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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言圖書館 作者:(英)克萊爾·科克-斯塔基


導讀

馬克·吐溫曾經(jīng)深思熟慮過“預留遺言”這個想法。他覺得臨終遺言應當是“在一息尚存之時,用充滿睿智的話語華麗地把自己送達永恒的彼岸”。他同時也警告:“人在彌留之際,油盡燈枯,身體和大腦都變得不可靠了?!被诖?,他建議遺言應該是事先籌謀、白紙黑字、親友傳閱、開誠談論。

不幸的是,馬克·吐溫并沒有踐行自己的倡議。事實上,他給自己女兒的臨終遺言不完整得令人泄氣。這或許正應了那句“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老話。吐溫躺在自己的臨終床上和女兒克拉拉說,“再見了?!彼兆∨畠旱氖?,開始吊人胃口地低語:“如果我們再相逢……”隨后就睡著了。幾小時之后,他便沒有了呼吸。

世人都希望離開這個世界前能留下深邃的話語供后人瞻仰。然而可悲可嘆的是,因為死神的到來總是蠻不講理,這種概率的出現(xiàn)可謂千載難逢。但本書收錄的臨終遺言里有精彩故事、歷史洞見、痛徹心扉的柔情以及精辟如珠的妙語。每一則臨終遺言都引領我們穿越到某一特定的歷史時刻,我們宛如化身為一縷縷光束圍觀在臨終床側。不同見證者在臨終者的每一次吐詞中都會演繹出不同的臨終遺言版本。

當我們思考臨終遺言時,毋庸諱言我們也在思索死亡這件事。在弗朗西斯·博瑞爾和F.L.盧卡斯合著的《死亡的藝術》(1930)一書的介紹中,他們斷言:“死亡存在三種可能的形式:昏迷不醒、陷入譫妄狀態(tài)(或者半清醒狀態(tài)),或者全身心死亡?!彼郎窠蹬R時會有很多種形式,這一點也可以在所有的臨終遺言中得到印證。有些人在遭遇死神時神志清醒,他們得以和圍攏在身邊的家人慢慢離別,發(fā)表得體又感人的遺言。其他人猝不及防地被死神帶走,其中有些甚至是因謀殺而亡,他們的遺言也記錄了這些瞬間。一些可憐的靈魂離開這個塵世時處于半清醒狀態(tài),他們的遺言不是完全任意的就是毫無意義的。

在一些人漫長的死亡過程中,有那么好多次別人以為這個遭受病痛的人就要熬出頭了,而他竟然又不屈不撓地多活了幾天。人們很容易設想這樣一幅畫面,將死之人的至親都圍在病榻周圍,迫不及待記錄著病人的所有言辭,深怕這就是他的臨終之言。人們不禁有理由推論那些許多著名的臨終時刻已經(jīng)被優(yōu)化和美化地再創(chuàng)造了。眾所周知,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前人的遺言也是由后人記錄的??傆腥似惹邢M炎约核鹁春蛺鄞鞯娜宋锏淖詈笏查g盡可能描繪得光輝偉大,基于此,不可避免的一個事實就是:許多發(fā)布給公眾的遺言已經(jīng)事先被潤色美化了。

經(jīng)過細細考證,一些流傳甚廣卻無證可究的遺言實際上是被杜撰出來的。但這也沒有阻止我把它們收錄進本書,因為這些假設是出自他口的遺言提供給了我們更多有關這個人物的品性上的洞見。不論到底是否是真的臨終遺言,在那些后世流傳甚廣的遺言中,人們能發(fā)掘出許多弦外之音。比如說查理二世流傳的遺言版本:“別讓可憐的奈莉挨餓?!彼懒硕挤挪幌碌倪@個奈莉指的是他的演員情婦——奈爾·格溫。有意思的是這個版本的遺言比他真正的版本流傳得更為持久和深遠。那個版本是:“先生們,你們一定要原諒我在這個最不合理的時刻死去?!?/p>

我們整理臨終遺言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人們總希望通過追求一些不浮于表面的、深邃的信號或者一些軼事趣聞來完美刻畫某個人物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講,整理者希冀盡可能好地展現(xiàn)那些垂死人物的最后時刻。因此,臨終遺言的陳述也是會把后人帶到不同結論中去的。比如喬治五世的臨終時刻,白金漢宮發(fā)布的官方版本是“我的帝國當下如何?”。這個版本體現(xiàn)了這位君主對于他的疆土和子民的鞠躬盡瘁。然而根據(jù)一些現(xiàn)場目擊證人事后傳出來的描述,在確認自己將被送往博格納康復治療時,喬治在塵世的最后話語根本和憂國憂民扯不上一點關系。他是嚷著“該死的博格納!”離世的。

假如我們能自主挑選臨終時刻,或許我們可以醞釀完美的言辭來概括這一生或確保關鍵信息得以傳遞。所謂天不遂人愿,死亡基本不是這么一回事。偉大的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生前有許多科學創(chuàng)舉,包括了最著名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巴氏滅菌技術。他極有可能曾設想在生命最后關頭向世人傳授一些他天才的精髓。不幸的是,當身邊人向他遞送一杯牛奶時,他被記錄的最后話語竟然是“我不能喝”。當然史料也未有記載他最后的那杯牛奶是否用他的方法消過毒!

即便你事先計劃了你的偉大遺言,死神也會出其不意將你擄走。著名的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的死亡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心臟病突然發(fā)作時,瓦格納倒地的同時懷表也掉了。他眼睛緊盯著掉下的懷表,“哦,我的表……”竟成了他的臨終遺言。一個人的臨終遺言往往也能還原出他們臨死時的處境。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狙擊槍手奪命的作家薩基的臨終遺言是:“滅了那該死的煙頭!”這無縫對接了他死亡時的悲壯場景。類似的情景也發(fā)生在英國首相斯賓塞·帕西瓦爾身上。他在下議院大堂被刺殺。死亡前的瞬間(看到了槍手和呼嘯而至的子彈)他意識到即將發(fā)生什么,脫口而出:“我的天?。 ?/p>

對于那些苦苦尋求偉人臨終遺言深意的人來說,亨利·大衛(wèi)·梭羅可真是要傷透他們的心了。這位偉大的自然主義者生命最后階段有點癲狂,零星吐出的詞竟然是完全隨機的:“駝鹿……印度人……”

許多臨終遺言被蓄意打上宣傳標簽。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信徒希望他們敬愛的人的臨終遺言也能向公眾宣示他們的信仰。被問到“你是否遵循《圣經(jīng)》教義?”時,新教改革領袖馬丁·路德·金臨終前鏗鏘有力地回答了“當然”。

臨終遺言有時也會和死者生前信仰背道而馳。比如一些無神論者的最后話語揭示了在生命最后關頭,他們因懼怕死亡而更愿意違背自己之前的觀點。伏爾泰,這位著名的天主教批評者,被流傳出來的幾個臨終遺言版本,都顯示這種傾向。包括那個雖已經(jīng)被證偽卻一度大肆流傳的完全改變他生前初衷的版本:“我被上帝和人類同時拋棄了。我的上帝,我的耶穌,如果能再讓我活半年,我愿意給你我一半的身家。然后我就下地獄,而你也將和我一起?!倍酉聛磉@個流傳更廣的版本則維持了他的智慧和驕傲,比如這句他在臨終床上看到燈光突然閃爍時嘲諷著說出的遺言:“什么,就這樣激情燃燒完畢了?”再就是被我收錄進本書的這個版本(盡管被證很可能是偽造的,卻是世人更愿意接受的),在最后一次被要求徹底否認撒旦時,伏爾泰回答:“我的好人啊,此時和當下可不宜宣戰(zhàn)結仇啊?!?/p>

臨終場景總少不了成群結隊的至親至愛將垂死者層層包圍道別,所謂千人千語,對于死者的臨終遺言,每個目擊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見證版本向外公布。這種現(xiàn)象就發(fā)生在了小威廉·皮特身上。他的不同版本的遺言引發(fā)了一些爭議。有人說他講了“我的祖國,我怎么舍得離開你”。另一個更正面的版本則說“我的祖國,我多么愛你啊”。

基于人們對臨終遺言文化含義的重視,極有可能通常被報道的臨終遺言不是真正原版的遺言,而是那些后人認為對于死者一生更有意義和更恰當?shù)难哉?。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后人給予偉大智者奧斯卡·王爾德的充分吻合他這一生的風趣遺言:“我和墻紙在做殊死搏斗,今天不是它死就是我亡”。然而考慮到王爾德最后死于腦膜炎,我們有理由推斷他真實的遺言或許遠沒有這么精彩。

在那些猝死或者不期而至的死亡案例中,臨終遺言或許連被記錄的機會都不存在,事先沒有人意識到上次的話語竟然就是最后的聲音。這些狀況下,主人翁生前的最后一封信有時會被當作臨終遺言的來源。寫信時,主人可能已經(jīng)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表達心聲的機會,那樣的信件內(nèi)容往往是深刻而有見地的。這種深刻或痛心在那些自殺者的遺書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口袋里裝滿石頭,自沉于烏斯河之前,給丈夫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言辭有她彼時抑郁精神狀態(tài)的縮影:“我強烈預感到我將要瘋狂。這種狀態(tài)下我寸步難行。我耳鳴,腦海中各種聲音撕咬,無法靜心工作。我已經(jīng)和這種狀態(tài)斗爭許久,現(xiàn)在我斗不動了。此生我雖欠你幸福,卻不能再這么自私地繼續(xù)破壞你的余生了。”

羅伯特·福爾肯·斯科特被發(fā)現(xiàn)蜷身死在南極洲荒野中的一個帳篷里。死之前他知道他追求的人類史上第一個到達南極點的夙愿實現(xiàn)不了了,而一起戰(zhàn)斗的探險同伴們估計也都無法生返。極度絕望之下,他在最后的日記開篇寫著:“看在上帝的份上,請照顧好我的人。”

此次探險隊中的另外一名成員上尉勞倫斯·奧茨因為他那最無私的臨終遺言而永垂不朽。意識到因嚴重凍傷而行動不便的自己已經(jīng)成了團隊的大包袱,因為自己可能使得其他成員到達不了基地的營地而失去寶貴的求生機遇,奧茨覺得自己唯有一死才能避免這種狀況。在他從帳篷走向漫漫冰天雪地結束自己生命之前,他為后人所不忘的話語是:“我到外面去走走,可能要多待些時候?!?/p>

歷史上密切相關的人物的臨終現(xiàn)場遺言的拼接也能合力向世人展現(xiàn)出某個歷史階段的生動瞬間。比如說兩位共同參與《獨立宣言》起草和簽署的美國開國元勛托馬斯·杰斐遜和約翰·亞當斯竟然同年同月同日死。無巧不成書,那一天竟然是美國獨立日——7月4日,《獨立宣言》簽署的那一天。杰斐遜,臨終前惦記著這個日期,他在塵世最后的話語是:“今天是4號吧?”亞當斯,放不下這個老朋友和老同事,留下的遺言是:“托馬斯·杰斐遜那老家伙還挺著沒死?!倍聦嵣?,他完全可以死得瞑目了,因為杰斐遜幾小時前就已經(jīng)挺不住而先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類似的歷史性場景也發(fā)生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讓-保爾·馬拉和刺殺者夏洛蒂·科黛的死亡上。作為雅各賓派的領導者,馬拉在浴缸中被大革命期間吉倫特派的同情者夏洛蒂·科黛刺殺。彼時馬拉飽受一種嚴重的皮膚病折磨,他必須每天數(shù)小時持久浸泡在浴缸中的藥水里接受治療??器飚敃r就是在浴室兼書房的場景中見到的馬拉。為了能騙取信任入室見到馬拉,科黛假裝要告訴馬拉吉倫特派叛徒的名字。當馬拉告知科黛那些叛國者將會被逮捕并送上斷頭臺時,科黛取出了藏在衣服中的小刀,直接刺中了馬拉的心臟。馬拉最后的話是喊向自己的妻子:“親愛的,快救救我?!笨器飚攬霰徊恫⒈慌兴佬?。她臨終的話語體現(xiàn)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近距離看到斷頭臺和鍘刀時的興奮。她宣稱,“我有權好奇,我從沒有見過這個玩意兒。我為國捐軀,我將會流芳百世?!?/p>

有些最具悲劇性的遺言出自那些樂天派,那些對死亡毫無準備的人,生命最后一刻還相信自己即將康復。美國演員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斯的遺言或許是最匪夷所思且虛幻至極的:“我現(xiàn)在感到前所未有的好?!蹦﹂T教領袖布里根姆·揚死前歡呼,“我感覺好多了!”很偶然的,臨終遺言也能精準概括人們生前的神韻。挪威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作為一位超級現(xiàn)實主義者生前久負盛名,他至死都捍衛(wèi)了自己這個名聲。護士在床邊說他情形好像好轉(zhuǎn)了,易卜生答復“恰恰相反”,之后就與世長辭了。

有時候是人死前的一系列對話構成了臨終遺言。在那些內(nèi)容中,后人摘取有趣的部分作為正式的“官方”版本。英國著名詩人喬治·戈登·拜倫勛爵有很多言辭被認為是他的臨終留言。其中包含“可憐的希臘!我奉獻給了你我的歲月,我的財產(chǎn),我的精力?,F(xiàn)在我獻上我的生命!我還能為您做什么?”,以及“我該起訴仁慈嗎?哦哦,不要虛弱。最后也讓我像好漢一樣地走”。然而根據(jù)他的副將皮特·甘巴記載,實際上他的臨終遺言更接地氣:“我必須睡了,晚安。”

現(xiàn)代人對于名人們的臨終遺言的著迷和熱情并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有任何消退的跡象。此前蘋果公司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史蒂夫·喬布斯的臨終遺言被公之于眾?!芭锻郏∨锻?!哦哇!”這幾個重復詞語高度吻合他保持好奇的精神和面對死亡時的不回避心態(tài)。

最后為我們貢獻臨終遺言的是深受讀者喜愛的英國奇幻小說作家特瑞·普瑞切特,他的遺言表現(xiàn)形式最現(xiàn)代。在意識到死神快要來接他走時,他事先編好了幾條推文,請家人在他死后逐一發(fā)布在推特上。與他自己的作品《碟形世界》中對于死神的擬人化描述相呼應,死亡是一個黑衣人騎著叫賓凱的馬匹,吐出全部是大寫的單詞,普瑞切特的推文字母全大寫:“終于,特瑞先生,我們必須把你帶走了?!?/p>

緊接著的第二條推文是:“特瑞抓住死神的手臂跟隨他離開大門,走進了茫茫黑夜中的廣袤沙漠?!弊詈笠粭l推文,“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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