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俗摭談

談風(fēng)俗，節(jié)俗是避不開的題目，盡管許多人談過了，輪到《金瓶梅風(fēng)俗譚》，還得拿它開篇兒。

龍躔肇歲，鳳紀(jì)書元，就從這一年開歲談起吧。

年俗

說到過年，很多人會聯(lián)想到王荊公那膾炙人口的名句：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金瓶梅》呢，第七十八回用了這樣的文字來描述：“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痕月，檐雪滾風(fēng)，竹爆千門萬戶，家家帖春勝，處處掛桃符?！碧岬降那∏∫彩潜?、春勝、桃符這三樣?xùn)|西。是啊，哪有比這三樣更能凸顯年節(jié)氣氛的呢！下面逐一道來。

爆竹

爆竹，爆裂之竹也。最早的爆竹是把截成段的竹竿放到火中燒，使爆裂作聲，故又稱“爆竿”。南宋初年詩人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中有一首《爆竹行》，描述農(nóng)家燃爆竹的情景，十分翔實生動：

歲朝爆竹傳自昔，吳儂政用前五日。食殘豆粥掃罷塵，截筒五尺煨以薪。節(jié)間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將仍疾走。兒童卻立避其鋒，當(dāng)階擊地雷霆吼。一聲兩聲百鬼驚，三聲四聲鬼巢傾。十聲百聲神道寧，八方上下皆和平。卻拾焦頭疊床底，猶有余威可驅(qū)癘。屏除藥裹添酒杯，晝?nèi)真矣我節(jié)馑?/p>

從這首詩里，我們知道，燃爆竹并不只是簡單地把竹節(jié)投入火中了事，而是燒透火力后，由健仆持將擊撲使爆裂，大約那樣響聲更猛烈吧。擊撲后的爆竹焦頭，拾歸墊在床下，猶可驅(qū)癘。

古代本有于歲前一日擊鼓驅(qū)癘的民間活動，后來發(fā)現(xiàn)火燒爆竹的聲響更猛烈，便用它來代替鼓聲以祓除不祥。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曰：“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蹦敲?，至晚在六朝時，燃放爆竹已成為歲時風(fēng)俗。

不過那時燃放的爆竹，跟《金瓶梅》所寫的爆竹，名雖同而實不同?！督鹌棵贰窌r代燃放的是那種用麻紙纏裹火藥制成的爆炸物，其響如炮，故又名“炮仗”。最早大概見于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字作“爆仗”。其卷七寫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曰：“忽作一聲如霹靂，謂之爆仗，則蠻牌者引退，煙火大起，有假面披發(fā)，口吐狼牙煙火，如鬼神狀者上場?！毕襁@樣每次由爆仗發(fā)號而依次出場表演的儺舞前后共有六場，由此可以推想，爆仗最初有可能是作為儀仗信號使用的，所以才叫“爆仗”。

到南宋寧宗嘉泰年刊的《會稽志》記云：“除夕爆竹相聞，亦或以硫磺作爆藥，聲尤震驚，謂之爆仗?！笨芍m稱“爆竹”，其實乃“以硫磺作爆藥”，跟《金瓶梅》時代燃放的炮仗已經(jīng)很相像了。只是那時使用大概還不是很普遍，更多使用的可能還是“截筒五尺煨以薪”的爆竹。

《金瓶梅》里還有個挺特別的詞兒，叫“元宵炮”，都出現(xiàn)在第二十四回。一次是家人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向陳經(jīng)濟(jì)要炮仗放，陳經(jīng)濟(jì)“與了他兩個元宵炮”；一次是眾婦女元夜出去走百病，仆婦宋惠蓮叫陳經(jīng)濟(jì)：“姑夫，你放個元宵炮我聽?！笨磥硎且环N特制的專在元宵夜放的炮仗。

春勝

說起“春勝”，人們會想到李義山的《驕兒》詩：“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爺：父親。立春日，小兒請父親書寫春勝條子，拿去張貼。在小兒看來是很好玩的事情，在大人則寄托著厭勝邪魅、保佑安康的厚禱，因為春季陽氣回動，萬物復(fù)萌，最易感染時氣，在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dá)的時代，那是很可怕的事。

上引義山詩所說的“春勝”，實際上關(guān)合著人日和立春日的兩種風(fēng)俗?！肚G楚歲時記》曰：“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帖屏風(fēng)，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相遺?！庇衷唬骸傲⒋喝障ぜ舨蕿檠嘁源髦?，帖‘宜春’之字。”

據(jù)董勛《問禮俗》云，元月一日為雞日，二日為狗日，三豬，四羊，五牛，六馬，第七日便是人日。是日剪彩作人形，象征“人入新年，形容改新”，并造“華勝”以送人。華勝即花勝，是一種厭勝邪祟的吉祥物，大約裝飾得很漂亮，故曰“華”，跟后世呈交疊狀雙菱形的方勝可能屬于同一類。做這種物事互相贈送的，多半會是閨中少女，因為那正是她們夸耀手工的絕好場合。立春日剪彩作燕形，象征“燕燕來歸”，因為燕子是春季早歸的候鳥，戴上燕形，表示春天已經(jīng)回來了。這日還書寫“宜春”吉語，于門戶上張貼。人日與立春日的民俗活動，內(nèi)容差不多，時間差不遠(yuǎn)，常常鬧在一起。春勝就是把花勝與宜春攪在一起了。明代以后，春聯(lián)盛行，春勝又成為春聯(lián)的替代語?！督鹌棵贰匪f的春勝，極有可能指的是春聯(lián)。

桃符

桃符，說白了，就是兩塊桃木板，上面畫點或?qū)扅c什么，歲除立在或掛在大門兩側(cè)，以驅(qū)百鬼。桃木可驅(qū)鬼的傳說有許多，如《神農(nóng)百草經(jīng)》曰：“梟桃在樹不落，殺百鬼。”《淮南子·詮言訓(xùn)》曰：“羿死于桃棓?！备哒T注：“棓，大杖，以桃木為之，以擊殺羿；由是以來，鬼畏桃也?！焙笫赖朗框?qū)鬼用桃木鞭或桃木劍，蓋有以也。

門前懸桃木以驅(qū)鬼的風(fēng)俗也產(chǎn)生得很早，《藝文類聚》卷八十六引《韓子》：“插桃枝于戶，連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蹦敲?，最晚公元前三世紀(jì)已興此風(fēng)，只不過用的是折下的桃枝，懸掛的時間似乎也不確定。漢代把時間固定在“臘除夕”，桃枝也發(fā)展成人形的桃偶，并有“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見王充《論衡》卷二十二）等一套比較復(fù)雜的程序。漢代風(fēng)俗的形成，跟下面一則傳說有關(guān)：“上古之時，有兄弟二人：荼與郁律，度朔山桃樹下簡百鬼，妄禍人則縛一葦索，執(zhí)以食虎?！?/p>

東漢人王充所著《論衡》及稍后應(yīng)劭的《風(fēng)俗通》都敘述了這個故事，一謂出自《山海經(jīng)》，一謂出自《黃帝書》，總之流傳許久了。

六朝時，這個傳說有些變化?！肚G楚歲時記》引《括地圖》曰：“桃都山有大桃樹，盤屈三千里，上有金雞，日照則鳴。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壘，并執(zhí)葦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則殺之?！?/p>

有趣的是，這一時期的民俗也有相應(yīng)的變化，據(jù)《說郛》本《荊楚歲時記》載：“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帖畫雞戶上，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本烤故窍扔小半u鳴桃都”的傳說，還是先有了這樣的風(fēng)俗才附會出那樣的傳說來，那是民俗學(xué)專家感興趣的事。我們不過由此得知，漢代的桃偶此時已被板狀的桃符所替代。

關(guān)于桃符的形制，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引《皇朝歲時雜記》云：“桃符之制，以薄木板長二三尺，大四五寸，上畫神像狻猊白澤之屬，下書左郁壘右神荼，或?qū)懘涸~，或書祝禱之語，歲旦則更之?！鼻皥D所示桃符，是從《清俗紀(jì)聞》中截取的，原書附有說明：“桃符系于一對木板上彩畫之龍虎、朝官、桃柳、‘平升三級’之圖，掛于兩門之左右兩側(cè)，以除邪氣。”原圖是彩色的，可惜書在日本，我們只能從譯本中截取黑白圖。

笨重的桃木板每年換來換去的，夠麻煩，聰明的人就用紅紙書寫吉語貼在桃符上，每年只換紙聯(lián)就行了。這大概是春聯(lián)的最早形式。后來漸漸的連桃木板也取消了，桃符遂成為春聯(lián)的代用語，名雖存而實已亡。不過，那是《金瓶梅》刊行以后的事了。

辭歲·壓歲錢

舊俗過年，熱在年前的忙碌，鬧在年后的燈宵。過年那幾天，基本上以家庭活動為中心，氣氛的主調(diào)是吉祥、喜慶、隆重、和睦，反倒不那么熱鬧十分。其中最重要的，大概要數(shù)年夜飯和守歲辭歲了。清人富察敦崇用“合家團(tuán)坐以度歲”來概括，精到。

如今社會風(fēng)氣開放，年輕人喜歡獨立，一人在外或小家庭過年的，不算稀罕；但是六十歲往上的人，多少都會記得一大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吃年夜飯的情景。不管離家在外多遠(yuǎn)，但凡有可能，總要在除夜前趕回家，實在趕不回來，家人也會為他留座，并設(shè)碗箸，所以年夜飯又叫“團(tuán)圓飯”“合家歡”，一道名叫“全家?！钡氖插\大盆和象征“年年有余”的大魚盤是必有的傳統(tǒng)節(jié)目。除此而外，北方人半夜還要吃一頓跟“更歲交子（子時）”諧音的餃子。晚飯后，男人聚博，小兒放鞭，婦女們便團(tuán)坐炕上包餃子，刀砧之聲，遠(yuǎn)近相聞。最窮的人家，哪怕剁點白菜，年三十的餃子也是不能少的??！

除夜聚飲，最晚在晉代巴蜀地區(qū)已成風(fēng)習(xí)。晉周處《風(fēng)土記》記蜀地風(fēng)俗曰：“至除夕，達(dá)旦不眠，謂之守歲。祭先竣事，長幼聚飲，祝頌而散，謂之分歲?！蹦铣鹤阢痢肚G楚歲時記》亦曰：“歲暮，家家具肴蔌，謂宿歲之儲，以迎新年。相聚酣飲，請為送歲。留宿歲飯，至新年十二日則棄之街衢，以為去故納新也?！?/p>

那么《金瓶梅》是怎么說的呢？且看第七十八回有關(guān)文字：

（除夜）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月娘等，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并女婿陳經(jīng)濟(jì)——都遞了酒，兩旁列坐。

這明明是“合家團(tuán)坐以度歲”的意思了。不過，這里的“合家”，本不應(yīng)包括西門大姐和女婿陳經(jīng)濟(jì)在內(nèi)。按舊俗，已出嫁的女兒，除夜、初一這兩天不能回娘家，否則會帶來窮氣，或曰把娘家吃窮。西門大姐因夫家已破，和女婿陳經(jīng)濟(jì)久居娘家，是個例外。

接著上面的文字，《金瓶梅》又?jǐn)⒌溃?/p>

先是春梅……五個磕頭，然后小玉……磕頭；其次者，來昭妻一丈青惠慶……一般兒四個家人媳婦磕頭，然后才是王經(jīng)……來保兒子僧寶兒、來興女孩兒年兒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這里寫的是大年夜的另一項重要活動——辭歲。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曰：“三十日……夜以松柏枝雜柴燎院中，曰燒松盆，歲也。懸先亡影像，祀以獅仙斗糖、麻花馓枝，染五色葦架竹罩，陳之家，長幼畢拜；已，各自拜，曰辭歲；已，聚坐食飲，曰守歲。”

這節(jié)文字前半說的是歲和祭祖。歲不一定家家都搞，但祭祖一般人家是不能少的，雖不如寧國府“除夕祭宗祠”那樣隆重（插圖所示即《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的景象），至少也要設(shè)個祖先牌位，供以香燭、羹飯?！督鹌棵贰酚诖隧椈顒?，只曰：“西門慶燒紙，又到于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燒紙，大約就是祭祖送錢的意思了。

辭歲，《金瓶梅》敘得較詳。這是一個婢仆成群的千戶之家，奴婢按地位高下，一批批地給主人磕頭。一般人家則以長幼分，長者端坐，幼者叩拜。輩分最小的孩童，從曾祖、祖父、父母、伯叔一路拜下來，真會把頭磕暈了呢。不過孩童也有他們的收獲：磕一次頭，會從長輩那里得到一個小紅包，里面裝著壓歲錢。錢不一定多，卻能由孩子自己支配。眼饞許久的鞭炮啦、糖人啦、小風(fēng)車?yán)玻伎梢杂勺约哼f上握得熱乎乎的銅錢，心口砰砰跳著，從小販那里換回來。那是一種“今日我做主”的心理享受，無論父母買回多少玩具與吃食，都無法代替的?！督鹌棵贰氛f“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那就是壓歲錢了。

辭歲與拜年，本以除夜子時交歲分：交歲前為辭歲，交歲后曰拜年。民間似乎不大理會這樣的區(qū)分，反正都是過年的吉利話，不過圖個喜慶吉祥，何分年前年后，便大而化之地都叫作拜年；或加上一個“早”字，曰“拜早年”，以示與正式的拜年有別。

拜年·忌門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曰：“正月一日年節(jié)……士庶自早互相慶賀?！痹偻贤疲瑵h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已有言曰：“（元日）長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賀?！敝皇遣淮竽苷f清楚那是辭歲還是拜年。

宋代鄭剛中有《家旁有廟其巫每歲旦必鳴角作法以觴其神鄰里聞角聲則知其將曉矣》詩云：“村巫吹角天將曉，里巷拜年爭欲早。我驚節(jié)物懶下床，眼看屠蘇心恅愺。未能免俗出門去，禮數(shù)乖煩無所考?！边@大概是拜年最早的直接記載了。

元人歐陽玄有一首描寫新正的《漁家傲》詞，也說到拜年：“元日班行相見了，朝回早，闕前褫帽歡相抱。漢女姝娥金搭腦，國人姬侍金貂帽，繡轂雕鞍來往鬧。閑馳驟，拜年直過燒燈后?！泵蓾h雜糅，各具風(fēng)情，勾勒出一幅民族風(fēng)情濃郁的年俗畫。

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則明確記曰：“正月元旦……家長少拜畢，姻友投箋互拜，曰拜年也。”

《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把這一活動稱作“賀節(jié)”：“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炷了香，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出去拜巡按賀節(jié)去了?！?/p>

西門慶賀節(jié)，主要是去應(yīng)酬府縣官員，跟姻友互拜又有不同。明陸容《菽園雜記》卷五曰：

京師元日后，上自朝官，下至市人，往來交錯道路者連日，謂之拜年。然士庶人各拜其親友，多出實心；朝官往來，則多泛愛不專。如東西長安街，朝官居住最多，至此者不問識與不識，望門投刺，有不下馬，或不至其門令人送名帖者。

（插圖所示為全名帖，紅紙六折。另有單名帖，單幅；雙名帖，對折。折數(shù)多，表示恭敬，有多至十二折者。）這種望門投刺的虛應(yīng)故事，南宋時已淫漸成風(fēng)。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就有一則關(guān)于投帖拜年的趣事：

余表舅吳四丈，性滑稽。適節(jié)日無仆可出，徘徊門首，恰友人沈公子仆送刺至。漫取視之，類皆親故。于是酌之以酒，因以己帖易之。沈仆不悟，因往遍投之，悉吳刺也。

主人自己不到場，派仆人攜拜帖四處去投，稱“飛帖”，因名帖又稱“片子”，清代有人戲作《京月令》嘲云：“是日也，片子飛，空車四出?！笨砂l(fā)一噱。

元旦日各家悉出拜客，“鮮衣炫路，飛轎生風(fēng)”，怎樣接待來拜年的人呢？《金瓶梅》又寫道：

那平安兒與該日節(jié)級在門首接拜帖，上門簿，答應(yīng)往來官長士夫……后邊大廳，擺設(shè)錦筵桌席，單管待親朋；花園卷棚，放下氈圍暖簾，鋪陳錦裀繡毯，獸炭火盆，放著十桌，都是銷金桌幃，妝花椅甸，寶裝果品，瓶插金花，筵開玳瑁，專一留待士大夫官長。

這應(yīng)該是比較排場的接待了，或許還摻有小說家的若干點染，一般士大夫人家則不如此鋪張。明王锜《寓圃雜記》補遺記曰：“京師風(fēng)俗，每正旦，主人皆出賀，惟置白紙簿并筆硯于幾上；賀客至，書其名，無迎送也?！贝擞涬m云京師風(fēng)俗，地方上想來亦無大差。據(jù)清人顧鐵卿《清嘉錄》所記，更有簡率者：“或帖紅紙袋于門，以接帖，署曰‘接?！?，或曰‘代僮’?！?/p>

《寓圃雜記》所言之“白紙簿”，即《金瓶梅》里說的“門簿”，以其置于門廳而稱之。門簿不只拜年才設(shè)，遇有婚喪壽誕，來客較多時，都設(shè)門簿，記下來客姓名及所送禮物，以備將來謝還。《寓圃雜記》還記錄一則有關(guān)年簿的趣聞：刑部主事劉廷美歲旦外出拜年，家中設(shè)門簿，簿側(cè)偶置一首朋友送他的題鐘馗畫像詩。大約詩做得好，來拜年的人各摘簿紙一葉錄之，頃間簿盡；明日，復(fù)置簿，又盡。有朋友戲謂廷美曰：“此鐘馗乃耗紙鬼也。”

元旦拜年雖然忙促，卻只限于男子，婦女是日不能外出，俗稱“忌門”。誰家這一日若有婦女入門，是一件很晦氣的事情?！督鹌棵贰穼懳鏖T慶外出賀年之后，“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都來后邊月娘房里廝見行禮”，這就關(guān)合著忌門的風(fēng)俗了。初二以后，婦女可回娘家?！督鹌棵贰返诙氐溃骸霸捳f一日臘盡陽回，新正佳節(jié)。西門慶賀節(jié)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边@里的“新正佳節(jié)”是泛指，并非指元日，因為當(dāng)晚吳月娘回家后，與眾妾商議輪流做東，稱“明日就是初五日”，顯然那日是初四。

新正為一歲之首，照舊俗講，關(guān)系一年的休咎，所以禁忌特多：若失手打碎碗碟什么的，得趕緊說聲“歲（碎）歲平安”；生了病不能請醫(yī)生，否則終年不寧；這一天也不可吃稀飯，不然會出行遇雨。初一到初四并忌刀、剪、針，這大概是最令閨閣高興的禁忌了——終年不斷的日常勞作，忽然一下被禁除了，打扮可喜，呼鄰引伴，甚至擲骰斗牌賭個小東道什么的，該有多么開心呢！由于新年忌刀，各家在年前就備下年菜，到時只需熱一熱或加加工，不必現(xiàn)動刀砧的?！督鹌棵贰返诙貙懨嫌駱恰⑴私鹕?、李瓶兒三人年時賭道東，買個豬頭讓宋惠蓮來燒；第七十八回寫吳大舅來拜年，西門慶留飯，上的是“各樣熱碗下飯，大饅頭點心，八寶攢湯”，都是不需動刀砧的。您細(xì)著品品，《金瓶梅》的許多細(xì)節(jié)，是不是經(jīng)得住敲打的？

初一到初三，西門慶每日出門拜年，初四日到衙門中開印，表示年假放完了。實際上年還過得悠著呢，只拜年吧，清顧祿《清嘉錄》卷一云：“（元日）薄暮至人家者，謂之拜夜節(jié)；初十日外，謂之拜燈節(jié)；故俗有‘有心拜節(jié)，寒食未遲’之謔?！辈槐馗f吃節(jié)酒、接路頭、破五、咬春、祭星、點灶燈等一日接著一日的節(jié)令活動了。一首民謠道：“耍正月，鬧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弊阋娺^年余興之悠長。不過那是把元宵、二月二，甚至寒食、清明都算進(jìn)來了。一般地講，過了破五，衙門辦公，商店開業(yè)，就算把“年”過完了，人們又忙著準(zhǔn)備下一個更熱鬧的節(jié)日——正月十五的元宵燈節(jié)了。

元宵節(jié)

新正雖是大節(jié)，可是時值晦朔，月亮不露臉兒，在照明不發(fā)達(dá)的古代，不宜于夜間戶外活動，所以基本以家庭為中心開展活動。到正月十五，一年中的第一個望日來到，為群聚的夜晩戶外活動提供了自然照明條件，于是中國最熱鬧的狂歡節(jié)日元宵，便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

花燈

“星月當(dāng)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边@是《金瓶梅》第四十二回卷頭詩的頭兩句，又道是“天上元宵，人間燈夕”，“溶溶寶月，燦燦花燈”，元宵總是和花燈連在一起的，所以元宵節(jié)又稱燈節(jié)。

這風(fēng)俗起自何時？南朝梁簡文帝蕭綱有《列燈賦》云：“何解凍之嘉月，直蓂莢之盛開。……南油俱滿，西漆爭燃。蘇征安息，蠟出龍川。斜輝交映，倒影澄鮮?！苯鈨鲋卧?，當(dāng)指春王正月。蓂莢，瑞草，傳說月初一始日生一莢，十六日起日落一莢，盛開，正當(dāng)十五日，可見那時已有正月十五燃燈的活動。

隋代柳彧曾呈文奏禁上元夜“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yōu)雜技，詭狀異形”之類“非法非道”的民間游娛活動，唐代卻得到皇家的批準(zhǔn)。韋述《兩京新記》載：“正月十五日夜，敕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以看燈，光若晝?nèi)铡！彬炛运逄苾纱熬瓜︳~負(fù)燈，徹夜龍銜燭”“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等元夕詩句，可知元夜張燈從隋唐始已成不可逆轉(zhuǎn)的盛大民間習(xí)俗。

宋初，蜀孟初降，太祖趙匡胤以年豐時平，詔開封府更增十七、十八兩夕，元宵觀燈之期從三夜增加到五夜，而張燈的準(zhǔn)備工作實際上從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記曰：

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內(nèi)前自歲前冬至之后，開封府絞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辭出門，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面北悉以彩結(jié)山沓，上皆畫神仙故事?；蚍皇匈u藥賣卦之人，橫列三門，各有彩結(jié)，金書大牌：中曰“都門道”，左右曰“左右禁衛(wèi)之門”。上有大牌曰“宣和與民同樂”。

這種熱鬧的情景，除元代那幾十年外，差不多延續(xù)了千有余年，至今遺風(fēng)猶存，民間習(xí)俗該有多么大的力量！被目為明代社會風(fēng)俗長卷的《金瓶梅》，對跟元宵有關(guān)活動的中心——逛燈市與賞花燈，自然不會惜墨。

燈市，唐人詩文中沒有提到。大約那時還是以游賞為主，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的民間貿(mào)易。北宋詞作中有兩處提到燈市，但是記北宋都城汴梁風(fēng)物甚詳?shù)摹稏|京夢華錄》卻沒有記載；記南宋都城臨安風(fēng)物的《武林舊事》卷二提到了，謂“都城自舊歲冬孟駕回……而天街茶肆，漸已羅列燈球等求售，謂之燈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石湖有《燈市行》詩，云：

吳臺今古繁華地，偏愛元宵燈影戲；春前臘后天好晴，已向街頭作燈市。疊玉千絲似鬼工，剪羅萬眼人力窮；兩品爭新最先出，不待三五迎東風(fēng)。兒郎種麥荷鋤倦，偷閑也向城中看；酒壚博簺雜歌呼，夜夜長如正月半。

石湖先生是南宋初年人，此詩序云“以識土風(fēng)”，那么燈之成“市”當(dāng)在更早的時候。到明代中葉，已有四五百年的歷史，繁華熱鬧的景象又非《武林舊事》所記可比。《金瓶梅》第十五回有一大段鋪敘獅子街燈市的錦簇文字，很能反映明代元宵燈節(jié)的繁盛景況。且摘引一段以娛耳目：

往東看，雕漆床、螺甸床，金碧交輝；向西瞧，羊皮燈、掠彩燈，錦繡奪目。北一帶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廂盡皆書畫瓶爐。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云；仕女相攜，高樓上妖嬈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容枯有準(zhǔn)。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蛾，鬢邊斜插鬧東風(fēng)；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

燈市上百貨雜陳，仕女如云，笙歌鼎沸，燈月爭輝，該有多么熱鬧歡快呢！不要以為這只是小說家筆下的夸張與渲染，跟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所記帝都燈市的富盛宏大場面相比，《金瓶梅》所記畢竟缺少大家氣象，竟然顯得有些寒素呢。且看劉侗、于奕正所記：

今北都燈市，起初八，至十三而盛，迄十七乃罷也。燈市者，朝逮夕市，而夕逮朝燈也。……市之日，省直之商旅，夷蠻閩貊之珍異，三代八朝之古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衢三行，市四列，所稱九市開場，貨隨隊分，人不得顧，車不能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也?！蛳Χ鵁魪垼瑯纷?，煙火施放。于斯時也，絲竹肉聲，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無妍媸；煙罥塵籠，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這是一幅多么火爆熱烈的場景！讀此，即可知《金瓶梅》所敘并非虛飾。

尤有趣者，劉、于還記有“市樓南北相向，朱扉繡棟，素壁綠綺書；其設(shè)氍毹簾幕者，勛家、戚家、宦家、豪右家眷屬也”。讀到此處，便自然聯(lián)想到《金瓶梅》第十五回所敘西門慶妻妾，在燈市街的臨街樓上看燈玩耍那一段文字來，其中寫潘金蓮：

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

文字恣肆活潑，把市井婦女百無忌憚、名曰看燈而實欲人看的情態(tài)刻畫活現(xiàn)。帝都勛戚家眷，想來不會如此放肆無忌，但那場景、那韻味、那心情，該是一脈相通的喲。

既云燈市，核心自然在燈。前引《金瓶梅》鋪敘燈市的那一段文字，開頭還有一大段對花燈諸品的描繪，亦引在下面：

山石穿雙龍戲水，云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zé)簦⑶\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沸沸紛紛。秀才燈，揖讓進(jìn)止，存孔孟之遺風(fēng)；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jié)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通判燈，鐘馗并小妹并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jìn)連城之秘寶，玩玩耍耍。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口大髯鲇魚燈，平吞綠藻……轉(zhuǎn)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洲閬苑。

這里所列的幾十種燈品，也并非小說家的夸飾與虛構(gòu)，實出于現(xiàn)實生活，有同時代人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所記為證：

臘后春前，壽安坊而下至眾安橋，謂之燈市，出售各色華燈。其像生人物，則有老子、美人、鐘馗捉鬼、月明度妓、劉海戲蟾之屬；花草則有梔子、葡萄、楊梅、柿橘之屬；禽蟲則有鹿、鶴、魚、蝦、走馬之屬；其奇巧則琉璃球、云母屏、水晶簾、萬眼羅、玻璃瓶之屬；而豪家富室，則有料絲、魚、彩珠、明角、鏤畫羊皮、流蘇寶帶。品目歲殊，難以枚舉。

你瞧，二書所列燈名目，該有多么相近，足見當(dāng)時燈品之盛。而每一品燈用料之精美，工藝之考究，做工之精巧，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得了的。下面只揀《金瓶梅》里提到并于史有征的說上幾品。

先說開頭的那兩句：“山石穿雙龍戲水，云霞映獨鶴朝天?！边@是轉(zhuǎn)著文說的，若俗著說，就是兩條龍燈、一只鶴燈。以彩龍兆祥，仙鶴兆壽，取意吉祥。這兩品原是宋代宮廷大型燈彩，仁宗朝做過參知政事的夏竦有《上元應(yīng)制》詩云“寶坊月皎龍燈淡，紫館風(fēng)微鶴焰平”，詠的就是這兩款燈。如今人們談起龍燈，會想到耍龍燈、舞龍燈什么的，而最早的龍燈只是供人觀賞，并不能耍著玩的?！稏|京夢華錄》卷六記載當(dāng)時的龍燈形制云：“于左右門上，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草上密置燈燭數(shù)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笨梢韵胂螅瑪?shù)萬盞閃爍搖曳的燈燭長龍該有多么壯觀，那才是名副其實的龍燈呢！讀到這里，人們就會明白什么是“龍銜火樹”，什么是“火龍寶炬”，而不再把它們只看作華麗的辭藻了。《金瓶梅》的這兩句詩又見于《水滸傳》，文字或許脫胎于彼，但更大的可能還是風(fēng)習(xí)相傳吧。

《金瓶梅》的這段贊辭里所寫的燈，許多是用動態(tài)來形容的，如“鲇魚燈，平吞綠藻”；“秀才燈，揖讓進(jìn)止”；“師婆燈，揮羽扇”，等等，這也不是作者筆下的虛泛之辭。明桑悅有一首詠老人燈的詩曰：

假合分明兩鬢秋，鮑郎衫袖帶膏油。衰顏自分隨灰滅，急景何妨秉燭游。得火常時能腹暖，避煙終夜只搖頭。卻疑南極星辰見，一點光芒落海陬。

《金瓶梅》也寫到老兒燈，是借潘金蓮之口說出的，沒有描寫。讀了桑悅的詩，就知道老人燈的頭部原來是會搖動的，大約跟走馬燈一樣，利用了空氣對流的原理。同理，秀才燈會作揖，師婆燈能揮扇，鲇魚燈可吞藻，足見花燈匠人用心之巧。不過，若是跟那些做工復(fù)雜的豪華巨燈相比，這些小巧機(jī)關(guān)又?jǐn)?shù)不著了。《東京夢華錄》卷六記文殊、普賢燈曰：

彩山左右以彩結(jié)文殊、普賢，跨獅子、白，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搖動。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用木柜貯之，逐時放下，如瀑布狀。

《武林舊事》卷二記大型琉璃燈曰：

禁中嘗令作琉璃燈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機(jī)關(guān)活動，結(jié)大彩樓貯之。又于殿堂梁棟窗戶間為涌壁，作諸色故事，龍鳳噀水，蜿蜒如生。

明吳兆詠夾紗燈屏詩曰：

火樹當(dāng)筵出，燈屏繞席斜。逶迤一片影，匼匝九枝華。薄素流明月，層波浸百花。龍膏燃作霧，鶴彩散成霞。曉戶鸞窺鏡，春窗蝶誤紗。盈盈空內(nèi)外，瞰客若為遮？

讀了這些豪華燈品的記述與描寫，就可知道《金瓶梅》所寫“雙龍戲水”，極有可能真的有水可戲。制造如此精巧奢華的燈具，不知要耗費燈工多少的心血與工夫。明張岱《陶庵夢憶》記里人李某曾作閩中二尹，“撫臺委其造燈，選雕佛匠，窮工極巧，造燈十架，凡兩年，燈成而撫臺已物故”。這位撫臺大人既有閑情委人造燈，想來還不至于衰朽至甚，兩年時間，燈未成而人已逝。這個例子或許太偶然，或許所制的燈太復(fù)雜，我們再看看最普通的燈吧。宋陳元靚《歲時廣記》記有蓮花燈的制法：

以竹一本，其上破之為二十條，或十六條。每二條以麻合系其梢，而彎曲其中，以紙糊之，則成蓮花一葉；每二葉相壓，則成蓮花盛開之狀。爇燈其中，旁插蒲棒荷剪刀草于花之下。

這一盞極普通的蓮花燈，制造起來也夠復(fù)雜的了，所以面對“月讓燈光”的盛大燈山、燈河、燈海，人們是不能不感慨的。明謝肇淛《五雜俎》載，宋仁宗時蔡君謨知福州，上元日令民間一家點燈七盞。有人作詩諷曰：“富家一盞燈，太倉一粒粟；貧家一盞燈，父子相對哭。風(fēng)流太守知不知，猶恨清歌無妙曲！”弄得這位太守掃興而罷。

除了上面那段贊辭所鋪敘的諸色燈品，《金瓶梅》還零星寫到一些花燈名色，如羊角玲燈、繡球紗燈什么的。這里只說說第四十一回喬大戶送給西門慶的兩款燈——珠子吊燈和羊皮屏風(fēng)燈。

珠子燈以珍珠穿成，素以豪華稱。唐鄭處誨《明皇雜錄》載，唐明皇時，匠工毛順“巧思結(jié)創(chuàng)繒彩，為燈樓三十間，高一百五十尺，懸珠玉金銀，微風(fēng)一至，鏘然成韻”，這恐怕是珠燈之濫觴吧？宋人著述中已見珠燈名目，《武林舊事》云：“珠子燈則以五色珠為網(wǎng)，下垂流蘇，或為龍船鳳輦、樓臺故事?！鼻宕嵱洆P州風(fēng)物的《揚州夢》也寫到珠燈：

方者以木為胎，穿珠成行，草成花紋；玲瓏者，以鐵絲為膽，穿珠成寶蓋，成禽鳥式。然燃燭處必雕檀木，嵌玻璃。

珍珠本就光澤圓潤，為寶蓋，為流蘇，在燈燭輝映下會顯得更加晶瑩剔透，光彩紛呈，平添許多富貴氣象。但那燈的照度，肯定不能博人恭維，兼以貴重，平日是不用它的，只在節(jié)間才拿出來掛掛。《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寫“玳安與琴童站著高凳，在那里掛燈——那三大盞珠子吊掛燈”，既出于生活真實，又對前文喬大戶送西門慶的“珠子吊燈”不動聲色地做了交代，堪稱細(xì)密的一筆。

羊皮燈以細(xì)薄羊皮鏤刻成圖案，襯以透明或半透明的材料，產(chǎn)生影戲那樣的效果?！段淞峙f事》謂：“羊皮燈則鏃鏤精巧，五色妝染，如影戲之法?！?/p>

羊皮燈的原料并不貴重，制作上卻有講究：首先燈的規(guī)格要大，小了影響效果；其次圖案繁簡須適宜，過繁燈不顯，過簡影不顯。《金瓶梅》專舉“羊皮屏風(fēng)燈”，可謂深得其竅。屏風(fēng)燈面積大，光源小，本有明暗不勻的缺點，用羊皮鏤刻的圖案來調(diào)解，近光源處遮，遠(yuǎn)光源處露，使燈屏布光均勻柔和，又可增強(qiáng)明暗反差，充分顯現(xiàn)出羊皮燈的影戲效果。這跟他寫的珠燈必舉“珠子吊燈”的用意是一樣的：珠燈高懸，珠絡(luò)累垂，最能體現(xiàn)出珠燈的華美來。俗話說，凡事怕琢磨。一張燈節(jié)禮單上平平開列的兩款燈品，沒有比這再簡單的情節(jié)了，可仔細(xì)咂摸咂摸，竟也有許多意味在里面呢。

最后要說到的是“燒燈”，它是元宵節(jié)的結(jié)束曲。《金瓶梅》第十五回有這樣一個小細(xì)節(jié)：西門慶眾妾在燈市節(jié)樓上看燈，潘金蓮指給孟玉樓看這個婆兒燈，那老兒燈，“忽然被一陣風(fēng)來，把個婆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不了”。明代燈市從初八日起到十七止，十天時間，風(fēng)吹雪打，像這樣損壞的燈會不少；沒壞的，也減色舊了許多。所以燈市結(jié)束時，除了貴重精巧的燈精心收貯外，一般的也就“紙船明燭照天燒”了。劉邦彥有《上元五夜觀燈》詩，十三夜云“新放華燈連九陌”，十四夜云“燈光漸比夜來饒”，十五夜云“九衢燈燭上熏天”，十六夜云“次第看燈俗舊傳”，十七夜云“試看燒燈如白日，鰲山無影海漫漫”，把燈市初開、漸入佳境、盛極一時、逐漸冷淡、最后一炬燒空的過程寫得甚有層次。到燒燈這一刻，元宵節(jié)就算結(jié)束了。

煙花

說起節(jié)日燃放的煙火或煙花，唐王勃《守歲序》已出現(xiàn)“賁鼓雷動，煙火星流”字樣，北宋孟元老所著《東京夢華錄》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條更記曰：

忽作一聲如霹靂，謂之“爆仗”，則蠻牌者引退，煙火大起，有假面披發(fā)，口吐狼牙煙火，如鬼神狀者上場……繞場數(shù)遭，或就地放煙火之類。

但是從上下語境來推測，盡管這里的“煙火”可能已經(jīng)使用了火藥，但還是用于施火放煙，還不是后來施放的摻入金屬藥料而被稱作“煙花”或“焰火”的那種煙火。到南宋《武林舊事》卷二所記：“宮漏既深，始宣放煙火百余架。”吳自牧《夢粱錄》卷六所載：“又有市爆仗、成架煙火之類。”才是被稱為“煙花”或“焰火”的那種煙火。

放煙花也是元夜游娛的重頭大戲。前引《帝京景物略》已言：“（元夜）煙火施放……煙罥塵籠，月不得明，露不得下?！边@樣熱鬧的場景，《金瓶梅》自然不會漏空。兩次過元宵節(jié)，都寫到放煙花。一處在第二十四回：

陳經(jīng)濟(jì)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三個婦人還看著陳經(jīng)濟(jì)在門首，放了兩個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臺兒，才進(jìn)后邊去了。

另一處在第四十二回，寫西門慶家元夕放煙火，是一大篇夸張鋪敘的書會留文：

一丈五高花樁，四圍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只仙鶴，口里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律律一道寒光，直鉆透斗牛邊。然后正當(dāng)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里人物皆著，觱剝剝?nèi)f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沖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霸王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臺，端的旋轉(zhuǎn)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大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dān)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fù)?？?cè)毁M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所謂花樁，就是有彩畫裝飾的木樁。明清時代的煙火是跟器械裝置聯(lián)組施放的。各種裝置封裝在一個個盒子里，利用藥線連接，屆時借助火藥的力量把各色奇妙的裝置打開，呈現(xiàn)五彩繽紛的景觀，所以要用高木樁或?qū)优_把各色盒子錯落有致地擺放開。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二記兗州魯藩煙火：“殿前搭木架數(shù)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礴。四旁珍珠簾八架，架高二丈許，每一簾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大字。每字高丈許，晶映高明?！笨勺鲄⒖?。

山棚就是臨時搭建的高大看棚，雖不專用于元夕看煙火，卻是元夕觀看煙火不可少的設(shè)施。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寫到北宋東京汴梁皇家扎縛的豪華看燈山棚：“正月十五日元夕節(jié)，乃上元天官賜福之辰。昨汴京大內(nèi)前縛山棚，對宣德樓，悉以彩結(jié)山沓，上皆畫群仙故事。左右以五色彩結(jié)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泵黯挠铀鳌犊礋粼~》敘寫了明代民間扎縛的看燈山棚：“東家斫竹縛山棚，西舍邀人合鳳笙。官府榜文初出了，今宵喜得晚西晴?！倍加兄谖覀兝斫狻督鹌棵贰防飳懙降摹八膰律脚餆狒[”是一幅什么樣的熱鬧景象。

最高處一只仙鶴，是說花樁的最高處扎縛了一只像生仙鶴。這也是元宵煙火常套。宋詹無咎《鵲橋仙·題煙火簇》詞就寫到了：“龜兒吐火，鶴兒銜火。藥線上、輪兒走火。十勝一斗七星球，一架上、有許多包裹?！?/p>

起火，俗稱“鉆天猴”，是一種靠火藥燃燒產(chǎn)生后推力向上飛起很高的煙火，多縛在細(xì)桿上以保持飛行方向。明程敏政有《元夕燈詩·起火》詩曰：“活火翻成一縷煙，暖風(fēng)吹上碧云邊。須臾響作春雷起，萬紫千紅獻(xiàn)帝前?！鄙虬瘛锻鹗痣s記》卷十七記曰：“放煙火：用生鐵粉雜硝、磺、灰等為玩具，其名不一：有聲者，曰響炮；高起者，曰起火；起火中帶炮連聲者，曰三級浪。”

《金瓶梅》里的起火做成仙鶴銜丹書形狀。丹書，皇帝的詔書，用來向上蒼報信，所以這枝起火不會裝爆藥，只要求它飛得極高，以達(dá)天庭。從《繡像金瓶梅》第四十二回插圖看（見前第32頁），這只仙鶴左右各裝了三枝起火。大概只有這樣足夠強(qiáng)的推動力，才能把扎彩的仙鶴送上天吧。

西瓜炮，又稱百子西瓜炮，是一種爆裂后有炮子迸出能傷人的火器。清魏源《圣武記》卷一記曰：“有西瓜炮者，量敵營之遠(yuǎn)近，雖數(shù)里外必至其營始裂?！薄督鹌棵贰匪鶎?，雖只肖其形，并非真的用來傷人，但也可使“四下里人物皆著”，可以想見其威力。

彩蓮舫，未見著錄，顧名思義，當(dāng)是形似采蓮舟的煙火。

賽月明，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有記。其記兗州魯藩演《唐明皇游月宮》?。骸叭巛p紗幔之，內(nèi)燃‘賽月明’數(shù)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笨芍且环N能發(fā)出青白色光的煙火，大約以鎂條為主料吧。

紫葡萄，前引瞿佑《看燈詞》的第二首也寫到了：“都司煙火揭高竿，萬斛珠璣撒玉盤?？吹巾旑^齊喝采，紫葡萄上月團(tuán)團(tuán)?！笨傊切て咸阎味习?。

霸王鞭，乃“報旺鞭”的訛音。清顧祿《清嘉錄》卷十二有記：“送神之時，多放爆仗，有單響、雙響、一本萬利等名。或有買編成百千小爆，焠之連聲不絕者，名曰報旺鞭?！庇忠淘啤秴菤Q》詩：“三牲三果賽神虔，不說賽神說過年。一樣過年分早晚，聲聲聽取霸王鞭?！辈⒃疲骸鞍酝醣迲?yīng)作報旺鞭，報來歲興旺之意?！?/p>

地老鼠，大約跟今天孩子們放的轉(zhuǎn)輪相似?！督鹌棵贰氛f它“串繞人衣”，前引《宛署雜記》說它：“不響不起，旋繞地上?！彼菬熁鹬械睦腺Y格。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一記曰：“穆陵（宋理宗）初年，嘗于上元日清燕殿排當(dāng)，恭請恭圣太后。既而燒煙火于庭，有所謂地老鼠者，徑至大母圣座下，大母為之驚惶，拂衣徑起，意頗疑怒，為之罷宴?！?/p>

瓊盞玉臺，書里說它“端的旋轉(zhuǎn)得好看”，應(yīng)該是一種有機(jī)械裝置能轉(zhuǎn)動的層臺樣煙火。明劉綸《元夕同雜賓里中觀放煙火》詩云：“樅金疊鼓轉(zhuǎn)層臺，絳火銀花映雜苔?！闭f的是類似景物吧。

銀蛾金彈，當(dāng)是一種能發(fā)射的裝置，射出的金彈可擊中飛動的銀蛾，所以書里說它“施逞巧妙”。寫到這里，不由想起少年時觀看《采茶捕蝶》小劇的情景來。那只在細(xì)竹竿尖翩翩翻飛的蝴蝶，跟這里被金彈擊中的銀蛾，應(yīng)該有某種聯(lián)系吧？那銀蛾多半會是安置在細(xì)彈簧上，利用共振原理讓人產(chǎn)生飛動感覺的吧？否則金彈難以把它一下子就打中。

八仙捧壽，演繹張果老等中八仙各持寶物為西王母獻(xiàn)壽的故事。前引《陶庵夢憶》記魯藩煙火又寫道：

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余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獸足躡以車輪，腹內(nèi)藏人，旋轉(zhuǎn)其下。百蠻手中瓶花徐發(fā)，雁雁行行，且陣且走。

可以看作“八仙捧壽”的另一種表現(xiàn)。

七圣降妖，演繹梅山七圣降伏妖魔的故事，《西游記》有敘。其實早在《東京夢華錄》記述“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已有稱作“七圣刀”的表演：

又爆仗響，有煙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煙中有七人，皆披發(fā)文身，著青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內(nèi)一人金花小帽，執(zhí)白旗，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作破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

后世的“七圣降妖”會不會是從“七圣刀”的表演敷演出來的，很有可能?！督鹌棵贰酚谩巴ㄉ硎腔稹彼淖指爬ㄟ@一組故事演繹，這也有佐證可循。上引《陶庵夢憶》就接寫道：“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縱橫踐踏。”

黃煙、綠煙，以及上下文提到的大煙蘭，都是只燃燒不爆響的煙花，里面不裝炸藥，燃放比較安全。所以清代潘榮升《帝京歲時紀(jì)勝》里說：“至于小兒頑戲者，曰小黃煙?！?/p>

緊吐蓮、慢吐蓮，當(dāng)是煙花展放若蓮花狀，隨填藥成分不同，燃放速度有快慢之分。

一丈菊和一丈蘭，前引《陶庵夢憶》已經(jīng)提到，雖其名曰“千丈菊”“千丈梨”，應(yīng)為同物異名。《陶庵夢憶》里說它們是“火器”，裝在諸如象牙、犀角、玉斗等容器內(nèi)，當(dāng)是管筒狀的、燃放時沖起較高的、形成菊、蘭、梨等花形的焰火。

火梨花，雖然名稱帶火字，其實也是一種小焰火，可以拿在手里燃放，所以一首兒歌唱道：“滴滴金，梨花香，買到家中哄姑娘?！保ㄒ娕藰s升《帝京歲時紀(jì)勝》）它的資格也夠老。宋代詹無咎《鵲橋仙·題煙火簇》詞就寫到了：“梨花數(shù)朵，杏花數(shù)朵。又開放、牡丹數(shù)朵。便當(dāng)場好手路歧人，也須教、點頭咽唾?！?/p>

落地桃，雖亦未見著述，但是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二記曰：“又以棗肉炭屑為丸，系以鐵絲燃之，名‘火楊梅’?！笨梢宰鳛橄胂蟮膮⒖肌?/p>

以上諸種，都是可以單獨燃放的煙火，無須機(jī)械裝置配合。類似的還有第二十四回寫到的“金盞銀臺兒”，它跟前文介紹過的“瓊盞玉臺”不同，是由書中人陳經(jīng)濟(jì)帶在身邊隨路燃放的，不可能配有復(fù)雜的機(jī)械裝置。它是一種由白色花樣托起黃色花樣的焰火的形象名稱，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五記曰：“其菊有七八十種……白而大心黃者名曰金盞銀臺。”又水仙花亦別稱金盞銀臺，命意異曲而同工。

貨郎擔(dān)，即賣貨郎挑的雜貨擔(dān)子。舊時貨郎不但要靠吆喝，有的還要靠演唱招徠顧客，這在《水滸傳》第七十四回有生動描述：

眾人看燕青時……扮做山東貨郎，腰里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dān)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dān)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zhuǎn)調(diào)歌與我眾人聽?！毖嗲嘁皇帜榇?，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

所以會社隊舞中常有貨郎擔(dān)的表演，因此也被納入煙火扎彩中。

鮑老車，即鮑老推的車子。鮑老，也在會社隊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是個衣著郎當(dāng)、進(jìn)退失據(jù)、逗人發(fā)笑的角色。有文獻(xiàn)說，他出場時常抱一面大銅鑼，因此被稱作“抱鑼”，鮑老是抱鑼的訛音?！督鹌棵贰穼懰栖噧?，跟抱大銅鑼的形象很接近。只不過這里不是真的在表演，而是扎制成的焰火形象，所以焰火一起，它便“首尾迸得粉碎”了。

五鬼鬧判這一煙火名目，清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有載：

花炮棚子制造各色煙火，競巧爭奇，有盒子、花盆、煙火桿子、線穿牡丹、水澆蓮、金盤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腳、飛天十響、五鬼鬧判兒、八角子、炮打襄陽城、匣炮、天地?zé)舻让俊?/p>

五鬼鬧判，也是一個流布很廣的民間故事，說五個小鬼不服判官的判決，奪筆、扯帽、折帶、脫靴。雕塑、繪畫、戲曲都有表現(xiàn)。明代小說《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第九十回也寫到了：

這五個鬼人多口多，亂吆亂喝，嚷做一馱，鬧做一塊。判官看見他們來得兇，也沒奈何，只得站起來，喝聲道：“唗！甚么人敢在這里胡說？我有私，我這管筆可是容私的？”五個鬼齊齊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搶，把管筆奪將下來，說道：“鐵筆無私，你這蜘蛛須兒扎的筆，牙齒縫里都是私絲，敢說得個不容私！”判官看見搶去了筆，心上越發(fā)吃惱，喝聲道：“唗！又還胡說哩！我有私，我這個簿可是個容私的？”五個鬼因是搶了筆，試大了膽，又齊齊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搶，把本簿搶將下來，說道：“甚么簿無私，你這繭紙兒釘?shù)牟?，一肚子都是私絲！”判官去了筆，又去了簿，激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平跳將起來，兩只手?jǐn)€著兩個拳頭，前四后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個空心架子，實指望打倒那五個鬼。那曉得那五個鬼都是一班潑皮鬼，齊齊的打上前來，一下還一下，兩下就還一雙，略不少遜。自古道：好漢不敵兩。老大的只是判官一個，那里打得那五個鬼贏？把頭上的晉巾兒也打吊了，把身上的皂羅袍也扯碎了，把腰里的牛角帶也蹬斷了，把腳下的皂朝靴也脫將去了。判官空激得爆跳，眼睜睜的沒奈他們何處。

《金瓶梅》說到的五鬼鬧判，跟煙火名目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火判官應(yīng)是一路貨色。清陳恒慶《諫書稀庵筆記》載曰：“京中演火判一劇，口含紙卷，內(nèi)卷硫黃，然之而噴，濃煙自口出，火星迸散，跳躍而舞?！笨勺鲄⒖础Ｗ髨D中，煙火盒子下面懸掛的像生人物，應(yīng)該就是火判官的形象。

十面埋伏，據(jù)說是楚漢會垓中韓信布下的陣名。韓信用此戰(zhàn)陣把項羽逼刎烏江。它也是極適于煙火表演的題材，清代魏學(xué)渠有《法曲獻(xiàn)仙音·詠走馬燈》詞，小序曰：“燈剪采繒為人馬，作十面埋伏劉項戰(zhàn)斗之狀，燒蠟則四圍環(huán)走如生。”其詞云：

翠羽紅綃，寸人豆馬，一炬中間連串。喑啞重瞳，名騅馳驟，只少虞姬生面。楚歌來，烏江血，垓下風(fēng)云，戰(zhàn)光如電?！∷阌⑿郏赡懿簧?。胯下子、千古弓藏，留恨漁父艤扁舟，只爭差、鴻門高宴。玉漏聽殘，擲金卮、燈微風(fēng)扇。只剩得、秦時明月，教游人見。

可作為《金瓶梅》煙火“十面埋伏”的實證。

走百病

走百病也是元宵的一項節(jié)令活動，專為婦女而設(shè)。明高士奇《燈市竹枝詞》云：“鴉髻盤云插翠翹，蔥綾淺斗月華嬌。”注云：“正月十六日夜，京師婦女行游街市，名曰走橋，消百病也。多著蔥白米色綾衫，為夜光衣?！眲⒍薄⒂谵日兜劬┚拔锫浴肪矶嘤蓄愃朴涊d：“婦女著白綾衫，隊而宵行，謂無腰腿諸疾，曰走橋。至城各門，手暗觸釘，謂男子祥，曰摸釘兒?！庇謴埶蕖蹲甙俨　吩娫唬骸鞍拙c衫照月光殊，走過橋來百病無。再過前門釘觸手，一行直得一年娛?！睂懙囊彩蔷┏蔷跋?。但是這一節(jié)俗并非僅限京師。清刊《廣東通志》卷五十一曰：“（正月）十六夜，婦女走百病?！庇帧蛾兾魍ㄖ尽肪硭氖逡杜R潼縣志》曰：“（正月）十六夜，婦女出游，謂之走百病?！苯戏Q作走三橋。清顧祿《清嘉錄》卷一有載：“元夕，婦女相率宵行，以卻疾病，必歷三橋而止，謂之走三橋?！笨梢姶孙L(fēng)范圍之廣。

以山東清河為背景地的《金瓶梅》也寫到這一節(jié)俗，不過用了一個很特別的詞兒：“走百媚兒”，出現(xiàn)在第二十四回：

（宋惠蓮）于是走到屋里，換了一套綠閃紅段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兒，金燈籠墜兒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

同回后文又說：“卻說那陳經(jīng)濟(jì)，因走百病，與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兒?！笨梢姸哒f的是同一件事。如果前一“媚”字不是誤書或誤刻，那么《金瓶梅》又給我們提供了一條珍貴的風(fēng)俗資料。想想，如果“隊而宵行”能使自己增添幾分美媚，對女性而言，那不是比消百病更美好的期盼嗎？

清明節(jié)

《金瓶梅》第二十五回用“話說燒燈已過，又早清明將至”，把個紅紅火火的歡樂元宵一下子拉到了“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的清明。

清明，唐代以前大概只是一個自然的農(nóng)歷節(jié)氣。東漢崔寔《四民月令》言：“清明節(jié)，命蠶妾，治蠶室?！敝傅木褪枪?jié)氣，“命蠶妾，治蠶室”是在這一節(jié)氣須進(jìn)行的農(nóng)事活動。古代歷法把一年劃分為十二個月，又按氣候變化和農(nóng)事活動劃分為二十四個節(jié)氣。一個月占兩個，上旬出現(xiàn)的叫“節(jié)”，下旬出現(xiàn)的叫“中”。清明出現(xiàn)在三月上旬，所以稱清明節(jié)，而不管這一天是否舉行節(jié)慶活動。

專門記述節(jié)令活動的《風(fēng)土記》和《荊楚歲時記》都沒有提到清明的節(jié)令活動，但是《荊楚歲時記》卻記錄了和清明時間緊挨著的兩項節(jié)令活動——上巳與寒食。

上巳，農(nóng)歷三月上旬的巳日，魏晉以后定在三月初三，是一個在水邊洗浴祓除歲穢的日子。《周禮·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睗h鄭玄注：“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古代北方寒冬不便洗浴，春江水暖，把一冬的積皴汰除掉，該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論語》所言“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說的就是類似的活動，聽著就令人神往。到《荊楚歲時記》變?yōu)椋骸叭氯?，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間，臨清流，為流杯曲水之飲。”似乎只是在水邊喝喝酒，不再裸身洗澡了。再后來，就被清明的踏青給兼并，不再另過上巳了，倒是在西南的一些少數(shù)民族還保留著這一節(jié)令風(fēng)俗。

寒食，據(jù)說是為了紀(jì)念春秋時跟隨公子重耳（即后來的晉文公）流亡、后被焚身亡的介子推。這自然也有附會的成分，因為《周禮·司烜氏》就有記載：“中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贝杭疽装l(fā)生火災(zāi)，故須禁火；禁火自然無法舉炊，故須寒食。而且古代取火艱難，須靠火種維系，特別是在寒冷的北方冬季，火種更是不能熄的。春氣轉(zhuǎn)暖，選個清明的好天兒，停了火，把一冬的余燼除去，再用柳木鉆取新火。舊火新火不接，自然也要備些熟食，供改火那天冷餐?？傊车陌l(fā)生，和其他節(jié)俗一樣，都是自然的選擇，附以神話或傳說，無非為之加載神秘色彩。

寒食，直到近代詩文中還屢被提及，但事實上早已無人單過寒食節(jié)了?！短茣肪戆耸d：“大歷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敕：自今已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贝蠹s就是寒食被清明節(jié)兼并的最初信號?？傊?，清明是雜糅了上巳、寒食的節(jié)令活動而形成的一個整合性節(jié)日。它的興起大約在唐代。據(jù)《封氏聞見記》載：“中宗時，曾以清明日御梨園球場，命侍臣為拔河之戲?！薄稏|城老父傳》載：“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jié)斗雞戲。及即位，治雞坊于兩宮間?！蹦敲?，《金瓶梅》里的人是怎樣過清明節(jié)的呢？

打秋千

在前引《金瓶梅》第二十五回“話說燒燈已過，又早清明將至”文后，先寫“西門慶有應(yīng)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去郊外耍子去了”，接著寫：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每游戲一番，以消春晝之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以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秋千?！狈指缎菀Γ春稳?。當(dāng)下兩個婦人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于畫板之上。月娘卻教宋惠蓮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得多少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兩雙玉腕挽復(fù)挽，四只金蓮顛倒顛。

原來清明一項重要的節(jié)令活動是打秋千。

據(jù)隋煬帝《古今藝術(shù)圖》云：“秋千，本北方山戎之戲，以習(xí)輕者。后中國女子學(xué)之，乃以彩繩懸木立架，士女炫服坐立其上推引之，名曰秋千。”這跟《金瓶梅》里只有婦女們才蕩秋千的描寫是一致的。

打秋千，至晚在唐代已成為寒食、清明的節(jié)令活動。《開元天寶遺事》云：“天寶宮中至寒食節(jié)競豎秋千，令宮嬪輩戲笑以為宴樂。帝呼為‘半仙之戲’?！碧颇┰娙隧f莊有《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詩曰：“滿街楊柳綠絲煙，畫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

明清時代，此風(fēng)猶熾。《警世通言》卷三十四《王嬌鸞百年長恨》寫道：“一日清明節(jié)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后園打秋千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墻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后面自然引出的是一段有趣的風(fēng)情故事。又《拍案驚奇》卷九寫道：“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jīng)歷兩家宅眷，于園中設(shè)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shè)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罷，謂之‘秋千會’?！边@里寫的是元朝的事，跟《析津志》所謂“遼俗最重清明，上至內(nèi)苑，下至士庶，俱立秋千架，日以嬉戲為樂”的記載是一致的?！独m(xù)金瓶梅》第十回也寫到清明打秋千：“那日清明打秋千，牽了常姐過來，在后園吊了一架彩繩花板，高樹在綠楊之外。那眾婦人們也有單打的，雙打的，真如彩鳳斜飛，雙鸞同跨。”可證《金瓶梅》清明日妻妾打秋千不是虛寫。

斗百草

斗百草，也是清明節(jié)令活動之一，不過《金瓶梅》沒有像打秋千那樣實寫，只是一句話帶過。該書第二十五回有云：“秋千雖是北方戎戲，南方人不打他。婦女每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說這話的是書中一個叫來旺的人，他是西門慶家男仆，被主人派往南方采買，歸來時聽說主母眾人在后院打秋千，隨口說了上面這句話。

斗草游戲起自古代春季踏青活動。最早的記載文字見于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一作“三月三日”），四民并踏百草。今人又有斗百草之戲?！钡敲耖g卻有春秋時西施斗草贏了吳王夫差的傳說。金、元人曾把它寫進(jìn)詞曲中，如金代李俊明的《謁金門·戴梅》詞：“斗草吳王無可對，有他西子在?！被蛟S這項活動起源更早些吧。一冬枯黃寡目，乍見新綠撲簾，忍不住會擷上一片，撫在手內(nèi)，拂在臉頰，親切感受春的氣息。兒童們競勝心強(qiáng)，更忍不住要比一比誰采的花樣多，誰知道的花草名稱多。賭輸了的再去采，不知曉的悄悄去問一下大人，回來再向玩伴們夸耀，滿足競勝心的同時，暗中增加了有關(guān)花草的知識。神農(nóng)氏當(dāng)年遍嘗百草，定下了我們民族以農(nóng)耕為主的調(diào)子，百草就是我們民族賴以生息的根本。斗百草看似游戲，其實存有認(rèn)識自然博取生機(jī)的含義在里面，不可小看它哦。

這種充滿生機(jī)的青春活動，古代詩文中也多有描寫。唐吳融《個人三十韻》詩：“數(shù)錢紅帶結(jié)，斗草蒨裙盛。”描寫少女們斗草時競勝心切，用紅裙兜了許多的花草。宋晏殊《破陣子》詞：“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泵鑼懮倥畟冊诓缮ｉe暇時斗草游戲的歡快情景，筆法跳蕩生動，少女們天真爛漫的形象躍然紙上，頗富感染力。清毛奇齡《南柯子·斗草》詞：

喜摘唯紅豆，難攀是白榆。百花亭外展氍毹。藏得宜男臨賽、又踟躕。　　綃帕牽藤刺，緗襕裹露珠。朦朧卻把翠鈿輸。暗揀花枝插補、鬢邊虛。

細(xì)膩地描摹了少女、少婦們斗草時的旖旎情態(tài)，令人如聞如見。宜男，萱草的別名，傳說孕婦佩帶它會生男孩。詞中描寫的那位少女（怕是少婦吧），采得宜男草偷偷地藏在身邊，內(nèi)心暗懷著祈盼將來生個男娃的羞澀，所以臨到比賽時想拿出手又踟躕了，怕女伴們笑話呢！結(jié)果一朦朧間，把頭上插的燒藍(lán)點翠的花鈿輸?shù)袅?。沒了首飾，好難看哎！悄悄折一枝花朵插在鬢邊，以掩補那處空虛罷。你看，刻畫得多細(xì)膩，多傳神！

斗草贏釵環(huán)首飾，也是閨中時尚。唐孫棨《題妓王福娘墻》詩：“無端斗草輸鄰女，更被拈將玉步搖。”宋范仲淹《和章岷從事斗茶歌》詩：“花間女郎只斗草，贏得珠璣滿斗歸?！绷馈兑拱霕贰吩~：“競斗草、金釵笑爭賭?！倍紝懙搅诉@種情況。最妙的是宋史達(dá)祖的《玉樓春·社前一日》詞：“忌拈針指還逢社，斗草贏多裙欲卸。”謔寫少女贏得的彩物多，墜得裙子都快掉脫了，不覺使你也感染上那稚氣姑娘的歡快勁兒，忍不住要失笑了。

斗百草有文斗與武斗兩種玩法。文斗就是比賽誰采的花樣多，誰知道的花草名稱多，是文靜少女們喜愛的玩法。關(guān)于這種玩法，《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有生動描述：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蹦且粋€說：“我有羅漢松?！蹦且粋€又說：“我有君子竹?！边@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边@個又說：“我有星星翠?！蹦莻€又說：“我有月月紅?！边@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蹦莻€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倍构俦阏f：“我有姐妹花?！北娙藳]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倍构僬f：“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shù)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jié)花者為兄弟蕙，有并頭結(jié)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并頭的，怎么不是？”豆官沒的說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

明代以畫仕女著稱的畫家仇英有一幅《漢宮春曉圖》，里面有一處也畫著這種玩法：三位女子和一個兒童或蹲或坐，伸出的手里都拿著花草，正在比輸贏。身旁地上有一堆比過棄掉的花花草草，看來已經(jīng)斗過一會兒了。旁邊還有兩位搭肩相擁的女子在觀戰(zhàn)，她們的目光集中在那個孩子身上，一副很關(guān)注的神情，看了很令人感動。

武斗就是用草莖或葉?；ハ鄮ё焕瓟嗟囊环阶髫?fù)。那是缺乏耐性而競勝心更強(qiáng)的男孩子們喜歡的玩法。乒乓一響，勝負(fù)立判，跟交兵打仗一樣，痛快！宋范成大《春日田園雜興》詩：“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滿地花狼籍，知是兒孫斗草來?！泵鑼懙拇蟾啪褪沁@種玩法。清代畫師金廷標(biāo)的《群嬰斗草圖》，畫的也是這種玩法。畫面上十個男孩。四個散在周邊，正在尋找梗梗葉葉。兩個立在畫面左下角正在對拉，或許無人觀戰(zhàn)，雖然倆人也瞪圓了眼睛，卻還不十分較勁，透著點“友愛第一”的氛圍。位于中間的四個兒童畫得最為傳神：正面的一個顯然剛剛斗敗，一腦門子的不服氣，瞪著牛鈴般的大眼睛，低著頭，氣急敗壞地在籃子里尋找再戰(zhàn)的利器；蹲在他對面的似是勝家，正穩(wěn)坐泰山，胸有成竹地等待著二次出手；兩旁觀戰(zhàn)者的態(tài)度更是涇渭分明，活靈活現(xiàn)：一個手撫在敗童背上，面含同情，似乎在安慰他；一個則面露喜色，拍手打掌，似乎在幸災(zāi)樂禍。四個頑童的視線都盯著敗家手中的籃子，看他能翻出什么利器來進(jìn)行下一次的交鋒。筆者兒時也玩過這種游戲，不過不是在春季，而是在萬木凋零的秋季。撿拾落在地上的半干不干（這時葉梗的韌性最強(qiáng)）的楊樹葉，絮在鞋窠里讓它過人氣——標(biāo)準(zhǔn)的說法是，過了人氣，草葉就有了靈性，戰(zhàn)無不勝——結(jié)果是再拿出來參戰(zhàn)的兵器上都有些秦始皇辒辌車?yán)锏奈兜?，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玩伴們高昂的斗氣。如今看到畫上活靈活現(xiàn)的兒童，不由人不起朝花夕拾、美人遲暮之感。不過不是還有一句可以慰藉的話嗎：白發(fā)老子當(dāng)年也曾年少來！

上墳

近代清明最重要的節(jié)令活動便是上墳。這一風(fēng)俗大約也肇于唐代。《唐會要》卷二十一載：“（唐高宗）永徽二年七月二十九日，有司言：謹(jǐn)按獻(xiàn)陵三年之后，每朔、望上食，冬夏至伏臘、清明、社節(jié)等日，亦準(zhǔn)朔、望上食……從之?！彼坪跏腔始议_了清明祭掃的先河。到了中唐，平易詩人白居易有《寒食野望吟》詩：

丘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風(fēng)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冥寞重泉哭不聞，蕭蕭墓雨人歸去。

此詩大約作于唐穆宗長慶三年，白居易在杭州太守任上。這里的寒食未必就指寒食那一天，應(yīng)是清明還未全面取代寒食的籠統(tǒng)說法。

到宋代，已呈“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高翥《清明日對酒》）的景象。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七載：

寒食第三節(jié)，即清明日矣。凡新墳皆用此日拜掃。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發(fā)宮人車馬朝陵，宗室南班近親，亦分遣詣諸陵墳享祀，從人皆紫衫白絹三角子青行纏，皆系官給。節(jié)日亦禁中出車馬，詣奉先寺道者院祀諸宮人墳……士庶闐塞諸門，紙馬鋪皆于當(dāng)街用紙袞疊成樓閣之狀。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

《金瓶梅》對清明祭掃是怎樣描寫的呢？其第四十八回：

三月初六日清明，預(yù)先發(fā)柬，請了許多人，推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擺起諸樣祭品，桌席祭奠……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zhí)每驮诤筮吘砼飪?nèi)，由花園進(jìn)去，兩邊松墻普筑，竹徑欄桿，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當(dāng)下扮戲的，在卷棚內(nèi)扮與堂客們瞧；兩個小優(yōu)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個唱的輪番遞酒。

又第八十九回：

一日，三月清明佳節(jié)，吳月娘備辦香燭、金錢冥紙、三牲祭物、酒肴之類，抬了兩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墳上，與西門慶上新墳祭掃……三里抹過桃花店，五里望見杏花村。只見那隨路上墳游玩的王孫士女，花紅柳綠，鬧鬧喧喧，不斷頭的走。

兩下對比著看，何其相似乃爾！這是把踏青和祭掃結(jié)合起來了，既娛鬼又娛人，或許娛人的成分比娛鬼的還要大些。

端午節(jié)

端者，始也。端午，即每個月第一個逢午的日子，后來專用在五月五日，午、五就通用了，所以端午又稱重午、重五；因為五是個陽數(shù)，又稱端陽。這是一個跟屈原有諸多聯(lián)系的節(jié)日，如龍舟競渡、吃粽子，都說是為了紀(jì)念屈原。其實不必太認(rèn)真。劃船競渡是水邊住民與生俱來的競技，無他，存命謀生之需也，恐怕跟屈大夫投不投江沒什么大關(guān)系。中國許多“有講”的民俗，大都是后人附會出來的。還是《后漢書·禮儀志》說得平實：

仲夏之月，萬物方盛。日夏至，陰氣萌作，恐物不楙。其禮，以朱索連葷菜，彌牟樸蠱鐘。以桃印長六寸，方三寸，五色書文如法，以施門戶……漢兼用之，故以五月五日朱索五色印為門戶飾，以難止惡氣。

《金瓶梅》三次寫到端午令節(jié)。一次在第十六回：“一日，五月蕤賓佳節(jié)，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日?！币淮卧诘谖迨换兀骸袄钇績赫谖堇?，與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絨線符牌兒，及各色紗小粽子兒，并解毒艾虎兒?！币淮卧诘诰攀呋兀骸罢滴逶露宋缂压?jié)，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經(jīng)濟(jì)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苯酉乱艘黄?jié)令賦兒。這篇節(jié)令賦又見于《水滸傳》第十三回，應(yīng)是當(dāng)時書會老郎的留文。賦文如下：

當(dāng)日怎見的蕤賓好景？但見：盆栽綠柳，瓶插紅榴。水晶簾卷蝦須，云母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觴：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盞。食烹異品，果獻(xiàn)時新。靈符艾虎簪頭，五色絨繩系臂。家家慶賞午節(jié)，處處歡飲香醪。遨游身外醉乾坤，消遣壺中閑日月。

試著一一解說。

蕤賓佳節(jié)

蕤賓佳節(jié)，即五月節(jié)。蕤賓，本是樂律名。中國古代樂律，把一個八度音分為十二個不完全相等的半音，從低到高，依次命名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yīng)鐘。其中，奇數(shù)為陽，稱“律”，偶數(shù)為陰，稱“呂”。這個順序跟十二地支從“子”到“亥”的順序是一致的。到《呂氏春秋》，把十二樂律跟十二月份疊配，成為十二月律?！肚ё治摹钒堰@稱作“律呂調(diào)陽”。漢代用夏歷，以建寅之月為歲首，這樣處于寅位的太簇便配了正月，依次推下來，處于午位的蕤賓適配五月，所以五月節(jié)又稱作蕤賓佳節(jié)。

靈符

靈符，即朱砂符。清代滿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云：

每至端陽，市肆間用尺幅黃紙，蓋以朱印，或繪畫天師、鐘馗之像，或繪畫五毒、符咒之形，懸而售之。都人士爭相購買，粘之中門，以避祟惡。

一首詠端陽的《竹枝詞》以此打趣道：“門外高懸黃紙?zhí)瑓s疑賬主怕靈符?！币驗槎岁柟?jié)也是商鋪結(jié)賬催討逋欠的日子，懷疑欠戶掛上靈符，是要把上門討賬的債主嚇跑似的。

解粽

解粽，即吃粽子。解者，剝也。宋陸游《初夏》詩云：“已過浣花天，行開解粽筵?！笔钦f四月將盡（四月十九，成都人游娛浣花溪，稱浣花日或浣花天），快到端午吃粽子的時候了。后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卷九引晉周處《風(fēng)土記》注云：

俗先以二節(jié)日，用菰葉裹黍米，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于五月五日夏至啖之。黏黍，一名粽，一名角黍，蓋取陰陽尚相裹未分散之時象也。

這大概是端午食粽的最早記載了。到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又把這一風(fēng)俗跟屈原聯(lián)系起來：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水，楚人哀之。至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以祭之。漢建武中，長沙區(qū)曲忽見一士人，自云三閭大夫，謂曲曰：“聞君當(dāng)見祭，甚善。常年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當(dāng)以楝葉塞其上，以彩絲系之。此二物蛟龍所憚?！鼻榔溲?。今五月五日作粽，并帶楝葉、五花絲，遺風(fēng)也。

以竹筒貯米置火中燒熟，或把米用植物葉子包裹投水中煮熟，是南方稻作先民古已有之的食用方法。至于為什么跟端午聯(lián)系起來，成為固定的節(jié)令食品，也不難推想。農(nóng)耕民族的節(jié)日，多半跟農(nóng)作相關(guān)。五月初，正處在芒種、立夏兩節(jié)氣之間，“芒種忙種”的插秧大忙已過，下一輪耘田薅草的勞作尚緩，農(nóng)家正可以插閑娛樂一下。初夏的天氣也便于戶外活動，于是端午便成為節(jié)令活動最豐富的民間娛樂節(jié)日。外出娛樂，稻作先民最便于攜帶的吃食，便是包裹煮好可以隨時隨地剝開食用的粽子。別忘了，端午習(xí)俗是從南方稻作民族推衍開來的喲。

絨線符牌兒·紗小粽子兒

絨線符牌兒，即由《后漢書》里說到的“朱索”發(fā)展而來。朱索，晉代已演化成五色縷，并添了許多名目?！冻鯇W(xué)記》卷四引周處《風(fēng)土記》曰：“仲夏端午……造百索系臂，一名長命縷，一名續(xù)命縷，一名辟兵繒，一名五色縷，一名五色絲，一名朱索，又有條達(dá)等織組雜物，以相贈遺。”

符牌兒，小兒從寺廟里求取的或親友贈送的上面刻有符箓或吉祥祝語的小牌牌，平時佩在身上，端午了，在上面再纏幾道五色縷以辟兵續(xù)命，祈禱神靈的雙重佑護(hù)。

紗小粽子兒，是用紗制成的各色各樣小粽子，婦女掛在簪頭，或綴在耳垂，或佩在兒童身上，作為節(jié)令飾物。

艾虎兒

艾虎兒，是用艾葉編制或粘制的虎形飾物。艾蒿和菖蒲都是熏草，艾葉散，蒲葉長，各賦其形，制成艾旗、蒲劍；艾虎、蒲龍，端午日懸掛或佩帶。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曰：“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jié)……今人以艾為虎形，或剪彩為小虎粘艾葉以戴之?！?/p>

婦女們愛把它垂在簪頭，以禳毒氣，辟邪穢。宋代王珪在給太上皇后閣題的端午帖子詞中有句云：“釵頭艾虎辟群邪?！绷硪皇撞恢{(diào)名的殘詞說得更直白：“偷閑結(jié)個艾虎兒，要插在、秋蟬鬢畔?！被虬哑鋱D案織入緞匹，作為端午衣飾。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三記曰：“五日重午節(jié)……御書葵榴畫扇、艾虎紗匹段，分賜諸閣分、宰執(zhí)、親王?！泵鞔鷮m中則穿五毒艾虎補子蟒衣，以致大臣有奏狀曰：“五毒者，艾虎、蜈蚣、蝦蟆、蛇、蝎也。以五彩絨組織此五物，于大紅紗兩肩胸背通袖膝襕之上。其為淫巧奇怪，古所未聞。其費工料，每匹可織常紗十余匹。其妨農(nóng)廢業(yè)，尤不可言。況此物止用于端午之一日，其它日皆不用?！?/p>

雄黃酒

說起雄黃酒，人們多半會想到白素貞端午節(jié)飲雄黃酒現(xiàn)出蛇身的故事。話本說這事發(fā)生在宋高宗南渡后的紹興年間，有書還提到宋施宿《嘉泰會稽志》曾載：“端午日，設(shè)蒲觴，磨雄黃酒飲之?！钡枪P者沒有檢到。筆者所見，多為飲菖蒲酒，如宋徐鉉《和李秀才端午日見寄》：“角黍菖蒲酒，年年舊俗諳。”謝逸《端午絕句》：“老妻稚子知人意，但把菖蒲酒細(xì)傾?！痹交亍渡諔蚋琛罚骸案燧牌丫?，飲過閏端午?！?/p>

到明代，飲雄黃酒的記載才多起來。如謝肇淛《五雜俎》卷二載：“古人歲時之事行于今者，獨端午為多……而又以雄黃入酒飲之，并噴屋壁、床帳，嬰兒涂其耳鼻，云以辟蛇蟲諸毒?！眲⑷粲蕖蹲弥兄尽肪矶d：“初五日午時，飲朱砂、雄黃、菖蒲酒?！睉蚯≌f亦屢有述及，可見當(dāng)時已成風(fēng)氣，所以《金瓶梅》才會自然地寫到“端午佳節(jié)……吃雄黃酒”。推想這一習(xí)俗或許跟元代以后出現(xiàn)蒸餾白酒有關(guān)。雄黃的主要成分是硫化砷，有毒，糯糯的米酒怕是壓不服峻烈的雄黃吧。

綠柳、紅榴

“盆栽綠柳，瓶插紅榴，菖蒲切玉，角黍堆金”，是形容端午節(jié)令景物常用的四句話，如宋黃裳《喜遷鶯·端午泛湖》詞：“乍絳蕊海榴，爭開時節(jié)。角黍包金，香蒲切玉，是處玳筵羅列?！睏顭o咎《齊天樂·端午》詞：“角黍包金，菖蒲泛玉，風(fēng)物依然荊楚?！泵鳒健睹摬忌缼×褐荨は摹非骸敖鞘虮P，菖蒲釀。榴花亭上，來日慶端陽?！标惾暝督鹕徲洝穫髌娴谑宄觥断策w鶯》曲：“看絳染榴屏，綠沉藻井。角黍包金，香蒲切玉，是處龍舟飛競。”明代小說《禪真后史》第十九回所引另一篇端午節(jié)令賦兒，開頭幾句云：“節(jié)屆端陽，時當(dāng)仲夏。遍園內(nèi)榴花噴火，滿林中竹葉攢青。家家角黍包金，戶戶菖蒲切玉?！?/p>

端陽時當(dāng)仲夏。夏月，古稱“惡月”，暑瘴之氣日盛，毒蟲日漸活躍，所以端午的節(jié)令活動，都圍繞健身、除穢、驅(qū)邪展開，是一個講衛(wèi)生的節(jié)日。其中一項，是選五種當(dāng)令的果蔬花卉，以抗五毒，稱為“五瑞”。水果大致有桑葚（黑、白二種）、櫻桃、荸薺、桃、杏等，熏草花卉有蒲、艾、蔥、蒜、榴花、山丹等。“盆栽綠柳，瓶插紅榴”云云，說的就是這一習(xí)俗。

中元節(jié)

六月酷暑，節(jié)令活動不多，也不盛，《金瓶梅》自然付之闕如。

七月里有一項眾人熟知的節(jié)令活動——七夕乞巧，《金瓶梅》里西門慶妻妾眾多，卻沒有寫到這一閨中節(jié)俗。《金瓶梅》寫到的是七月十五盂蘭會，其第八十三回云：“次日卻是七月十五日，吳月娘坐轎子出門，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門慶燒盂蘭會箱庫去?！蔽淖蛛m然不多，傳達(dá)的信息卻很豐富。

地藏庵

地藏庵，供奉地藏菩薩的庵院。庵，尼寺。吳月娘是女人，所以到尼寺去燒箱庫。地藏菩薩，華傳佛教四大菩薩之一。佛經(jīng)故事說，他受釋迦牟尼指示，在釋迦入滅后彌勒尚未降世前主持度世，于是他發(fā)大誓愿：一、超薦父母；二、為眾生擔(dān)一切苦難；三、令大地草木花果生長；四、祛除疾?。晃?、盡度地獄眾生，所以又稱他為大愿地藏。傳說他的誕辰是“七月晦”（七月三十日），寺院于是日作地藏會。清潘榮升《帝京歲時紀(jì)勝》載：“七月三十日，傳為地藏菩薩誕辰。都門寺廟，禮懺誦經(jīng)，亦扎糊法船，中設(shè)地藏王佛及十地閻君繪像。更盡時，施放焰口焚化?！泵耖g燒地藏香，或曰點地?zé)?，按家中每人兩支蠟燭之?dāng)?shù)，用竹簽插起，排列于地上點燃，祈求地藏王佑護(hù)。這兩項活動形式相仿，時間相近，民間分不那么清楚，往往在做盂蘭會時把地藏王生日一并給過了。所以“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看似一句簡單的敘述，其實富含了許多內(nèi)容。

盂蘭會

盂蘭會，說全了應(yīng)是盂蘭盆會，是一項佛教活動。盂蘭盆為梵語音譯，意譯為解救倒懸。傳說佛弟子目連（也稱目犍連、摩訶目犍連、大目犍連）母墜餓鬼道中，食未入口，化作火炭。目連得佛啟示，于七月十五日大設(shè)盂蘭盆會，廣泛施食，一切餓鬼，普同飽滿，其母得以解厄。流傳下來，僧寺例于是日作盂蘭盆會，舉行放河燈、燒法船、開地獄、過橋、施食等活動。這種風(fēng)習(xí)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即有記載：“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營盆供諸寺?！钡健督鹌棵贰窌r代，一千多年了，可見風(fēng)習(xí)的影響力。其實，聯(lián)想到七月十五是僧人結(jié)束坐夏（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僧人須定居一寺，靜心修道，不許隨意外出，稱坐夏或坐臘）的日子，這一風(fēng)俗的產(chǎn)生也就不難理解了。

燒箱庫

燒箱庫，是比普通燒紙更講究些的送冥紙的方式，即把冥錢裝在紙扎的箱子、庫房里燒掉，讓亡者在陰間也有些積蓄可用。這本是基于道教醮儀的一種活動。道教把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分別稱為上元、中元、下元，各是天官、地官、水官的降誕之辰，分司賜福、赦罪、解厄之事。上元被元宵的熱鬧遮掩，下元受“十月一，送寒衣”（給亡者燒衣服包）的活動侵襲，都不顯，只有中元節(jié)假著盂蘭會的熱鬧形成氣候，相關(guān)的活動有抬城隍出巡、上墳祭掃、給亡者燒冥錢衣服等。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載：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先數(shù)日，市井賣冥器靴鞋、幞頭帽子、金犀假帶、五彩衣服，以紙糊架子盤游出賣……又以竹竿斫成三腳，高三五尺，上織燈窩之狀，謂之盂蘭盆，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城外有新墳者，即往拜掃。禁中亦出車馬詣道者院謁墳。本院官給祠部十道，設(shè)大會，焚錢山，祭軍陣亡歿，設(shè)孤魂之道場。

說的就是道教活動。吳月娘卻是往尼姑庵里給西門慶燒箱庫，來個佛道雜糅，有那么點小意思。

中秋節(jié)

中秋賞月，盡人皆知的習(xí)俗，《金瓶梅》自然不會空過。其第八十三回云：“一日，八月中秋時分，金蓮夜間暗約經(jīng)濟(jì)賞月飲酒，和春梅同下鱉棋兒。”但是并沒有就節(jié)令活動展開描述。其展開描述的，倒是一般談節(jié)令風(fēng)俗的著作絕少提及的中秋送禮。

送節(jié)禮

《金瓶梅》第三十四回描述云：

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獨放著一張螺甸交椅。書篋內(nèi)都是往來書柬拜帖，并送中秋禮物帳簿。應(yīng)伯爵取過一本揭開觀看，上面寫著：蔡老爺，蔡大爺，朱太尉，童太尉，中書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處知縣、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備，夏提刑，荊都監(jiān)，張團(tuán)練，并劉、薛二內(nèi)相。都是金段尺頭，豬酒金餅，鰣魚海鲊，雞鵝大禮，各有輕重不同。

這就跟中秋節(jié)的另一項社會功能相關(guān)了。

如果讓時下的人們選三大節(jié)，多半會選春節(jié)、五一、國慶，因為有小長假，可以外出旅游探親。倘若放在舊時代，那一定是新正（如今的春節(jié)）、端午、中秋，因為這也是有休假、有禮金的節(jié)日。中秋送節(jié)禮，近人沈太侔著的《春明采風(fēng)志》也提到了：“中秋，大家互送節(jié)禮?！薄督鹌棵贰穭t詳列了送禮的對象：蔡老爺，指太師蔡京；蔡大爺，蔡京的長子蔡攸，樞密直學(xué)士；朱太尉，太尉朱勔；童太尉，太尉童貫；中書蔡四老爹，蔡京四子蔡絛，任龍圖閣直學(xué)士兼侍讀；都尉蔡五老爹，蔡京五子蔡鞗，尚茂德帝姬，例封駙馬都尉。這是中央一級的官員。知縣、知府四宅，指縣、府兩級的四位主要行政長官：知縣、縣丞、主簿、典史和知府、同知、通判、推官。這是頂頭上司。周守備，夏提刑，荊都監(jiān)，張團(tuán)練，并劉、薛二內(nèi)相。這是同級的官員?？梢姰?dāng)時社會送禮風(fēng)習(xí)之盛?！督鹌棵贰凡焕槊鞔芯铒L(fēng)俗長卷，隨筆觸及，都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具體映像。

《春明采風(fēng)志》還提到了中秋節(jié)的另外幾項社會功能：“送館師節(jié)敬，放學(xué)三日；賞奴仆錢；鋪肆送賬帖?！苯袢藙⑷~秋、金云臻《回憶舊北京》做了更為詳細(xì)的記述：

舊社會商店、銀號結(jié)算，都按三節(jié)。平日欠債，或與有往來的商店交易，取貨記賬，都在三節(jié)前結(jié)算清還。甚至平時的雇工或傭工，除每月工錢外，三節(jié)必須另有節(jié)錢，寧可工資少而節(jié)錢不可不豐。所以每到節(jié)前，欠債的人無不惶惶奔走，難渡此關(guān)。

前邊曾引一首詠端陽的《竹枝詞》打趣欠債的人。另有佚名作者寫的《都門雜詠·搪賬》打趣中秋節(jié)躲債的人：“中秋佳節(jié)月通宵，債主盈門不肯饒。老幼停杯聲寂寂，團(tuán)圓酒飲在明朝?！睘槎阗~，中秋賞月酒都不敢喝了，可見不只年關(guān)難過，端午、中秋兩大節(jié)關(guān)也不好過哩。

重陽節(jié)

重陽，九月九日。九為陽數(shù)，二九相疊，是謂重陽。一、三、五、七，也是陽數(shù)，按理說，一月一、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都可以稱為重陽，可是九是陽數(shù)的老大，稱為純陽之?dāng)?shù)，就獨霸了“重陽”這一名稱，五月五便只能委屈地稱作端陽了。

重陽也是有“講兒”的節(jié)日。據(jù)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載：

汝南桓景，隨費長房游學(xué)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dāng)有災(zāi)。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p>

《續(xù)齊諧記》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齊諧，語出《莊子·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薄洱R諧記》就是托名齊諧所記的一些奇奇怪怪故事的書，同理命名的還有《虞初志》《夷堅志》等?！独m(xù)齊諧記》是續(xù)補《齊諧記》的，它傳寫了很多風(fēng)俗的“講兒”，比如前面提到的端午和屈原的連帶，最早就見于《續(xù)齊諧記》。關(guān)于重陽登高的“講兒”，也是始見于《續(xù)齊諧記》。在這之前的風(fēng)土著述，如晉葛洪的《西京雜記》雖記述了“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但只云：“相傳自古，莫知其由?！敝芴帯讹L(fēng)土記》也只曰：“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頭，言辟除惡氣而御初寒?！笨梢姾芏唷爸v兒”是后人添附上去的。不過這么一“講兒”，重九登高就成了沿襲不變的習(xí)俗，誰不害怕“雞犬牛羊，一時暴死”呢！

賞菊

《金瓶梅》故事發(fā)生地清河縣地處華北平原，沒什么大山，多不了只是“五里原”之類的高阜之地，所以沒有寫到重陽登高，兩處寫到重陽，只寫了在北方地區(qū)盛行的另外一種重陽節(jié)令活動——賞菊。一處在第十三回：“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令節(jié)。這花子虛假著節(jié)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币惶幵诘诹换兀骸霸捫蒺埳啵衷绲街仃柫罟?jié)……西門慶到于小卷棚翡翠軒，只見應(yīng)伯爵與常時節(jié)在松墻下正看菊花。原來松墻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薄督鹌棵贰返淖髡哂袝r會掉掉書袋，亂涂些贅余的描寫，但是像這樣關(guān)合場景真實之處，還是很縝密的，用沈從文的話說，是“貼到生活來寫”的。

重陽賞菊，至晚在唐代已成習(xí)俗。孟浩然《過故人莊》詩曰：“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卑拙右子小吨仃栂腺x白菊》詩曰：“滿園花菊郁金黃，中有孤叢色白霜。”皆可為證。菊花大概是人為干預(yù)形成品種變異最為繁復(fù)的花卉，據(jù)說數(shù)以千計。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曰：“九月重陽，都下賞菊，有數(shù)種：其黃白色蕊若蓮房，曰萬齡菊；粉紅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黃色而圓者曰金鈴菊，純白而大者曰喜容菊，無處無之。”《金瓶梅》也列舉了十種菊花名目。這些菊花品種在明人王象晉著的《群芳譜》都可以檢到，證明都不是虛寫。僅就《金瓶梅》所列名目摘述如下：

大紅袍：“蓓蕾如泥金，初開朱紅，瓣尖細(xì)而長，體厚，徑可二寸以上?！?/p>

狀元紅：“花重紅，徑可二寸，厚半之。瓣闊而短厚，有紋，其末黃?！?/p>

紫袍金帶：“一名紫重樓，又一名紫綬金章。蓓蕾有頂，開稍遲，初黑紅，漸作鮮紅。既開，仿佛亞腰葫蘆。亞處無瓣，黃蕊繞之?！?/p>

白粉西，即白西施：“花初微紅，其中暈紅而黃，既則白而瑩，徑三寸以上，厚二寸許，瓣參差?！?/p>

黃粉西，同花而色黃者（紅的稱紅粉西，也叫粉西施）。

滿天星：“一名蜂鈴菊。春苗掇去其顛，歧而又掇，掇而又歧，至秋而一干數(shù)千百朵?！?/p>

醉楊妃：“一名醉瓊環(huán)。其色深桃紅，久而不變。其花疏爽而潤澤，小徑近二寸以上，厚半之。其瓣尖而梗，下覆如臍。花繁而柄弱，其英乃垂?！?/p>

玉牡丹：“一名蓮花菊?；ㄇО辏瑵嵃兹缬?。徑二寸許，中暈青碧?！?/p>

鵝毛菊：“一名鵝兒黃。開以九月，淡黃，纖如細(xì)毛，生于花萼上?！焙笞ⅰ敖昊ㄒ病?，即近年才培育出的新品種。

鴛鴦花：“一名合歡金。千朵小黃花，皆并蒂?！?/p>

有了這些具體描述作為佐證，不僅使《金瓶梅》的重陽賞菊活動絢爛了許多，而且益發(fā)可證《金瓶梅》是“貼到生活來寫”的。

冬至節(jié)

前面說過，新正、端午、中秋是舊時三大節(jié)。這可是指著民間說的，倘若由皇家來說，冬至一定會提在端午、中秋之上，因為這一天皇家要舉行隆重的祭天典禮，不僅皇帝親詣，百官朝賀，外地官員也須在這一天向龍牌行禮，幸與大典。所以皇家三大節(jié)，或謂冬至、元正、寒食，或謂冬至、元正、龍誕（皇帝生日）?？傊?，冬至肯定是排在前三位的。

賀冬

農(nóng)業(yè)，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所以農(nóng)耕民族對于老天的敬畏，超出諸神之上。冬至祭天，《周禮·春官》即有記載：“凡六樂者……冬至日，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p>

一直到宋代，冬至仍是皇家乃至民間最重要的節(jié)日。據(jù)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一載：

（冬至）前三日，百官奏請皇帝致齋于大慶殿。是日上服通天冠，絳紗袍，結(jié)佩，升高座。侍中奏請降座，就齋室。次日，車駕詣景靈宮，服袞冕行禮，儀從并同四孟。禮畢駕回，就赴太廟齋殿宿齋。是夕四鼓，上服袞冕，詣祖宗諸室行朝饗之禮。是夜，鹵簿儀仗軍兵于御路兩旁分列，間以糝盆燭，自太廟直至郊壇泰禋門，輝映如晝。宰執(zhí)親王，貴家巨室，列幕櫛比，皆不遠(yuǎn)千里，不憚重費，預(yù)定于數(shù)月之前，而至期猶有為有力所奪者。珠翠錦繡，絢爛于二十里間，雖寸地不容閑也。歌舞游遨，工藝百物，輻輳爭售，通宵駢闐。

又卷三載：

冬至，朝廷大朝會慶賀，排當(dāng)并如元正儀。而都人最重一陽賀冬，車馬皆華整鮮好，五鼓已填擁雜沓于九街。婦人小兒，服飾華炫，往來如云。

到明代，這一節(jié)禮發(fā)生了變化。據(jù)趙可與《孤樹裒談》載：“京師最重冬節(jié)，不問貴賤，賀者奔走往來。家置一簿，題名滿幅。自正統(tǒng)己巳之變，此禮頓廢?！奔核戎?，即土木之變。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八月，英宗朱祁鎮(zhèn)在懷來土木堡被瓦剌軍俘虜。九月，其弟朱祁鈺即位，改元景泰。瓦剌軍擾不靖，京城內(nèi)外，人心惶惶，大概是顧不上冬至賀節(jié)了，所以“此禮頓廢”。到崇禎年間，劉侗、于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的時節(jié)，雖“百官賀冬畢，吉服三日，具紅箋互拜”，而“民間不爾”。至清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載：“冬至，郊天令節(jié)，百官呈遞賀表。民間不為節(jié)，惟食餛飩而已?！彼坪踹B官員互拜也免了。只有皇家的郊天大禮還保留著，官員仍須拜表賀冬。

“民間不為節(jié)，惟食餛飩”也是有“講兒”的，宋周密《武林舊事》即載：“（冬至）享先則以餛飩，有‘冬餛飩，年馎饦’之諺。貴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謂之百味餛飩。”馎饦，如今的寬面條或薄面片之類，食之象征長久寬裕，因而過年時吃；餛飩，形似耳朵，可以防止凍掉耳朵，所以在天兒最冷的冬至吃。你看，這“講兒”聯(lián)想得多么活泛！

見朝

《金瓶梅》所寫雖是明代中晚期的市井生活，但是主人公是上可通天的勢豪，本身還擔(dān)任著“提刑副千戶”的官職，故事背景又放在宋代，所以必然會寫到冬至賀節(jié)，而且是鋪鋪排排兩大回。

先是第七十回述曰：

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wèi)經(jīng)歷司差人行照會到：“曉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至令節(jié)，見朝引奏謝恩。毋得違誤，取罪不便?！蔽鏖T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回手本打發(fā)來人回去。不在話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不日約會起程。

這是序曲。

接下寫西門慶等人到京后，到主管堂官太尉朱勔宅中見禮。在一大段對朱太尉儀仗豪華鋪敘之后——

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jìn)見。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當(dāng)廳一張虎皮校椅上坐下，分付出來：先令各勛戚中貴仕宦家人吏書人等，送禮的進(jìn)去。須臾打發(fā)出來，才是本衛(wèi)紀(jì)事，南北衙兩廂、五所、七司捉察、機(jī)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有首領(lǐng)，具手本呈遞。然后才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guān)東、關(guān)西、河?xùn)|、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jìn)見。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抬進(jìn)禮物去。管家又早將何太監(jiān)拜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這西門慶抬頭，見正面五間皆敞廳，歇山轉(zhuǎn)角，滴水重檐，珠簾高卷，周圍都是綠欄桿；上面朱紅牌扁，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zhí)金吾堂”斗大小四個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緝訪密之所，常人到此者處斬；兩邊六間廂房，階墀寬廣，院宇深沉。朱太尉身著大紅，在上面坐著。須臾叫到根前。二人應(yīng)諾升階，到滴水檐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fā)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jiān)送禮來？”令左右收了，分付：“在地方謹(jǐn)慎做官，我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lǐng)札赴任。”二人齊聲應(yīng)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

這是過曲。

到第七十一回寫道：

須臾鐘響罷，天子駕出宮，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zhuǎn)，簾卷扇開，怎見的當(dāng)日朝儀整肅？但見：皇風(fēng)清穆，溫溫靄靄氣氤氳；麗日當(dāng)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隱隱，龍樓鳳閣散滿天香靄；霏霏拂拂，珠宮寶殿映萬縷朝霞。大慶殿，崇慶殿，文德殿，集賢殿，燦燦爛爛金碧交輝；乾明宮，坤寧宮，昭陽宮，合璧宮，清寧宮，光光彩彩丹青炳耀。蒼蒼涼涼，日影著玉砌雕欄；裊裊嬰嬰，霧鎖著金椽畫棟。紫扉黃閣，寶鼎內(nèi)縹縹緲緲沉檀香爇；丹階赤墀，玉砌臺明明朗朗畫燭高焚。龍龍冬冬，振天鼓擂疊三通；鏗鏗，長樂鐘撞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挨挨曳曳，龍虎旗來往盤旋。錦衣花帽，擎著的是圓蓋傘、方蓋傘，上上下下開展；螭集龍蟠，駕著的是金輅輦、玉輅輦，左左右右相陳。又見那立金瓜、臥金瓜，三三兩兩；雙龍扇、單龍扇，疊疊重重。群群隊隊金鞍馬、玉轡馬，性貌馴習(xí)；雙雙對對寶匣象、駕轅象，猛力猙獰。鎮(zhèn)殿將軍，一個個長長大大賽天神，甲披金葉；侍朝勛衛(wèi)，一人人齊齊整整如地煞，刀系繡春。嚴(yán)嚴(yán)肅肅，殿門內(nèi)擺列著糾儀御史，人人豸冠森聳，秉簡當(dāng)胸；端端正正，階陛邊立站定眾官員，個個錦衣炳煥，傳宣聽旨。金殿上參參差差齊開寶扇，畫棟前輕輕款款高卷珠簾。文樓上，嘐嘐噦噦報時雞人三唱；玉階前，剌剌刮刮肅靜鞭響三聲。齊齊整整，侍螭頭列簪纓有五等之爵；巍巍蕩蕩，坐龍床倚繡褥瞻萬乘之尊。遠(yuǎn)遠(yuǎn)望見頭戴十二旒平頂冠，穿赭黃袞龍袍，腰系藍(lán)田玉帶，腳靸?yōu)跤汪?，手?zhí)金廂白玉圭，背靠九雷龍鳳扆?！?dāng)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簡當(dāng)胸，向丹墀五拜三叩頭禮，進(jìn)上表章。

這才是見朝的正曲。

上述鋪排雖然寫得熱鬧，但是可以看出，描寫市井生活得心應(yīng)手、常于細(xì)節(jié)處見精微的《金瓶梅》的作者，寫到引見朝儀，就不得不拿書會的場面賦兒來應(yīng)付場面了。而且歷朝也無冬至日地方官員入京引見的規(guī)定，“見朝引奏謝恩”云云，全出小說家虛構(gòu)，無非再一次渲染西門慶跟上層官員的親密往來，盡管這看起來不大熨帖。

皇家的祭天大典，《金瓶梅》沒有實寫，只在第七十回西門慶到朱勔宅中見禮時交代：“那時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壇視牲未回?！币暽?，是南郊祭天的準(zhǔn)備工作。祭天用的牛、羊、豕三牲，專門飼養(yǎng)在祭壇附屬的犧牲所。郊祭前三日派大臣前往視察準(zhǔn)備情況，叫“視牲”。到第七十一回侍朝前又交代一句：“當(dāng)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于宮省，等候設(shè)朝。”就把萬分隆重的祭天大典給裹抹過去了。

郊天大赦

《金瓶梅》寫到的另一件跟祭天相關(guān)的事兒就是郊天大赦。其第八十七回寫道：

單表武松，自從西門慶墊發(fā)孟州牢城充軍之后，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后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jiān)為妾，賺武松去，假捏賊情，將武松拷打，轉(zhuǎn)又發(fā)安平寨充軍。這武松走到飛云浦，又殺了兩個公人；復(fù)回身，殺了張都監(jiān)、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nèi)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松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dāng)差，還做都頭。

郊天即祭天，古代帝王冬至祭天于南郊，因稱郊天。冬至日祭天，雖然《周禮·春官》即有記載，但是直到漢成帝時才把地點定在京城南郊。他即位的第二年，“始祀南郊，赦奉郊之縣及中都官耐罪囚徒”（《漢書·郊祀志第五下》）。不過這時的郊赦，還只限于郊祭所涉及的地區(qū)，帶有一定的隨機(jī)性，也不昭告天下。大赦成為定制，大約在南北朝時期。這里且摘錄《陳書》所錄陳武帝永定二年親祠南郊赦詔：

朕受命君臨，初移星琯，孟陬嘉月，備禮泰壇，景候昭華，人祇允慶，思令億兆，咸與惟新。且往代祆氛，于今猶梗，軍機(jī)未息，征賦咸繁，事不獲已，久知下弊，言念黔黎，無忘寢食。夫罪無輕重，已發(fā)覺未發(fā)覺，在今昧爽以前，皆赦除之。西寇自王琳以下，并許返迷，一無所問。

后代的南郊赦文雖繁簡不一，格式大體類此。此外，天子即位，冊立東宮，也會發(fā)布這樣的赦書。《金瓶梅》寫的是“太子立東宮”，《禪真逸史》第二十七回寫的是天子即位：“未及數(shù)個月，即禪位于侯景。景即位稱帝，郊天大赦，改元太始?！睉蚯≌f還常常把“郊天大赦”作為赦免的夸大之詞使用。如元曲《龐涓夜走馬陵道》第三折：“要我饒你呵，則除是九重天滴溜溜飛下一紙郊天赦來?！鼻迥┬≌f《九尾龜》第二十五回：“這一喜非同小可，好像那寒儒登第，枯木逢春，又好似刑部獄中的囚犯逢了郊天大赦一般?！?/p>

臘八節(jié)

進(jìn)了臘月，年味就濃起來。一首兒歌道：“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本是古代的祭祀。一年將盡，獵些野物來祭祭祖先和百神。據(jù)說本來有祭百神稱“蠟”（zhǎ），祭祖先才稱“臘”的區(qū)別，但是到戰(zhàn)國時期已然混稱作“臘”了。漢代用夏歷，臘祭在十二月舉行，所以農(nóng)歷十二月又叫臘月。南北朝時，臘日固定在十二月八日。這便是臘八的由來。由于漢人尊天思想作祟，后代的臘祭遠(yuǎn)不如冬至郊天（祭天）來得隆重正規(guī)，雖然皇家在形式上還保留著，但離開民間可是越來越遠(yuǎn)了，加上佛教的浸潤，臘八便淪落成專喝雜粥的日子。

臘八粥

《金瓶梅》兩次寫到臘月初八，都提到喝粥。一次是在第二十二回：“臘月初八日……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绷硪淮问窃诘谄呤呋兀骸暗酱稳?，卻是初八日……叫小廝放桌兒，拿菜兒，留他吃粥?！边@兩處臘八雖未提到“臘八粥”字樣，但全書數(shù)處食粥，只有第二十二回寫到粥里投著果仁兒，不能說是偶然的巧合吧?！督鹌棵贰吩S多細(xì)處，是當(dāng)?shù)米⊥魄玫摹?/p>

臘八日食雜米果料粥，至晚在北宋時已成民間習(xí)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十載：“初八日……諸大寺作浴佛會，并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p>

為什么僧寺要在這一天送粥與門徒呢？據(jù)說佛祖釋迦牟尼的前身曾苦行六年，每日僅食一麻一米（或曰百家各施雜米），終于在臘月初八這一日悟道成佛，后人便于是日食粥紀(jì)念之。這種說法是否可靠，不必認(rèn)真。十冬臘月，天寒風(fēng)冽，喝一口各種新米果仁煮成的甜粥，黏糊糊，香噴噴，又可口，又暖胃，真正“味道好極了”！您只想，那時正是各種新米登場的時候呢，就不難理解這風(fēng)俗的來由了。要不然，干嗎印度人不在這一天喝粥紀(jì)念釋迦，隔老遠(yuǎn)的，倒由中國人來吃粥紀(jì)念他呢？更何況在佛教傳入之先，漢土已有冬至日食赤豆粥的風(fēng)俗及臘日“薦稻雁”（《四民月令》）的記載了。中國的民俗，多多少少總跟氣候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點瓜葛，臘八食粥也不會例外。冀南一帶農(nóng)村，臘八日吃粥，家中養(yǎng)的馬牛羊雞犬豕全有一份兒，那就不光是享受“五谷豐登”的歡樂，還有“六畜興旺”的希冀與祈求在內(nèi)了。

年下

過了臘八，就該忙年了，所以又有“吃了臘八飯，就把年來辦”的俗話。農(nóng)家一年到頭，春季忙種，夏季忙鋤，秋季忙收，冬季忙貯。等到場凈地光，農(nóng)事完畢，呀！年節(jié)又逼近了。于是匆匆又忙年事：掃房，治年貨，請神馬，辦香燭，買鞭炮，剪窗花，寫春聯(lián)，磨豆腐，殺年豬……一首過年的民謠道：“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焙喼苯o忙年開了一張日程表，足見忙年忙得多么熱烈、歡快、緊促。

不過，民間這種排日程序的忙年活動，《金瓶梅》里都沒有寫到?！督鹌棵贰穼懙氖且粋€有錢有勢的五品提刑官的忙年，他忙些什么呢？

送節(jié)禮

《金瓶梅》第三十九回，有一句西門慶忙年的總寫：“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并府縣軍衛(wèi)本位衙門中節(jié)禮?！痹瓉?，他忙的是送節(jié)禮。

送東京的節(jié)禮，書中沒有寫到，有第五十五回送蔡太師的生日禮作參考：

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顆。

第七十八回送給山東巡撫御史宋喬年的節(jié)禮是：“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匹大紅絨金豸員領(lǐng)，一匹黑青妝花纻絲員領(lǐng)，一百果餡金餅?！彼徒o應(yīng)伯爵、謝希大等人及家中雇用伙計的節(jié)禮是：“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壇酒，一包米，一兩銀子?！?/p>

同是送節(jié)禮，對象不同，禮品便分三六九等；同樣是送節(jié)禮，用意與身份不同，那送禮的心情和禮品的豐儉也大不相同。宋御史給西門慶的回禮是“一百本歷日、四萬紙、一口豬”，顯然有公款送禮之嫌。在地方上管磚廠的劉太監(jiān)送給西門慶：“一食盒大小純紅掛黃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壇自造內(nèi)酒、一口鮮豬”，帶有濃重的內(nèi)官家氣息。而玉皇廟吳道官派人送來“一盒肉、一盒銀魚、兩盒果餡蒸酥，并天地疏、新春符、謝灶誥”，明顯含有“打抽豐”的意思在內(nèi)了。人間百態(tài)，通過這年下的送禮和受禮，曲折而微妙地顯現(xiàn)出來。

從所送的禮品看，送給富戶的多是節(jié)日當(dāng)用的應(yīng)時品物；送給窮戶的，則是日常必需品。節(jié)日間親友饋贈禮品，固是為聯(lián)絡(luò)感情，烘托氣氛，其實也有濟(jì)助貧寒的意思在內(nèi)，是中華古老淳厚民風(fēng)的體現(xiàn)。有的貧寒之家，或許就靠這一點點的饋贈來過年呢。清人劉沅有一首《蜀中新年竹枝詞》道：“整頓冠裳色色新，年糕年酒饋親鄰。貧家也有嬌兒女，乞得花枝當(dāng)寶珍?！睂懙木褪沁@種情形，于喜慶之中唱出一縷辛酸來?！督鹌棵贰返谄呤呋貙憚⑻O(jiān)送禮的同時，又寫到仵作團(tuán)頭何九，因為西門慶開脫了他兄弟何十的罪名，假著節(jié)下，買了“一匹尺頭、四樣下飯、雞鵝、一壇酒”來謝。禮物雖然寒儉，卻可能盡了一個窮仵作的所能啊！

封印·開印

正式的送禮，大約忙到臘月二十三?！督鹌棵贰返谄呤嘶氐溃骸暗蕉娜丈蚤e，封了印來家。”算是把以送禮為主要內(nèi)容的忙年交代過去了。衙門封鎖印信，停止辦公，開始放年假了。

封印，明代以前文獻(xiàn)未見記載。據(jù)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載：“每至十二月，于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日之內(nèi)，由欽天監(jiān)選擇吉期，照例封印，頒示天下，一體遵行?！边€說：“封印之日，各部院掌印司員必應(yīng)邀請同僚歡聚暢飲，以酬一歲之勞。”開印則在次年正月，“大約于十九、二十、二十一三日之內(nèi)，由欽天監(jiān)選擇吉日吉時，先行知照，朝服行禮”。前后放假長達(dá)一個月。而《金瓶梅》所寫，封印是在臘月二十四，而且據(jù)那口氣，似乎并無明文規(guī)定，只是“二十四日稍閑”，便“封了印來家”，大年初四又“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fā)放公事”了。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載“是日（除夕），官府封印，不復(fù)僉押，至新正三日始開”。明清兩代的規(guī)定或許有所不同。

封印與開印，已是跨年頭的事兒，年俗和節(jié)俗談也該終篇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