)顧，想找個人來說說話，詢問一下學(xué)習(xí)進(jìn)度。

同桌池南不在座位上。右邊，幾個女生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當(dāng)紅男明星，好像不是我可以插進(jìn)去的話題；左邊，一個安靜的女生正在看一本青春小說，眼淚婆娑的樣子，似乎也不好打擾她；身后，是一群男生們圍成一團，在談?wù)撝袪栁骱吐?lián)。

我能知道這是兩個足球隊，還多虧了劉子然那家伙是個狂熱的英超球迷。他們這個話題，我更是想都不要想能插進(jìn)去了。

“那個，同學(xué)，你好，我想問……”我看了看前面，前排的女生好像比較有空，于是我擠出一個笑臉，拿起英語書，鼓起勇氣問道。

在我的記憶里，女生跟女生總是能相對好溝通一些。

可對方只回了我一記白眼，便干脆利落地站起來，走到右邊的幾個女生身邊，加入李治廷和李易峰究竟誰比較帥的大討論中。

我尷尬地站在那里，手里還捏著英語書，不知道這是什么一個狀況。

“又土又瘸不是錯……”身后傳來男生拉長音調(diào)的嘲諷。

唐宇！那個最先發(fā)出嘲諷的男生現(xiàn)在坐在我后面。

果然，緊接著他又用足以引起其他同學(xué)注意的音量陰陽怪氣地說道：“又土又瘸還喜歡彰顯存在感出來惡心人就絕對是錯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緩慢地吐出來，假裝什么也沒聽見，慢慢坐下。剛到學(xué)校，我不想惹是生非，忍忍就過去了，不然媽媽要擔(dān)心的。

“唐宇，你這就不對了?！绷硪粋€男生的聲音傳來，“我們不能欺負(fù)殘疾人?！?/p>

“也是，我們要尊重殘疾人，哈哈哈……”

你才殘疾人呢！

不就是不小心弄傷了腿嗎？再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痊愈了！

可是，面對唐宇刺耳的笑聲，我還是沒有站出來反駁他，只是默默地閉上眼睛，干脆當(dāng)什么也聽不到。

“也許是又土又瘸又聾？”

“誰知道？喂，安小曉，我們要求共同進(jìn)步的新同學(xué)剛剛想跟你說什么呀，直接就把你嚇跑了？你也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關(guān)愛一下我們的新同學(xué)呢？”

“唐宇，你自己發(fā)瘋別扯上我。你問問她知道李治廷是誰嗎？我可沒興趣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土包子聊天?！?/p>

“喂，聽見沒有？安小曉問你呢。知道李治廷是誰嗎？”

我依舊當(dāng)成沒聽見唐宇的話，緊緊閉著眼睛。

緊接著，我的后背被筆戳了一下。

“聽見沒有？你到底知不知道李治廷是誰？”

我還是緊閉著眼睛，不理睬他。

后背又被戳了幾下，我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咬著牙一動不動。

“這有什么好問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安小曉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哼著歌不再理睬唐宇。

“喂，姜顏?！?/p>

唐宇用一本正經(jīng)的聲音叫出我的名字，讓我忍不住一個激靈。他這種人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肯定在打什么壞主意。

“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你為什么叫姜顏？是因為面無表情像僵尸，還是不會說話？‘姜’是僵硬的‘僵’，‘顏’是言語的‘言’嗎？”

他周圍的男生再次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聲。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松開了手中的書，猛地想站起來，可是，腿上傳來的疼痛讓我不由得跌坐回椅子上。

“喂，又土又瘸的姜顏，你是想站起來打我嗎？我好害怕哦……”

唐宇的尾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又引起了一陣大笑。

我轉(zhuǎn)過頭瞪著他：“你……”

“這算抗議？那你要盡量抓緊時間，我可沒那么多閑工夫等你‘你’個不停?！碧朴罘潘恋卮笮χf道。

“閉嘴?！蔽矣昧Φ芍?/p>

“閉嘴？我不會啊，不然你給我做個示范？”唐宇笑得渾身顫抖，態(tài)度囂張地用手指著我挑釁，“敢讓我閉嘴，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唐宇，你悠著點，別第一天就把新同學(xué)惹哭了?！币粋€男生拍了拍唐宇的肩。

唐宇干脆半趴在桌上，整個身體向前傾朝我湊過來，唾沫橫飛地說道：“要哭了？那趕緊哭啊。幼兒園以后我還沒看見過女孩子哭呢，快點讓我見識見識?！?/p>

我不說話，只是狠狠地瞪著他！

天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多想把手上的書往那張討厭的臉上砸過去。

“你真的要哭了嗎？那快點吧?！蹦菑埬樢廊绘倚χ?，嘴巴一張一合地催促道。

“誰會哭？”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僵硬地轉(zhuǎn)了回去，不再理睬唐宇。

“喂，你真的不哭？”

新學(xué)校，新班級，毆打同學(xué)是不對的，一定會被叫家長……

我抓著課本，一遍一遍在心底對自己強調(diào)著。

“你們都圍著我的座位干嗎？”

我看見池南走過來，他指著座位上的一小攤不明液體，皺著眉看向唐宇：“我說唐宇，你干嗎笑得跟抽風(fēng)似的？看看，口水都掉到我座位上了?！?/p>

“怎么可能？我這么帥的人怎么可能會亂噴口水？”唐宇夸張地叫了起來。

他們的注意力終于不在我身上了，我長舒了一口氣，松開了抓著課本的手。

我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放在池南那半邊的桌上。

“給我，擦座位？”池南的語氣里滿是驚訝。

我點了點頭。

“不用了，我找張紙就行了?！背啬蠈⑹峙吝f了回來。

“謝謝你?！彼χf。

這是我在一年B班看到的第一個笑容，至少在內(nèi)心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樣的笑容在那個時候是屬于我的。

我默默地接過手帕，猶豫著開口：“我……要是不麻煩的話，我能不能問問，英語講到哪里了？”

池南點點頭，翻開他的英語課本指給我看。

很快，午休結(jié)束了。

我沉默地看著桌上已經(jīng)被我抓得皺巴巴的英語課本，早上的時候，它還是全新的。

新班級，新同學(xué)，新課本，新同桌，新的開始，卻好像并不像一開始預(yù)料的那樣，會有個全新的心情。

有人說流言這東西越是想撇清反而會越抹越黑，若是不管它反而會失去傳播的意義?？墒窃诹餮韵е?，要忍受多久？

第二天，當(dāng)我拄著拐杖走進(jìn)教室時，一個還很陌生的男同學(xué)朝我招招手。

我愣了愣，不明就里地停下腳步，剛想回一個笑臉，就聽見那個男生回頭大喊著：“僵尸來啦！”

教室里一陣起哄聲。

笑容僵在了臉上。我又急又氣，忍不住喊道：“你，你說誰呢！”

“這還用問，誰答應(yīng)就說誰?！碧朴顝淖簧险酒饋恚h(huán)顧四周叫道，“有人自己承認(rèn)了哦！”

他的話引起一陣大笑，幾個男生干脆拍起了桌子。

怒氣一陣陣上涌，我抓緊了拐杖，慢慢地走到座位旁，怒瞪著唐宇。如果目光能殺人他肯定已經(jīng)被我千刀萬剮了！

“干嗎？跟我比誰的眼睛大？”唐宇身體向前，用手撐著眼皮看著我。

“無聊?！蔽乙а狼旋X地擠出這兩個字，默默地轉(zhuǎn)身。還沒來得及坐下，背后猛地傳來一下撞擊，我狠狠地撞在了桌上。我憤怒地轉(zhuǎn)過頭，唐宇的手還搭在我的椅背上沒收回去。

“我就無聊怎么樣？”唐宇偏著腦袋俯視著我，“想打架嗎？來呀。我允許你使用武器，瘸拐姜，我好怕啊，哈哈哈……”他用手指著我的拐杖大笑起來，引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

不能打架，不能打架……

我在心里默念了幾遍，將座椅放好，沉默地坐了下去。

“喂，我說……”

唐宇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聽見了池南的聲音。

“唐宇，快來幫忙發(fā)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

池南抱著一疊作業(yè)本走過來。

“干嗎叫我？課代表呢？”

“我碰上了數(shù)學(xué)老師，課代表去拿考卷了?！?/p>

“不會吧，又要測驗??！”唐宇發(fā)出一陣慘叫，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很快響起了一陣翻書聲。

我也拿出數(shù)學(xué)課本，剛翻了兩頁，唐宇突然走到我面前，我抬起頭，警惕地看著他。

他拿著我的作業(yè)本晃了晃，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然后將作業(yè)本向后一丟。

我瞪著他。他無所謂地回了一個鬼臉，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到我的課桌邊。

“膽小鬼?！彼p聲在我耳邊丟下一句，立刻走開繼續(xù)去發(fā)作業(yè)本。

我握緊了拳頭，又緩緩松開。憤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更可氣的是，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剛開學(xué)就跟同學(xué)打架，讓媽媽難過，而且，就算打，正常狀態(tài)我都打不過唐宇這樣的男生，何況現(xiàn)在我的腿還這樣……

我轉(zhuǎn)頭向右邊看，池南正在教室的另一頭發(fā)本子。我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喊他。我沒這個臉讓并不熟悉的同桌從教室的另一頭過來幫我撿本子。

正因為他是唯一對我微笑的人，我才更加不能這樣。

我也沒有勇氣再請求附近的同學(xué)們——她們之前也笑得足夠大聲。我咬咬牙，抓住拐杖，準(zhǔn)備站起來自己去撿。

“啪?！蓖蝗唬S著一道輕微的聲響，我的作業(yè)本被丟在了桌上。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謝：“謝謝。”

安小曉已經(jīng)坐了回去，頭也不回地回了我一聲“哼”。

也許我真的應(yīng)該回去查一下李治廷是誰？這一瞬間，這個念頭就那么突兀地劃過我的腦海，很快隨著上課鈴聲消失不見。

可能因為上午第一節(jié)課就是數(shù)學(xué)測驗，嚴(yán)重打擊了大家的積極性。整個上午唐宇都很安分地沒有用筆戳我，也沒有再扯我的頭發(fā)，這讓我稍微地松了一口氣。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勞作課，午休時，勞動委員已經(jīng)提前將課上要用的木板發(fā)了下來，一人一大塊，有課桌那么長。

同學(xué)們陸續(xù)往勞作教室去了，我只能傻坐在座位上看著木板發(fā)呆。我要怎么把它弄到勞作教室去？

“要上課了?！背啬献哌^來，不動聲色地拿起他桌上和我桌上的兩塊木板。

“謝謝?！甭曇舯任蚁胂蟮倪€小，我沒有勇氣再重復(fù)一次，只能低著頭抓著拐杖站起來。

“不客氣?！彼倚π?，示意我走在前面。

剛走出教室，上課鈴聲就響了起來。

同學(xué)們紛紛拿著木板從我們身邊跑了過去。

我有些著急，連忙催促池南：“打鈴了，你別等我了，自己快點走吧?！?/p>

說話間，我沒留神腳下一個踉蹌，還好反應(yīng)夠快，右腳撐住身體，左手迅速扶住了墻壁，一根拐杖落在了地上。

“小心點?！背啬蠐炱鸸照冗f給我，“別擔(dān)心，勞作老師人很好。不會為難我們的?！?/p>

接過拐杖，我剛穩(wěn)住身體，他又說：“走廊比較滑，你慢慢走，當(dāng)心別摔倒?！?/p>

他配合著我的腳步慢慢走在我右后方，我心里有一種復(fù)雜的感覺——有點愧疚、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小小的喜悅。

到達(dá)勞作教室后，像池南說的一樣，勞作老師并沒有批評我們。他的目光在我的拐杖上停留了幾秒，然后點點頭，讓我們找座位坐好。

我慢慢地走向座位，池南卻停下腳步。

“老師，我有一個請求?！?/p>

池南低聲跟勞作老師說了什么，然后才走到我身旁坐下。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只朝我笑了笑。

勞作老師講解了今天的課程要點，大家都開始動手了。

我剛開始在木板上畫線，老師就走了過來：“姜顏，把你的拐杖給我一下?！?/p>

我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將拐杖遞給了老師。

老師拿著我的拐杖走到了教室后面，我扭著頭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別擔(dān)心，不是壞事。”池南輕輕地說。

我點點頭，很明顯老師不可能拿我的拐杖去惡作劇，我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木板上。

下課的時候，老師將拐杖還了回來。

“加了層膠皮墊，這樣你行走會更安全。”

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接過拐杖，我連忙道謝：“謝謝老師。”

老師擺擺手：“別謝我，要不是池南提醒，我一時還沒想到。”

我又驚訝又感動，復(fù)雜的情緒讓我一時說不出話，只能怔怔地看著池南。

他正低著頭安靜地收拾桌子，也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他抬起頭，朝我笑笑。

“謝謝?！蔽业吐曊f。

“走廊太滑了，這樣更安全一點?！?/p>

“池南，今天謝謝你了?！被亟淌业穆飞希以僖淮蔚乐x。

池南微笑著搖搖頭：“你說過好幾次了。別想太多，放寬心，你的腿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的聲音沉著可信，莫名地讓我放松下來。

夕陽從走廊窗透進(jìn)來，滿地金光。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池南轉(zhuǎn)頭望著窗外。

“我相信?！?/p>

一切都會好的。

望著夕陽的方向，我在心里重復(fù)著。

時間就這樣波瀾不驚地一天天過去。

我在逐漸丟掉拐杖之后，也漸漸開始習(xí)慣了老師的上課方式，開始習(xí)慣了班上同學(xué)的不理睬。同桌池南是個例外，他會正常地跟我說話，臉上帶著笑容；池南不在座位上的時候，前座的安小曉會幫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文具。雖然不管我說什么，她的回應(yīng)都只是“哼”，但是我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至于后座的唐宇，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他了，他簡直就是我的噩夢——用筆戳我，在我背后貼字條，把我的頭發(fā)綁在椅背上……

如果說每個班級都會有個討厭鬼，他絕對是當(dāng)仁不讓的第一名。

俗話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是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dān)大任，但唐宇絕對是來挑戰(zhàn)我的忍耐神經(jīng)極限的。

這要擔(dān)多大的任，才要我不得不忍受這家伙一直在我身后不停地蹦跶著刷存在感？

他簡直讓我在上課之外的每時每刻都處在煎熬之中，只有面對池南的時候，我才能稍微找到一點理想中新學(xué)校和新同學(xué)所帶來的安慰感。

十一長假剛過，節(jié)后第一天的下午第一節(jié)課，班主任拿著一堆試卷走進(jìn)來的時候，教室里格外安靜。

今天要宣布第一次月考的成績?？荚嚂r候覺得感覺不錯，可小長假過去，現(xiàn)在剩下的只有緊張。我不知道如果成績不理想，回去怎么面對媽媽失望的眼神，更不想從同學(xué)們的眼睛里看到更多鄙夷——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糟糕了，要是考得不好，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坐在我后面的那個討厭鬼會說些什么，我一點都不想在“又土又瘸”后面加上新的形容詞。

班主任開始一邊發(fā)考卷一邊報分?jǐn)?shù)，她說因為是第一次月考，所以就不按照成績從低到高發(fā)了，這種無規(guī)律反而讓我更緊張了。我抓著手指，緊盯著班主任手里的考卷。

她每報出一個名字，我的心都咯噔一下。

沒念到的名字越來越少。池南考了第五，我有些羨慕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我也能考得好一點，班上的同學(xué)們是不是對待我的態(tài)度也能稍微正常一點？

“姜顏……”

終于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咽了咽口水，眼巴巴望著班主任。

“姜顏同學(xué)這次考得很好，第三名?！?/p>

我長舒了一口氣，胸口傳來悶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剛才開始竟然一直屏住呼吸。

還不錯，我悄悄揚了揚拳頭。

“大家要向姜顏同學(xué)學(xué)習(xí)?！?/p>

班主任的話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過頭，池南豎著大拇指朝我笑。我覺得臉上一陣陣發(fā)熱，飛快地轉(zhuǎn)回頭，坐得筆直筆直地望著班主任。

我正憧憬著這次的好成績能改善在班里的糟糕狀況，不料唐宇那個討厭鬼又怪聲怪調(diào)地在我身后叫了起來：“跟她學(xué)習(xí)又瘸又土嗎？”

我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在全班哄堂大笑中，我愚蠢的小期待如同脆弱的肥皂泡一樣瞬間消散。

“安靜！安靜！”班主任拍了拍桌子，可是班上仍是亂糟糟的。

我又窘迫又委屈，不知所措地低著頭。我不敢抬頭，我怕看到池南的臉，怕連那唯一的笑容也失去。

“別理他們，上去拿卷子?！?/p>

池南提醒著我。我站起來，初丟拐杖，腿腳還沒有適應(yīng)過來，背影看起來大概還有些滑稽，不然唐宇就不會在身后笑得那么張狂了。

我拿回卷子往回走，遞給了唐宇一大記白眼，坐回座位。

“考得很好。”池南瞟了一眼我的分?jǐn)?shù)。

“沒有啦……”我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收回卷子。

“面對真實的贊美，踏實接受就好了。”池南半側(cè)著身撐著頭，牙齒潔白，笑容燦爛，眉眼間好像聚集了陽光。

“謝謝?！蔽衣犜挼攸c頭，然后也跟著笑了出來。在那一刻，同學(xué)們的笑聲似乎都變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

放學(xué)的時候，我坐在座位上不愿意動彈。唐宇和幾個男生站在教室門口半天了，我不知道他們想干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杞人憂天，但是在他們離開之前，我不愿意接近教室門口。

池南很快收拾好課桌，拎起他那黑色的書包。

他站起來，食指輕彎，敲了敲課桌：“今天一起回家吧?！?/p>

?。课毅读艘幌?。

大概是我臉上的表情特別傻，他“噗”地笑出聲來。接著一把拎起我的書包，扭頭看著我：“一起走一段。”

我連忙點頭，抓著桌沿站了起來。

快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已經(jīng)煩透了唐宇那個家伙了。我不知道還能忍多久，更糟的是我還不得不繼續(xù)忍耐?？晌也幌搿呐轮挥性诔啬厦媲?，我不想那么丟人。

池南走到了唐宇面前：“唐宇，擋路可不是好習(xí)慣。”

“嘖。”唐宇攬住池南的肩膀，一臉怪相地問，“你干嗎總幫著這個又土又瘸的丫頭？你品味沒這么差吧？”

“當(dāng)然是因為……”

池南停了下來，我心里緊張不已，心“怦怦”跳得厲害。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可是沒有答案。他會說什么？

“當(dāng)然是因為我是個好學(xué)生，友愛同學(xué)。五講四美三熱愛嘛?！?/p>

“去你的吧！”唐宇一把推開池南，揮了揮手，“行了，你慢慢五講四美，我們?nèi)ベI飲料了?！?/p>

門口的男生呼啦一下散去。

我松了一口氣，卻又隱隱地有些失望。我不明白，在池南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究竟在失望什么，又在那一刻期待了什么。

“走吧?！背啬限D(zhuǎn)頭看著我，又說，“你走在前面?！?/p>

我點點頭，走出了教室。

十月的傍晚來得很快。走出校門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成了一片火紅。金紅的陽光溫暖卻不刺眼，柔柔地灑在身上。

夕陽下的街道，傍晚桂花的香氣，路旁亮燈的房子……也許因為不是一個人走，已經(jīng)開始熟悉的路變得這樣不同，所看到的一切好像都變得那么不一樣。

池南推著車走在我旁邊，我們沒有交談，我卻覺得平靜而輕松。

緊繃的情緒慢慢放松下來，不遠(yuǎn)處的樹上開滿了花。紅黃相間的花簇生樹頂，遠(yuǎn)望就像金雨灑落。

我被那絢爛的色澤吸引，剛想說些什么。突然，從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鈴聲。

我扭頭去看，唐宇騎著車飛一樣地從我身邊掠過。

他靠得很近，擦身而過的瞬間很短暫，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頭上就傳來一陣疼痛。

唐宇抄走了我的帽子，從頭上的疼痛來判斷，估計還順手扯掉了我一把頭發(fā)。

“歸我啦！”唐宇得意地大叫，扭頭手舞足蹈也不怕撞到樹。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家伙在單車上表演特技，他以為自己還是小學(xué)生嗎？而我確實被這種幼稚的行為氣得渾身發(fā)抖，那頂帽子可是媽媽親手織的，我第一天戴！

愣神的工夫，池南已經(jīng)騎上車離開了。

我想向前跑，可平日里的速度都追不上一輛單車，更別說受過傷之后的腿了。我最后只是站在原地看著車子越騎越遠(yuǎn)，很快消失在了轉(zhuǎn)角。就像兩條躍入大海的魚，消失得那么順理成章。

池南……會是去替我拿回帽子的嗎？

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這樣去奢望。銀杏葉被風(fēng)吹起，落在我的腳邊。一腳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我緩慢地向前走著，踩著一片又一片的銀杏葉，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至少，我還有影子陪著我。我低下頭，看著那長長的黑色影子。

車鈴聲由遠(yuǎn)及近，我抬起頭，看見池南正騎車向這邊來。

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跻詾樽约菏茄刍?。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清楚地看見池南的身影越來越接近。

很快，單車停在我面前，池南一腳踩在單車上，一腳踩地。他背著光，看不清楚臉，我只能隱約看見他燦爛的笑容。傍晚的陽光在他身邊跳躍，泛著微微的金紅。

“拿回來了?！?/p>

他伸出手，手中拿著我的帽子。

“謝謝?！蔽业劳曛x，接過帽子，卻不知道該怎么戴上去。

“我?guī)湍??！背啬夏眠^帽子，幫我戴在了頭上。他的動作說不上多輕柔，手腕碰到了我的耳朵，有種輕微的疼痛。我說不清楚此刻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過，卻有一種朦朧的淚意涌上來。

我連忙微微低下頭，用力眨眨眼。

“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驚訝地抬頭望著他，卻看見一抹金黃出現(xiàn)在眼前。

“給你?！背啬蠈⒁淮鼗ㄟf給我，“剛剛你不是盯著看嗎？開得挺好的。”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那抹燦爛的金色。

他朝我眨眨眼：“這可是破壞花草樹木，千萬別告訴老師。”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池南笑了起來。

“跟你開玩笑呢，心情好點了嗎？”

我剛張了張嘴，他又說：“千萬別再說謝謝了?！?/p>

我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走吧?！背啬险f著，推著車走在我旁邊。

拐角處突然出現(xiàn)了唐宇的身影。

“池南，你等著！”他喊了一句，飛快地騎車離開。

“沒關(guān)系嗎？”

我有些不安，快一個月下來我也算基本弄明白了，唐宇就是班上最會惹是生非的家伙，是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生的領(lǐng)頭羊。

“沒事的。唐宇只是喜歡嘴上嚷嚷?！背啬陷p描淡寫地說。

“是這樣嗎？”想到那個曾經(jīng)在我的座位上涂膠水的家伙，我絲毫不覺得他只擅長嘴炮。

“對女生來說可能不是。唐宇最喜歡欺負(fù)女孩子了，尤其是……”池南頓了一下，我疑惑地看著他。

“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女生?！?/p>

“我這樣……”又瘸又土么？我在心里默念。

“像你這樣又聰明學(xué)習(xí)又好的女孩子?！?/p>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寫滿驚訝，因為池南笑了起來，然后看著我認(rèn)真地點點頭：“我說的是真的?！?/p>

于是，我也笑了。

在夕陽下，我們兩個人笑得前俯后仰，就好像將所有的喜悅都抓在了掌心。

我們就這樣走著，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到下一個分岔路口的時候，池南微笑著跟我說：“再見?！?/p>

我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看著他騎著車轉(zhuǎn)向另一邊，就好像奔向天邊的晚霞，在夕陽的懷抱里，漸漸遠(yuǎn)去。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遠(yuǎn)處的拐角。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向家的方向走去，連沉重的腳步都仿佛輕快了一些。

手中的花沉甸甸的，那么熱烈，那么絢爛，好像照亮了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