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漂泊的屋頂

第七只眼睛 作者:彭程 著



  已經(jīng)是第幾次拿起筆又放下,這個晚上。將身子向后仰去,竹靠椅發(fā)出煩躁的吱吱響聲。桌上新打開的一包煙,已經(jīng)空了四分之一,彈落的煙灰撒在白色塑料布上,繚亂著心境。是個安靜的夜晚,只開了小燈,燈光劃出了一個淡黃色的很柔和的圓圈,將我連同面前的紙和筆框在里面。曾經(jīng)迷醉于這個姿勢的淡淡的詩意,但此刻它消失殆盡。


  腦海里依然一片空白。


  沒有一處字跡,潔凈的稿紙在燈光下慘白得仿佛一張不懷好意的臉。盯久了,綠色方格像一顆顆眼睛,鬼一樣地睒動著。抬頭望窗外,濃稠的夜色中閃爍著霓虹燈的圖案。那里該是一處歌廳,有過多的郁積過剩的精力,在狂放或者纏綿的歌喉中被宣泄、被釋放。離去時,腳步和表情一樣舒展輕松。若是有誰恰好從我的窗下走過,瞥見燈影里枯坐的身影,他會怎樣呢,在心里暗笑或是扯一個響亮的呼哨?


  如果不是自尋煩惱,至少也是不智。不管是哪樣都足以讓人憐憫。


  連我都開始憐憫自己了。耗去了整整一個鐘頭,僅僅為了一個開頭,而期待著的那種感覺依然杳如黃鶴。找到了又怎樣呢?后面也未必會輕松多少。為了一個獨特些的意象、一個盡可能新穎的比喻,或者一個錯宕的句式的安排、一處回環(huán)的語氣的布設(shè)……至少為了對得住自己,為了不至于過后嫌惡地丟棄,像扔掉一塊破抹布,多少次我把自己全身心地投進(jìn)去。仿佛一個孩子,剛剛學(xué)會幾下?lián)潋v,經(jīng)不起海的誘惑,不知深淺地跳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這一大片水體原來那樣難于泅渡。我泅渡在語言之流中,苦于沒有舟楫。好不容易游到了岸邊,感覺到力氣幾乎耗盡了。


  多少次想擲筆離去了。


  然而仍然還是穩(wěn)穩(wěn)地坐著,逼迫自己,母雞孵蛋一樣地等下去。像過去多少次經(jīng)歷過的一樣,只要有耐心,酬報會在某個時刻降臨。會有那樣的時候,語句相簇?fù)碇娭另硜恚路痖W著光亮,而且發(fā)出奇異的聲響,爭先恐后地向筆下涌流。它來去倏忽,你得盡快捕捉、俘獲,納入一個個方格中。那時你會覺得一支筆遠(yuǎn)遠(yuǎn)不夠用。而散發(fā)著新鮮油墨清香的出版物更是帶給你微醺般的喜悅:在你的名字下面,密密麻麻的滿篇黑字是你的創(chuàng)造。你會覺得它們仿佛鍵盤上的一個個鍵,被心的手指輕輕觸摸,就會流出歌聲來。


  多少次好像下足了決心,但在最后時分終于又轉(zhuǎn)回身。是因為這樣一種誘惑嗎?


  但辛勞和報償之間,相去也未免太遠(yuǎn)了。且不說比起搜索枯腸的窘迫,順暢地流瀉總是少數(shù),仿佛露出汪洋水面的幾塊可憐的礁石,即便那變成鉛字的讓人羨慕的所謂成功,究竟又有多大的真實性呢?竟日的伏案只換得五分鐘的愉悅,接下來又是新一輪的煎熬,看不到盡頭地伸延著,只要你仍然固執(zhí)地不肯輟筆。我有時想到馬戲團(tuán)里馴養(yǎng)來娛人的猴子,在做出某個讓主人滿意的姿勢動作后,會得到一顆糖果、一塊點心、一點小小的獎賞,便覺得自己可憐的成功正仿佛是這種情境,有些滑稽,更有幾分凄涼。我也是一只猴子,被語言戲弄著,表現(xiàn)是我邀功受寵的手段。但猴子至少不能清醒地識破這個圈套,我卻能夠。這就更慘。


  周圍的人們個個都很飄逸地走動談笑,置身那一派悠然閑散中,你會奇怪他們臉上居然也會有皺紋?!案蓡峄畹媚敲蠢?,瀟灑些!”這句話仿佛是當(dāng)下的季節(jié)風(fēng)。他們高聲地說著,神態(tài)那么自若,以至讓我打消了探詢這個詞匯的原本意義的念頭。誰能懷疑大眾呢?既然不想作對,那就跟在他們后面吧??扇サ牡胤蕉嗟煤苣?,去哪兒都強(qiáng)于悶在小屋子里。


  猶豫過動心過也走出過,但最后總是返回。陪伴一盞燈、一支筆、一沓紙,不變的“三一律”。仿佛有誰在說:你的命運中少不了這幅圖案。


  于是又一次抓起筆,正襟危坐在燈影里,因為明白了別無選擇。一切都因為那個精靈。我看不見它,卻能時刻感覺到它的躁動。它追逐著我,逼迫著我,執(zhí)拗而頑強(qiáng)。它一次次命令我拿起筆,像暴君役使他的臣民。我極不情愿,卻不得不服從。我曾四處張望它的蹤跡,在一個寂靜的時刻,卻發(fā)現(xiàn)它原來就藏匿在心中。


  我并且念出了它的名字:創(chuàng)造。


  多么有聲有色的一個詞,讓人想到天地初始時的一團(tuán)混沌,想到生命最初的洞穴。我們都從那個洞穴爬出,便宿命般地接受了一份禮品。我們懵懵懂懂地長大,看什么都平淡無奇,任時光的河流載負(fù)著,從一處水埠到另一個碼頭,覺得日子就是這樣。但是有一天會忽然穎悟。啟示是突如其來的,雖然醞釀時間也許很漫長。那時就像童話里的那道神奇的咒語,一念起,人馬上不復(fù)是原來的自己。


  去創(chuàng)造吧!他聽見一個聲音在朝他呼喊。


  我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得到這支筆的。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它,帶回我那間狹小陰暗的屋子。從此一支筆支撐起許多的日子。在陽光下,在燈光下,慢慢地寫著,只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指令。有時不動聲色,有時如醉如癡。白天很喧鬧,夜晚很寂靜,我用一支筆連接夜與晝,像一尾穿梭于兩岸之間的魚兒。我看見自己的精血慢慢從筆尖流出,流淌成一片黑壓壓密麻麻的文字。我有時相信我看到了一個人形的物體從字里行間站起來,逐漸地變大,那樣子有幾分像自己,但顯然更加自信和強(qiáng)壯。這當(dāng)然是錯覺,我卻寧愿相信它提供的暗示。我在寫下文字的同時也提升了自己。


  用畫筆再現(xiàn)世間的色彩的、用琴鍵奏出優(yōu)美的曲調(diào)的,其實都是我的族類。大家分散在各處,相互間不通音訊,卻都是聽命于同一個君主。像我一樣,你們也曾抗拒過,試圖保有一份自由,但一旦聽出這是自己心的呼喊,你們就變得馴順了。剛才我看到你們還在蹣跚地學(xué)步,轉(zhuǎn)眼間卻急不可耐地加入了那場名為創(chuàng)造的賽跑。你們狂熱地將自己融入進(jìn)去,變?yōu)樯?,化作旋律。生命明亮在畫布上,延伸在曲折的五線譜里。


  羅曼?羅蘭說過:“我創(chuàng)造,所以我生存?!?/p>


  原來只需要一句話,就足以廓清整個昏昧的思維疆域,就仿佛要照亮某個幽暗的墻角,一束陽光便夠了。這句話讓我沉靜了一個下午。我看著窗外,沒有風(fēng),幾株草花微微搖動,那是幾只蜜蜂在起落。它們小小的忙碌卻也在幫助我完成一次覺悟。為什么要加以限定呢?豈止人類,一切生命不都是以創(chuàng)造為最本質(zhì)的屬性的嗎?一朵花的開放、一只蜜蜂的釀造、一個嬰孩的誕生,不都同樣體現(xiàn)著生生不息的意志?創(chuàng)造是它的另外一個名字。生存著,便要創(chuàng)造,不管是自覺還是無意識,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創(chuàng)造寄寓在生命中,就像箭之于弓,就像弦之于琴。


  我還是要慶幸我屬于進(jìn)化最高級的那一個物種,可以選擇適宜自己的方式。我拿起一支筆,將它握在手里。握住一支筆原來就是握住自己的生命,握住那肢體形骸之外看不見的部分。




  慢慢地寫,字斟句酌。停下,挑揀字眼,再寫,再停下。如果思路常常如一溝滯澀的水,艱難地流動,那么手里的筆仍然是一尾魚—圍在詞句的美麗的柵欄中,困于意義的幽暗的網(wǎng)罾內(nèi),左奔右突,一尾不自由的魚兒。


  為什么暢達(dá)的奔流稀少得仿佛奇跡?


  這才算真正地懂得了那句話:“最大的痛苦是語言的痛苦?!?/p>


  “向你的痛苦臣服吧,不要抗拒。”我對自己說。并且還要會意地微笑,從心里。這是神祇的一個圈套,一個詭計。他應(yīng)允了創(chuàng)造不再是他的專利,但又不肯爽快地出讓地盤。在吞吞吐吐半予半奪中,他維持著自己的一點尊嚴(yán)。他在必須經(jīng)由的路途中布設(shè)下許多絆子,然后躲起來,等著看一場熱鬧。


  于是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先天般伴隨著某種殘酷的意味。你想獲取嗎,那首先要交付。一個赤裸裸的經(jīng)濟(jì)學(xué)等式。太缺乏詩意了吧,但正是它孕育了美好,孕育了詩。就像一株只有半尺來高的新出土的樹苗,鮮嫩的枝葉帶給人喜悅,但它頂破瓦礫巖石拱出地面的艱辛,卻并不常被記起。就像動物界某些族類的繁衍,新的個體的產(chǎn)生要以父輩死亡為代價,孕育的剎那伴隨著萎謝。就像那一切創(chuàng)造之母—生命的誕生,在地獄般的撕裂一樣的疼痛中分娩出一個新生命、一顆小太陽、一個希望和未來。


  那血光和慘叫一定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和凸顯某種意蘊,使它更接近一個儀式。我在想。


  一縷淡淡的笑意浮上我的嘴角。為什么要抱怨呢?因為某個機(jī)緣,你分得了一支筆,從此它陪伴你,如影隨形。你不喜歡喧囂,又羞于向外人吐露自己,這時這支筆成全了你。你寫下自己的熱情和悲哀、夢想和譫妄,開始不過是出于一種幽秘的好奇心,還有一點兒自我表現(xiàn)的愿欲。但是有一天你卻發(fā)現(xiàn)再也無法放下筆,盡管那引起你惡毒詛咒的寫作的艱難,依然纏繞著你。


  我對自己講,這些都是值得的。


  這不過依舊是那條鐵律的顯現(xiàn)罷了。雖然形式不同。可創(chuàng)造的神祇并不曾虧待你。你吃進(jìn)桑葉,又吐出自己的絲,不多也不少。要是你的那一份果然更難堪些,那分明預(yù)示著更多的獲取,應(yīng)該感激才是。你因為使用了一支筆,實現(xiàn)了它的使用價值,拿起它時心中常常會有一些自矜的情緒,殊不知應(yīng)該感恩的正是你。在多少個恍惚的日子如云如煙般飄散后,這支筆讓你感受到地面的堅實。連痛苦都是為了確證。就像有的時候,為了相信眼前的情形并非夢境,我們掐痛自己。


  如果沒有疼痛……一個怯弱的聲音仍在遲疑地發(fā)問。


  我在一段漫長的時間里也曾享受過徹底的輕松。我無思無欲,樂也融融。我揮霍啤酒也揮霍泡沫般漫來又滅去的日子。沒有人逼迫我做什么,內(nèi)心深處那個間或讓人不安的聲音也久已不聞,我疑心它已經(jīng)喑啞。這樣豈不更好?無須勞心苦志殫精竭慮,我躺在時間的臂彎里,像一個幸福的嬰孩。直到在某一個深夜的夢里,我看見自己飄飛成一只風(fēng)箏,悠悠飄滑向一大片泥淖。我驚惶醒來,神色迷亂。


  原來我的守護(hù)神并不曾離去。它放縱我的滑墜而沉默不語,也是一種別具深意的機(jī)智。它懂得代價遠(yuǎn)比空談更能令人記取。它讓我輕飄恍惚地活過,是為了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揭穿一個陰謀。當(dāng)有一天連最勁烈的歌舞也不能觸動末梢神經(jīng)時,它給我看所謂的輕松瀟灑后死亡設(shè)下的陷阱:空虛正張開兩顎準(zhǔn)備好一次吞噬……這時它交給我一支筆,告訴我:創(chuàng)造是消滅死。我接過筆,艱澀地寫著,很苦很累,卻感覺自己正在成長,開放,枝繁葉茂,紛披如一株夏天的大樹。


  那么,還抱怨什么呢?



大地的泉眼


  寒冷寂靜的冬夜,不想去按電視機(jī)的按鈕而又缺少可與之傾談的對象時,逃向文字便成為一樁聊可自適的事情。但這一次手伸向的不是書,而是一本剛剛擺到桌上的嶄新臺歷。它正躲在臺燈溫馨雅潔的光亮里,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即將由它管轄和分割的日子。此刻已是歲末,窗外悄然飄落的一場大雪正用潔白和簡練迎迓一個新的開始。


  沒有想到一次信手翻閱會成為一篇文字產(chǎn)生的契機(jī)。隨著一個別致而富有誘惑的念頭驟然跳上心頭,聯(lián)想之網(wǎng)也迅速地在腦海中被架設(shè)起來。接下來便是意義的漸次涌現(xiàn),像泉水從大地的深處汩汩冒出一樣。在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間我拿起筆,我胸中蘊積的東西在尋求表現(xiàn)。


  觸動來自臺歷本上的節(jié)氣。


  驚蟄、清明、谷雨、芒種、白露、寒露、霜降……在我的手指隨意地翻動下依次出現(xiàn)了這些字眼。開始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對我來說它們和上面的日期一樣,不過是一些抽象的標(biāo)示。但隨著它們聯(lián)翩而至并且輪回成一個完整的四季,我的面前開始凸現(xiàn)一些親切而模糊的形象。我將目光從紙上移開。像一條琴弦被一根手指撥動,我感覺到胸間某種板滯的東西正在剝蝕、融化,而一種遙遠(yuǎn)的原野氣息卻慢慢地鼓脹,漸漸地盈滿了。


  我該從哪里開始我的訴說呢?




  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凸起和凹進(jìn)這樣的詞匯在這個日子很難被想起來。早上推開門,滿眼白皚皚的光亮?xí)虃说难劬?。要是深深吸一口氣,就會覺得是把一部分冬天都吸進(jìn)去了。臟腑像被誰蘸了雪擦拭過一樣。我說的當(dāng)然是在鄉(xiāng)間,最好還是在童年。


  那樣雪地上很快就會排起一行行的小小腳印,繞著一個肥胖的雪人。一定還會有響亮的笑聲、叫喊聲,和著被腳步濺起的雪粉,飄飄灑灑。但后來的日子卻很寂寞了,雪人漸漸消瘦了但堅硬了,落下的灰塵使它看上去混沌而迷惘。


  小雪,大雪。窗外皚皚的白色為我的思緒準(zhǔn)備好了開端。有這一大片素凈做鋪墊,我相信足以保持它的純正。一場飄飄揚揚的大雪,就是一片銀屑樣的記憶,幻化出童年的天空和大地。




  真正理解語言并領(lǐng)受它的魅力,需要一些特殊的時刻。那時,它的樸實和凝練,它的生動和豐富,使得事物僅僅是由于它們,而不是因為自身,才顯得容光煥發(fā)。洛根?史密斯說:“世界上,究竟,還有什么慰藉比得過語言帶來的安慰呢?”


  語言的魅力常常并不取決于描寫的繁復(fù)搖曳。有時,倒是一些簡約至極的詞句反而更能撥動感受的琴弦。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點?;蛟S,它的不加修飾的素樸正像一片無遮無攔的原野,為想象提供了最為寬闊的空間。擺脫了具體狹隘的經(jīng)驗的拘囿,這樣的想象最能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同時散發(fā)出濃郁的詩意。


  小雪。大雪。想出這兩個詞來概括一段節(jié)氣的是聰明人。它把性狀和差異、現(xiàn)時和趨向都收容在一起了。你還能找出比這更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嗎?在紛紛揚揚的背景中時間隱匿了,寂靜寒冽襲來無聲。




  日子過得很快。“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在讀懂這句詩之前許多年,我們就已經(jīng)記熟了它。窗外的雪很厚,但用不了幾天它便會消融得無影無蹤。它到哪里去了?天空和地下有它們的消息。不過你馬上會發(fā)現(xiàn),這是另一個季節(jié)的故事了。


  立春,雨水。春天的降臨如同一個童話的開始,這個童話彌漫著濕淋淋的氣息。一年中的第一場雨從天上落下來,潤濕了、松軟了凍結(jié)一冬的土地。冬眠的動物蘇醒了,紛紛出土活動。驚蟄。這兩個字里有著隱隱的雷聲,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讓人心靈生發(fā)出愉快的緊縮的東西。


  邁進(jìn)春分的門檻,白天就和夜晚一樣長短了,就像兩間大小形狀完全相同的屋子。但很少有人會細(xì)心品味這一點,前面幾步開外,清明正在一片綠意迷蒙中散布著濕潤柔和的光亮。說到清明,人們通常會想到清明節(jié),節(jié)氣在這里第一次成了節(jié)日。墓草萋萋,紙幡飄飄,哀思播撒在這一天,好像連綿遙迢的春草。文化傳承的力量強(qiáng)大而深厚,不過這種理解顯然是后來被賦予的。這個詞匯的本來意義仍舊是描述性的,就像字面透露出來的那樣充滿感覺:天氣溫暖起來,天空晴朗,草木繁茂,空氣清新潤澤。清明,這兩個字里有水汽氤氳。


  這以后,雨水越發(fā)多起來了。這時的雨水是為了喚醒谷物的種子,發(fā)芽出苗。谷雨。因為是和收獲、和生存系連在一起,這兩個字顯得分外美麗,令人動容。滋潤萬物生長的雨水,帶給我們口糧的雨水呵。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庇晁拇禾旌牵磺Ф嗄昵白尪鸥g喜欣快的雨水,如今依然飄灑在我們感受的天空。喜悅恒久如初。




  詩的最初的源頭在哪里呢?


  我們閱讀節(jié)氣時,其實已經(jīng)是逼近它的邊緣了。這一刻,感受向世界敞開,原野的鮮腥氣息注入胸中,靈魂感到了微微的悸動。拂掠過它的是自由的風(fēng),而風(fēng)來自大地。


  因此詩要向大地叩問。


  節(jié)氣無疑包含了最為原始質(zhì)樸的詩意,它直接源自大地,就像雨水從天空落下,而未經(jīng)過過濾和雕飾。它給人看到大自然率真的表情和微妙的靈性。它是大地上輪番上演的戲劇的一幕幕背景。


  詩潛藏于大地的深處,節(jié)氣是它涌現(xiàn)的泉眼。水聲汩汩。




  春天是萌發(fā),夏天便是生長了。季節(jié)的腳步是縱向的,它像傳說中的精靈,喜歡沿著作物的稈莖上上下下。關(guān)于夏天的節(jié)氣,我愿意接受這樣的想象。


  麥子的籽粒飽滿了,北方,綠沉沉的麥田一望無際,大地陡然感到了重量。小滿。這樣的命名意味深長。飽滿的籽粒是農(nóng)業(yè)時代人們的夢想,這個詞里有著沉甸甸的希望。


  風(fēng)在大地上吹,黃金色的麥浪起伏涌動。成熟和收獲的時節(jié)來臨了。芒種。芒指的是麥類等有芒作物已成熟,多么質(zhì)樸無華。農(nóng)人的眼光唯有在這一點上才顯出精確細(xì)膩,你能想象出他們怎樣一次次挽起麥穗細(xì)細(xì)端詳。風(fēng)在豐饒的大地上吹,金黃的麥浪照亮了勞動者的眼睛。哦,親愛的麥子!


  到現(xiàn)在為止發(fā)生的一切其實仍然是序幕。夏至來臨,我們才正式走入季節(jié)的深處。這一日的白晝最長,夜晚最短。太陽選擇這一天實施它一年中最長的一次統(tǒng)治,既是預(yù)兆,又是象征。緊接著,炎熱撒一張巨網(wǎng),罩住了大地山河、城市鄉(xiāng)村。天空和土地的火力毫無遮攔、酣暢淋漓地噴射著,暑氣一日甚過一日。炎熱炙烤著漫長的夏三月,連綠沉沉的田野,也仿佛是凝固的綠火焰呵。小暑,大暑。念起它們時臉邊拂過夏日的熱風(fēng)。


  可是還有蟬歌如雨,還有暴雨如注,還有陽光的鞭子兇狠地抽向大地……那么多的節(jié)目正在搬演,大自然的威力和魅力在這個季節(jié)最為袒露和徹底。我們睿智而善感的祖先,為什么不曾用別的字眼來表達(dá)這一種熱烈?


  小暑,大暑。只是這樣的簡單樸拙。但無疑它們是對的。這樣的字里有著一切:色彩、聲音,所有的細(xì)節(jié)。它們是原色,其余的只是它們的伸延和表現(xiàn)。




  我們一任自己被感受之船載負(fù),沿季節(jié)河道順流而下時,另外一件事情也在悄悄發(fā)生。我們透過節(jié)氣的舷窗向外張望,結(jié)果看見了自己兒時跳躍的身影。好像童話中讀到過的,某人不經(jīng)意間進(jìn)入了一條時光隧道,于是往昔重現(xiàn)。


  沒有什么時候比童年更貼近土地。池塘、樹林、果園、草場,這些地方在印上我們稚嫩的腳印的同時,也占據(jù)了我們的心靈。捉迷藏、戲水、掏鳥窩、摸魚撈蝦……兒時的歡悅深藏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陣微風(fēng)中都有我們的笑聲。


  詩就是這樣同生命結(jié)緣。大地是詩之源泉,童年的心靈最容易受到它的澆灌。許多年后我們在日漸闊大的河流邊漫步,濤聲浩蕩中,我們聽得見最初的潺潺和泠泠。


  所以返回常常很有必要。時光一往無前,但自由的心靈卻可以回溯,回到過去。那里有生命的根。每個人都應(yīng)適時回去,培一捧土,或者澆一罐水。他會發(fā)現(xiàn),這樣他站得更穩(wěn)。




  看看又到秋天了,大地上的故事也掀開了新的一頁。立秋的信號在夏天濃綠的襟邊打出時,太微弱了,幾乎沒有人看到它。風(fēng)還是那樣熱,蟬聲還是那樣響亮。


  但端倪終于逐漸顯露。變涼變爽的皮膚知道氣溫在降低,變白變硬的小徑知道雨水一天比一天少了。這就是處暑。暑氣飄散,夏天的背影也慢慢不情愿地隱去了。


  再后來,到了夜間,空氣中的水分會凝成露珠,綴在緊貼地皮的草葉上,晶瑩清亮。如果春天是從天上飄降的,那么秋天則是自地表滋生的。這些日子被稱作白露。露珠是大地分泌的淚珠,是對于剛剛過去的那個火熱季節(jié)的悲悼和祭奠。接下來秋分到了,白天和夜晚再次一樣短長,但誰都清楚,從此后路標(biāo)指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從這道后門出去,有一天人們覺出腳下越發(fā)寒涼潮濕,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周圍是被割倒的莊稼和枝葉日漸稀疏的樹木。寒露。有幾只蟋蟀顫顫瑟瑟地唱出這個調(diào)子。


  第一場秋霜多半飄降在拂曉前混沌的夢境里。它看上去那樣黯淡、凝滯、沉悶、了無生氣。對它們產(chǎn)生愛戀是不可能的,因此霜降是一個再平實不過的言說。這個輕描淡寫的詞匯有意掩蓋了許多人們不愿見到的東西,譬如因葉子脫光而露出的褐黑色的樹干,譬如連日灰蒙蒙的天空和纏綿冰涼的細(xì)雨。


  有人很投入地望著田野,進(jìn)而很落寞地看自己的心,寫下一些讓人悵惘的句子。這樣的人被叫作詩人。詩人的年齡幾乎和土地有記載的歷史一樣長,五千年詩的天空中,布滿了他們噓氣凝成的片云。秋天降臨到人的心上,這就是愁了。在造字的時候,做出這樣規(guī)定的一定是他們中的一個。詩人是田野最誠篤的守望者,風(fēng)向著他吹。




  這樣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人們坐在舒適的沙發(fā)上,喝著五光十色的飲料,眼前大屏幕電視播放著一個個悲喜交集翻云覆雨的故事。室外,樓頂上巨幅的霓虹燈廣告閃爍明滅,歌舞廳里嘶啞的聲音隨風(fēng)飄蕩。城市里有太多的去處可供娛樂宣泄,人們還有什么理由不滿足呢?


  就這樣,在物質(zhì)累積的背后也暗暗滋生著貧困。水泥地面和摩天高樓將天空和土地隔絕,機(jī)器的轟鳴和流行音樂使人遠(yuǎn)離鳥鳴和水聲。人躲進(jìn)一個個狹窄的籠子里,什么樣的風(fēng)才能吹到他?人們不再用皮膚,而是靠電視廣告里的應(yīng)季服裝,來感知節(jié)令的變換交替。沒有誰肯去關(guān)注最后的雪和第一場雨。感受之水被閘斷了,失去滋潤的心日益干涸荒蕪。


  我們獲得了舒適,卻喪失了詩。我們擁有了過多奢侈的東西,卻遠(yuǎn)離了土地。誰能算得清其間的得失?


  一百多年前,在那本有名的《瓦爾登湖》里,梭羅記下了這樣的思想:每一個人,一年中至少應(yīng)該有一次,放下手頭的勞作,來到一片未受襲擾的田野或湖畔,靜靜地站上一會兒,直到清新的空氣注滿他的肺部。在今天,這些話依然適用。壓迫我們的東西,似乎更多更重了。


  節(jié)氣,在這中間扮演什么角色呢?


  沒有鳥可以單憑一只翼飛。事物棲居于空間和時間的雙重維度里。如果詩是種子,大地是溫床,節(jié)氣便是風(fēng)和雨水。每一朵花、每一顆果實里,都藏著一個小小的季節(jié)神。




  最后一只寒蟲噤聲時,最后一片枯葉飄落時,冬天的大幕便完完全全拉開了。立冬。標(biāo)示四季開始的用語都一樣平淡,但唯有在冬天,視野中一望無際的單調(diào)枯燥,才最能夠與這個詞的缺乏色彩相匹配。在這樣的日子里,只能巴望來一場雪,好給黯淡的底色刷上一層耀眼的白。


  小雪,大雪。小雪過后是大雪。但怎么回事?睜大眼睛,眼前依然只有稀薄的陽光和凜冽的風(fēng),偶爾飄下薄薄幾片雪花,剛剛觸到人的鼻息便融化了??磥泶笞匀挥袝r也會開開玩笑,它允諾,但并不急于支付。它在等待合適的時候。


  這個日子常常在房檐下垂著的冰溜的斷裂聲中來到,充當(dāng)伴奏的是西北風(fēng)的呼嘯。冬至。最冷的時辰從這天開始,最長的黑夜也屬于這一日。冬天的安眠曲奏響了。在某個弱音或停頓的部分,雪,真正的冬天的雪,無邊無際的、鵝毛般厚重而溫暖的雪,夢一般飄落下來了。


  看雪的人早晨走到戶外。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凸起和凹進(jìn)這樣的詞匯在這個日子很難被想起來。他的鼻子和耳朵被凍得通紅,噓氣時像一根小煙囪。從仿佛發(fā)出脆響的空氣中,他聽到兩個日子正在走來:小寒,大寒。


  孩子們的笑聲飛揚起來了,無憂無慮,空曠響亮。但他似聽未聽。他只是很有興趣地看著尚在飄舞的雪花,腦海里一些印象、一些畫面相互疊加了。他知道,這是去年的雪,這也是明年的雪。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對于大地和歲月,這只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一只土撥鼠飛快地從田埂溜過?一只鷹隼迅疾地射向高空?


  但在詩人的意識里,時間卻模糊了、隱匿了。他看到的只是一個美麗的環(huán),首尾相銜,無始無終。環(huán)串起了時間,環(huán)因而在時間之外。這個看不見的環(huán)上,這兒那兒,像鉆石的閃光一樣,放射出強(qiáng)大的詩意。這便是節(jié)氣。音樂、圖畫、神話乃至歷史,在它無窮的循環(huán)中漸次顯現(xiàn)。


  這是真實的嗎?再沒有一種真實能夠和它相比了。讀懂了它,一切文字便都索然無味了。這其中什么沒有呵:土地、自然、季節(jié)、詩。


  沒有理由不為此感動。大地已將自身向我們敞開,啟示是清晰昭然的。


  海德格爾說過:人應(yīng)該詩意地棲居。




  最后,二十四節(jié)氣歌是這樣唱的——


  春雨驚春清谷天


  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滾燙的石頭


  你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干涸焦渴的黃土地望不到邊,你的眼睛都給炙傷了。你去河邊汲水,幾只小鴨子圍著你的水桶嬉耍,抻抻脖頸,撲棱翅膀。你坐在炕沿上剪窗花,不時去剪一下油燈的燈芯,燈光跳躍起來,屋子里霎時間便亮堂了許多。你睡下了,滿腹心事,久久難眠,里屋爹爹響亮地打鼾,窯洞外,呼嘯的風(fēng)撕扯著樹枝,牛在反芻,鄰居家的狗偶爾吠兩聲,把夜色襯得空曠。


  那么說你是歌里的妹妹了。但哥哥卻不在畫面里,而是在你的念想里,當(dāng)你做每一件活計時。他仿佛是一個隱身人,陪伴在你的身旁。在歌里,他要么在耕地,要么在放羊,要么在砍柴,你用一雙毛眼睛偷偷地瞅他,又喜又羞。但他更可能是在外鄉(xiāng),在走西口的路上,分別和距離,點燃起你的思念。


  一把手扯住哥哥的馬,


  拉住哥哥手,


  說下個日子讓你走。


  手指定老天賭上咒,


  哥哥賭上咒,


  誰要昧良心誰斷后。


  夜深人靜,一天到了終點。你的牽掛也達(dá)到了極端,如同夜色一樣濃稠。你躺在黑黢黢的土炕上,想著這幕送別的場景,你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這時,在遙遠(yuǎn)的某個地方,哥哥也在想著你。青春的熱血在他強(qiáng)壯的軀體里洶涌沖撞,如同看不見的火苗,燒炙得他翻來覆去,床板吱吱作響。他是男兒,沒有那么多的哀愁幽怨。他只想抱緊你,箍得你透不過氣來,把一腔就要爆裂的激情,淋漓恣肆地傾注到你身上。他不管不顧地唱了,臉紅心跳。


  我走那天沒親你的嘴,


  左盤右算真后悔。


  想你想得我瘦啦,


  褲帶上的眼眼不夠啦。


  二不溜溜山水淘河塄,


  難活不過人想人。


  想親親想得嗆不住,


  淚蛋蛋刮倒一苗小柳樹。


  愛情無所不在。唱歌的妹妹不僅僅是一個,于是哥哥也有了無數(shù)的化身。此處的歌聲剛剛停歇,那邊的卻又響起來了。


  他也許是孤獨的牧人,在鄂爾多斯草原的深處。肥美的牧草地像綠毛氈一樣,一直伸展到地平線,天和地的輪廓渾圓,仿佛放大了的蒙古包。羊群安靜地吃草,像一粒粒散落四處的白色卵石。高天遠(yuǎn)地,不動聲色,把他的性情也濡染得沉默隱忍,盡管靈魂深處的思念翻江倒海,說出來卻似乎水波不興—


  想起往日的相好,


  喝上酸奶也不香;


  想起心上的情人,


  嚼著奶皮也不香。


  他當(dāng)然也可能是河州的少年,驍勇的回族人,正揮鐮站在青稞田里。累了半日,該歇口氣了,他直起腰,撩起汗禢兒擦汗,腳下有被收割的青稞,攤了一地,遠(yuǎn)處湍急的河水打著漩渦。他想起了牡丹花一樣的尕妹,這貼肉的汗褟是她給縫的呢。他想起他們倆的恩愛,也想起可惡的財主在打她的主意,要攪散倆人的好姻緣。不服,憤懣,讓少年的心中陡然生發(fā)一股沖動。他擲掉鐮刀,扯開喉嚨,要對著天地發(fā)誓—


  千萬年黃河的水不干,


  萬萬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萬剮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萬難。


  響亮的歌聲沖上天際,仿佛被力大無比的臂膀拋出去的一條繩索,一波三折,盤旋飛舞,拽住幾片過路的流云。




  這些當(dāng)然都是民歌。只有民歌才會這樣唱,才會以這樣的方式唱。


  熱烈、決絕、直露、酣暢。歌聲鉆進(jìn)你的耳朵,叩擊你的靈魂,像一塊塊被炭火煨熱的石頭,燙你,砸你,讓你的靈魂顫抖戰(zhàn)栗。連那些最為平靜內(nèi)斂的,也有著暗藏著的熱度,像一眼深山里的地?zé)釡厝?。熱情是它們的本質(zhì)。熱情早已經(jīng)在歌唱者的靈魂里積蓄、漲滿,急切地等待噴瀉。一個人清清嗓子,就要歌唱時,讓人想到挽弓待發(fā)前的那一瞬間:弓弦繃緊如同滿月,臂膀上肌肉隆起,微微顫抖,筋絡(luò)的痙攣清晰可辨,要將全部力量灌注到箭矢上,讓它挾一陣風(fēng),呼嘯著射向遠(yuǎn)處。


  一支歌也是這樣飛出喉嚨的,驅(qū)動的力量來自心靈。


  真實,是民歌的魂魄,是堅硬的核。號子、山曲、爬山調(diào)、長調(diào)牧歌……民歌的世界,如同歌唱者的生活一樣遼闊繁復(fù),無窮無盡。曲調(diào)或舒緩或急促,或高亢或低回,相互之間的巨大差異,如同他們分別置身其中的不同地域。但共同之處,是它們都牢牢守護(hù)著真實。是這點而不是別的什么,成為一切真正的民歌所具備的區(qū)別性特征。這種真實可感可觸,仿佛肌肉下面的骨頭,黑暗曠野中的一堆篝火,湍急河流中的一塊巨礁。掛念漂泊他鄉(xiāng)的哥哥,那個徹夜不眠的妹妹的幽怨,真實;咀嚼生命的艱辛,那個顛簸在馬背上的牧人的蒼涼,真實;那個被愛情浸泡,也遭權(quán)勢欺凌的少年,他的幸福、激憤和誓言,真實。


  真實,也便成了必須。歌唱便不是可有可無,而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不唱就要憋壞自己,就要阻礙生命。歌唱,就如同春天到來時,屋檐上的冰溜一定要融化。盡管被瓦片磚頭層層疊壓著,野草仍然要頑強(qiáng)地發(fā)出芽來。漫山遍野的野花,篤定了要盡情開放。


  一首寧夏花兒,說足了這種源自生命根部的歌唱的必然性: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時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來頭割下,


  不死了就這個唱法。


  這樣的歌聲響起時,必定會有某一個背景同時展開、浮現(xiàn),若近若遠(yuǎn)。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洇出一片水暈。


  民歌是土地里長出的花朵,因此歌詞、曲調(diào)以及圍繞它們的一切,都和土地有關(guān),散發(fā)出鮮腥的泥土氣息。歌聲飄蕩在磨坊里、在打谷場上、在吊腳樓里、在擺渡的船上、在腳夫的隊列中。歌聲幻化出一幅幅畫面,在你的眼前。由近及遠(yuǎn),你看到了貼著窗花的窯洞、屋檐下懸掛的大穗玉米和辣椒串,然后是村頭孤零零的幾棵老樹,被風(fēng)雨切割成千溝萬壑的塬上,再遠(yuǎn)是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是黃河后面的平川,平川盡頭是云霧籠罩的高山。


  那個哥哥或者妹妹,那個伢子或者女娃,那個老漢或者婆姨,他們是在勞作時唱的,是在勞作后的休息時唱的,腳踏在大地上,臉對著山巒或江河。聲調(diào)的長短、高低、急促或舒緩,要同他們身邊的土地田野的面貌相和諧,要隨著它們的走向、起伏而變化,要應(yīng)和它們的內(nèi)在韻律,那樣它們才能夠成全他們的歌聲,才能夠起到最好的聚攏、烘托、放大的效果。這是一個神秘的過程,是無數(shù)的歌者經(jīng)由漫長的歲月才與大自然達(dá)成的默契,不是語言能夠輕易說清的。但只要你深深沉浸在民歌中,你總會在某個時辰,感知到這一點。


  他們的歌唱有著明確的指向,聽者是遠(yuǎn)方的親人,是冥冥中的神靈。他們首先要打動風(fēng)和云彩、月光和星光、路旁靜默的老樹、村邊流淌的河水,只有那樣,歌聲才可能被傳送到遠(yuǎn)處。他們知道怎樣做到這點。


  這樣的歌聲響起時,周圍便會氤氳起原野的奔放、生動、蓬勃的氣息。曲調(diào)的搖曳里,隱約有樹木植物的姿態(tài),有時是靜止的,有時則仿佛風(fēng)中的偃伏。而不同唱詞之間,似乎是用風(fēng)聲、用水流聲、用鳥雀蟲子的唧鳴啼囀,來連接、過渡和填補的。側(cè)耳細(xì)聽,你能夠聽到樹枝上鳥兒撲騰翅膀的聲音,毛驢噴了個響鼻,小河里潑剌剌地跳起了一尾魚。從曲調(diào)的悠長曲折或者急促跳蕩,你能夠感受到歌聲回蕩其中的那一片土地的性狀,是山地還是平原,是豐腴濕潤還是貧瘠干涸。天和地、歲月和山河、風(fēng)和水、動物和植物,都參與進(jìn)來,化身為其中的一串音符、一闕旋律、一段豐富的和聲。這樣的歌聲是天籟之聲,是大自然的另一種形式的表達(dá)。


  屏住呼吸,仔細(xì)地聽聽。你的聽覺深入到了歌聲的深處和細(xì)部,你的靈魂被歌聲中飄蕩的大自然的魂魄覆蓋、裹挾。你看見不同地域的大自然,是怎樣在曲調(diào)中獲得不同的表現(xiàn),展開各自鮮明的面貌的。在遼闊的大草原上,孤獨的牧人踽踽獨行,伴隨他的只有胯下的馬,和無邊無際草原的單調(diào)綠色。成吉思汗的后裔,咀嚼著一縷憂傷的心緒。歌聲舒緩悠長、沉郁渾厚,沿著每一片草葉滲入大地深處。在另外的時刻,你會陶醉于另一種聲音,高亢、燦爛、嘹亮,像裂帛的聲音,你看到雪線之上的陽光,把薄薄的云層鍍亮,空氣透明得散發(fā)寒意。你知道,那是高原上的藏人在歌唱。




  我應(yīng)該及時地收縮自己的視野,否則面對民歌的汪洋,我會被淹沒。此時是一個月圓之夜,在大都市以億兆計數(shù)的光源的映襯干擾之下,天空的月亮黯淡無光,幾乎不被留意,棄兒一樣孤獨。


  然而在民歌中,明月當(dāng)空照耀,水波一樣汪洋漾蕩。那些聽了后會將心融化的調(diào)子,許多都是被月光浸泡出來的。月亮圓時,桂花樹的形狀清晰可辨,嫦娥娟秀孤獨的身影楚楚動人,喚醒最柔軟的情緒。


  哎!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哥啊!哥?。?/p>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照著南方的丘陵,為清淺澄澈的河水鍍上一層銀光。河的兩邊,叢生的灌木葳蕤繁茂,金黃的油菜花連綿一片。妹妹的心要融化了。清亮的聲音,像是一道把月光淬火后做成的鞭子,有著銀子一樣的質(zhì)地,輕柔地抽打在身上。歌聲屬于南方,屬于夢境,屬于一種原始、蠻荒、淳樸的生存。


  月亮也照著北方,寸草不生的溝溝壑壑上,被敷了淡淡的白霜。河水渾濁滯重,黑色的波浪仿佛沉重的喘息。一望無際的荒涼靜寂中,驀地唱響了一首河湟花兒—


  地奶奶鋪給的金沙灘,


  軟綿綿,


  月娘娘照給的燈盞;


  好大的天地沒人管,


  由我倆玩,


  活神仙巧摘了牡丹。


  兩情相悅,荒原也便是天堂。沒有人才好呢,愛的嬉戲更可以放肆恣意。青春生命的歡愉、性愛的快樂,是各地民歌中最為普遍的主題。也許因為情愛是對生命的最強(qiáng)有力的肯定,是最根本的生命體驗,蘊含了許多人生的命題和要義。按照那些質(zhì)樸的民歌手的說法,是“山曲不酸沒聽頭”。


  但并不是說民歌都是單純的、易于概括的,它的領(lǐng)地遠(yuǎn)為廣袤。同樣吟唱月光,那首著名的塔塔爾族民歌《在銀色的月光下》,就抵達(dá)了遼闊和幽深。


  在那金色沙灘上,灑滿銀色月光,


  尋覓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


  往事蹤影迷茫,好像夢中一樣,


  你在何處躲藏,背棄我的姑娘。


  我騎在馬兒上,箭一樣地飛翔


  飛吧飛吧我的馬,朝著她去的方向。


  許多年中,它一直令我迷醉,我為之懸想不盡,低回不已。歲月流逝,它的內(nèi)涵卻日益豐厚。失落的愛情并不足以囊括它的全部。消逝了的青春、破滅了的憧憬、夢境與現(xiàn)實的對抗、人性中對永恒的企求和世事的紛紜多變之間的對比……都棲身于那一種意象之中,溫馨而憂傷,月光一樣迷離渾茫。


  這樣,我們就接近了這樣一種真理:民歌吟唱的是生活的全部,它的半徑也正是腳步所能抵達(dá)的距離。就像月光把一切事物都籠罩于自身中一樣,有關(guān)生命和生活的一切,也都在那些真摯樸實的歌詞和曲調(diào)中,被一遍遍地吟唱了—愛和死亡、歲月和山河、勞動的艱辛和收獲的歡愉、短暫的幸福與無邊的磨難。


  山曲兒本是順口流,


  多會兒想唱多會兒有。


  山曲兒本是出口才,


  看見甚也能唱出來。


  這些,對我們來講已經(jīng)十分陌生和遙遠(yuǎn),仿佛一座巨大的山體橫亙其間。


  無法想象我們會在天空下、田野里歌唱。我們參與歌唱的唯一的場合,是大街小巷上的歌廳,我們關(guān)于歌唱的知識、見解和道德感也來自于歌廳,它們或者豪華排場,或者幽暗曖昧,散發(fā)可疑的氣息。處所的不同,當(dāng)然會影響到歌唱的品質(zhì),就像作物和水土的關(guān)系一樣。貧瘠的鹽堿地上怎么可能生長出高大茁壯的喬木?那些充斥著千篇一律的道具的場所,徑直將人引入一種表演的情境中。


  在這里,歌唱變成了可以預(yù)約和安排的事情,仿佛是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程序。人們翻動印制精美的厚厚的點歌本,挑選要唱的歌,而這種選擇,基本上是依據(jù)當(dāng)前的媒體排行榜。于是,你沿著那條筆直的長廊走下去,往往許多房間里唱的都是那幾首同樣的歌,區(qū)別只是在于有的模仿得頗像,有的則是荒腔野調(diào)。悲傷的唱過了,再換上一支輕快的,然后是一支滑稽的……感情可以勾兌,心境不妨排練,仿佛調(diào)制一杯雞尾酒。


  既然不關(guān)涉內(nèi)心的沖動,有關(guān)靈魂的因素都被省略刪除掉了,此處的歌唱,便只是一件純粹屬于生理學(xué)范疇的事情,打嗝排泄一樣。技術(shù)具有無比的重要性。模仿得讓人感到像某個歌星便是成功,拿話筒的姿態(tài)、站立走動的樣子都很重要,因為每個人都清楚這里就是表演。周圍坐滿了人,給你打分,叫好或者起哄。盡管唱的人做出深情款款甚至痛不欲生,但誰都明白,那不過是一種日常的情感操練而已,當(dāng)不得真的。


  當(dāng)然,那一兩個時辰中,有時的確會涌現(xiàn)一些悵惘、感傷,一些微酸微甜的體驗,一些在平時的匆忙中無暇顧及和深入琢磨的情感,諸如時光的磨蝕、生命的脆弱、擦身而過的愛情、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封閉的場所、幽暗的光線,暫時隔開了現(xiàn)實生活的堅硬和明晰,讓內(nèi)心深處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蠢蠢欲動,獲得一些滋生的空間。這該是KTV、卡拉OK等娛樂方式星火燎原般迅速蔓延且持久不衰的理由。但它們頂多也只是一種情感的奢侈品,是餐后的甜點,不必尋死覓活也能得到,本質(zhì)上是飄忽浮泛的,仿佛閃爍跳躍的光影中,那一張張看不分明的面孔。不能想象,歌廳中沉醉于某種虛擬的情愛體驗中的人們,誰會真的這樣發(fā)誓—


  若要我把妹丟脫,


  牛長上牙馬長角;


  若要我把妹丟下,


  青蛙長上龍尾巴。


  黑頭發(fā)纏成白頭發(fā),


  纏著滿口牙掉下;


  拄上拐棍還不罷,


  死了還要埋一搭!


  于是,我們終于理解了,什么是造成這種巨大差異的根本原因—神性的有無。


  每一首真正的民歌里,每一個真摯的歌唱者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神。神無形無跡,那是他的信仰、他的念想、他用生命呵護(hù)和看守的東西,海枯石爛,生死以之。從歌詞到曲調(diào),民歌是原生質(zhì)的、單純的,甚至粗糙,但這并不妨礙神靈藏身其中,既然馬廄中盛放飼料的木槽接納了初生的基督。那些簡單樸實的歌子,盡管搖曳多姿,風(fēng)格迥異,但都有一個堅硬明確的內(nèi)核,都簇?fù)碇环N值得珍視的價值:同情、悲憫、忠貞、熱烈、獻(xiàn)身……傳遞的都是神性譜系中的某一道光束。民歌中沒有玩世不恭,沒有與世推移,沒有虛無的藏身之地。


  那么,聽得懂聽不懂歌詞,也都并不重要了。因為,神是超越語言的。在蒙古草原,在雪域藏地,歌者用他們自己民族的語言在唱。你一句也不懂,但你分明被打動了,你憂傷,你感動,你潸然淚下,你心中翻江倒海。語言的鴻溝,已經(jīng)被歌者飽含激情的歌唱填平,歌聲中的苦難和幸福,獲得了真實生動的轉(zhuǎn)譯和表達(dá)。就像母愛,普天之下,共同的語言是親吻和愛撫。


  將近兩百年前,一位德國作曲家,譜寫了一首名為《乘著歌聲的翅膀》的歌曲,試圖用旋律描繪出遙遠(yuǎn)東方的神奇美麗。在其后漫長的歲月里,多少人曾沉浸在它美妙的樂聲中,如醉如癡,仿佛置身于幻想中的東方世界。今天,地理、空間上的一切阻隔已經(jīng)打破,借助超音速飛機(jī),借助電腦網(wǎng)絡(luò),昔日夢想的疆域可以毫不費力地抵達(dá),可以從容地端詳它的每一個細(xì)部。這是一個徹底敞開的世界。


  但有些東西卻反而被遮蔽了,被遺忘了。因為它們不合乎商業(yè)利益,因為無法成為經(jīng)濟(jì)運作的浩瀚復(fù)雜的系統(tǒng)和構(gòu)件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民歌就是這樣的事物之一。當(dāng)然,這里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歌,而非假借民歌的名義,兜售種種滋味寡淡的廉價情感飲料。它們躲藏在某一個深山旮旯里,某一處偏遠(yuǎn)的湖邊澤畔,只在某個感情激蕩的特別時刻,電光石火一般地閃耀,然后又復(fù)歸于長久的緘默,仿佛難以克服自己的害羞。但這其實正是一種自尊。這種處境,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獲得的,也許更多是無奈,但經(jīng)由這種方式,卻能夠保持自身的純粹和徹底的精神性。


  當(dāng)某個或清澈或嘶啞的喉嚨歌唱時,那一道道起伏顫動的聲波,分明也仿佛是一雙翅膀,承載了我們的靈魂,向著殘存的神性殿堂飛翔,升騰。我們風(fēng)雨飄搖的內(nèi)心,從而有望和天長地久的事物、和亙古不變的品性產(chǎn)生聯(lián)系。


  如今,這樣的渠道已經(jīng)不多。


  因此,就讓我們仔細(xì)諦聽吧。


漂泊的屋頂


  每個人都會有同生活貼近的特別的道路,借此他得以進(jìn)入它的廣闊和幽深。我們無時不在生活,但多數(shù)情形下,這種所謂的生活讓人想到那種霧蒙蒙的天氣,肉體和靈魂都感到疲倦、滯重、缺少清爽,某種曖昧乏味的東西像灰塵一樣在心里累積起來,不知不覺間遮蔽了感知和夢想,隔斷了詩與思。然而也總有一些時刻,他會獲得拯救。一些事物進(jìn)入他的感受,內(nèi)心深處某種鮮活、輕盈、強(qiáng)健的東西于瞬間復(fù)蘇,于是他眼中的一切仿佛被擦亮,露出純金般的光澤,并映照出自己的深邃和無限。這是神的安排,為了人的健全和完整,盡管人對此可能懵懂不覺。


  它們是什么?它們來自何處?


  它們更多的應(yīng)該是個人化的,而且往往是神秘的。經(jīng)由它們,他發(fā)現(xiàn)并顯露了自己,也同他人區(qū)別開來。不知道對于別人它是什么,對于我,它經(jīng)常是一種聲音。


  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個深夜,當(dāng)手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平靜挾帶著一絲落寞和茫然降臨時,我會聽到一種聲音,在昏暗的墻壁和柔和的燈光間若有若無地飄動。我側(cè)耳諦聽,卻發(fā)覺它原來就在胸間,越來越清晰,漸漸能聽出那是車輪撞擊鐵軌的哐當(dāng)聲,中間是一陣長鳴的汽笛:嗚—


  于是,那晚的夢境里,常常會有一列火車擦身而過。




  那列長長的火車后面是一個更長的夢境。夢境遙遠(yuǎn)的那一頭連著二十幾年前,冀東南平原上的一個鄉(xiāng)村土炕頭。


  一個孩子,當(dāng)他的感覺正發(fā)育得十分敏銳時,如果每天是在野草和樹叢、葦蕩和坑塘間度過的,那么即使日子貧困,也總會有許多幸福的時刻。那些樹木、莊稼、飛的跑的動物帶來的歡樂,不是今天城市里的孩子能領(lǐng)會的。但當(dāng)夜晚、陰雨天,或者大人不允許出去的日子,一顆童心也會無聊煩悶,這時候,要是有一個老奶奶講故事,或者有一張彩色畫片可看,那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比別的鄉(xiāng)村孩子幸運,有一個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媽媽、在縣城工作的爸爸,印象中他好多天才回一趟家,每次都給我?guī)硪粌杀拘碌男∪藭?/p>


  這些連環(huán)畫冊成了點燃最初的想象力的火花。那些畫面讓我知道還有和村子里的日子不同的、別的樣子的生活,它們在遙遠(yuǎn)神秘的地方,不可企及而充滿吸引力。那些書早已記不清了,但有一本當(dāng)時我最喜愛的書,我至今還約略有印象,寫的是一個名叫阿福的越南小英雄如何機(jī)智勇敢地炸毀美國鬼子兵營的故事。最吸引我的還不是故事情節(jié),而是畫面上的椰子樹、仙人掌、大海和沙灘,它們給我一種隱約的激動,一種莫名的向往。我朦朦朧朧地知道,它們是在一個叫作“南方”的地方……


  可是,這些同火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在一個陰天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那天我和鄰居家的孩子正在村邊的一片洼地里玩,陰天里聲音傳得更遠(yuǎn)、更清晰,我聽到一聲很長的、低沉的、顫動的聲音,像老牛吼,但要有力得多。我好奇地問小伙伴這是什么,他很不屑的樣子,說連火車叫都不知道?他告訴我,東邊十多里路外有鐵路,一直通向南方。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間,那個從畫冊上看到過的遙遠(yuǎn)的世界,在我心里立刻變得可以觸及了。我激動不已,像獲得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原來在自己身邊,也有一樣?xùn)|西,能夠和那陌生遙遠(yuǎn)地方的奇妙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它就是火車。到這時,我還沒有見過火車,只從大人的話中聽到過幾次,像聽到其他我不理解的詞一樣毫無反應(yīng),但那個陰天,在那聲汽笛聲中,這個詞第一次具有了意義,我發(fā)覺自己對這個不知模樣的東西竟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向往。


  那以后,我便經(jīng)常能聽到火車汽笛聲,夜深人靜時,聽得尤其清楚。有好幾次,我強(qiáng)撐著不睡,只為了等待那個沉悶的聲音。出于兒童不好解釋的心理,我固執(zhí)地不肯說明緣由,惹得奶奶直嘮叨“這孩子魔障了”。終于有一天,在我軟磨硬泡下,父母答應(yīng)我跟著一個親戚去火車站,這在他們看來顯然是奇怪的念頭。那次看見的是一列貨車,當(dāng)那個長長的黑色的龐然大物呼嘯著疾駛而過時,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我是怎樣被那巨大的聲音驚得目瞪口呆,又怎樣興奮得忘乎所以啊……


  在我身上,這種情緒在那一年里一定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我常常懷著一種奇特的、類似柔情的心情,想起那個越南小英雄,盼望有一天去見他,而每當(dāng)這時,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鐵路和火車的影子。那時還不知道,那條鐵路是津浦路,我只是一廂情愿地做夢罷了。夜里睡覺,我也確實夢見過小阿福,而且不止一次。一個異常清晰的印象,是我常常夢見炎熱和陽光。這點所以被牢牢記得,是因為那正是個很冷的冬天,我醒來時仍常常覺得被窩冰涼。這些知識從哪里來的?并不曾有人教給我。那么僅僅是想象?為什么又會那樣逼真?那個到處彈片橫飛的地方,卻奇怪地成了我想象中的樂園。多少年后,我第一次站在南國的土地上,在熾熱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端詳闊大的芭蕉葉時,首先襲來的竟是一種重返童年的感覺。我隱約聽到了一聲汽笛。




  又過了幾年,差不多快讀完小學(xué)了,我才有機(jī)會第一次坐火車。


  記得是麥?zhǔn)辗呸r(nóng)忙假的時候,我跟著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教師的小姨去衡水二舅家。那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們先乘汽車到幾十里外一個叫作龍華的小鎮(zhèn),再從那里坐石德線上的火車。破舊的客車在鄉(xiāng)間簡陋失修的公路上顛簸著,天氣又熱,很不舒服,但我卻始終處于一種十分興奮的狀態(tài)中,覺得美妙無比。想想吧,過一會兒不但能看到火車,還能坐上它,而且是到一個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車站到了,候車室刷成墨綠色的墻壁,售票處圓形的小窗口,背靠背擺放的、好多柵條已經(jīng)折斷的破舊長椅,都讓我感到新奇、喜愛。我還沒有看夠呢,小姨拉起我的手,從入站口來到月臺上,不一會兒,一列也是墨綠色的客車從遠(yuǎn)處駛過來,當(dāng)它停下時,車身下噴出濃霧般的白色蒸氣……


  那是一輛逢站必停的區(qū)間車,開得很慢,總共一百多里路程,仿佛走了很長時間。這正合我意,我直擔(dān)心太快到達(dá)呢。車廂內(nèi)長得好像望不到頭的一排排座位、晃蕩的感覺、那種獨特的氣味、陌生的人們、車窗外閃過的景物,所有的一切都使我著迷。可惜,有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挨著小姨坐的一個男人頭倚著靠背睡著了,每當(dāng)車廂晃動得厲害時,他的頭都要朝這邊歪過來,我直擔(dān)心他會砸著小姨,但好在每次都沒事。


  火車終于進(jìn)入城區(qū)了,那是地區(qū)首府,當(dāng)時還未設(shè)市,但卻是我眼中的大城市了。它的樓房、工廠屋頂上冒出的濃煙、空氣中某種嗆人的氣味、鐵路兩旁一片片污黑的積水,都讓我感到新鮮。與我的小縣城相比,這些東西里面有一種雜亂的、難以捉摸的東西,緊緊抓住了我。車停住了。我跟著小姨,隨著擁擠的人流出站。我們在站前廣場上等人來接時,旁邊站著兩個女孩,比我大不了幾歲,都很好看,但都黑黝黝的,好奇地看著我,又嘻嘻地笑,搞得我很緊張。但同時,我體驗到一種莫名的、前所未有的嶄新的情感,有些甜蜜又有些痛苦,強(qiáng)烈地閃爍了一下。在多年后的青春歲月里,多次侵?jǐn)_我的那些情緒,都有這樣的一個開頭。


  在紙上,時間可以被輕易地調(diào)譴。又過了幾年,我去北京讀大學(xué),四個寒暑假期里,是一道鐵軌連接了故鄉(xiāng)和校園。今天,那些失散的日子已深埋在記憶底層,只有偶爾才浮現(xiàn)幾處斷片。有關(guān)火車的回憶,便是一束溫暖的光波。尋檢過去的時光,每每最先看到它的閃亮。


  最清晰的記憶是一年級暑假返家那次。


  那次期末考試得了較好的分?jǐn)?shù),我心情愉快。我沒有直接回家,先到天津中轉(zhuǎn)一下,在南開大學(xué)一個老鄉(xiāng)的陪同下,逛了街,玩了水上公園,住了一晚,第二天坐上天津到德州的一列慢車,家鄉(xiāng)就是靠近終點的一個小城。車開時已經(jīng)將近中午了。


  七月的炎熱燒炙著車廂。陽光透過大開的車窗,投射在座位和過道上,明晃晃地刺眼。光線中有無數(shù)塵埃飄浮、旋轉(zhuǎn),時時被腳步攪亂成另一種形狀。到處充滿了簡陋的短途車廂特有的氣味。我把頭伸出車窗,熱風(fēng)撲面而來,挾帶著焦干的塵土嗆人的氣息,耳朵里即刻灌滿呼呼的風(fēng)聲。與鐵路平行的公路上,汽車看上去開得很慢,玻璃有時發(fā)出幾下閃光;遠(yuǎn)處,深綠色的田野卻讓人覺得萎靡不振……車逢站必停,上下車的多是沿線的鄉(xiāng)下人,穿著破舊,說著家鄉(xiāng)話,串親或者做些小買賣。其中一個來我旁邊找座位的人很小心地遞給我一支煙……車廂的女乘務(wù)員三十五歲上下,個頭高高的,表情生動,兩只顯得過大的眼睛總給人一種喜歡大驚小怪的感覺。她一刻不閑,時而和同伴高聲談?wù)撌裁?,時而腳步急急地走來走去。有一次她向我借筆用,我說沒有。她眉毛一挑,很夸張地指著我的校徽,對同伴說:“大學(xué)生還沒有筆……”然后是一串響亮的笑聲……


  這些都充滿難言的魅力,使我迷醉。我意識到自己的感覺出奇地敏銳、清晰,幾乎是懷著一種貪婪的熱情,看著、聽著、嗅著,想把一切印象都吸收進(jìn)來,儲存在心中。四五個小時的旅程,我一直沉浸在難言的快樂中,但其中幾乎沒有即將回到家的成分。相反,倒是想到這點反而有些不安,只盼望這個過程無限拖延下去。


  這一切,其實更多是后來才感受到的。它們在記憶里沉淀,發(fā)酵,很長時間以后才散發(fā)出它的醉人的香味。多年后我常常沒有來由地憶起這次旅行,那種心情我以后再沒有過。甚至不只限于旅行,在一直到今天的全部生活中,即使最快樂愜意的時刻,都不能比擬它的純粹、圓滿、深沉和無窮無盡感。如果勉為其難讓我命名,遲疑到最后,我拈出的會是“幸?!倍?。


  為什么是這樣?它有著什么意義?這種強(qiáng)烈的幸福感受,同青春的歡樂明媚心境、對于自己的信心和對生活的憧憬是怎樣的關(guān)系?也許這一切同火車并無關(guān)系,只是由于它恰好負(fù)載了幸福,本身便也成為幸福的一部分了。這是一種存在于事物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




  江河、池塘、田野、農(nóng)舍、森林、丘陵……在疾駛的車窗外它們飛快閃過或緩緩旋轉(zhuǎn),仿佛記憶中的某些不同的日子。你會在某個時辰驚訝于它們讓你聯(lián)想起生命流逝的形式,但你卻說不清楚。


  高峰體驗無法重復(fù),以后的多次旅行,我再不曾達(dá)到那樣的沉醉,但仍有許多可圈可點的瞬間。一次是大學(xué)三年級暑假前夕,全班去湖南作方言實習(xí),一晝夜的顛簸后,當(dāng)在晨光熹微中南方第一次闖進(jìn)眼簾,看到飄散淡灰色霧氣的稻田、水塘、水牛、滿山鮮嫩的綠,吸著明顯變得濕潤的空氣,那因睡眠不足的疲憊,一瞬間立即蹤影全無。另一次在貴昆鐵路,我輾轉(zhuǎn)臥鋪上,快天明時才勉強(qiáng)入睡,夢境中遣散不去的是剛剛辭別的山城貴陽的陰雨和晦暗,和夜行車在荒蠻的貴州高原上被一輪月亮照耀的悲涼。被旅伴推醒時,我看到他臉上掛滿興奮。詫異中朝窗外一撇,我即刻愣怔全無:原來已到中午,車已進(jìn)入昆明郊區(qū)。天藍(lán)得不真實,大朵大朵的云彩白得耀眼,沉靜地懸掛著,低得仿佛伸手可觸。大氣中充滿一種響亮、歡快、生氣勃勃的東西,一下子把心底照得透明。也好像在突兀中,過去從哪兒看到過的、對這塊土地的詩意的稱呼—“云之南”這幾個字眼跳上腦海,美麗得揪心……


  與這些閃耀的時刻相比,其他大量的時光該是滲透和浸泡了。目光隨著列車的行駛瀏覽大地,進(jìn)入它的無限。從整體到每個細(xì)節(jié),從聲音到色彩,大地全面敞開。你感到陽光的照耀、風(fēng)的吹拂,看到萬物生長的姿態(tài)。你的目光撫摸它們時,心也被它們撫摸。這時你能切膚般地體驗到做一個漫游者的幸福。許多年后,我讀到海子的一首寫給葉賽寧的詩《旅程》,開頭幾句是這樣的:


  我是浪子


  我戴著水浪的帽子


  我戴著漂泊的屋頂


  ……


  漂泊的屋頂,多么好!我感到被詞語的閃光照亮了。移動的車廂,正是每個旅人的屋頂,而自行進(jìn)中的列車窗口往外望,在緩緩轉(zhuǎn)動的大地之上,天空是一個更大的屋頂。誕生、勞作、歌唱、戀愛、受苦、死亡、生活和生命的一切,都在它的下面展開。在這第一個屋頂下面,我們更能夠具備一副開闊的、穿透的目光,更容易感覺到和讀出那些無窮和深邃,那些大地上的秘密。


  期待著一次跨越北中國的旅行,到新疆,或者內(nèi)蒙古。應(yīng)該在冬天,至少深秋。在這兩個季節(jié),才能最好地體會這一片大地的精神。凜冽的空氣,最能匹配那堅硬的土地,它的沉郁、靜穆和悲哀。我覺得,我的心境越來越走近它。




  青春歲月,每次旅行心中都揣著一個隱秘的念頭,希望能邂逅一位美麗的少女。那時,對她們的愛,差不多是詩情的唯一源泉。飄揚的秀發(fā)、目光的顧盼、姣好的容貌,織成了一道迷人的風(fēng)景,其中藏著生活的全部幸福和痛苦。


  我多少次從遠(yuǎn)處羞澀地凝視過她們,那些同一車廂的陌生的姑娘。她們出現(xiàn)在眼前,沒有背景,足以讓我想象得完美無缺。她們端莊矜持,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是一個不可輕侮的公主。那時我還不能夠想象,一個美麗的姑娘怎么能不同時是一個天使。當(dāng)因疲憊困倦而稍稍忽略了留意舉止時,她們神態(tài)中那人間的樸素真實,又讓我感到姐妹般的親切。每當(dāng)一個這樣的姑娘結(jié)束她的旅行從視線中消失,我都會有一絲惘然。仿佛火車駛過不留痕跡,我的默默的愛情曾經(jīng)怎樣地飄散?


  許多愛情源于旅行,或者把伏筆埋在火車上。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曾經(jīng)是我們那一輩人的精神圣經(jīng)。在那部宏大嘹亮的交響樂中,最令我怦然心動的卻是一個柔美的樂句??死苟浞虼畛送戆嗷疖嚮丶?,車停在一個中間站上,旁邊剛好停下一列從相反方向開來的車。短暫的時間里,他望見一個曾陪他看過歌劇的、不知姓名的羞怯的法國少女,她也看見了他。彼此的車廂里都沒有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靜靜地對望著。她原本極度膽怯,這時卻大膽地直視著他。他正要招呼她,車開了,她慢慢地遠(yuǎn)去了,消失在夜色里。他感到自己的心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么,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幾年后,在巴黎,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他結(jié)識了摯友奧里維,才知道那個女子正是他的姐姐安多納德,他的守護(hù)神,而此刻她已經(jīng)因為過多的操勞損害了健康,死去了。從她秘不示人的日記,和死前打著寒戰(zhàn)寫下的無法投寄的信中,他們知道了她對克利斯朵夫的隱秘而熱烈的愛情……我曾經(jīng)夢想這樣的愛情。


  今天,我依然時常將目光投向她們,那些當(dāng)年的少女,今天的少婦,但已不復(fù)往日的情懷。歲月在沖刷掉什么的同時也添加了什么,并不是只有聽濫了的韶華將逝的感慨。如果說,昔日的清麗因缺少映襯顯得單薄些,今日,歲月已把經(jīng)歷和磨蝕、智性和情韻調(diào)作底色。這使她們更多地具有可親的、母性的、豐厚的氣息。女性的美這時才真正到達(dá)一個頂點。即使在最幸福自得的臉龐上,我也一再發(fā)現(xiàn)神態(tài)里隱隱的疲倦、無奈和隱忍,盡管她可能渾然不覺。這是造物的神秘安排。它無處不在,但在疾馳的火車上,因了一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卻使人更容易發(fā)現(xiàn)這點……帶了一絲憐惜的微痛,我對她們的愛情不減絲毫。




  人們到處在生活……


  沒有哪兒比在火車上更能使人感受這句平淡的話里的神秘的蘊含了。它讓人想到一種彌漫無邊而又深不可測的東西。旅行中常常會遭遇某些新奇的、逸出常規(guī)的事情,讓人興奮或駭然。但我想說的不是這些。一列滿載旅客的火車,本身便已經(jīng)是意味無窮了。


  從進(jìn)入車廂起,熟悉的生活便暫告隱遁了。每個因為偶然而坐在面前的人,都能夠讓你馳騁一次想象力。他或她是什么人?自哪里來去往何處?這些不可知和不確定中自有一股含混的魅力、一絲隱約的撩撥,讓人欲罷不能。每個人都有一個目的地。有人是同家人團(tuán)圓,有人卻是去奔喪,作生與死的最后告別。也許是奔赴又一個夢想,也許某個策劃已久的陰謀正付諸實施。這個空間比任何別的場所都更能容納生活的神秘和曖昧。


  相比之下,有些要明朗清淺些,不易遮掩。有秘書奔走前后的人,即使偶爾走下軟臥到站臺上散散步,也總是那樣矜持莊肅;那位躺了幾十小時不食不語的年輕女人,不免使人猜想她可能正陷溺于一場情感的泥淖。那些經(jīng)商暴發(fā)的人仿佛是一個模子鑄成的,穿著、言談、炫耀財富的方式,總是那么單調(diào)貧乏;那些初次外出打工的農(nóng)家姑娘,怯怯地擠在一起,目光里交替著憧憬和茫然,等待每人的會是一份怎樣的命運?在列車上,你才強(qiáng)烈真切地意識到置身生活中間,它的聲音、色彩和氣味鮮明可感。誰有一顆民間的心,誰懷抱體驗的熱望,必定會對這種情形感到親切。我也有過多次飛機(jī)旅行的經(jīng)歷,但我少有這樣的感受。那畢竟只是少數(shù)人的事情,是相對易于概括的生活形態(tài)。而火車則讓你想到人群和大地,想到生活本身,它的豐富與紛亂,它的朝著無窮的敞開。


  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中,有一段很長的篇幅寫到火車。為躲避饑饉和混亂,醫(yī)生全家離開莫斯科,前往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旅程漫長而多難。鐵路、田野、森林和村舍無邊無際,肆虐的暴風(fēng)雪時常埋沒鐵軌。牲畜欄一樣的貨車車廂內(nèi)骯臟、擁擠、嘈雜,擠滿各種身份的人:經(jīng)紀(jì)人、商販、修道士、紅軍戰(zhàn)士、苦役犯、精神病人等。旅途屢遭變故,匪幫攔阻、鏟雪清路、檢查行李證件,使列車頻繁地停在曠野??謶趾蛽?dān)憂壓得每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命運如同迷漫的風(fēng)雪一樣無從被知曉……但即使這樣,也還有稠李花的淡淡的氣息,有不可思議的愛情。生活展開它的兩極、苦難和期望、罪孽和美好、悲哀和歡樂,都是那樣使人戰(zhàn)栗。


  直到今天,我最樂意做的事情之一,便是送人或接站。當(dāng)看到來自遠(yuǎn)方的火車緩緩靠近站臺,車窗玻璃印滿無數(shù)張望的臉,或者目送開出的列車消失在天際,一縷煙霧漸漸飄散,我仍然會激動不已。什么在結(jié)束,又有什么即將開始。但不論開始還是結(jié)束,都會讓人想到某種永無停息的運動,它是屬于一個更為巨大的實體。開進(jìn)開出的火車強(qiáng)烈地傳遞出生活的氣息,就像海風(fēng)的咸味使人想到大海。




  要是不記敘一番夜行車的體驗,這篇文章肯定不完整。


  列車行駛在沉沉夜色中,窗外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空間感消失了,只能從燈火的密集或稀疏分辨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從身下的平穩(wěn)或顛簸分辨平原和山地,從聲音的空洞或沉悶分辨橋梁和隧道。此外便是沉重單調(diào)的黑暗,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出。失去明朗確定的形體,思緒便也變得飄忽、隨意,一些念頭升起,追趕著前面的影子,但很快自己又被新涌來的擠壓、驅(qū)逐。你有意去思念一個人,去追懷一件事,最后你發(fā)現(xiàn),你捉到的只是碎片,仿佛影子的影子,皂泡上的一點霓彩。它甚至不如夢中來得真實和清晰。這又是因為什么?


  我有過好幾次午夜夢回,在頂層臥鋪上。眼睛睜開的當(dāng)兒,意識尚未從懵懂里醒轉(zhuǎn),漆黑一團(tuán),我不知身在何處,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充塞腦海的只有身下車輪的咔嚓聲。在最初瞬間的情感空白后,心被一種遭遺棄的、無依無助的、孤獨和悲哀的感覺,強(qiáng)烈地攫住,如醉如癡。終于,意識一點點恢復(fù),我聽到鄰鋪的鼾聲、母親哄孩子的聲音、有人輕輕走過的腳步聲。于是心里便不由得感到一絲暖意、一絲熨帖,對這些萍水相逢的人油然生出同類間的、相依為命的感情。伴隨它的來臨,黑夜也變成庇護(hù)了,一種溫暖而濕潤的、母性的遮蓋。


  這時,往往能聽到汽笛被拉響了。


  它被拉響的瞬間,總是顯得很匆促、突兀,尖銳而嘶啞,仿佛一把鈍錐子在捅人的耳膜。但很快,聲音變得散漫,向著四面八方逃逸,聽上去遲疑、游移而無力,終于消失在夜色和大氣之中。一切復(fù)歸于沉寂。短暫停頓后,第二聲又響起,重復(fù)如初。聽著,聽著,你會感到情感、想象還有思索,你意識中殘存的所有東西,也都被這聲音帶走了,消融于無際夜色中,像一縷晨霧被風(fēng)扯散,一段往事被時光湮沒。漸漸地,心里充滿了茫然的、深沉的平靜,仿佛在母親的懷抱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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