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課　從蒹葭蒼蒼，到泛彼柏舟

『詩經(jīng)』諷喻詩、送別詩各二首

一、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我們講的這首是《邶風(fēng)》的《柏舟》?！对娊?jīng)》里有兩首《柏舟》，另外一首是《鄘風(fēng)》的《柏舟》，那是一首愛情詩：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dàn）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cè)。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前面我們說過，邶國和鄘國靠得很近，風(fēng)俗也近似，大概在那個地方，用柏木做舟是一個習(xí)俗。詩講的是一個少女，愛上了一個少年，寫得很直白，但又很懂得修辭。它不直接說那個少年，而是用“髧彼兩髦”來代替，也就是說，在少女的心中，一想起那個少年，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那個少年兩縷下垂的頭發(fā)。髧，就是垂下，跟這個讀音相近的字，大多有這類意思，比如“耽擱”的“耽”。耽的本義是耳朵垂下來，垂到了肩膀上。（有個音樂家叫聶耳，原名聶守信，聶耳這個名字，其實是取自古書，意思也是垂下耳朵，因為“聶”和“耽”古音很近，《山海經(jīng)》等古書上常說，南方的野蠻人，耳朵很大，垂到肩膀上。聶守信是云南昆明人，在古代的分類，屬于標(biāo)準(zhǔn)的南方蠻夷之地，他給自己改名聶耳，或許有自嘲的因素。）再比如“下沉”的“沉”，本來也是和髧、耽的聲符一樣的。這個耽，還有個異體寫作“紞”，指古代冠冕兩邊下垂的帶子，反正都是下垂。

據(jù)禮書說，頭發(fā)下垂本來是兒童的發(fā)型，長大了仍象征性保留兩縷，以示自己猶是弱小。若父母雙亡，則必須除去。我們看古裝劇里，有些帥哥總是垂下兩縷頭發(fā)的，確實顯得要帥一些，難怪少女動心了。

這是飯前點(diǎn)心，現(xiàn)在我們講《邶風(fēng)》的《柏舟》。儒生們對這個也有解釋，說是衛(wèi)頃公的時候，朝中沒有正直的人，都是奸臣當(dāng)?shù)?。因此，詩的本義是抒發(fā)到處都遇不到仁義之人。這個解釋好像說得過去，因為從詩的內(nèi)容來看，確實就像寫一個失意的人，在抒發(fā)怨氣。

古代儒生還有一個更復(fù)雜的、故事性更強(qiáng)的說法，說是衛(wèi)宣公的夫人，是齊國國君的女兒，她嫁到衛(wèi)國，但才走到衛(wèi)國城門，就聽說新郎死了。保姆勸她：“咱回家，還沒正式婚禮，不算寡婦，現(xiàn)在回去不晚。”女兒說：“不行，我已經(jīng)接受了聘禮，而且都入了人家的國境，就是人家的人了，怎么能反悔？”執(zhí)意去祖廟朝拜，當(dāng)了沒有老公的新娘，服了三年的喪禮。老公的弟弟被立為國君，跟嫂子說：“我們衛(wèi)國是小國，稅收很少，宮內(nèi)負(fù)擔(dān)不起兩個廚房；要不，咱倆搭伙做飯吧?！逼鋵嵕褪且笕⑺奈裾f法。女的說：“你簡直是個禽獸，連嫂子都想欺負(fù)?！蹦堑艿懿桓市?，派人去齊國，跟嫂子的兄弟說，希望他們勸勸妹妹。兄弟們疼愛妹妹，不忍見她守一輩子活寡，紛紛派人來勸，她不但不聽，還詩興大發(fā)，寫了這首詩。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詩人，是可以逼出來的。

要注意，這首詩雖然是《邶風(fēng)》，但按儒生們的說法，寫的是衛(wèi)國國君的事，可見邶和衛(wèi)，是不分彼此的。現(xiàn)在，我們來詳細(xì)欣賞。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泛舟很好理解，我們現(xiàn)在去公園，租條船，蕩起雙槳，在湖里遨游，依舊叫泛舟。彼字和現(xiàn)在的語法差距有點(diǎn)大。這個彼，是指示代詞，指“那個”舟。古代這種句式非常多，《詩經(jīng)》里就很不少，比如“稱彼兕觥”（《豳風(fēng)·七月》），“取彼譖人”（《小雅·巷伯》），“截彼淮浦”（《大雅·常武》），“撻彼殷武”（《商頌·殷武》）。柏木是一種很堅固的木頭，用來做船是極好的。

亦泛其流，是指小船隨著流水泛泛漂浮。這兩句說的是：這個人百無聊賴，駕著舟，任其漂泊，無所歸止。很多人首先會想到，這家伙肯定心情不好。我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漫無目的地亂走，而她是漫無目的地泛舟而漂，意思是一樣的。但我讀這首詩的時候，卻沒這么想過，我想的是：這家伙真浪漫，真有錢，真有閑。我們平常泛個舟，哪那么容易？還得在周末，還得去公園，還得買票排隊。反正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浪漫。小時候看見電影里，情侶一邊用吸管喝著汽水（我倒是喝過汽水，但那時從來不提供吸管），一邊泛舟波上，說些淡話，就覺得太浪漫，太奢侈，太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

總之，這個人漫無目標(biāo)地泛舟，肯定是心情不好，因為詩中沒有寫她在談戀愛。兩個人泛舟，可能很快樂；一個人泛舟，如果也很快樂，多半精神有點(diǎn)問題。如果她沒有問題，則是心情不好。

詩的下面說了，“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原來她是失眠癥患者，睡不著覺，起來劃船玩?！肮⒐ⅰ?，古代“耿”有兩個意思，一個就是明亮，因為“耿”這個字，右邊是“火”，跟“火”有關(guān)的字，肯定明亮。所以這個字，有一種《詩經(jīng)》的版本就寫作“炯”，“炯”和“耿”的古音很近，是同源詞。除此之外，“耿”還有“正直”的意思，我們平常說的“耿介”，就是這個意思。但這個意思，大概是從“光明”的意思引申出來的。因為“耿介”又寫成“耿潔”，“潔”就是干凈、明亮。一個人正直，其實就是指他干凈、明亮；一個人心靈很臟，多半不可能正直。那么，耿耿不寐，如有隱憂，意思則是：腦袋透亮，睡不著，好像有憂愁。

古代儒生對“耿耿”有另一種解釋：猶儆儆也。儆，現(xiàn)在一般寫成“警”，“儆”和“耿”古音也很近，那么，在儒生眼里，這里的“耿耿”，是當(dāng)成“儆儆”的通假字來用的，耿耿不寐，就是說整個晚上像狗一樣警覺，這還怎么睡覺？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如有隱憂”，很多人望文生義，第一時間會認(rèn)為“隱憂”就是“隱藏的憂患”。其實不是的，“隱”也有“憂傷”“痛苦”的意思。我們上次課說過，隱藏的意思，常常和憂慮的意思相關(guān)。比如我們說惻隱之心，“惻”和“隱”都有隱藏的意思，但組成詞，卻表示憐惜、憂慮。

接下來說“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微，就是非，表示否定的意思。在古代漢語里面，所有表示否定意思的副詞，聲母都是雙唇音，你們想想，是不是這樣？念過高中的，都回頭想想，有哪些否定副詞？最常用的是不，然后是非、無、沒、未、靡。這個“微”，我們中學(xué)的《岳陽樓記》里就有：“微斯人，吾誰與歸？”意思是說，如果不是這個人，我和誰歸為一類呢？《詩經(jīng)》這兩句連起來，是說，我駕舟泛游，心中憂愁，并不是我沒有酒喝，也不是沒有錢旅游。這句話透露了一個信息：這人蠻有錢的。

“敖”，我們現(xiàn)在寫成“遨”，以前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的李家浩先生講《說文解字》課，我聽過三次，每次他都要講，魯迅有一個筆名叫“宴之敖”，根據(jù)《說文》的解釋來拆解，就是“被日本女人趕出來的人”，為什么是這個意思？因為按照《說文》的說法，“敖”是由“出”“放”兩個字組成的；當(dāng)然，從古文字字形來看，《說文》對“敖”字形結(jié)構(gòu)和意義的分析是不對的?！鞍健钡募坠俏淖中蜗褚粋€人頭上頂著一棵草，金文字形在旁邊加了個手持木棒毆打的樣子，大概表示驅(qū)逐的意思?？傊?，并不是由“出”“放”兩個字組成的。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接下來是這個主人公的表白和控訴：我的心不是鏡子，能容得下很多東西。茹，就是吞?！巴坛浴焙汀叭菁{”意思相通，有多大胃口容納，才能吞吃。鏡子可以容納無數(shù)影像，銅鏡如果一直磨，估計幾千年也能用的。我有很多兄弟，但都靠不住。我去找他訴苦吧，他竟然為此發(fā)怒。薄，是語氣虛詞，沒有意義。愬，是“訴”的異體字。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第三節(jié)依舊是表白和控訴：我的心不是石頭，不可以轉(zhuǎn)動。估計她心目中的石頭，都是圓的。又說：我的心不是席子，不可以卷起來。小時候看過一個戲曲片，叫《卷席筒》，故事很悲慘，不忍回憶，就是用席子把人卷起來埋掉。上面幾句都很容易，小學(xué)生都看得懂。但是“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是什么意思？我想很多人都會被卡住。就像你開著一輛疾駛的汽車，突然前面出現(xiàn)了障礙物，你一個急剎車，顛得前仰后合。怎么回事？讀《詩經(jīng)》，很容易碰到這種字詞障礙。不像唐詩宋詞，曉暢如話。

什么叫“威儀棣棣”，古注說：“棣棣，富而閑習(xí)也?！本褪峭x美而盛大，動作悠閑，儀態(tài)萬方。古代貴族上朝堂，穿著、動作、容止，都有一定規(guī)矩，要學(xué)習(xí)好久，練習(xí)好久，才敢拋頭露面。吐個痰，都有一百零八種方式。這樣，泥腿子們看到了，才會慨嘆：“真牛啊，怪不得人家吃香喝辣?！鄙虾２┪镳^收藏的楚簡中，有一篇《民之父母》簡，引用了這句詩，但寫作“威儀遲遲，不可選也”，恐怕“遲遲”才是本字，因為“遲”正好是寬松悠閑的意思。遲到，說明緩慢，這和貴族的所謂富而閑習(xí)，意思是一致的。選，就是算。“選”和“算”的古音，是很相近的，古代常通用。這句話說：貴族們的禮儀萬方，難以盡數(shù)。大概是自夸，說自己威儀舒遲，不可以數(shù)得清。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這一節(jié)寫她的心情。她心里很憂慮，悄悄，也是憂慮的意思，古代“悄”和“憂”讀音也不遠(yuǎn)，大概是同源詞。她很憂慮，因為被很多小人憎恨。慍，就是郁悶，憤懣，被小人憤懣，相當(dāng)于被小人憎恨。覯，遇到。遇到很多痛苦，受到了很多侮辱，每當(dāng)靜下心來想這事，一覺醒來，就免不了想捶胸頓足。辟，一般認(rèn)為通擗（pǐ），表示擊打。不過“摽（piāo）”也是擊打，這個詞不常用，但漂洗衣服的“漂”，跟它是同源詞，漂洗，就是擊打衣服。韓信碰到的漂母，就是在河邊用砧棰擊打衣服的婦人。那么，“擗”和“摽”是同義詞。有，讀為“又”比較好。古書上“有”經(jīng)常當(dāng)“又”字用，表示連詞。但是這個“寤”，解釋為睡醒了，在意思上不大順。

靜下來思考這件事，睡醒了就捶胸，跳躍有點(diǎn)快，所以有人把“寤”解釋為“交替”，比如周振甫先生就這么解釋。但是“寤”在古書上并沒有“交替”的意思。周先生估計是把它當(dāng)成“午”字來看待的，因為“午”有交互的意思，但是它又沒有副詞用法，所以不可信。我猜“靜”和“寤”是對文，都表示狀態(tài)。靜下來思考，睡醒之后捶胸，意思說得過去。而且“思”在古代也有“悲傷”的意思，當(dāng)然用法不普遍，估計也是從思念的意思引申過去的，思考多了，總是會給人帶來痛苦。思考得越多，對世事越清楚，就越痛苦。所以古人會說：“難得糊涂?！?/p>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意思是太陽啊，月亮啊，為什么有更迭虧損？我心中的憂慮啊，太濃太濃了，像沒有洗衣服一樣。這兩句暴露了主人公的性別，原來是個女人。古代的男人是不會洗衣服的，除非實在娶不起老婆，沒有辦法。古代在河邊掄起砧棰洗衣服的，都是一色的女性。男人也沒有幾個愛干凈的，至少我從來沒見過，因為他們對干凈與否不敏感。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叫作《兩個邋遢朋友》，收在我的散文集《舊時天氣舊時衣》里，寫到其中一個朋友的家里，地上扔了一本雜志。我撿起雜志，才看見地磚的真實顏色。另一個更絕，專門空了一個房間來裝垃圾。我另外有個男性朋友，他倒是顯得蠻干凈的，屋子也打掃，地上沒有垃圾，甚至座機(jī)電話也用一塊手帕蓋著。但我有一天仔細(xì)看去，那塊手帕臟得不得了。這朋友真是一朵奇葩，他貌似愛干凈，其實比那些不加掩飾的臟男人還要可怕。

詩歌里面這位女主人公顯然有著潔癖，換到現(xiàn)在，她肯定會去學(xué)醫(yī)。后世的文人寫憂愁和痛苦，是“思蹇產(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腸一日而九回”“魂營營而至曙”“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沒有人會寫心里很難受，好像沒洗衣服一樣的。這種比喻太奇特，我以前讀到這里，總是想笑。

我想這首詩沒有什么微言大義，大概就是寫一個貴族婦女，因為比較清高自負(fù)，得罪人太多，遭到中傷，生活很苦悶，但又無處可逃。古代社會層次不豐富，交通也不發(fā)達(dá)，不像現(xiàn)在，我買張機(jī)票走人，自己玩自己的。有人說，這是一首大老婆不得丈夫歡心，控訴眾多小老婆的事，也說得通。詩歌的本事不顯豁，誰都可以盡情想象。

但我認(rèn)為，這首詩最重要的，是寫到了人的局限。“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苦思冥想，也無處可逃。人是一種可悲的社會動物，離開了群體很難生存。但群體生活的代價，就是必須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一旦處理不好，輕則被驅(qū)逐，重則被殺頭。所以武俠小說家想象，那些大俠比如黃藥師獨(dú)自一人住在桃花島上，誰也不搭理，也可以過，而且過得更好，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人類現(xiàn)在過得比較舒服，是因為有社會分工，很多事不必親力親為。如果黃藥師一人住在桃花島，他難道一日三餐都自己做？米呢？好吧，米可以買很多來囤積。菜怎么辦？那時可沒有冰箱，難道都自己種？海島上濕氣重，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自然災(zāi)害，比如海嘯、水災(zāi)、旱災(zāi)之類，都不可能一個人解決。其實黃藥師很殘忍，他弄了很多人來，把他們搞成啞巴，一一安排工作，專門侍候自己。但其實這是不切實際的，黃藥師也不是三頭六臂，不可能躲在海島上，獨(dú)自控制那么多啞仆。所以，武俠小說我小時候很愛看，長大后就懶得翻。不管怎樣，還是現(xiàn)代社會好，開放、文明，被這個群體不待見，大不了換個地方、換個群體融入。當(dāng)然，并非每個人都有這個能力。很多人依舊不得不屈服于社會，不能奮飛，這是沒辦法的。

二、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yuǎn)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這首詩，古代儒生們也有說解。說是衛(wèi)國的莊姜，嫁給了衛(wèi)莊公，但是沒有生子。一聽莊姜這個名字，我們就知道她很大可能是齊國人，因為齊國的領(lǐng)導(dǎo)階層姓姜嘛。衛(wèi)莊公有個小妾，叫戴媯的，生了個兒子，叫完。莊姜沒有兒子，就把完視同己出。但是完即位不久，就被謀殺了，估計名字取得不好。當(dāng)然也不一定，比如陳國的公室子弟叫陳完的，因為國內(nèi)政治不穩(wěn)定，舉家移民到齊國。不但沒有完，而且后嗣日漸壯大，最后奪了齊國的君位，硬生生把姜姓齊國顛覆成了陳姓齊國（古書上一般叫田姓齊國）。戴媯很悲傷，準(zhǔn)備回國。莊姜去送她，寫了這首詩。這是最流行的說法。還有別的說法，我們不管它，還是欣賞詩歌本身重要。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這首詩以燕子飛翔起興，為什么呢？因為詩人看到了燕子飛翔和離別之間的關(guān)系。燕子飛的時候，它的羽毛是差池的，也就是錯開的。差池的意思是錯開，分開。有個讀音相似的詞，叫“蹉跎”，實際就是“差池”的另外一種寫法，也是指離開，引申為失去。歲月蹉跎，就是歲月離開，失去，再也不會回來。我們現(xiàn)在說差錯，差，本義就是分開?！墩f文》說：“差，貳也，差不相值也?！比缜腥绱?，磋就是摩擦，也是不斷錯開、分開的動作。

主人公在這里送別，分離，相互失去，再也不能相見。我們現(xiàn)代人，對自然界草木動物的熟悉，遠(yuǎn)不如古人。我收養(yǎng)一只流浪貓之后，才理解《莊子》里說的，貍貓和黃鼠狼捕捉獵物前的動作：“子獨(dú)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闭f貍貓和黃鼠狼，把身子拉長，伏下來，等待獵物。我有時候看見我那只取名為咖喱的小貓，也是這樣卑身而伏，看著我，虎視眈眈。我想這是它的天性，如果我是只老鼠，它真的會把我吞了。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yuǎn)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第二章也寫到燕子，頡之頏之。從字面上看，是指飛翔的動作一上一下，直來直去。古注上說：“頡”是向下飛，“頏”是向上飛，這個我是不大信的。上次我們提到，從“吉”為聲符的字，多有挺直、挺拔、健壯的意思，所以吉士就是挺拔的肌肉男。所以，“頡”的意思和梗直、挺拔肯定有關(guān)。“頏”從“亢”聲，“亢”這個為聲符的字，也很巧，和“吉”一樣，也有類似的意思。比如說“亢直”，就是不會彎曲的、挺拔的。高亢，就是指挺拔的、高直的?！翱骸边€解釋為喉嚨，實際上就是指脖子，脖子都是直的。甲亢，就是高亢過頭了，挺拔過頭了，需要吃藥，緩下來。所以“頡”“頏”兩個字放在一起，意思是一樣的，都是指挺直。燕子飛的時候，或許是這種風(fēng)格。我倒是見過蜻蜓，飛起來特別靈活，突然就直墜下去，突然又直沖而上。這大概就是“頡之頏之”。古人解釋“頡之頏之”，說是鳥大飛而前，則脖子很直，而頸下脈絡(luò)歷歷可見，我想太迂曲了，不可信。另外，燕子那種有時大起大落的飛翔方式，大概也讓人想起離別吧。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這章寫燕子飛的時候，上上下下，發(fā)出鳴叫；而我要送人去南方，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離去的背影，不由得心中悲苦。勞心，就是心很勞累，很痛苦。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第四章有些怪，突然說到仲氏去了，“仲氏任只”是什么呢？周振甫先生解釋說，是說仲氏姓任。這有點(diǎn)莫名其妙，如果說莊姜送別的是戴媯，那她姓媯，而不是姓任。程俊英先生則說，這是國君送他二妹出嫁的詩，所以仲氏是他叫妹妹為老二，似乎也有些牽強(qiáng)。因為古代男子和女子不放在一起排行，二妹不該稱呼為老二。程俊英先生又把“任”解釋為“信任”，說這句的意思是：老二，你值得信任。都是不懂訓(xùn)詁的說法。其實“任”和“信”的意思是一樣的，古音也有關(guān)，都是表示心地“溫厚”的意思。只，則是語氣助詞，在楚國簡牘中，“只”和“也”的寫法很像，有人說“只”就是“也”，當(dāng)然也不可信。但“只”和“也”一樣，可以當(dāng)句尾的語氣助詞用，則是確實的。

所以后面說她“其心塞淵”，古注《毛傳》（是秦末魯國人毛亨給《詩經(jīng)》做的注釋，后來他把學(xué)問傳給自己的侄子毛萇，世稱大毛公、小毛公）解釋說：“塞，瘞；淵，深也?！辈粔蚓_?！墩f文》有個“?”字，解釋為：“?，實也?！队輹吩唬骸畡偠?。’”清代的大學(xué)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說：“《邶風(fēng)》：‘其心塞淵?！珎鳎骸幰??！对姟罚骸娜麥Y，王猷允塞?！酝｀嵐{云：塞，充實也。今文《尚書》：‘塞晏晏?！嵶ⅰ犊检`耀》云：道德純備謂之塞，道德純備，充實之意也。”都是說，“?”和“塞”是同源詞，“塞”的意思是“滿”，“?”的意思是“內(nèi)心塞滿”，也就是內(nèi)心充實。內(nèi)心充實，一般認(rèn)為是厚道。

那么“淵”呢？也一樣，古文字“淵”的字形像一個封閉的水池，激蕩的回水被限制在一個范圍內(nèi)，和“塞”的意思很相近，表示水池很“充實”，所以“淵”也有深的意思，因為“深”和“厚”意思是相通的。總之，“淵”和“塞”同義連用，一起用來形容人很厚道，非常合適。

后面講到溫、惠、淑、慎，都是形容她溫厚品質(zhì)的。終溫且惠，就是既溫且惠。“終”是終結(jié)，“既”也是結(jié)束，所以“終”和“既”的意思相同。最后兩句說：你因為思念先君，因此鼓勵寡人，要積極面對生活，不拋棄，不放棄。寡人是莊姜自稱。古代國君稱為君，自稱寡人，國君的夫人稱為小君，地位很高的，大概也可以自稱寡人。

不過也有人說，最后這一章是錯簡，混入這首詩的，因為和前面三章意思不相關(guān)。這是一種看法，可以作為參考。

這首詩打動人心的，就在于把送別的痛苦，描寫得很到位。場景發(fā)生在春天燕子紛飛的時節(jié)，時節(jié)很美，但更增加人的悲傷。如果換了后代的詩人，肯定要重重描繪周邊景色，什么柳絲長啊，綠樹聽啼啊，長亭更短亭啊，勸君更盡一杯酒啊……總之，會寫得哀婉動人。《詩經(jīng)》這首呢，簡單了點(diǎn)，但要原諒，畢竟是早期詩歌嘛，簡陋一點(diǎn)，很正常。但它在中國送別詩歌史上很有地位，辛棄疾的《賀新郎》，專門描寫人世間各種離別的慘狀，其中就有一句“看燕燕，送歸妾”，就是用這個典故。如果我們切身代入莊姜的心態(tài)，確實很悲傷的。她死了老公，死了養(yǎng)子，現(xiàn)在連唯一談得來的閨密姐妹也要回國，情何以堪。在古代，發(fā)不了短信，看不了朋友圈，從此相當(dāng)于陰陽兩隔，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見面。想起來，是很讓人斷腸的。

我們必須清楚，在當(dāng)代社會，送別遠(yuǎn)沒有如此悲傷。有飛機(jī)這種交通工具，再遠(yuǎn)的距離，也飛不過二十小時就可以抵達(dá)；在國內(nèi)，再遠(yuǎn)的距離，四小時就可以相見。今人和古人一樣，離別的情感濃度是一樣的，但感覺為什么不一樣？因為古人更不自由，而現(xiàn)代科技給了我們自由。我曾經(jīng)評價過宋代王禹偁的一首《點(diǎn)絳唇》，詞是這么寫的：

雨恨云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xì)。
天際征鴻，遙認(rèn)行如綴。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宋詞里一旦寫到“飛鴻”，一般都是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其實故鄉(xiāng)不是真的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乃是人類意識到自己本身能力受限的無力之感。有了飛機(jī)，我們不一定經(jīng)?；剜l(xiāng)，但我們不會有相思病，因為我們有隨時能夠回去的自由。

而古人沒有，他們因此會羨慕一切能高飛的東西。因此，《燕燕》這首詩以燕子起興，我們也可以視為作者羨慕燕子能夠飛翔，生命因此自由自在。

三、碩人

碩人其頎，衣錦褧（jiǒng）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fén）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gū）濊濊，鳣（zhān）鮪（wěi）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qiè）。

《碩人》這首詩，按照儒生的解釋，和上首詩的主人公有關(guān)，是歌頌衛(wèi)莊公的妻子莊姜的。和其他詩歌不一樣，這首詩的所指很明確，明確提到主人公是“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后面則羅列她的一圈闊親戚：原來這個身材頎長、穿著錦衣和麻布罩衫的美女，是齊國太子的妹妹，邢國國君的小姨子，譚國國君是她姐妹的老公。也就是說，她的姐妹們，嫁的都是諸侯，連一個嫁總理的都沒有。

我之所以喜歡這首詩，完全是少年時候的愛好，愛好對美女的描寫。我想很多男孩，都有這種愛好。我還想，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對美女的描寫了。一般古代文學(xué)中，凡是有這種描寫，我少年時代讀幾遍就能背誦，比如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里描寫美女：

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

當(dāng)時真的為宋玉跌足，這么美的美人，扒著圍墻偷看他三年，他竟無動于衷，這家伙心中該有多驕傲啊?！盎箨柍?，迷下蔡”，寫到兩個楚國的城市，陽城，下蔡，也讓我對楚國文化產(chǎn)生了親切之感。后來研究楚簡，看到《包山楚簡》中有個案例，說有個家伙偷了一匹馬，從陽城運(yùn)到下蔡去賣，不由會心一笑，這兩個城市肯定靠得很近啊?？隙ㄒ彩撬斡?，那個大文學(xué)家去過的地方，至少是很熟悉的地方。

宋玉是宜城人，宜城在楚國的時候，叫作鄢郢，曾經(jīng)是楚國的都城。鄢郢發(fā)生了很多故事，如果他寫一本《故都》，肯定不亞于川端康成，得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估計不成問題。東漢的時候，劉表被任命為荊州牧，就是單騎去宜城上任，從此和鄰縣襄陽的蔡瑁張允搞在一起，穩(wěn)定了荊州。想想宜城這個地名，都讓人神往。當(dāng)然，我也因此記住了宋玉寫丑女的句子：“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币仓懒怂斡竦慕妻q術(shù)：愛美女不叫好色，愛丑女才叫好色。因為在這篇名文中，他辯稱自己不好色，因為東鄰的美女爬圍墻偷看他三年，他都沒有動心；而登徒子才好色，因為登徒子有個那么丑的老婆，兩人還一起生了五個孩子?？磥碓谒斡竦男哪恐校吧钡囊馑疾灰欢ㄖ该郎?，而是指交配。

這詩的容貌描寫，主要是第二章。說她的手指像剛生出荑草的嫩芽一樣白嫩，皮膚像凝固的動物油一樣細(xì)膩，脖子像一種叫蝤蠐的昆蟲，據(jù)說是雪白修長的，大概脖子露出來的部分，就是月牙一樣修長潔白。牙齒像瓠瓜的籽一樣白而細(xì)。額頭像一種叫螓的昆蟲，什么樣，實在想象不出來。她開顏巧笑的樣子，她美目一瞥眼波流動的樣子，簡直會迷死人。

第三章寫莊姜剛來到衛(wèi)國的時候，所乘的怒馬高車，多么漂亮。敖，就是高大。它的同源詞“傲”，就是這類意思，高大得自以為是。這漂亮的馬車，停在國都的近郊。農(nóng)，就是“近”。“農(nóng)”為什么有“近”的意思？大概應(yīng)該讀為“濃”，“濃”和“厚”意思相近，“厚”有密集的意思，密集就相當(dāng)于相互之間距離很近。“四牡有驕，朱幩鑣鑣”，是說，駕車的是四匹高大的雄馬，古代貴族駕車不能選雌馬，否則讓人取笑。幩是指系在馬嚼子兩邊的絲布條，這樣馬跑動的時候，就會像扇子一樣給馬扇汗。鑣鑣，也是很繁盛的樣子。

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翟茀”的“翟”，是指野雞；“茀”，是指遮蔽車門的簾子，這種簾子常常用野雞的尾巴來裝飾。莊姜乘坐著這種華麗的車來上朝，大夫們也心領(lǐng)神會，早早退朝，讓君王有精力歡度新婚之夜。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黃河洋洋廣闊，向北嘩啦嘩啦流去；有漁夫在撒網(wǎng)捕魚，鯉魚鱘魚一個勁往網(wǎng)里跳；河邊的蘆葦高高的，給莊姜陪嫁的女孩個個高大，營養(yǎng)充足；護(hù)衛(wèi)送行的武士也個個高大威猛，都是吉士一樣的人。活活，本義就是水流的聲音，現(xiàn)在一般寫成“嘩嘩”，是因為“嘩嘩”現(xiàn)在的讀音和“活活”的古音相近。罛，是漁網(wǎng)。濊濊，撒網(wǎng)入水的聲音。發(fā)發(fā)，魚尾巴甩動的聲音。至于揭揭、孽孽、朅，古音都很近，意思也相近，都是指高大。我們現(xiàn)在用詞文雅一點(diǎn)，用“揭橥”這個詞，就是“高舉貼標(biāo)簽”。揭開，就是往上提。朅，另外一種版本寫作“桀”，桀是夏朝最后一代君王名，古文字字形，則像人的兩只腳站在樹木上，表示高高的，不同凡俗的。現(xiàn)在這個意思，我們一般用“杰”來表達(dá)。所謂杰出，就是比別人高大的。要記住，凡是從“吉”、從“曷”、從“桀”等聲符的字，大多有“高大挺拔”一類的意思，因為它們古音很相近。

我們更要知道，文字只是語言的附庸，它歸根結(jié)底是用來記錄語言的。離開了語言，它什么都不是。遠(yuǎn)古時代，沒有文字，人們通過語音表達(dá)想法，人們互相能理解對方的意圖，都是靠捕捉對方嘴里蹦出的音節(jié)。后來有了文字來記錄語音，從此可以遠(yuǎn)途傳遞說話內(nèi)容。同音字很可能有相同的意思，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當(dāng)然，隨著語言的豐富和發(fā)展，原本的同音字不斷獨(dú)立發(fā)展，所代表的詞義開始有了微妙區(qū)別；還有很多不同音的字，后來變得同音，就更不可能是一個意思。但在《詩經(jīng)》時代，詞義分化不劇烈，同音字所代表的詞義相近，還是比較普遍的情況。

《碩人》這首詩，因為寫美女的原因，很多人喜歡。比如漢代有一種“碩人鏡”，就是把這首詩鑄上去。它的描寫，我想會打動無數(shù)使用這面鏡子的女人，她們也許美，也許不美，但她們肯定都向往美，讀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照著精美的銅鏡，她們的心里一定會略微快樂起來。

最后說一下，男人以高大雄壯為美，其實女人也是?！按T人”的“碩”，就是大的意思。身材高大，胸大，臀大，都是很美的。碩士，就是很大的士；當(dāng)然，博士的博，就更大了。碩士、博士的稱呼，隱含古代貴族文化傳統(tǒng)。我覺得如果有更高的學(xué)位，不妨叫吉士。

四、山有樞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這首詩也是我很喜歡的。喜歡的原因，在于它滿篇的傷感氣息，它來自《唐風(fēng)》，唐，是晉國的前身，在現(xiàn)在的山西省。

山有樞，隰有榆。

詩首先描寫景物，山上有刺榆樹，低洼的地上有榆樹。好像是純粹起興，有點(diǎn)像我們上次講的“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起興后，再以第二人稱規(guī)勸的語氣寫，這種寫作方式在《詩經(jīng)》中也有一些，比如《將仲子兮》。

子有衣裳，弗曳弗婁。

詩的意思是說：你有衣裳，不肯拖曳著走路。婁，也是拖曳。按照古注，“婁”和“摟”相通，是“聚集”的意思，所以這個“婁”，不是一般的拖曳，而是聚集在一起拖曳。古代貴族的衣服很長，可以拖在地上，平民百姓都是短衣。如果貴族衣不曳地，那是非常節(jié)儉的象征?！稘h書》里說，漢文帝的寵妾慎夫人衣不曳地，就專門當(dāng)成一個偉大事跡。《山有樞》里這個被規(guī)勸的人，有條件衣服曳地，肯定是個富人。

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他還有車馬，估計還是個貴族。不過他這個人很節(jié)儉，所以朋友勸他：哥們兒，別這么苦自己！將來死了，家產(chǎn)留給別人享用，就劃不來了。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不要替別人打工。

宛，古書上一般寫成“苑”，意思是枯萎而死，實際上就是“鬱悶”的“鬱”的同源詞（后來簡化為“郁”），因為兩者古音很近。“鬱”的古文字字形是、，像蜷伏的人躺在密密麻麻的樹林中間，意思是被包圍、郁積起來了。這個意思，可以向兩個方向引申：一是表示很茂密，很茂盛。很茂盛的東西，總是很密集、郁積的。但從另外一個方向引申，就是堵塞，怨憤。很多氣抒泄不出去，就會產(chǎn)生怨憤，就會死。我們看古書，說古代很多帝王的嬪妃，被打入冷宮后，就“以幽死”，比如漢景帝的寵妃栗姬，就是不聽老公的話，被老公打入冷宮幽死的。估計姓栗姓壞了，栗子多刺，栗姬也多刺，本來景帝很喜歡她，要立她為皇后，她卻恨景帝亂玩女人，對景帝出言不遜?；实弁媾?，你也敢管，這不找死嗎？所以被景帝廢了。“幽”也有憂愁的意思。或者寫成“以憂死”，意思是一樣的。上古音“憂”和“幽”聲母韻母都相同，是同源詞。有些學(xué)者專門考證“幽死”和“憂死”有什么不同，我認(rèn)為是沒有必要的。

另外就是“他人是愉”的“愉”字，古注訓(xùn)為“樂也”。今天我們說愉快，就是快樂，好像很簡單。但實際上古代的“愉”，意思沒有今天這么正能量，一般都是指茍且快樂，很輕薄。因為“愉”，或者寫成“媮”，要知道，古代從“女”的字，有很多都不懷好意?！皨仭钡谋玖x，是巧黠、茍且。“偷東西”的“偷”，常常和“懶惰”的意思搭配，“偷惰”在古代是常用詞，一般來說，那些奸巧的人，都知道怎么偷懶，但又不會扣獎金。

山有栲，隰有杻。

是說山上有栲樹，低洼有杻樹。

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

你有庭院和房間，內(nèi)，就是房間、內(nèi)室?；实鄣膬?nèi)室叫大內(nèi)，也是指他的內(nèi)部房間。你有庭院和房間，不肯灑掃；你有鐘鼓，不肯敲擊。古代有鐘鼓的人，一定是貴族。考，就是敲擊。和“叩”是同源詞，叩頭，就是把頭往地下敲擊。

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等你枯萎而死，你的財產(chǎn)旋即被別人保有。

山有漆，隰有栗。

山上有漆樹，低洼有栗樹。

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你有酒食，為什么不一邊吃一邊喝，同時彈彈琴唱唱歌？

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我勸你啊，應(yīng)該整天都快快樂樂；不要等到枯萎而死，被他人霸占了你的一切。

這首詩好在哪里呢？就好在悲涼氣息。雖然通篇沒有一句提到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但對人生苦短的慨嘆，已經(jīng)盡在其中了。曹操的《短歌行》里說：“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币馑家膊幻撨@些。應(yīng)該說，就感嘆人生的悲涼和無意義而言，這詩是最早的之一了。

五、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最后一首是《秦風(fēng)》的。秦國在我心目中總是五大三粗、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模樣，其實它的詩歌真不錯，很多我都喜歡，這首是其中之一。因為字句簡單，我們不一個字一個字疏通字義。這首詩好就好在意境，一讀，面前就會出現(xiàn)一幅婉約的水墨畫面：深秋季節(jié)，北雁南飛，在空中發(fā)出嘹唳的聲音；地上鋪滿了白色的冰霜，像碎銀鑲嵌一樣。在這種夢幻般的氣氛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在河水的另一邊移動。伊人，聽到這個詞，我們就感覺是說美女。在魯迅的小說中，“伊”通常是當(dāng)成女性的第三人稱代詞來用。但實際上沒那么復(fù)雜，有學(xué)者指出，它就相當(dāng)于南方常用的第三人稱代詞“渠”，因為讀音很相近。不過在這首詩里，是作為指示代詞，指那個人。

看到那個人后，這個人就逆著水流跟隨，要是現(xiàn)在，對方肯定嚇得要死，這是不折不扣的盯梢啊。魯迅曾經(jīng)舉過一首晚唐的盯梢詞：“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fēng)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⑽赐ê斡嬍牵沩氀鹱砬译S行，依稀聞道太狂生?！逼鋵嵶钤绲亩⑸以?，是這首。

溯游從之，游，大概可以讀為流。在古代，“流”和“游”經(jīng)常通用。古注上說：溯流而上叫溯洄，順流而下叫溯流。我認(rèn)為不可信。因為“溯”本身就是“逆行”的意思，怎么能解釋為“順”呢？而如果把“溯游”讀為“溯流”的話，則可以講通。流水是往下的，逆著流水盯梢，是可以理解的。

整首詩三個章節(jié)，最后都是寫盯梢沒有結(jié)果，那個美女怎么追也追不上，道路好像很長很長，還很多阻礙，但美女總也不消失，總是讓人看在眼里，急上心頭。宛如天邊之月，不離不棄，卻永遠(yuǎn)可望而不可即，她不是在水中央，就是像在水中的沙丘上。

我總懷疑，這個家伙是碰到了女鬼，但他是個詩人，于是把自己的遭遇寫了出來，意境鋪陳得特別美好，迎合了人內(nèi)心深處杳渺、若有若無的理想，于是流傳千古。它像誰的詩呢？意境有點(diǎn)像李賀，但整個氣氛又像李商隱。他寫的不是一種情感，而是一種情緒。

而情緒正是文學(xué)的真諦，情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