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動物篇

讓心靈充滿快樂:世界最佳散文隨筆精華·第1卷 作者:艾青


第一章 動物篇

夏三蟲

——魯迅

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

假如有誰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么,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白卷的。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來吮血,雖然可惡,而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點徹底的,但當(dāng)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yīng)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總時時刻刻想要逃走。其實,在山林間,上有鷹隼,下有虎狼,何嘗比在人手里安全。為什么當(dāng)初不逃到人類中來,現(xiàn)在卻要逃到鷹隼虎狼間去?或者,鷹隼虎狼之于它們,正如跳蚤之于我們罷。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yīng)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

蒼蠅嗡嗡地鬧了大半天,停下來也不過舐一點油汗,倘有傷痕或瘡癤,自然更占一些便宜;無論怎么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矢。但因為只舐一點油汗,只添一點腌臜,在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所以也就將它放過了。中國人還不很知道它能夠傳播病菌,捕蠅運動大概不見得興盛。它們的運命是長久的;還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上拉了蠅矢之后,似乎還不至于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

狗·貓·鼠

——魯迅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jù)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dāng)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dān)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于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負有指導(dǎo)青年責(zé)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么呢?因為這些大腳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fā)熱之后,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么?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于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并非敢妄學(xué)現(xiàn)下的學(xué)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yù)先洗刷洗刷。據(jù)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xué)家,是用不著費什么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xué)問。后來,在覃哈特博士(Dr.O.D?hnhardt)的《自然史底國民童話》里,總算發(fā)見了那原因了。據(jù)說,是這么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是缺了象。大會議定,派伙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dāng)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拔以趺凑业侥窍竽兀课覜]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彼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惫啡チ?,遇見一匹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后,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耳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xué)術(shù)文藝卻已經(jīng)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jié)怨也結(jié)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鳴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罷,但它們從來就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fàn)奚咧钡奖怀缘臅r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罷。然而,既經(jīng)為人,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xué)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現(xiàn)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zāi)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tài)!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xiàn)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態(tài)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現(xiàn)在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像是當(dāng)時涌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xù)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dāng)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Bruegeld.?)的一張銅版畫Allegorieder 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從那執(zhí)拗的奧國學(xué)者弗羅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檢來應(yīng)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nèi)氯?,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dāng)現(xiàn)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yù)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dāng)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xù),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jié)文》,《序論》里大發(fā)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dāng)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志于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于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dāng)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wèi)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御的。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yǎng)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 Allan Poe的小說里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于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jīng)失傳,老實起來了。只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么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旁,給我猜謎,講故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貓是老虎的先生?!彼f?!靶『⒆釉趺磿滥?,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捉老鼠的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lǐng)都學(xué)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lǐng)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p>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進屋子里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fēng)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不至于煩得翻來復(fù)去了。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tài)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yǎng)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嚙破了箱柜,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里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貼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zhí)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F(xiàn)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dāng)作性交的廣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像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jīng)天明,到了燈節(jié)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zhí)?,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罷,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xí)慣,無法抗議的。

老鼠的大敵其實并不是貓。春后,你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shù)銅錢”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jīng)光降了。這聲音是表現(xiàn)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于這樣叫。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竄進一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而且萬難幸免,當(dāng)“數(shù)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jīng)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聽得一間空屋里有著這種“數(shù)錢”的聲音,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里,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fù)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檢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fā)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里有,那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拔壳榱膭贌o”,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罷,雖然它舐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xiàn)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lǐng)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罷,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yōu)閿?。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當(dāng)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的報仇,就從家里飼養(yǎng)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于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后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zhàn)繼續(xù)得頗長久,此后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于它們縱使怎樣戰(zhàn)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zhàn)績,還是全都省略了罷。

但許多天之后,也許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并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于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俺鹭垺钡脑挶?,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xiàn)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jīng)改變態(tài)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jīng)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qū)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yōu)榭蓱z,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于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著御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么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于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yīng)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dǎo)青年”的“前輩”的罷,但現(xiàn)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兔和貓

——魯迅

住在我們后進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并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熳來。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睛里頗現(xiàn)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這種東西,倘到廟會日期自己出去買,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

孩子們自然大得意了,嚷著圍住了看;大人也都圍著看;還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來,闖過去一嗅,打了一個噴嚏,退了幾步。三太太吆喝道,“S,聽著,不準你咬他!”于是在他頭上打了一掌,S便退開了,從此并不咬。

這一對兔總是關(guān)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多,聽說是因為太喜歡撕壁紙,也常??心酒髂_。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喂他們的波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后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三太太說,鴉鵲倒不打緊,至多也不過搶吃一點食料,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常在矮墻上惡狠狠的看,這卻要防的,幸而S和貓是對頭,或者還不至于有什么罷。

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他們夜里的臥榻是一個小木箱,里面鋪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這樣的幾個月之后,他們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前腳一抓,后腳一踢,不到半天,已經(jīng)掘成一個深洞。大家都奇怪,后來仔細看時,原來一個的肚子比別一個的大得多了。他們第二天便將干草和樹葉銜進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匹來養(yǎng)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后來不見了,可不知道他們是預(yù)先運糧存在里面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匹又出來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卻并不見有進去哺養(yǎng)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fēng),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里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后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里跳躍了。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jīng)能用后腳一彈地,蹦跳起來了。孩子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檢些草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他,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于吃驚了,便跳著鉆進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用前腳推著他的孩子的脊梁,推進之后,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里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dāng)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于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們波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后的小院子去,忽然在墻角上發(fā)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墻上的大黑貓去了,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fā)掘的決心了。伊終于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還是臨蓐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么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那只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凄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墻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里面也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睛全都沒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yù)料果不錯。伊為預(yù)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里,又將大的也捺進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jù)說當(dāng)初那兩個被害之先,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于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xiàn)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yǎng)兔法,伊歷來連聽也未曾聽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無雙譜》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后,我總覺得凄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么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并S也不叫一聲。我于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里,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于鷹吻的了,上午長班來一打掃,便什么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么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并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zé)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里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里會給我打呢?!?/p>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xiàn)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jīng)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為他們配合,是因為他們?nèi)?,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說出模棱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墻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

蟋蟀之話

——夏丏尊

“志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確是寂寥的季節(jié),即非志士,也容易起感懷的。我們的祖先在原始時代曾與寒冷饑餓相戰(zhàn)斗,秋就是寒冷饑餓的預(yù)告。我們的悲秋,也許是這原始感情的遺傳。入秋以后,自然界形貌的變化反應(yīng)在我們心里,引起這原始的感情來。

天空的顏色,云的形狀,太陽及月亮的光,空氣的觸覺,樹葉的色澤,蟲的鳴聲,凡此等等都是構(gòu)成秋的情緒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蟲聲為最有力的因子,古人說“以蟲鳴秋”,鳴蟲實是秋季的報知者,秋情的挑撥者。秋季的鳴蟲可分為螽斯與蟋蟀二類,這里想只說蟋蟀。說起蟋蟀,往往令人聯(lián)想到寂寥與感傷?!绑霸谔谩?,“今我不樂”,三百首中已有這樣的話。姜白石詠蟋蟀《齊天樂》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б羲圃V。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蝠^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shù)。……寫入琴絲,一聲音更苦。”凡是有關(guān)于蟋蟀的詩歌,差不多都是帶著些悲感的。這理由是什么?如果有人說,這是由自然的背景與詩歌上的傳統(tǒng)口吻養(yǎng)成的觀念情緒,也許是的。實則秋季鳴蟲的音樂,在本質(zhì)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鳴聲,本質(zhì)上與鳥或蟬的鳴聲大異其趣。鳥或蟬的鳴聲是肉聲,而蟋蟀的鳴聲是器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國從來有這樣的話,意思是說器樂不如肉聲。

其實就音樂上說,樂器比之我們?nèi)说穆晭?,?gòu)造要復(fù)雜得多,聲音的范域也廣得多。聲帶的音色決不及樂器的富于變化,樂器所能表出的情緒遠比聲帶復(fù)雜。簫笛的表哀怨,可以勝過人的悲吟;鼓和洋琴的表快說,可以勝過人的歡呼。鳥的鳴聲是和人的叫唱一樣,同是由聲帶發(fā)出的,其鳴聲雖較人的聲音有變化,但既同出于肉質(zhì)的聲帶,與人聲究有共同之點。蟬雖是蟲類,其鳴聲由腹部之聲帶發(fā)出,也可以說是肉聲。

蟋蟀等秋蟲的鳴聲比之鳥或蟬的鳴聲,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們的鳴聲由翅的鼓動發(fā)生。把翅用顯微鏡檢查時,可以看見特別的發(fā)音裝置,前翅的里面有著很粗糙的钅慮狀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質(zhì)部”的部分,兩者磨擦就發(fā)聲音。前翅間還有一處薄膜的部分,叫做“發(fā)音鏡”,這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機關(guān)。秋蟲因了這些部分的本質(zhì)和構(gòu)造,與發(fā)音鏡的形狀,各奏出其獨特的音樂。其音樂較諸鳥類與別的蟲類,有著如許的本質(zhì)的差異。

螽斯與蟋蟀的發(fā)音樣式大同小異: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钅慮狀部在左翅,硬質(zhì)部在右翅;而蟋蟀則兩翅有著同樣的構(gòu)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點:螽斯之翅聳立作棱狀,其發(fā)音裝置的部分較狹;蟋蟀二翅平疊,因之其發(fā)音部分亦較為發(fā)達。在音色上,螽斯所發(fā)的音樂富于野趣,蟋蟀的音樂卻是技巧的。

無論鳥類、螽斯或蟋蟀,能鳴只有雄,雌是不能鳴的。這全是性的現(xiàn)象,雄以鳴音誘雌。它們的鳴,和南歐人在戀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戀歌。蟋蟀是有耳朵的,說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頭部,倒在腳上。它們共有三對腳,在最前面的腳的脛節(jié)部具著附有薄膜的細而長的小孔,這就是它們的耳朵。它們用了這“腳耳”來聽對手的情話。

蟋蟀的戀歌似乎很能發(fā)生效果。我們依了蟋蟀的鳴聲,把石塊或落葉撥去了看,常發(fā)見在那里的是雌雄一對。石塊或落葉叢中是它們的生活的舞臺,它們在這里戀愛,產(chǎn)卵,以至于死。

蟋蟀的生活狀態(tài)在自然界中觀察頗難,飼養(yǎng)于小瓦器中,可觀察到種種的事實。蟋蟀的戀愛生活和其他動物及人類原無大異,可是有一極有興趣的現(xiàn)象:它們是極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對于雄的威勢,比任何動物都厲害。試把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觸角探知對方的存在以后,雄的即開始鳴叫。這時的鳴聲與在田野時的放聲高吟不同,是如泣如訴的低音,與其說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說是一種哀懇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雌的接近,雌的猶淡然不顧。于是雄的又反復(fù)其哀訴,雌的如不稱意,猶是淡然。雄的哀訴,直至雌的自愿接受為止。交尾時,雌的悠然爬伏于雄的背上,雄的自下面把交尾器中所挾著的精球注入雌的產(chǎn)卵管中,交尾的行為瞬時完畢。飼養(yǎng)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數(shù)次至十余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是這樣。這和蜜蜂或蠶等只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滅的情形不同了。說雖如此,雄蟋蟀在交尾終了后,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運命。就容器中飼養(yǎng)的蟋蟀看,結(jié)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殘留著,雄的所存在者只是翅或腳的碎片而已。這現(xiàn)象已超過女尊男卑,入了極端的變態(tài)性欲的范圍了。雄的可說是被虐待狂的典型,雌的可說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

原來在大自然看來,種的維持者是雌,雄的只是配角而已。有些動物的雄,雖逞著權(quán)力,但不過表面如此,論其究竟,負重大犧牲的仍是雄。極端的例可求之于蜘蛛或螳螂。從大自然的經(jīng)濟說,微溫的人情——蟲情原是不值一顧的,雄蟋蟀的悲哀的夙命和在情場中疲于奔命而死的男子相似。

蟋蟀產(chǎn)卵,或在土中,或在樹干與草葉上。先入泥土少許于玻璃容器,把將產(chǎn)卵的雌蟋蟀儲養(yǎng)其中,就能明了觀察到種種狀況。雌蟋蟀在產(chǎn)卵時,先用產(chǎn)卵管在土中試插,及找得了適當(dāng)?shù)膱鏊蜕钌畹夭迦耄瑫r腹部大起振動。產(chǎn)卵管是由四片細長的薄片合成的,卵瀉出極速,狀如連珠,卵盡才把產(chǎn)卵管拔出。一個雌蟋蟀可產(chǎn)卵至三百以上。雌蟋蟀于產(chǎn)卵后亦即因饑寒而死滅,所留下的卵,至次年初夏孵化。

蟋蟀在昆蟲學(xué)上屬于“不完全變態(tài)”的一類,由卵孵化出來的若蟲差不多和其父母同形,只不過翅與產(chǎn)卵管等附屬物未完全而已。這情形和那蝶或蠅等須經(jīng)過幼蟲、蛆蛹、成蟲的三度變態(tài)的完全兩樣。(像蝶或蠅等叫做“完全變態(tài)”的昆蟲。)自若蟲變?yōu)槌上x,其間須經(jīng)過數(shù)次的脫皮,不脫皮不能生長。脫皮的次數(shù)也許因種類而有不同,學(xué)者之間有說七次的,有說八次或九次的。每次脫皮以前雖沒有如蠶的休眠現(xiàn)象,可是一時卻不吃東西,直至食道空空,身體微呈透明狀態(tài)為止。脫皮時先從胸背起縱裂,連觸角都脫去,剩下的是雪白的軟蟲,過了若干時,然后回復(fù)其本來特有的顏色。這樣的脫皮經(jīng)過相當(dāng)次數(shù),身體的各部逐漸完成。變?yōu)槌上x以后,經(jīng)過四五日即能鳴叫,其時期因溫度地域種類個體而不同,大概在立秋前后。它們由此再象其先代的樣子,歌唱,戀愛,產(chǎn)卵,度其一生。蟋蟀能草食,也能肉食。普通飼養(yǎng)時飼以飯?;虿似?,但往往有自相殘食的。把許多蟋蟀置入一容器中,不久就會因自相殘食而大減其數(shù)。

雄蟋蟀富于斗爭性,好事者常用以比賽或賭博。他們對于蟋蟀鑒別甚精,購求不惜重價,因了品種予以種種的名號。坊間至于有《蟋蟀譜》等類的書。我是此道的門外漢,無法寫作這些斗士的列傳。

——夏丏尊

白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遷回故鄉(xiāng)的后數(shù)日,妹就攜了四歲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來訪。自從母親死后,兄弟們各依了職業(yè)遷居外方,故居初則賃與別家,繼則因兄弟間種種關(guān)系,不得不把先人有過辛苦歷史的高大屋宇,售讓給附近的暴發(fā)戶,于是兄弟們回故鄉(xiāng)的機會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無歸寧的處所了。這次相見,彼此既快樂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見過姑母的。外甥女也當(dāng)然不認得舅妗和表姊,雖經(jīng)大人指導(dǎo)勉強稱呼,總都是呆呆地相覷著。

新居在一個學(xué)校附近,背山臨水,地位清靜,只不過平屋四間。論其構(gòu)造,連老屋的廚房還比不上,妹卻極口表示滿意:“雖比不上老屋,總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許多年沒有房子了!自從老屋賣去以后,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過老屋的面前,真是……”妻見妹說時眼圈有點紅了,就忙用話岔開:“妹妹你看,我老了許多了罷?你卻總是這樣后生。”

“三姊倒不老!——人總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這樣大了,他們大起來,就是我們在老起來。我們已六七年不見了呢?!?/p>

“快弄飯去罷!”我聽了他們的對話,恐再牽入悲境,故意打斷話頭,使妻走開。

妹自幼從我學(xué)會了酒,能略飲幾杯。兄妹且飲且談,嫂也在旁羼著。話題由此及彼,一直談到飯后,還連續(xù)不斷。每到妹和妻要談到家事或婆媳小姑關(guān)系上去,我總立即設(shè)法打斷,因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在難得晤面的當(dāng)初,就引起悲懷。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雜的鼠聲。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這樣多了嗎?”妹驚訝了問?!按蟾攀墙降木壒柿T。據(jù)說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厲害,今夜你聽,好像在打仗哩,你們那里怎樣?”妻說。

“還好,我家有貓?!煲a(chǎn)小貓了,將來可捉一只來?!?/p>

“貓也大有好壞,壞的貓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處撒屎,還是不養(yǎng)好?!蔽艺趯ひ捿p松的話題,就順了勢講到貓上去。

“貓也和人一樣,有種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貓,是好種,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你記得從前老四房里有一只好貓罷。我們那只貓,就是從老四房討去的小貓。近來聽說老四房里已斷了種了,——每年生一胎,附近養(yǎng)蠶的人家都來千求萬懇地討,據(jù)說討去都不淘氣的?,F(xiàn)在又快要生小貓了?!?/p>

老四房里的那只貓向來有名。最初的老貓,是曾祖在時,就有了的。不知是那里得來的種子,白地,小黃黑花斑,毛色很嫩,望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銀嵌”。善捉鼠,性質(zhì)卻柔馴得了不得,當(dāng)我小的時候,常去抱來玩弄,聽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個小伴侶。后來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時還看見這小伴侶——的子孫。曾也想討一只小貓到家里去養(yǎng),終難得逢到恰好有小貓的機會,自遷居他鄉(xiāng),十年來久不憶及了。不料現(xiàn)在種子未絕,妹家現(xiàn)在所養(yǎng)的,不知已是最初老貓的幾世孫了。家道中落以來,田產(chǎn)室廬大半蕩盡,而曾祖時代的貓,尚間接地在妹家留著種子,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值得叫人無限感興的了。

“哦!就是那只貓的種子!好的,將來就給我們一只。那只貓的種子是近地有名的?;y還沒有變嗎?”“你歡喜那一種?——大約一胎多則三只,少則兩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銀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帶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p>

“那自然要金銀嵌的羅?!蔽夷X中不禁浮出孩時小伴侶的印象來。更聯(lián)想到那如云的往事,為之茫然。妻和妹之間,貓的談話,仍被繼續(xù)著,兒女中大些的張了眼聽,最小的阿滿,搖著妻的膝問“小貓幾時會來?”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著煙默然聽她們。

“小貓的時候,要教它會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當(dāng)著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時候,就把碗擺在它的前面打,這樣打了幾次,它就不敢亂撒屎多偷食了?!?/p>

妹的貓教育論,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說即須回去,約定過幾天再來久留幾日,臨走的時候還說:“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厲害,下次來時,替你們把貓捉來罷?!?/p>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個貓的話題。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們常問“姑媽幾時來?”其實都是為貓而問,我雖每回答他們“自然會來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對于那與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歷史的貓,懷著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貓快來。

妹的第二次來,在一個月以后,帶來的只是贈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種的花草苗種,并沒有貓。說前幾天才出生,要一月后方可離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銀嵌的,其余兩只,是黑白花和貍斑花的,討的人家很多,已替我們把金銀嵌的留定了。

貓的被送來,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時已過端午,我從學(xué)校回去,一進門,妻就和我說:“妹妹今天差人把貓送來了,她有一封信在這里。說從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適。大約是寒熱,不要緊的?!?/p>

我從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時就向室中四望:

“貓呢?”

“她們在弄它。阿吉阿滿,你們把貓抱來給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亞尼亞”聲從房中聽得,阿滿抱出貓來:“會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媽說它是新娘子呢?!?/p>

我在女兒手中把小貓熟視著說:“還小呢,別去捉它,放在地上,過幾天會熟的。當(dāng)心碰見狗!”

阿滿將貓放下。貓把背一聳就踉蹌地向房里遁去。接著就從房內(nèi)發(fā)出柔弱的“尼亞尼亞”的叫聲。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滿躡了腳進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從后叮囑她們。

貓確是金銀嵌,雖然產(chǎn)毛未褪,黃白還未十分奪目,盡足依約地喚起從前老四房里小伴侶的印象?!澳醽喣醽啞钡慕新?,和“咪咪”的呼喚聲,在一家中起了新氣氛,在我心中卻成了一個聯(lián)想過去的媒介,想到兒時的趣味,想到家況未中落時的光景。

與貓同來的,總以為不成問題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篤,終于因惡性虐疾引起了流產(chǎn),遺下未足月的女孩而棄去這世界了。

一家人參與喪事完畢從喪家回來,一進門就聽到“尼亞尼亞”的貓聲。

“這貓真不利,它是首先來報妹妹的死信的!”妻見了貓嘆息著說。貓正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著柱子,突然見我們來,就踉蹌逃去,阿滿趕到廚下把它捉來了。捧在手里:“你還要逃,都是你不好!媽!快打!”

“畜生曉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地望著貓這樣說,忘記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滿把貓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關(guān)在伙食間里,別放它出來!”我一壁說一壁懶懶地走入臥室睡去。我實在已怕看這貓了。

立時從伙食間里發(fā)出“尼亞尼亞”的悲鳴聲和嘈雜的搔爬聲來。努力想睡,總是睡不著。原想起來把貓重新放出,終于無心動彈,連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聲“把貓放出”的心緒也沒有,只讓自己聽著那連續(xù)的貓聲,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從此以后,這小小的貓,在全家成了一個聯(lián)想死者的媒介,特別地在我,這貓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創(chuàng)傷,是用了家道中落等類的悵惘包裹著的。

傷逝的悲懷,隨著暑氣一天一天地淡去,貓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從前被全家所咀咒的這不幸的貓,這時漸被全家寵愛珍惜起來了,當(dāng)作了死者的紀念物。每餐給它吃魚,歸阿滿飼它,晚上抱進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傷。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黃黑斑錯落得非常明顯,當(dāng)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擲在鳳仙花叢里的時候,望去真是美麗。每當(dāng)附近四鄰或路過的人,見了稱贊說“好貓!”的時候,妻臉上就現(xiàn)出一種莫可言說的矜夸,好像是養(yǎng)著一個好兒子或是好女兒。特別地是阿滿:

“這是我家的貓,是姑母送來的,姑母死了,只剩了這只貓了!”她當(dāng)有人來稱贊貓的時候,不管那人陌生與不陌生,總會睜圓了眼起勁地對他說明這些。貓做了一家的寵兒了,每餐食桌旁總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亂撒了屎,雖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罰打的,妻也總看妹面上寬恕過去。阿吉阿滿一從學(xué)校里回來就用了帶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間追趕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陽中坐在檐下對了這跳擲著的小動物作種種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個晚上的事:湖上鄰居的幾位朋友,晚飯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閑話,阿滿和貓在草地上追逐著玩??腿ズ?,我和妻搬進幾椅正要關(guān)門就寢,妻照例記起貓來: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滿也跟著喚。

可是卻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沒有呢!哪里去了?阿滿,不是你捉出來的嗎?去尋來!”妻著急起來了。

“剛剛在天井里的?!卑M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來。

“還哭!都是你不好!夜了還捉出來做什么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責(zé)罵阿滿一壁嗄了聲再喚。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著喚。

可是仍不聽到貓的“尼亞尼亞”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尋,室內(nèi)室外,東鄰西舍,到處分頭都尋遍,哪有貓的影兒?連方才談天的幾位朋友都過來幫著在月光下尋覓,也終于不見形影。一直鬧到十二點多鐘,月亮已照屋角為止。

“夜深了,把窗門暫時開著,等它自己回來罷,——偷是沒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聽見它叫。也許不至于此,今夜且讓它去罷?!蔽覍捨恐?,關(guān)了大門,先入臥室去。在枕上還聽到妻的“咪咪”的呼聲。貓終于不回來。從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地,都覺到說不出的寂寥。小孩從放學(xué)回來也不如平日的高興,特別地在我,于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頓然失卻了沉思過去種種悲歡往事的媒介物,覺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過了,獨自在屋后山邊散步,忽然在山腳田坑中發(fā)見貓的尸體。全身黏著水泥,軟軟地倒在坑里,毛貼著肉,身軀細了好些,項有血跡,似確是被狗或野獸咬斃了的。

“貓在這里!”我不覺自叫了說。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來,見了貓都呆呆地幾乎一時說不出話。

“可憐!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滿,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來,哪里會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 ?!妹妹死了。連妹妹給我們的貓也死了?!逼拚f時聲音嗚咽了。

阿滿哭了,阿吉也呆著不動。

“進去罷,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別說貓!快叫人來把它葬了?!蔽掖咚齻冸x開。

妻和女孩進去了。我向貓作了最后的一瞥,在昏黃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lián)想媒介的無數(shù)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時強烈地齊現(xiàn)到心上來。

蜜蜂和農(nóng)人

——許地山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底四圍,已滿唱了蜜蜂底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guī)蛶兔Γ?/p>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nóng)夫卻各人擔(dān)著煙管在那里閑談。

人底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過農(nóng)夫們不懂它們底歌就是了。但農(nóng)夫們工作時,也會唱底。他們唱底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yǎng),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只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許地山

在高可觸天底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底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地離開那里,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么原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降资俏遗滤?,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p>

但我心里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馬蜂的毒刺

——郁達夫

這幾年來,自己因為不能應(yīng)時豹變,順合潮流的結(jié)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職業(yè),失去了朋友親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零丁的一個,落在時代的后面浮沉著。人家要我沒落,但肉體卻仍舊在維持著它的舊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兒的消亡下去。人家勸我自殺,但窮得連買一點藥買一支手槍的余裕都沒有,而墜落頹廢的我的意志也連豎直耳朵,聽一聽人家的勸告的毅力都決拿不起來。在這無可奈何的楚歌聲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個與豬狗一樣的一點兒自決心責(zé)任心也沒有的行尸走肉了,對這一個行尸,人家還在說是什么“運命論者”。

運命論者也好,頹廢墮落也沒有法子,可是象豬一樣的這一塊走肉中間,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把知覺感情等稍為高尚一點的感覺殺死,于是突然之間,就同癲癇病者的發(fā)作一樣,亦有一種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襲上身來。

有一天,也是在這一種發(fā)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寫給我的幾封信。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約也同我一樣的在感到孤獨罷,他寫來的幾封滿貯著熱情的信上,說無論如何總想看一看我這一塊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幾個零用錢,飄然坐上了車,走到了上海最熱鬧的一個地方去拜訪了一次。

兩人見到了面,不消說是各有一種歡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時破了長久沉默的戒,滔滔談了許多前后不接的閑天,他也全身抖擻了起來,似乎是喜歡得不了的樣子。談了一會,我覺得餓了,就和他一同出來去吃了一點點心,吃飽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談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別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館去和他同吃午飯。但可憐的我那時候心里頭又起了別的作用了,一時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沒有見到而相約已經(jīng)有好幾次的一位書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訴他說,吃飯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問為什么?我說因為今天是有人約我吃飯的。他問在什么地方?我說在某處某地的書店樓上。他問幾點鐘?我說正午十二點。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馬路上分開了手,我回頭來看了幾眼,看見他老遠的還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開之后去會到了那位書店的熟人,不幸吃飯的地點臨時改變了。我們吃完飯后,坐到了兩點多鐘才走下樓來。正走到了一處寬廣的野道上的時候,我看見前面路上向著我們,太陽光下有一位橫行闊步,好象是興奮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來一看卻正是午前我去訪他和他在馬路上別去的那位純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漲得通紅,眉毛豎了起來,眼睛里同噴火山似的放出了兩道異樣的光,全身和兩顎骨似乎在格格地發(fā)抖,盯視住了我的顏面,半晌說不出話來,兩只手是捏緊了拳頭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竊賊,被抓著了贓證者一樣,一時急得什么話也想不出來。兩人對頭呆立了一陣,終究還是我先破口說:“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視了我一陣,才大聲的喝著說,“你為什么要騙我?你為什么要撒謊?”我看了他那雙冒火的眼光,覺得知覺也沒有了,神致也昏亂了,不曉回答了他幾句什么樣的支吾言語,就匆匆逃開了他的面前。但同時在我的腦門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馬蜂放了一針毒刺似的。我覺得這正是一只馬蜂的毒刺,因為我在這一次偶然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過是暫時的罷了,而在他的潔白的靈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個極深刻的永也消不去的毒印。聽說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衛(wèi)武器,這一次的他豈不也同馬蜂一樣,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現(xiàn)在當(dāng)一個人感到孤獨的時候,每要想起這一件事情來,所以近來弄得連無論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開讀,無論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動了。這一針小小的毒刺,大約是可以把我的孤獨釘住,使它隨伴我到我的墳?zāi)估锶サ模毤毻嫖镀饋?,倒也能夠感到一點痛定之后的寬懷情緒,可是那只馬蜂,那只已經(jīng)被我解除了武裝的馬蜂,卻太可憐了,我在此地還只想誠懇地乞求它的饒恕。

蟬與紡織娘

——鄭振鐸

你如果有福氣獨自坐在窗內(nèi),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來打擾你,一點鐘,兩點鐘的過去,嘴里銜著一支煙,躺在沙發(fā)上慢慢的噴著煙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這靜境之內(nèi),你便可以聽到那墻角階前的鳴蟲的奏樂。

那鳴蟲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果你曾聽見過曼杜令的低奏,你曾聽見過一支洞蕭在月下湖上獨吹著;你曾聽見過紅樓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聲,你曾聽見過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間流過,或你曾倚在山閣上聽著颯颯的松風(fēng)在足下拂過,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鳴蟲之叫聲想象到一二了。

蟲之樂隊,因季候的關(guān)系而頗有不同,夏天與秋令的蟲聲,便是截然的兩樣。蟬之聲是高曠的,享樂的,帶著自己滿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棲在梧桐樹或竹枝上,迎風(fēng)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結(jié)婚曲——那是中世紀武士美人的大宴時的行吟詩人之歌。無論聽了那嘰——嘰——的曼長聲,或嘰格——嘰格——的較短聲,都可同樣的受到一種輕快的美感。秋蟲的鳴聲最復(fù)雜,但無論紡織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鈴子之叮令,還有無數(shù)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秋蟲之鳴聲,其音調(diào)之凄抑卻都是一樣的;它們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們的歌聲,是如秋風(fēng)之掃落葉,怨掃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凄迷,低徊而愁腸百結(jié)。你如果是一個孤客,獨宿于荒郊逆旅,一盞熒熒的油燈,對著一張板床、一張木桌、一二張硬板凳,再一聽見四壁唧唧知知的蟲聲間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穩(wěn)穩(wěn)的安睡了,什么愁情、鄉(xiāng)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會一串一串的從根兒勾引出來,在你心上翻來覆去,如白老鼠在戲籠中走輪盤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來憩息。如果你不是一個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沒有什么閑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書房中靜靜的寫些東西時,這唧唧的秋蟲之聲卻也會無端的竄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過的一種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個月夜,天井里統(tǒng)是銀白色,枯禿的樹影,一根一條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觸將更深了。那也許就是所謂悲秋。

秋蟲之聲,大都在蟬之夏曲已告終之后出現(xiàn),那正與氣候之寒暖相應(yīng)。但我卻有一次奇異的經(jīng)驗;在無數(shù)的紡織娘之鳴聲已來了之后,卻又聽得滿耳的蟬聲。我想我們的讀者中有這種經(jīng)驗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聽見的只有蟬聲,鳥聲還比不上。那天氣是很熱,即在山上,也覺得并不涼爽。正午的時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點的涼風(fēng),卻見滿山的竹樹梢頭,一動也不動,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靜靜的站著,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風(fēng)扇之類既得不到,只好不斷地用手巾來拭汗,不斷地在搖揮那紙扇了。在這時候,往往有幾縷的蟬聲在檻外鳴奏著。閉了目,靜靜的聽了它們在忽高忽低,忽斷忽續(xù),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陣絕清幽的樂陣在那里奏著絕清幽的曲子,炎熱似乎也減少了,然后,朦朧的朦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覺得。良久,良久,清夢醒來時,卻又是滿耳的蟬聲。山中的蟬真多!絕早的清晨,老媽子們和小孩子們常去抱著竹竿亂搖一陣,而一只二只的蟬便要跟隨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個早晨,在我們滴翠軒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蟬是這樣的被捉。但蟬聲卻并不減少。

常常的,一只蟬兩只蟬,嘰的一聲,飛入房內(nèi),如平時我們所見的青油蟲及燈蛾之飛入一樣。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見有什么東西在檻外倒水的鉛斗中咯篤咯篤的作響,俯身到檻外一看,卻只是一只蟬,這當(dāng)然又是一個俘虜了。還有好幾次,在山脊上走時,忽見矮林叢中有什么東西在動,撥開林叢一看,卻也是一只蟬。它是竹枝竹葉擋阻住了不能飛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說:“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還怕沒有!”我便順手把它向風(fēng)中一送,它悠悠揚揚的飛去很遠很遠,漸漸的不見了。我想不到這只蟬就在剛才是地上拾了來的那一只!

初到時,頗想把它們捉幾個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媽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來放在一個大香煙紙盒中,不料給依真一見,她卻吵著,帶強迫的要去。我又托那個老媽子去捉。第二天,又提了四五只來。依真的紙盒中卻只剩下兩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幾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計劃遂根本的打消了。從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來的,也都隨手的放去了,那樣不經(jīng)久的東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過孩子們卻還熱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細繩子縛在鐵桿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蟬居然帶了紅繩子逃去了;很長的一根紅繩子,拖在它后面,在風(fēng)中飄蕩著,很有趣味。

半個月過去了;有的時候,似乎蟬聲略少,第二天卻又多了起來。雖然是嘰——嘰——的不息的鳴著,卻并不覺喧擾;所以大家都不討厭它們。我卻特別的愛聽它們的歌唱,那樣的高曠清遠的調(diào)子,在什么音樂會中可以聽得到!所以我每以蟬聲將絕為慮,時時的干涉孩子們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風(fēng)大作,雨點如從水龍頭上噴出似的,向檻內(nèi)廊上傾倒。第二天還不放晴。再過一天,晴了,天氣卻很涼,蟬聲乃不再聽見了!全山上在鳴唱著的卻換了一種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調(diào)子,那是紡織娘。

“秋天到了!”我這樣的說著,頗動了歸心。

再一天,紡織娘還是咭嘎咭嘎的唱著。

然而,第三天早晨,當(dāng)太陽曬得滿山時,蟬聲卻又聽見了!且很不少。我初聽不信,嘰——嘰——嘰格——嘰格——那也確是蟬聲!紡織娘之聲卻又潛蹤了。

蟬回來了,跟它回來的是炎夏。從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復(fù)放入箱中。下山之計遂又打消了。

誰曾于聽了紡織娘歌聲之后再聽見蟬的夏曲呢?這是我的一個有趣的經(jīng)驗。

海燕

——鄭振鐸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伶,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只小燕子。當(dāng)春間二三月,輕飔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固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漫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fēng)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于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聲,已由這里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再幾只卻雋逸的在粼粼如豰紋的湖面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于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桿,幾痕細線連于桿與桿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p>

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么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nóng)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于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里,離國是幾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馳于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xiāng)的那一對,兩對么?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xiāng)所見的那一對,兩對么?

見了它們,游子們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xiāng)愁么?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wěn)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fēng),只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粼粼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于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燦爛的水面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只有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平貼于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現(xiàn)了。它們?nèi)允请h逸的從容的在海面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面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么?不會遇著暴風(fēng)疾雨么?我們真替它們擔(dān)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的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只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么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

在故鄉(xiāng),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面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dāng)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著,浮想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xiāng)的小燕子么?啊,鄉(xiāng)愁呀,如輕煙似的鄉(xiāng)愁呀。

梅花小鹿

——石評梅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的正在歌舞:無意中找到幾枝蒼翠的松枝,和紅艷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籃內(nèi),已替他們永久在神前贊祝且祈禱:

當(dāng)云帷深處,悄悄地推出了皎潔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飄著落花東去的時候:我也很希望遙遠的深林中,燃著光明的火把,引導(dǎo)我偷偷踱過了這荒蕪枯寂的墓道。雖是很理想的實現(xiàn),但在個朦朧夢里,我依稀坐著神女的皇輦,斑駁可愛的梅花小鹿駕馳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遠作朋友們的疑問?晶清!在你或須不詛咒我的狂妄吧?

綺麗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思,默默地浮動著。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寶貴而可以驕傲的禮贈時;或者有興迫你由陳舊的字籠里,重讀這封神秘不驚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絕了那銀采的障幕,已經(jīng)兩個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龍,在夜的舞宴上曾驚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濃綠的深林里,曾誤傷了Cupid的翅膀!當(dāng)我的心墜在荊棘叢生的山澗下時,我的血染成了極美麗的杜鵑花!但我在銀幕的后面,常依稀聽到遙遠的旅客。由命運的鐵練下,發(fā)出那慘切恐怖的悲調(diào)!雖然這不過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間的歷程上,輕輕地只撥彈了幾絲同情的反應(yīng)的心弦!誰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趨,掛在頰上的淚珠,就是這充滿了交流的結(jié)果呵!確是應(yīng)該詛咒的,也是應(yīng)該祝福的,在我將這顆血心擲在山澗下的時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潔白的玉臂,環(huán)抱著我這煩悶的苦痛的身軀,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寫到這里竟未免落淚……或須這是生命中的創(chuàng)傷?或須這是命運的末日?當(dāng)這種同情頒賜我的時候,也同是苦惱纏繞的機會吧?

晶清:我很僥幸我能夠在悲哀中,得到種比悲哀還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的在漠漠的沙粒中,擇出了血斑似的珍珠!這樣夢境實現(xiàn)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驀然間縮小,或須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頁上。

生命雖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靈光,人世縱然是虛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滅之花!

人間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結(jié)果,適得其反比,惟其我能盛氣莊容的誤會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滲透那藏在深處,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運決定了:歷史上的殘痕,和這顆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飄浮,聽著溪流的音韻:當(dāng)時的風(fēng)景是極令人愛慕的。他提出個問題,讓我猜他隱伏在深心內(nèi)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這樣同心感動之下,他曾說過幾句耐人思索的話:

“敬愛的上帝!將神經(jīng)的兩端,一頭給我,一頭付你:縱然我們是被銀幕隔絕了的朋友,永遠是保持著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們在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協(xié)和著波動,把人類都沉醉在這凄傷的音韻里?!?/p>

是的,我們是解脫了上帝所賜給一般庸眾的圈套,我們只彈著這協(xié)和的音韻,在云頭浮飄!但晶清:除了少數(shù)能了解的朋友外,誰能不為了銀幕的制度命運而詛咒呢?

朋友:在這樣人間,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濃霧中看花是極模糊的跡象;但比較連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遠途旅客的孤寂。人類原是估有性最發(fā)達的動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溫暖的心窠,捉入別個銀絲的鳥籠,這也是很難實現(xiàn)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執(zhí)拗處最多,所以我這志愿恐將籠罩了這遙遠的生之途程:或者這是你極懷疑的事?

三點鐘快到了:我只好拋棄了這神經(jīng)的索想,去那游戲場上,和一般天真可愛的少女,捉那生之謎去。好友!當(dāng)你香云拖地,睡眼矇眬的時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顫的手,接受這香艷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一群蝌蚪

——柔石

茫君為想建筑新校舍,邀我同至某王府看地址和舊屋。

我們向一條深的胡同闖進去,轉(zhuǎn)了一個彎,看見一片長滿亂草的空地。旁邊有一帶小屋,約數(shù)十間,大約是以前的廂房,現(xiàn)在是住著寥寥落落的王公子孫。

我們向一家走進去,因為要探問這地的主人和價目。但這家的男主人不在家,一位老婆婆抱著一個不滿三周的小孩來招待我們,請我們里邊坐一息。房子是很窄的,堆滿各色的破舊物。一個約周歲的嬰兒,坐在竹椅車中,旁邊一個五歲模樣的小孩子在逗他玩。這三個小孩子,身裹著破衣服,齷齪不堪,且都赤著腳。但他們的臉孔,一樣的額角高突,鼻小眼圓,極像胎生學(xué)上繪著的六七個月的胎兒圖。這時從里面又來了一個比竹車邊的稍大一些的孩子,手里捧著一碗飯,站在我們的前面。而一息,又從里邊來了一個和上個孩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兩手捧著飯碗,似奇怪地瞧著我們的生面孔,站在我們的前面。但不到一會兒,隨著又有一個約十歲模樣的孩子出來了,兩手里也有一只飯碗,滑稽而如小丑一般地面向我們站著。這三個孩子,并排地站在我們身前,更一樣的額角高突,眼圓鼻小,像胎生學(xué)上繪著的六七個月的胎兒圖。身子裹著破衣服,赤著兩腳,臂腿都非常強壯,嘴里嚼著飯,似有韻律的,眼呆睜著我們,茫君禁不住發(fā)笑了。他向我問:“怎樣來了這許多模樣仿佛的孩子?”我答:“一群蝌蚪?!倍>埂肮钡囊宦曅α?。幸得這位老婆婆不懂我們的話,一時又和我們談著別的。以后,我向老婆婆問:

“這都是你的孫子罷?”

“是呀?!彼Σ[瞇地答。

我說:“你的孫子很多呢!”

“是呀,已經(jīng)有八個了?!?/p>

接著,她就將這一群蝌蚪的歲數(shù)告訴我們:“這個二歲,這個三歲,這個五歲,這個七歲”等,一邊指著孩子,一邊還加注些所生的月份;在她老年的記憶中,已經(jīng)不甚清楚的了。茫君私向我說:

“我們變做調(diào)查戶口的警察了。”

我答“是?!?/p>

而這位老婆婆接著大聲叫:

“阿大,你再出來,給這兩位先生看一看?!?/p>

隨著,又有一個孩子從里面走出來,更一樣的額角高突,眼圓鼻小,可是手里沒有飯碗,只捻著一雙筷。我問:

“他幾歲了?”

老婆婆答:“十三歲了。”

而茫君又要哈哈了。

這時,從里面走出一位婦人來,約三十五六的年紀,也是額突眼小的人,一望可知是他們的母親。不料這位母親,還膨脹著肚子,蜘蛛一般的。老婆婆說:

“她不久又要產(chǎn)了?!?/p>

于是我微笑的問老婆婆道:

“你說有八個孫子,連肚里也算一個么?”

“不,還有阿二,十二歲的一個,跟他阿爺出去了?!?/p>

茫君又向我私說:

“也是一個蝌蚪罷?”

“大概是的?!?/p>

我答,而茫君又要笑了。

男主人還沒有回來,第八個蝌蚪不想見了。他們圍繞著我和茫君,一邊捧著飯碗吃飯一邊看我們的生臉孔,我們又問他們話,可是他們一句都不答,甚至沒有聽出來。我很覺得這是一回有趣的事,但無心再看了。老婆婆雖說,男主人一定要帶她的阿二回來吃中飯的。我們說:我們也要回去吃中飯了;仍可第二次再來,因為這是有趣的事。

“明天再會罷!”

我們也就別了這一群蝌蚪。

——胡也頻

貓的毛是黃和白相間的……。這是在一天下午,無意中,廚子忽見到它,那時候正落雨。貓蹲在屋檐下,蜷著尾巴,毛淋濕了,雨還不斷地打到它身上;看樣子,是在憂愁,恐怖吧,微微的觳觫著。廚子就可憐它。

“咪!咪!……”他扁起嘴尖聲的學(xué)貓叫,去招呼。貓轉(zhuǎn)過頭來,眼睛在濃雨中很困難的張開,看廚子,尾巴就彎彎地伸直去。

“咪!……”是很脆弱的。

“咪!咪!”廚子卻大聲叫。

“咪!……”貓又應(yīng)。

廚子笑了;他跑進廚房里,裝了半碗飯,又混和一些肉和魚,出來了,向著貓,用筷子在碗邊鏗鏗鏘鏘的打響。

“咪!咪!”他一面在呼喚。

貓是顯然快活了,抖起精神,腰背隆起,后腳用力著,把腹兒朝著廚子。

鏗鏗鏘鏘的碗聲打得更響了。

貓的眼光充滿著觀察和考慮。它認定了廚子是好人,于它有益的,就腳兒一蹬,奮勇的,向廚子奔去;落到地面時它微微地跛著身子。

廚子打著碗,引它到房去;貓跟在他腳后,不住的抖著毛,弄掉雨水。

灶里面的煤火還未熄,微微地在燃,為了溫暖,貓就走到灶下面,要烤干它的毛:黃和白相間的。

貓并且饑餓,翹起尾巴,饞饞地吞吃那廚子喂它的飯,它時時哼出一種本能的關(guān)于飲食時的腔調(diào)。

廚子含笑在旁邊看它。他覺得這個貓的顏色很美,毛又長,身段又勻整……。

貓因了急促,把飯或是魚肉,塞住食管了,便連連地打哼,也像人的咳嗽一般的。

廚子走近它身邊,坐在白木變黑的矮凳上,用手去撫摩。貓噴出了幾粒飯,又繼續(xù)它的饞食。

吃飽了,貓便懶懶地躺到灶下面,把腳兒洗著臉,漸漸地,眼睛迷蒙了。然而廚子愈喜歡它。

于是,在默默的,無條件的,貓便歸到廚子,他成了貓的主人,負有喂養(yǎng)和看護責(zé)任。

這樣的就經(jīng)過許多時。

貓很瘦。

因此,廚子在每天的早上從菜場回來,那竹筐子里面,總替貓買了二十個銅子的小魚和豬肝:這是花了他分內(nèi)的外水五分之一。他本來是非常省儉的,但對于這每天固定的為貓所耗費,卻不吝惜,并且還是很樂意的,因為他喜歡貓——尤其是這一個。

貓嗅著了肉和魚的腥氣,就歡迎他,纏繞在他腳邊,偏起臉,伸直尾巴,低聲的叫,跟著他走來走去:這正是給廚子認為這個貓?zhí)貏e的地方,通人性,知道他,和他要好。

他不愿稱呼這個貓也用普通的語調(diào),于是想……為了一種他自己的嗜好,他是最善于吃梨的,就把“梨子”做了貓的名字。

“梨子!”他開始呼喚。

可是貓不懂。

廚子就想了一個方法,他一面用手指頭彈著碗邊,一面這樣大聲的呼喚:“梨子!”雖說貓就在他腳邊。習(xí)慣了,這個貓,漸漸的,當(dāng)主人叫著“梨子”的時候,就回應(yīng):“咪!……”

廚子非常得意這個聰明的貓。

貓不上瓦去,終日的在廚房里游步或睡覺。但是這,卻正合廚子的心意。因為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而且是單身的,帶了一點孤癖,和幾個年青的同事都不好,差不多除了關(guān)于職務(wù)上不得已的回答,從不曾說一兩句別的閑話:這是他們不喜歡他,而他又看不上那些舉動輕率,音語佻薄,只說著女人的青年人。所以,每當(dāng)他做完了所應(yīng)做的事,這就是開完飯,把廚房收拾得清楚干凈了,為要消閑,就到東四牌樓去,在關(guān)帝廟旁邊的大成茶館里,花了五個銅子,喝茶和聽說書。

現(xiàn)在,有了這個貓,茶館就不去了,除了到市場去買菜,他的腳幾乎不出大門外,只在廚房里伴著貓。他把貓放到大腿上,撫摩它,替它搔癢,并且拿了一塊布,去擦它身上的灰,及別的污濁。

“梨子!”他間或溫和地叫了一聲。

“咪!……”貓卻懶懶的回應(yīng)。

有時,他拿了一條繩子,或順便解下自己身上的褲帶,上上下下的,飄來飄去,向著貓,逗他玩耍;貓于是就施展它的本能,伏到地上,挾住尾巴,腳用力的抓土,眼睛狠望著,一會兒,猛然奔前,想捕獲那活動的繩子或褲帶。但它也常常不用力!只把腳兒輕輕地去按觸,做出謹慎的樣子,仿佛要對付某種危險物似的。像這兩種,穩(wěn)健和突兀的動作;對于貓,廚子是一樣的贊賞和喜悅。他覺得和這個貓是異樣的奇遇,也等于上帝的一種賜福,同時又是可愛的,極其柔順,終日伴著他,解去他的憂悶,寂寞,給他歡喜的寶貝。他承認這個貓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咪!……”

貓一叫,廚子就笑了。

貓的身體漸漸地肥壯,毛發(fā)光。

于是它就想到本能的各種活動,和每個動物全有一種需要;貓到屋上去了。

這真是給廚子很大的惆悵!當(dāng)他發(fā)覺貓不在他腳旁,也不睡在灶下面。他又感到寂寞,悶悶的,一個人在灶門口的矮凳上,不樂的吃著不常吸的旱煙;煙絲從嘴邊飄到頭上去,像云霧,這使他想到落雨天,那時候這個貓是水淋淋的蹲在屋檐下。

起初,不見貓在廚房里,他吃驚,憂慮著有什么不幸的事件加到貓,就屋前屋后的呼喚:“梨子!梨子!……”這是在一天的午飯之前。

“咪!……”但沒有這樣可愛聲音的回應(yīng)。他惶恐了。他幻想著許多可怕的景像:貓跌到水井里,水淹住它全身,只剩一小節(jié)尾巴浮在水上面;和一個大狗把貓咬著,貓的四腳在長牙齒底下掙扎;以及貓給什么粗魯?shù)膫驄D捕去,把麻繩縛在他頸項?!?/p>

“天咧!別把我的這個貓給丟了?!?/p>

他禱告。

然而貓,它經(jīng)歷了各種本能的活動之后,游倦了,懶懶的,從對著廚房的那屋上,拖著尾巴,便慢步的回來了。

廚子快樂著,把飯喂它,貓是特別的饑餓,也像初次那樣的,翹起尾巴,饞饞的吞吃。

他用手去撫摩,很慈愛的,并且低聲說:“梨子!以后別悄悄地跑了,知道么?梨子!……”

貓只哼它本能的關(guān)于飲食時那含糊的語調(diào)。

因天氣漸冷,廚子向自己床上添上了一條棉被,同時他想到貓!就把一個木箱子,(這是他裝衣用的。)改做貓的睡房,其中墊了許多干凈的破布和舊棉花……。

“梨子!今夜睡在這里,很暖和的?!彼沿埛诺较渥永?,一面說。

“咪!……”貓望他叫。

“這個貓?zhí)貏e的通人性……”他想。

隨后,貓打了一個滾,跳開了。

到夜間,當(dāng)就睡時,他把貓放到箱子里,……可是,第二天,他又照樣的發(fā)現(xiàn)貓在灶門邊,睡得極濃的:這又得他用布去擦掉那身上的灰。

但廚子卻不惱,只想:“把灶門口用東西堵住,貓自然就來睡了?!?/p>

箱子里的棉花又不動,依樣是平平的,這顯然貓不曾來睡;然而那灶門口的木板還堵著。

“貓到那里去呢?”

廚子想。

這時從廚房的瓦上,突然走出了貓兒求歡的一種喊叫;廚子就跑到院子里,向屋上去看。

那里聚著四個貓;兩個純黑和一個花白色,其余的那個就是梨子?;ò咨呢埗自谕呱厦?,尾巴垂著,怯怯的,是抵抗那對方壓迫的姿勢,望著梨子,可怕的喊叫就是從它的小嘴中哼出來的,梨子卻聳起肩,腳有力的站著,尾巴豎直,想狂奔過去似的,也哼著本能的語調(diào)——卻是異常的,只限于求歡時才有的聲音。那兩只純黑色的貓,就閑散地坐在墻頭上,安安靜靜地在旁觀:這是貓族特有的現(xiàn)象,完全反乎人類的。

廚子看著這情境,就不覺的,想著自己的梨子是屬于雄,而那只花白色的貓卻是……他笑了。

“這東西也壞。……”他想。

貓的喊叫漸厲起來。

梨子終于猛撲過去,就征服了它的對手——那肥碩的花白色的貓,柔軟了。純黑色的兩個貓還繼續(xù)在旁觀。

“喂,老王!”這聲音響在耳后,是出乎意外的。廚子轉(zhuǎn)過臉,看見那人是阿三——一個無耳的、善于迎逢、巴結(jié)差不多把東家的屎可當(dāng)做雪花膏來擦的所謂上海小白臉。

“干什么?”他很不高興的問。

“干什么?”阿三也冷冷的?!皩δ阏f吧,花廳的沙發(fā)上尿了一泡貓尿,這是你應(yīng)負的責(zé)?!?/p>

“我的貓不會到花廳去,那尿不是梨子尿的?!?/p>

“不會?你瞧這——”阿三更冷的鄙視他,一面從手指間就現(xiàn)出十多根貓毛。

的確,毛的顏色完全是梨子身上的,廚子就啞口了;他無法的把那些毛看來又看去。

“倒像是——”

“簡直就是的!……好,你自己瞧吧,給大人知道了,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呀!”

阿三在得意。

廚子忍辱著,耐心的,低聲和氣地向阿三說了許多陪禮、認錯、以及求他原諒、幫忙等等學(xué)得羞慚的話。起初,阿三就故意的揶揄、推托、謙讓,其中卻滿含著協(xié)逼,隨后因?qū)C夾帶的泄過了許多憤怨、譏諷和謾罵,這才答應(yīng)不稟知東家,讓廚子自己去洗刷那泡尿。

于是他跟著阿三走去。

到轉(zhuǎn)來,他怒極了,想狠狠的把貓拿來抽打一陣:為什么單單把尿尿到花廳的沙發(fā)上,以致給那個最看不上眼的阿三當(dāng)面的侮辱到頂?……

但是一進門,他看貓?zhí)稍谧缽N邊,欲醒似睡的,現(xiàn)著不曾有過的異常的疲倦;因此,他想到貓是剛經(jīng)歷過性的奮斗,身體很弱,倘受打,生出病來是無疑的,于是他就寬恕了它。

貓很久都在欲醒似睡里疲倦著。

貓不吃東西,似乎是病了。

抱它到腿上,身體是軟軟的,無力而且發(fā)燒,眼睛迷著。

“梨子!梨子!”廚子撫摩它,又連連地呼喚。

貓隔了很久才低弱的叫了一聲。

“梨子一定是病了!”他想。“這怎樣辦呢?啊,對了:人家說有一個獸醫(yī)院,是完全診牲畜的,那么貓——?!比欢埡鋈挥辛ζ饋?,在他的腿上掙扎,同時那瓦上就連續(xù)的響起一種異聲的喊叫。

貓奮勇的跑去了。

這一天,廚子的東家來了幾個鄉(xiāng)客,于是阿三的傳達,命令他辦了兩桌家常的酒席;廚子從早上起就一直忙著。因了要殺雞、切肉、剖魚,以及不間斷的做著菜之類的事,廚子無暇去撫摩他的貓,雖然他不能確定的說,貓是在廚房里,抑是這東西又跑到屋上追逐那個花白色的——或別的配偶。

“梨子!……”廚子有時也呼喚。

但幾次都不曾聽到貓的應(yīng)聲。

這是當(dāng)酒席開始的時候:上了四炒盤、兩大碗,然而正是這一瞬,廚子煮好魚丸轉(zhuǎn)身來,那桌上,密密措措擺滿著食物中間,忽然發(fā)現(xiàn)到不見一只燒雞:廚子就不禁的猛然驚詫。他清清白白的把兩只燒雞放在一塊,并且在第一大碗菜上去時還看見,他堅定的認他的記憶沒有錯;眼睛也不會看花的。

那末,只剩下一只燒雞,這是怎么的?

“見鬼……”廚子想。

他又向桌上、灶上,架上以及這周圍,幾乎不漏一個空隙的尋覓著,到結(jié)果,卻只增加他更大的驚異和疑惑?!澳前⑷@小子,來拿菜時悄悄地把燒雞偷走了?”他猜。

“莫是……那些人都對我沒有好心眼的!”

可是貓,這東西卻從極黑暗的菜櫥底下,哼出吃飯時的那種聲音。

廚子恍然想到,但還疑。

“梨子!”他呼喚。

然而貓回應(yīng)的,不是可愛的“咪……,”卻是使廚子覺悟的那種“唔唔……”

于是廚子用火通子向菜櫥下去橫掃。

貓跑開了。

由火通掃出來的,正是所不見的那只燒雞,不過已經(jīng)滿著塵土,極骯臟的,并且被貓咬得非常的凌亂了;是完全成了廢物。

廚子沒有法,只得把剩下的燒雞分做兩半,扁扁的撂在盤子上。

他怒恨的望著窗子外,從十二夜的月光中,他看見梨子正坐在水落邊,閑散地,慢慢輕輕的用腳洗它的臉和吃了燒雞的那個油嘴。

廚子又撫摩貓,因為已經(jīng)饒恕那偷雞的過錯了。

“梨子!”他快樂的呼喚。

“咪!……”貓就應(yīng)。

“好朋友!”

“咪!……”

廚子笑了。

“咪!……咪!……”這是另外的一種聲音,粗魯?shù)模€帶著嘲笑,忽然響在廚子的背后。

他轉(zhuǎn)過臉。

“干什么?”見是阿三,他就不高興。

“沒有事當(dāng)然不來……”阿三又嘲笑的學(xué)貓叫:“咪!……咪!……”

“有什么事?”

“告訴你吧!三姨太昨天新做好的一件法蘭絨衣服,放在房子里的椅子上,還不曾穿,今早上就發(fā)現(xiàn)給貓尿了一泡尿?!?/p>

“我的貓昨夜是和我在一塊兒睡。”

“誰管你……那里面現(xiàn)在正拷問,等一會兒,事情就會知道的?!?/p>

阿三鄙夷的看一下廚子,就走了。

“咪!……咪!……”他還粗聲的貓叫。

這消息,毫無虛飾的傳來,是極其惡劣的,但廚子卻不因此憂慮,因為他的貓,昨夜是通宵的睡在他的床上,天亮后還是跟著他。

于是他又安靜的繼續(xù)他的撫摩。

“梨子!”

“咪!……”

“咪!……咪!……”然而這一種粗魯?shù)穆曇粲謥砹恕?/p>

“老王!”阿三就站在背后。

“干什么?”

“大人在書房里叫你:喂,趕快去!”

廚子這時才想到那必定于他不利的事;他躊躇了。

“趕快!”阿三又催促。

廚子于是跟著他。

大人是做過司令的,平常就威武,這時又帶點怒,看樣子,廚子的心便怯了。

“你養(yǎng)了一只貓,對不對?”大人的聲音非常洪亮?!笆牵睆N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大人的眼睛就熠熠的望他。

“我是非常討厭貓的,你知道么?我只喜歡外國狗……”

“是。”

“你養(yǎng)貓,敢不告訴我,你這混蛋!花廳的沙發(fā)尿了貓尿,昨夜三姨太的新衣服又給這東西尿了,據(jù)說你的貓在前天還偷了一只燒雞,所以你把那剩下的一只就做兩半……對不對?你這混蛋!滾出去!馬上就滾!把廚房里面的家伙交給阿三,少一件就小心你的腦袋!滾去!”

廚子想辯,但不知怎的,腳步卻自自然然退了出來;他看見許多同事們在門外向他冷笑。

“這全是阿三這小子弄的鬼!”

廚子想:他不怨貓,卻只恨那個和他作對頭的上海小白臉。

回到廚房里,他忽然嗅到一種臭氣,那是貓正睡在切肉的砧板邊,桌上面現(xiàn)著一小團貓屙的稀稀的屎。

廚子找不到職業(yè),他賦閑在家里。

然而對于貓,他依樣的喜歡它,不異從前,不間斷的每天買了十個銅子的小魚和十個銅子的豬肝,他差不多盡日的和貓相處。貓因是改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也不上瓦去,廚子常常撫摩它,有時用繩子或褲帶,飄飄的吊著,逗它玩耍。

“梨子!”

“咪!……”

貓是一聽見呼喚便回應(yīng)。因此,廚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時候都消磨于這種的快樂里面,他簡直愿意就這樣的生活下去。那是極自由、清靜而且有趣的。

這時的貓也確然格外的柔順。

十一

不久,這個忘憂的廚子終于皺起眉頭,這是被那種不可避免的生計困難所致的。

十二

貓又不吃東西了。

但廚子的心里卻明白,貓所以不吃東西的緣故是完全因為肉和魚——這兩種東西缺少了。

可是廚子已用盡了他的喂養(yǎng)的能力;他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只吃窩窩頭了,那雪白的西貢米是專為貓預(yù)備的。貓不吃干白飯,廚子卻不惱怒它,只覺得這是自己一種無用、慚愧,一個人竟養(yǎng)不起一個貓,而貓又是這樣馴良可愛的。

他希望貓能夠勉強的吃一些飯,便用手指頭彈著飯碗,一面呼喚:“梨子!來,吃點吧,再餓可要餓死的。”

“咪!……”

貓叫了,站起來,但走到碗旁邊,把鼻子嗅了一下干白飯,搖搖頭,便轉(zhuǎn)過身來,又懨懨地睡下了。

廚子在苦悶……。

貓始終固執(zhí)著它的意志。

十三

于是貓上瓦了,連著三天三夜不回來。

廚子又憂慮……。

“梨子!”

但是這呼喚只等于一種無限傷感的嘆息。

十四

這是貓上瓦去的第五天。

廚子的一個舊朋友來看他,他迎頭就嘆氣:“唉,我的梨子不見了!”

“對了,”客含笑說,“我正要和你說,我昨天到司令公館去,看見你的貓卻在阿三那里?!?/p>

“這小子!”

廚子大怒;他不管客,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廚子的家和司令的公館只隔了兩條街,不到兩里路吧,一會兒他就走到了,然而阿三不在門房里。

找到他昔日相處許久的廚房,他看見,梨子正翹著尾巴在吃飯——自然是有魚肉的,阿三坐在矮凳上,看它?!澳阍趺窗盐业呢埻祦??”

“誰偷你的?你的貓自己跑到這里來,我看它餓得怪可憐,還喂它……你這個人怎么這樣的不講理?”

廚子想給阿三兩個耳光,忽而他又顧慮到這是司令公館,并且他的同伙還多,鬧起了,只有自己吃虧的,于是改為恨恨的怒目而視。

“你要,你拿回去,我才不要哩?!?/p>

阿三帶著嘲笑,冷冷的。

廚子走近貓身邊,彎下腰去撫摩。

“梨子!梨子!”

他連聲呼喚。

但是貓,它轉(zhuǎn)過臉來望廚子,接著就哼出“唔唔”的聲音,又張開嘴去吃飯了。

十五

第二天,這個貓又從廚子的家里跑掉!

畫虎

——朱湘

“畫虎不成反類狗,刻鵠不成終類鶩?!弊詮倪@兩句話一說出口,中國人便一天沒有出息似一天了。

誰想得到這兩句話是南征交趾的馬援說的。聽他說這話的侄兒,如若明白道理,一定會反問:“伯伯,你老人家當(dāng)初征交趾的時候,可曾這樣想過:征交趾如若不成功,那就要送命,不如作一篇《南征賦》罷,因為《南征賦》作不成,終究留得有一條性命?!?/p>

這兩句話為后人奉作至寶。單就文學(xué)方面來講,一班膽小如鼠的老前輩便是這樣警勸后生:學(xué)老杜罷,學(xué)老杜罷,千萬不要學(xué)李太白。因為老杜學(xué)不成,你至少還有個架子;學(xué)不成李的時候,你簡直一無所有了。這學(xué)的風(fēng)氣一盛,李杜便從此不再出現(xiàn)于中國詩壇之上了。所有的只是一些杜的架子、或一些李的架子。試問這些行尸走肉的架子、這些骷髏,它們有什么用?光天化日之下,與其讓這些怪物來顯形,倒不如一無所有反而好些。因為人真知道了無,才能創(chuàng)造有;擁著偽有的時候,決無創(chuàng)造真有之望。

狗,鶩。鶩真強似狗嗎?試問它們兩個當(dāng)中,是誰怕誰?是狗怕鶩呢?還是鶩怕狗?是誰最聰明,能夠永遠警醒,無論小偷的腳步多么輕,它都能立刻揚起憤怒之呼聲將鄙賤驚退?

畫不成的老虎,真像狗;刻不成的鴻鵠,真像鶩嗎?不然,不然。成功了便是虎同鵠,不成功時便都是怪物。

成功又分兩種:一種是畫匠的成功,一種是畫家的成功。畫匠只能模擬虎與鵠的形色,求到一個像罷了。畫家他深探入創(chuàng)形的秘密,發(fā)見這形后面有一個什么神,發(fā)號施令,在陸地則賦形為勁悍的肢體、巨麗的皮革,在天空則賦形為剽疾的翮翼、潤澤的羽毛:他然后以形與色為血肉毛骨,納入那神,拷成他自己的虎鵠。拿物質(zhì)文明來比方:研究人類科學(xué)的人如若只能亦步亦趨,最多也不過販進一些西洋的政治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既不合時宜,又常多短缺。實用物質(zhì)科學(xué)的人如若只知蕭規(guī)曹隨,最多也不過摹成一些歐式的工廠商店,重演出慘劇,肥寡下肥眾。日本便是這樣:它古代摹擬到一點中國的文化,有了它的文字、美術(shù);近代摹擬到一點西方的文化,有了它的社會實業(yè):它只是國家中的畫匠。我們這有幾千年特質(zhì)文化的國家不該如此。我們應(yīng)該貫進物質(zhì)文化的內(nèi)心,搜出各根柢原理,觀察它們是怎樣配合的,怎樣變化的,再追求這些原理之中有那些應(yīng)當(dāng)鏟除,此外還有些什么原理應(yīng)當(dāng)加入,然后淘汰擴張,重新交配,重新演化,以造成東方的物質(zhì)文化。

東方的畫師呀!麒麟死了,獅子睡了,你還不應(yīng)該拿起那枝當(dāng)時伏羲畫八卦的筆來,在朝陽的丹鳳聲中,點了睛,讓困在壁間的龍騰越上蒼天嗎?

夜鶯

——戴望舒

在神秘的銀月的光輝中,樹葉兒啁啾地似在私語,綷縩地似在潛行;這時候的世界,好似一個不能解答的謎語,處處都含著幽奇和神秘的意味。

有一只可愛的夜鶯在密蔭深處高囀,一時那林中充滿了她婉轉(zhuǎn)的歌聲。

我們慢慢地走到饒有詩意的樹蔭下來,悠然聽了會鳥聲,望了會月色。我們同時說:“多美麗的詩境!”于是我們便坐下來說夜鶯的故事。

“你聽她的歌聲是多悲涼!”我的一位朋友先說了,“她是那偉大的太陽的使女:每天在日暮的時候,她看見日兒的殘光現(xiàn)著慘紅的顏色,一絲絲的向遼遠的西方消逝了,悲思便充滿了她幽微的心竅,所以她要整夜的悲啼著……”

“這是不對的,”還有位朋友說,“夜鶯實是月兒的愛人:你可不聽見她的情歌是怎地纏綿?她贊美著月兒,月兒便用清輝將她擁抱著。從她的歌聲,你可聽不出她靈魂是沉醉著?”

我們正想再聽一會夜鶯的啼聲,想要她啟示我們的懷疑,但是她拍著翅兒飛去了,卻將神秘作為她的禮物留給我們。

貓狗

——梁遇春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我對于六合之內(nèi)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xué)上課時候,就常因為惡狗當(dāng)?shù)溃⒖掏藚s,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不敢走的僻路,結(jié)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于這荒涼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dāng)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dāng)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常現(xiàn)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并且狗是隨時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jù)說過幾天他肚子里會發(fā)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里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極了,最少對于神經(jīng)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后跟的哈巴狗是用不著提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貼貼地低首求歡,甚至于把前面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么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jīng)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quán)利叫朋友這么濫情。不過西洋人里面也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里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進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dāng)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里面敘述一個人打死一只黑貓,此后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fā)生的地點都看到那只貓的幻形,獰笑著。后來有一時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dāng)赴撒旦狂舞會時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涂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只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貍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zé)o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是那么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里。亞儷斯游記里不是說有一只貓現(xiàn)形于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面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么神秘,這么陰謀著,這么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里。歐洲人相信一只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fā)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么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么容易預(yù)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丟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事情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shè)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dāng)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面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xiàn)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xiàn)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后一樣。北平卻是一只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霉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么也不想,也不干了,只是這么蹲著癡癡地過日子。真是一只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復(fù)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F(xiàn)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愿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dāng)然只是個黃金的幻夢。

花狗

——蕭紅

在一個深奧的,很小的院心上,集聚幾個鄰人。這院子種著兩棵大芭蕉,人們就在芭蕉葉子下邊談?wù)撝罟褘D的大花狗。

有的說:

“看吧,這大狗又倒霉了?!?/p>

有的說:

“不見得,上回還不是鬧到終歸兒子沒有回來,花狗也餓病了,因此李寡婦哭了好幾回……”

“唉,你就別說啦,這兩天還不是么,那大花狗都站不住了,若是人一定要扶著墻走路……”

人們正說著,李寡婦的大花狗就來了。它是一條虎狗,頭是大的,嘴是方的,走起路來很威嚴,全身是黃毛帶著白花。它從芭蕉葉里露出來了,站在許多人的面前,還勉強的搖一搖尾巴。

但那原來的姿態(tài)完全不對了,眼睛沒有一點光亮,全身的毛好象要脫落似的在它的身上飄浮著。而最可笑的是它的腳掌很穩(wěn)的抬起來,端得平平的再放下去,正好象希特勒的在操演的軍隊的腳掌似的。

人們正想要說些什么,看到李寡婦戴著大帽子從屋里出來,大家就停止了,都把眼睛落到李寡婦的身上。她手里拿著一把黃香,身上背著一個黃布口袋。

“聽說少爺來信了,倒是嗎?”

“是的,是的,沒有多少日子,就要換防回來的……是的……親手寫的信來……我是到佛堂去燒香,是我應(yīng)許下的,只要老佛保佑我那孩子有了信,從那天起,我就從那天三遍香燒著,一直到他回來……”那大花狗仍照著它平常的習(xí)慣,一看到主人出街,它就跟上去,李寡婦一邊罵著就走遠了。

那班談?wù)摰娜耍捕颊務(wù)撘粫髯曰丶伊?。留下了大花狗自己在芭蕉葉下蹲著。

大花狗,李寡婦養(yǎng)了它十幾年,李老頭子活著的時候,和她吵架,她一生氣坐在椅子上哭半天會一動不動的,大花狗就陪著她蹲在她的腳尖旁。她生病的時候,大花狗也不出屋,就在她旁邊轉(zhuǎn)著。她和鄰居罵架時,大花狗就上去撕人家衣服。她夜里失眠時,大花狗搖著尾巴一直陪她到天明。

所以她愛這狗勝過于一切了,冬天給這狗做一張小棉被,夏天給它鋪一張小涼席。

李寡婦的兒子隨軍出發(fā)了以后,她對這狗更是一時也不能離開的,她把這狗看成個什么都能了解的能懂人性的了。

有幾次她聽了前線上惡劣的消息,她竟拍著那大花狗哭了好幾次,有的時候象枕頭似的枕著那大花狗哭。

大花狗也實在惹人憐愛,卷著尾巴,虎頭虎腦的,雖然它憂愁了,寂寞了,眼睛無光了,但這更顯得它柔順,顯得它溫和。所以每當(dāng)晚飯以后,它挨著家是凡里院外院的人家,它都用嘴推開門進去拜訪一次,有剩飯的給它,它就吃了,無有剩飯,它就在人家屋里繞了一個圈就靜靜的出來了。這狗流浪了半個月了,它到主人旁邊,主人也不打它,也不罵它,只是什么也不表示,冷靜的接得了它,而并不是按著一定的時候給東西吃,想起來就給它,忘記了也就算了。

大花狗落雨也在外邊,刮風(fēng)也在外邊,李寡婦整天鎖著門到東城門外的佛堂去。

有一天她的鄰居告訴她:

“你的大花狗,昨夜在街上被別的狗咬了腿流了血……”

“是的,是的,給它包扎包扎?!?/p>

“那狗實在可憐呢,滿院子尋食……”鄰人又說。

“唉,你沒聽在前線上呢,那真可憐……咱家里這一只狗算什么呢?”她忙著話沒有說完,又背著黃布口袋上佛堂燒香去了。

等鄰人第二次告訴她說:“你去看看你那狗吧!”

那時候大花狗已經(jīng)躺在外院的大門口了,躺著動也不動,那只被咬傷了的前腿,曬在太陽下。

本來李寡婦一看了也多少引起些悲哀來,也就想喊人來花兩角錢埋了它。但因為剛剛又收到兒子一封信,是廣州退卻時寫的,看信上說兒子就該到家了,于是她逢人便講,竟把花狗又忘記了。

這花狗一直在外院的門口,躺了三兩天。

是凡經(jīng)過的人都說這狗老死了,或是被咬死了,其實不是,它是被冷落死了。

——托爾斯泰

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從養(yǎng)馬者的觀點看來,并非沒有可以指責(zé)的地方。它周身骨骼細小,雖然它的胸膛極端地向前突出,但卻是窄狹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顯著地彎曲,后腿則彎曲得更厲害。前后腿的筋肉雖然不怎樣豐滿,但是這匹馬的肋骨卻特別寬,這特點是因為它被訓(xùn)練得消瘦了的緣故。它的膝以下的腳骨,從正面看上去,不過手指那么大小,但從側(cè)面看卻是非常粗大的。它的整個身體,除開肋骨以外,看上去好像是被兩邊挾緊,挾成了一長條似的。但是它卻具有使人忘卻它的一切缺點的最大的長處。那長處就是它是一匹純種馬,……筋肉在覆蓋著一層細嫩、敏感、像緞子一般光滑的皮膚的那血管的網(wǎng)脈下面很突出地隆起著,像骨一般堅硬。它那長著一雙突出的、閃耀的、有生氣的眼睛的美好的頭,在那露出內(nèi)部軟骨里面的紅血的張開的鼻孔那里擴大起來。在它的整個姿體,特別是它的頭上,有某種富有精力的同時也是柔和的表情。它是那樣一種動物,仿佛它不能說話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它的口的構(gòu)造不方便說話而已。

鶇鳥

——屠格涅夫

我躺在床上,但我不能入睡。憂慮咬嚙著我的心。單調(diào)得令人厭倦的痛苦的思緒,緩緩地閃過我的腦海,猶如陰霾天氣里從灰色山頂上不停地飄過的綿延不斷的云霧。

??!那時我熱戀著,那種無望的痛苦的愛情,只有被歲月的冰霜磨礪過的人才能產(chǎn)生。我的心靈雖然沒有被生活所損傷,可已變得并不年輕。不年輕了……即使想變得年輕些,也是無用的、徒勞的。

在我面前,窗欞呈現(xiàn)出淡白的影子。依稀能辨別屋里種種家具。在夏日清晨半明半暗的煤影里,一切顯得更寂靜,更安穩(wěn)。我看看表:兩點三刻。屋外也是萬籟無聲……露珠,一片露珠的海洋!

在露水里,在花園中,就在我的窗子上面,一只黑色的鶇鳥已經(jīng)開始歌唱、鳴囀,嘹亮而又自信地滴溜溜啁啾著。抑揚頓挫的鳴聲,送入我靜寂的房間。它們灌滿了整個屋子,灌滿了我的耳朵,灌滿了我那被失眠和痛苦的思慮折磨得昏昏沉沉的腦袋。

這些鳥語,顯示出一種清新、恬淡和永恒的力量。我從鳥語里面聽出一種大自然本身的聲音,一種悅耳的、無意識的、永無始終的聲音。

這只黑鶇鳥歌唱著,自信地贊美著。它知道,不要多久,照例會耀眼地升起永恒的太陽。在它的歌聲里,絲毫沒有屬于它自己的東西。它這只黑色的鶇鳥,一千年前曾迎接過同樣的太陽,數(shù)千年后也將迎接這個太陽,——那時,我遺留在世上的東西,在充溢著它的歌聲的氣流里,也許將像肉眼看不見的塵埃那樣,圍繞著它鳴叫的軀體旋轉(zhuǎn)。

于是我,一個可憐、可笑、熱戀著的人,想對你說:感謝你,小鳥;感謝你在那不幸的時刻,在我窗下突然唱起有力、奔放的歌聲。

鳥兒沒有安慰我,我也沒有尋求安慰……但我的眼睛里噙滿了淚花。我心情激動,沉重的負荷,稍稍有所松動。啊,黎明前的歌手,和你歡樂的鳥語相比,即使是有生命的東西,也顯得缺乏青春和朝氣!

當(dāng)四面八方都已泛濫著寒冷的波濤,它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將把我卷進無邊的大海,這時候是否還值得去悲傷,去痛苦,去考慮自己呢?

眼淚在流淌!……而我那只可愛的黑鶇鳥,卻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唱它那無憂無慮的、幸福的、永恒的歌!

呵,終于升起的太陽,在我發(fā)燙的臉頰上,照見了怎樣的淚水??!

可是我仍像往常那樣微笑著。

麻雀

——屠格涅夫

我打獵回來,走在花園的林蔭路上。風(fēng)在猛烈地搖著路邊的白樺樹。狗在我面前奔跑。

忽然,它縮小了腳步,開始悄悄地走,好像嗅到了前面有野物。

望著狗靠近的地方,我看見一只小麻雀,嘴角嫩黃,頭頂上有些茸毛。它或許由于大風(fēng)從窩里跌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兩只剛剛長出來的小翅膀無望地叉著。

正當(dāng)我的狗慢慢地向它走近的時候,突然間,從近旁的一棵樹上,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猶如一顆飛彈一樣激射而下,落在狗鼻子尖的前面。它全身羽毛豎起,完全變了形狀,絕望而又可憐地尖叫著,一連兩次撲向那牙齒銳利的、張大的狗嘴。

它是沖下來救護的,它用身體掩護著自己的幼兒……然而,它那整個小小的身體由于恐懼而顫抖著,小小的叫聲變得蠻勇而嘶啞,它兀立著不動,它在自我犧牲!

在老麻雀的眼中,一只狗該是多么龐大的怪物??!盡管如此,它不能安棲在高高的、毫無危險的枝頭……一種力量,比它的意志更強大的力量,把它從那上邊催促下來。

我的狗停住了,后退了……顯然,連它也感覺到了這種力量。

我急忙喚住驚惶的狗,然后肅然起敬地走開。

或許有點可笑吧,但我的確肅然起敬,對那只小小的、英雄般的鳥兒,對它的愛的沖動肅然起敬。

我認為,愛,比死和死的恐懼更強大。只有靠著愛,生命才得以維持,才得以發(fā)展??!

海燕

——高爾基

在蒼茫的大海上,風(fēng)聚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

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云霄,它叫喊著——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云聽到了歡樂。

在這叫喊聲里,充滿著對暴風(fēng)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里,烏云感到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海鷗在暴風(fēng)雨到來之前呻吟著,——呻吟著,在大海上面飛躥,想把自己對暴風(fēng)雨的恐懼,掩藏到大海深處。

海鴨也呻吟著,——這些海鴨呀,享受不了戰(zhàn)斗生活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愚蠢的企鵝,畏縮地把肥胖的身體躲藏在峭崖底下?!挥心歉甙恋暮Q?,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飛翔!

烏云越來越暗,越來越低,向海面壓下來;波浪一邊歌唱,一邊沖向空中去迎接那雷聲。

雷聲轟響。波浪在憤怒的飛沫中呼嘯著,跟狂風(fēng)爭鳴??窗?,狂風(fēng)緊緊抱起一堆巨浪,惡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這大塊的翡翠摔成塵霧和水沫。海燕叫喊著,飛翔著,像黑色的閃電,箭一般地穿過烏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飛沫。

看吧,它飛舞著,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fēng)雨的精靈,——它一邊大笑,它一邊高叫……它笑那些烏云,它為歡樂而高叫!

這個敏感的精靈,從雷聲的震怒里早就聽出困乏,它深信烏云遮不住太陽,——是的,遮不住的!

風(fēng)在狂吼……雷在轟響……

一堆堆的烏云,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閃電,把它熄滅在自己的深淵里。閃電的影子,像一條條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動,一晃就消失了。

——暴風(fēng)雨!暴風(fēng)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之間,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yù)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布封

身材的高大,形狀的清秀,軀體的有力,動作的靈活,這一切外在的品質(zhì),就一個動物來說,都不能算是它的最高貴的部分;正如我們論人,總是認為精神重于形貌,勇氣重于體力,情感重于妍美,同樣地,我們也認為內(nèi)在的品質(zhì)是獸類的最高尚的部分;就是由于有這些內(nèi)在的品質(zhì)它才與傀儡不同,才能超出植物界而接近于人類;動物生命之所以能夠升華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統(tǒng)治著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躍起來,是情感指揮著它的官能、使它的肢體積極起來,是情感產(chǎn)生著欲望,并賦予物質(zhì)以進展運動、以意志、以生氣。

所以,獸類的完善程度要看它的情感的完善程度:情感的幅度愈廣,這個獸就愈有能力,愈有辦法,愈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愈能多與宇宙的其他部分發(fā)生關(guān)系;如果它的情感再是細致的,銳敏的,如果這情感還能由教育而獲得改進,則這種獸就配與人為伍了;它就會協(xié)助人完成計劃,照顧人的安全,幫助人,保衛(wèi)人,諂媚人;它會用勤勉的服務(wù),用頻繁的親熱表示來籠絡(luò)主人,媚惑主人,把它的暴君改變?yōu)樗谋Wo者。

狗,除了它的形體美以及活潑、多力、輕捷等優(yōu)點而外,還高度地具有一切內(nèi)在的品質(zhì),足以吸引人對它的注意。在野狗方面,有一種熱烈的、善怒的、乃至兇猛的、好流血的天性,使所有的獸類都覺得它可怕;而家狗,這天性就讓位于最溫和的情感了,它以依戀為樂事,以得人歡心為目的;它匍匐著把它的勇氣、精力、才能都呈獻于主人的腳前;它等候著他的命令以便使用自己的勇氣、精力和才能,它揣度他,詢問他,懇求他,使個眼色就夠,它懂得主人意志的輕微表示;它不像人那樣有思想的光明,但是它有情感的全部熱力;它還比人多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忠誠,就是愛而有恒:它沒有任何野心、任何私利、任何尋仇報復(fù)的欲望,它什么也不怕,只怕失掉人的歡心;它全身都是熱誠,勤奮,柔順;它敏于感念舊恩,易于忘懷侮辱,它遇到虐待并不氣餒,它忍受著虐待,遺忘掉虐待,或者說,想起虐待是為了更依戀主人;它不但不惱怒,不脫逃,準備挨受新的苦痛,它舐著剛打過它的手,舐著使它痛楚過的工具,它的對策只是訴苦,總之,它以忍耐與柔順逼得這只手不忍再打。

狗比人更馴良,比任何走獸都善于適應(yīng)環(huán)境,不論學(xué)什么都很快就會,甚至對于指揮它的人們的舉動、態(tài)度和一切習(xí)慣,都能遷就,都能配合;它住在什么人家里就有了那人家的氣派;正如一切的門客仆從一樣,它住在闊老家里就傲視一切,住在鄉(xiāng)下就有村俗氣;它經(jīng)常忙于奉承主人,只逢迎主人的朋友,對于無所謂的人就毫不在意,而對于那些被社會地位所決定的、生來就只會討人嫌的人們就是生死冤家;它看見衣服,聽見聲音,瞟到他們的舉動就認得出是那班人,不讓他們走近。當(dāng)人家在夜里囑咐它看家的時候,它就變得更自豪了,并且有時還變得兇猛;它照顧著,它巡邏著;它遠遠地就知道有外人來,只要外人稍微停一停,或者想跨越藩籬,它就奔上去,進行抗拒,以頻頻的鳴吠,極大的努力,惱怒的呼聲,發(fā)著警報,一面通知著主人,一面戰(zhàn)斗著:它對于以劫掠為生的人和對于以劫掠為生的獸一樣,它憤激,它撲向他們,咬傷他們,撕裂他們,奪回他們搶去的東西;但是它一勝利就滿意了,它伏在奪回的東西上面,就是心里想吃也不去動它,它就是這佯,同時做出了勇敢、克制和忠誠的榜樣。

我們只要設(shè)想一下,如果世上根本沒有這類動物,是一種什么情況,我們就會感覺到它在自然界里是如何地重要了。假使人類從來沒有狗幫忙,他當(dāng)初又怎么能征服、馴伏、奴役其他的獸類呢?就是現(xiàn)在,沒有狗,他又怎么能發(fā)現(xiàn)、驅(qū)逐、消滅那些有害的野獸呢?人為了自己獲得安全,為了使自己成為宇宙中有生物類的主宰,就必須先在動物界里造成一些黨羽,先把那些顯示能夠依戀、服從的動物用柔和和親熱的手段拉攏過來,以便利用它們來對付其他動物;因此,人的第一個藝術(shù)就是對狗的教育,而這第一個藝術(shù)的成果就是征服了、占有了大地。

大部分的動物都比人更敏捷、更有力、甚至于更勇敢些;大自然給它們配備的、給它們武裝的,都比人要優(yōu)越些:它們的感官也都比人的更完善,特別是嗅覺。人拉攏到了像狗這樣勇敢而馴良的獸類,就等于獲得了新的感官,獲得了我們所缺乏的機能。我們?yōu)榱烁纳莆覀兊亩浚瑪U大視聽的范圍,曾發(fā)明許多器械,許多工具,但是器械也好,工具也好,就功效而論,也都遠比不上大自然送給我們的這種現(xiàn)成的器械——狗,它補充我們的嗅覺之不足,給我們提供出戰(zhàn)勝與統(tǒng)治一切物類的巨大而永恒的力量;忠于人類的狗,將永遠對于其他畜類保持著一部分的權(quán)威和高一等的身份:它指揮著其他畜類,它親自率領(lǐng)著牧群,統(tǒng)治著牧群,它使牧群聽從它,比聽從牧人的話還有效;安全、秩序與紀律都是它戒慎辛勤的成績;那是歸它節(jié)制的一群民眾,由它領(lǐng)導(dǎo)著,保護著,它對民眾永遠不使用強力,除非是要在它們中間維護和平……

——布封

鷹在體質(zhì)上與精神上和獅子有好幾點相似:首先是氣力,因此也就是它對別的鳥類所享有的威勢,正如獅子對別的獸類所享有的威勢一樣。其次是度量,它和獅子一樣,不屑于和那些小動物計較,不在乎它們的欺侮,除非鴉、鵲之類喧吵得太久,擾得它不耐煩了,它才決意懲罰它們,把它們處死;而且,鷹除了自己征服的東西而外不愛其他的東西,除了自己獵得的食品之外不貪其他的食品。再次是食欲的節(jié)制,它差不多經(jīng)常不把它的獵獲品完全吃光,它也和獅子一樣,總是丟下一些殘余給別的動物吃;它不論是怎樣饑餓,也從來不撲向死動物的尸體。

此外,它是孤獨的,這又和獅子一樣,它住著一片荒漠地區(qū),保衛(wèi)著入口,不讓其他飛禽進去打獵;在山的同一部分發(fā)現(xiàn)兩對鷹也許比在樹林的同一部分發(fā)現(xiàn)兩窩獅子還要稀罕些:它們彼此離得遠遠的,以便它們各自分占的空間能夠供給它們足夠的生活資料;它們只依獵捕的生產(chǎn)量來計算它們王國的價值和面積。鷹有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眼珠的顏色差不多與獅子的眼珠相同,爪子的形式也是一樣的,呼吸也同樣地強,叫聲也同樣地有震懾力量。

既然二者都是天生就為著戰(zhàn)斗和獵捕的,它們自然都是同樣地兇猛,同樣地豪強而不容易制伏,除非在它們很幼小的時候就把它們捉來,否則就不能馴服它們。像這種小鷹,人們必須用很大的耐性、很多的技巧,才能訓(xùn)練它去打獵;就是這樣,它一長大了,有了氣力,對于主人還是很危險的。我們在許多作家的記載里可以知道,古時,在東方,人們是用鷹在空中打獵的;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射獵場中不養(yǎng)鷹了:鷹太重,架在臂上不免使人吃力;而且永遠不夠馴服,不夠溫和,不夠可靠,它一時高興或者脾氣一上來,可能會使主人吃虧的。它的嘴和爪子都和鐵鉤一般,強勁可怕;它的形象恰與它的天性相符。除掉它的武器——嘴、爪而外,它還有壯健而厚實的身軀,十分強勁的腿和翅膀,結(jié)實的骨骼,緊密的肌肉,堅硬的羽毛,它的姿態(tài)是軒昂而英挺的,動作是疾驟的,飛行是十分迅速的。在所有的鳥類中,鷹飛得最高;所以古人稱鷹為“天禽”,在鳥占術(shù)中,他們把鷹當(dāng)作大神朱彼特的使者。

鷹的視力極佳;但是和禿鷲比起來,嗅覺就不算好:因此它只憑眼力獵捕,當(dāng)它抓住獵獲品的時候,它就往下一落,仿佛是要試一試重量,它把獵獲品先放到地上,然后再帶走。雖然它的翅膀很強勁,但是,由于腿不夠靈活,從地上起飛不免有些困難,特別是負載較重的時候:它很輕易地帶走鵝、鶴之類;它也劫取野兔,乃至小綿羊、小山羊;當(dāng)它搏擊小鹿、小牛的時候,那是為著當(dāng)場喝它們的血,吃它們的肉,然后再把零碎的肉塊帶回它的“平場”;“平場”是鷹窩的特稱,它的確是平坦的,不像大多數(shù)鳥巢那樣凹下去。鷹通常把“平場”建在兩巖之間,在干燥而無法攀登的地方。有人肯定地說,鷹做了一個窩就夠用一輩子:那確實也是個一勞永逸的大工程,夠結(jié)實、能耐久。它建得差不多和樓板一樣,用一些五、六尺長的小棍子架起來的,小棍子兩端著實,中間橫插一些柔軟的樹枝,上面再鋪上幾層燈心草、石南枝之類。這樣的樓板,或者說這樣的窩,有好幾尺寬廣,并且很牢固,不但可以經(jīng)得住鷹和它的妻兒,還可以載得起大量的生活物資。鷹窩上面沒有蓋任何東西,只憑伸出的巖頂掩護著。雌鷹下卵都放在這“平場”中央,它只下兩三個卵,據(jù)說,它每孵一次要三十天的工夫;但是這幾個卵里還有不能化雛的,因此人們很少發(fā)現(xiàn)一個窩里有三個雛鷹:通常只有一兩個。人家甚至于還說,雛鷹稍微長大一點,母親就把最弱的一個或貪饞的一個殺死。也只有生活艱難才會產(chǎn)生出這種反自然的情感:父母自己都不夠吃了,當(dāng)然要設(shè)法減少家庭人口;一到雛鷹長得夠強壯、能飛、能自己覓食的時候,父母就把它們趕得遠遠的,永遠不讓它們再回來了。

鷺鷺

——福樓拜

它是一只鸚鵡,名叫鷺鷺。它有一個綠色的身體,還有一對玫瑰色的翅膀尖,再加上碧藍的前額,配著一個金色的頸脖,真是標致極了。

可是,它有一種令人討厭的怪癖。它不停地咬木架,撥羽毛,滿地撒糞,將小杯子的水弄得到處都是。歐班夫人討厭它了,把它給了費莉西泰。

費莉西泰開始教它說話。不久,它學(xué)會說:“乖孩子!——先生,為您效勞!——瑪麗,敬禮!”它被關(guān)在籠子里,掛在大門邊,經(jīng)過的人,叫它雅各,它不理不睬,因為它叫鷺鷺,它不喜用雅各這個名字。有人說它像只火雞,又有人把它比作一根木頭,這些比喻令它的主人費莉西泰傷透了心!但鷺鷺卻很冷靜,只要有人盯著它看,它就不說一句話了。

它喜歡熱鬧。每逢星期天,“那幾位”洛許弗葉小姐和德·烏普維爾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藥劑師翁弗阿·瓦蘭先生、馬提安上尉等幾位新客來家里打牌的時候,它就興奮地亂飛亂跳,用翅膀撲打玻璃窗,弄得屋子里鬧哄哄的,以至于聽不清客人們的談話。

有一天,費莉西泰把鷺鷺的籠子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鮮空氣。她因為有事離開了一會兒,但等她回來的時候,鷺鷺已經(jīng)不見了!她先到灌木叢里尋,又到河邊和屋頂上找。女主人朝著她喊:“你瞧自己都干了什么呀!你這個蠢貨!”她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她查遍了主教橋所有的花園,攔住過往的行人打聽:“您看見我的鸚鵡了嗎?”有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它,她就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忽然,她恍惚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團綠色的東西在那里飛舞。她急急的趕了過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一個小販對她說,剛才他在圣梅蘭的西蒙大媽的雜貨鋪里看到過它。她跑去一問,人家說根本沒那回事。她沒有辦法,精疲力盡地走了回來。她傷心欲絕,鞋底也磨破了。她在夫人身邊的一條凳子上坐下,向她訴說尋找的經(jīng)過。忽然,她覺得有件東西輕輕地落到她的肩上:鷺鷺!怎么是你?它干什么去啦?是到附近散步了嗎?

然而,她沒能從這次事件中恢復(fù)過來,或者換句話說,從此她就一蹶不振了。

接著,她著了涼,患了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出了毛病。又過了三年,她聾了;她開始大聲地說話,甚至在教堂里也是如此。即使她懺悔的罪過傳到教區(qū)的每個角落,也不會有損于她的名譽,對旁人也沒有什么妨礙??墒墙虒W(xué)牧師還是認為,到圣器室里聽她的懺悔更加合適。

她整天心神不定,為此,女主人經(jīng)常責(zé)備她:“上帝呀!你真是個笨蛋!”她回答說:“對極了,夫人?!蓖瑫r,還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圍本來就很狹窄,現(xiàn)在就愈來愈窄了。那悅耳的鐘聲和牛的叫聲也聽不見了。所有大自然的、美妙的、難聽的聲音,她都聽不到了。謝天謝地,她還能夠聽到一種聲音,那就是鷺鷺的叫聲。

也許是為她解悶吧,它常常學(xué)著鬧鐘轉(zhuǎn)動的滴答聲、賣魚人的尖叫聲、對門木匠的拉鋸聲;一聽見門鈴響,它就學(xué)著歐班夫人的腔調(diào)說:“費莉西泰,快去開門!開門!”

她和鷺鷺倒是有話可談的。鷺鷺不厭其煩地賣弄它那三句陳詞濫調(diào),而她總是回答一些無頭無尾的、但感情豐富的句子。鷺鷺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幾乎成了她的兒子,她的情人。它攀著她的手指頭爬,它輕輕地咬她的嘴唇,它在她的披肩上蕩秋千;有時候,她額頭朝前,搖著頭,像奶媽逗嬰兒一樣逗它。這時,她的大帽檐和鳥的翅膀就一齊扇動起來。

每當(dāng)烏云密布,雷聲隆隆時,鷺鷺就尖聲高叫,也許是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雷陣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發(fā)起它的狂熱,于是它像個瘋子似地飛向天花板,撞翻屋子里的東西,又從窗戶飛出去,到花園里去淋雨;不過它很快就飛回來,停到壁爐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一會兒展展尾巴,一會兒伸伸脖子,撲騰撲騰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由于天冷,她把鷺鷺放在壁爐前面。一天早晨,她發(fā)現(xiàn)鷺鷺耷拉著腦袋,爪子攀在鐵絲上,已經(jīng)死在籠子里了。它也許是死于充血??墒撬J為,它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雖然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但還是覺得自己把它給害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女主人安慰她說:“好啦!別哭,要不為它舉行個葬禮儀式吧!”

——法朗士

暑假的一天早晨,熱昂和他妹妹熱昂妮,很早就扛著一根釣竿,掛著一個魚簍出發(fā)了。他們沿著河岸往前走,熱昂是杜林人,他的妹妹也是一個杜林姑娘。今天的天氣濕潤而柔和,在兩排銀色的楊柳中間,杜林河不慌不忙地向前流,水清得像鏡子。早晨和晚間,這里總有一層白霧在水草地上移動。但熱昂和熱昂妮所喜愛的并不是它兩岸的綠色,也不是那映著天空的一平如鏡的清水,他們所喜愛的是河里的魚。他們在一個合適的地點停下腳步,熱昂妮在一個禿頂?shù)臈顦湎伦聛?,熱昂把魚簍放在一邊,解開他的魚具。這是一件很原始的釣魚工具——一根枝條,系上一根線,線的盡頭有一根彎過來的針。枝條是熱昂提供的,線和鉤子則是熱昂妮的貢獻。因此這一套魚具是哥哥和妹妹的共同財產(chǎn)。雖然是一套非常簡陋的釣魚工具,但兄妹倆都想占為己有,發(fā)展到最后,這一套本來是和魚兒開玩笑的東西,卻成了兄妹倆斗毆的導(dǎo)火索:熱昂的胳膊被擰得發(fā)紫,熱昂妮的雙頰被她哥哥的耳光打得發(fā)紅。終于,他們擰累了,也打累了,熱昂和熱昂妮只好達成協(xié)議,同意不用武力攫取魚具,而在友誼的氣氛中共用。他們約定,每次釣起一條魚,釣竿就得輪流從哥哥轉(zhuǎn)到妹妹的手中來。

協(xié)定當(dāng)然是由熱昂開始執(zhí)行??墒撬麍?zhí)行到什么時候為止,那可就無法預(yù)測了。他沒有公開破壞協(xié)定,但他卻用了一個很不光彩的辦法來逃避約定。為了不把魚竿交給他的妹妹,即使魚兒把食餌啃得浮子上下移動,他也不把魚兒提出水面。

熱昂是詭計多端的,但熱昂妮卻也不是平庸之輩。她已經(jīng)等待了兩個鐘頭了。但最后她終于感到閑得發(fā)慌了。她打呵欠,伸懶腰,并躺在柳樹陰下閉起眼睛來。熱昂從眼角里斜斜地望了她一眼,以為她睡著了。他突然把線抽出水來,線尾上懸著一件閃閃發(fā)光的東西。一條白楊魚已經(jīng)掛在鉤子上了。

“啊!現(xiàn)在輪到我了!”熱昂妮一躍而起,一把把釣竿搶了過來。

蟋蟀之歌

——希門尼斯

晚間散步的時候,柏拉特羅和我都非常熟識蟋蟀的歌聲。蟋蟀在黃昏時的第一支歌是猶疑、低沉而粗糙的。他轉(zhuǎn)調(diào)了,他向自己學(xué)習(xí),跟著,一點一點地升到正確的音高上去,仿佛在尋找切合那時空的和諧。忽然間,當(dāng)透明的天空中星星都出來的時候,他的歌聲便獲得了一種旋律式的甜蜜,像隨意搖蕩的鐘聲。

清新的紫色的涼風(fēng)來了又走了,夜的花朵在盡情開放,在天地交會的藍色田疇上,一種圣潔的精華正飄過平原。蟋蟀的歌愈唱愈開心,響徹整個村野,像影子的聲音。他再也不猶疑,再也不沉默了。就像把自己流淌出來一樣,每一個音符都是另一個的雙生兄弟,有一種黑水晶似的血緣關(guān)系。

時光安祥地度過。世界上沒有戰(zhàn)爭,工人酣睡著,遠處天空的景象到達了他的夢境。在爬山虎叢中,靠著墻邊也許有狂戀著的情人,眼神與眼神正互相交融。小塊地上盛開的豆花,向城鎮(zhèn)吹送著輕柔的芬芳的消息,這種消息,仿佛來自一個無拘無束,心靈開放而感情微妙的青春期少年。青青的麥子,擺動在月光中,迎風(fēng)而嘆息,在晨早兩點、三點、四點的時刻。蟋蟀的歌聲一度唱得那樣悠長,現(xiàn)在卻消逝了。

又唱起來了!啊,那清晨的蟋蟀之歌!我和柏拉特羅冷得發(fā)抖,正沿著那露水凝霜的小徑回家睡覺。月正落,紅而瞌睡?,F(xiàn)在,那歌聲正為月色而步履浮蕩,為星輝而沉醉欲睡,浪漫、神秘而豐盛。然后是那一大片令人沮喪的云,鑲著悲哀的紫色的邊,緩緩地把白天從海面上拉上來。

禽鳥

——霍桑

在春天的賞心樂事之中,我們是不能忘記禽鳥的。就連烏鴉也會受人歡迎,因為它們正是更多美麗可愛的羽族的鳥衣信使。白雪還沒有融化時,它們便已經(jīng)前來看望我們了,雖然它們一般喜歡隱居樹蔭深處,以消暑夏。我常去拜訪它們,但見到它們高棲樹端的那副如作禮拜的虔敬神情,我又感到自己的拜訪來得唐突。它們偶然引頸一鳴,那叫聲倒也與夏日午后的岑寂無比相合,其聲大而且宏亮,且又響自頭頂高處,非但不致破壞周遭的神圣穆肅,反會使那宗教氣氛有所增加。然而烏鴉雖然有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實卻并無多大信仰;不僅素有攔路搶劫之嫌,甚至不無瀆神之譏。

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鷗鳥的名聲倒是更好聽些。這些海濱巖穴中的住戶與灘頭上的客人正是趕趁這個時節(jié)飛來我們內(nèi)陸水面,而且總是那么軒軒飄舉,奮其廣翼于晴光之上。在禽鳥中,它們是最值得觀看的;當(dāng)其翔馳天際,那浮游止息幾乎與周遭景物凝之一處,化為一體。人的想象不愁從容去熟悉它們,它們不會轉(zhuǎn)瞬即逝,你簡直可以高升入云,親去致候,然后萬無一失地與它們一道逍遙浮游于汗漫的九部之上。至于鴨類,它們的去處則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沒的草原廣闊腹地。它們的飛行往往過于疾迅和過于目標明確,因而看起來并無多大興味,不過它們倒是大有競技者們的那副死而無悔的拼命精神?,F(xiàn)在它們早已遠去北方,但入秋以后還會回到我們這里。

說到小鳥——亦即林間以其歌喉著稱的鳴禽,以及好來人們宅院、好在檐前筑巢因而與人頗為友善的一些鳥類——想要在筆下形容,那就不僅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的筆,而且還必須具備一顆飽富同情的心。它們那些曲調(diào)的發(fā)音仿佛一股春潮從那嚴冬的禁錮之下驟然潰決出來的。所以把這些音籟說成是奉獻給造物者的一首頌歌,也的確不過分,因為大自然對這回歸的春天雖然從來不惜濃顏麗彩多方予以敷飾點綴,但在憑借音響以表達生之復(fù)蘇這番意思上卻是比不上一聲鳥鳴的。不過,此刻它們的抒放還僅僅帶點偶發(fā)或漫吟的意味,但卻并不是刻意要這么做的。它們只是在泛泛論著生活、愛情以及今夏的棲處與筑巢等問題,現(xiàn)在還不方便站立枝頭,長篇大套地譜制種種頌歌、序曲、歌劇、圓舞或交響音樂。這之中,它們偶爾也會把一兩件重大的急事提出來,然后通過匆忙而熱烈的討論,加以解決,但是偶有個不同意的觀點,一派積郁繁富的細樂也會嚶然逸出,恍若金波銀浪一般地滾滾流溢于天地之間。它們的嬌小身軀也像它們的歌喉一樣忙個不停??偸巧舷路w,永無寧日。就算有時它們只是三三兩兩飛避到樹梢去議論什么,也總是搖頭擺尾,沒個安閑,仿佛天生注定只該忙忙碌碌,因而其命雖短,所進行的活動卻往往比一些懶人所做的事還多。

在我們所有的禽羽族中,有幾個最喜歡鼓噪的,那便是燕八哥了。它們享有很高的盛名,是因為它們常成群結(jié)伴,嘯聚樹端,而那喧囂吵鬧的激烈實在不亞于亂哄哄的政治議會。政治當(dāng)然是造成這類舌戰(zhàn)激辯的主要原因,不過與其他的政客不同,它們畢竟還是在彼此的發(fā)言當(dāng)中注入了一定的樂調(diào),這樣的效果聽起來倒也不失和諧。在這一切鳥語之中,讓我感到最優(yōu)美歡快的是在陽光微弱的大房子里傳來的燕子喂哺,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甚至可以和知更鳥相提并論。當(dāng)然所有這些棲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幾分人性,也許它們?nèi)缤覀円粯佑袀€不死的靈魂。早晚晨昏之際,我們都能聽到它們在吟誦著優(yōu)美禱文??赡芫驮趧偛?,當(dāng)那夜色還是昏昏,一聲嚷亮而激越的嚶鳴已經(jīng)響徹周道樹端——那音調(diào)之美真是最適合去迎接艷紫的晨濤和融入橙黃的霞曙。為什么這些小鳥會在午夜吐放出這般艷歌呢?或許那樂音是自它的夢中涌出,此時它正與其佳偶雙雙登上天國而不想醒來,自己卻只不過是瑟縮在新英格蘭的一個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勝其幻滅之感。

追蝴蝶

——米爾恩

最近一場官司泄露出一事實:我們國里有一位紳士,一年花一萬金鎊來收集蝴蝶,這件事在一八九二、三年時會比今日更使我煩悶。我現(xiàn)在能夠冷靜地忍受著,但是二十五年以前這消息一定會傷害及我對于自己的收集的自負,為了那個收集我已經(jīng)花去我一星期三便士的零用錢的大部分了。然而,或者我會安慰自己,以為兩人里我是更真實的熱心人;因為當(dāng)我這位仇敵聽到巴西有一種罕見的蝴蝶,他就派一個人到巴西去捕拿,可是當(dāng)我聽到園里有一個“暗淡黃”種的蝴蝶,我就留心除開自己外不讓誰去圖謀殺死它。并且我可說我們的目的是不同的。我本來存心把巴西放在我的收集范圍之外。

到底追蝴蝶是有益或者有害于個人的性格,我不能去下個斷言。無疑地,追蝴蝶也能夠有很充分的理由同獵狐一樣。若使狐吃有小雞,蝴蝶蛹卻吃有生菜;若使獵狐能夠使馬種進步,獵蝴蝶能夠使小孩的身體強壯。但是最少,我們總未曾對自己說過蝴蝶喜歡被人們追捕,像(我聽說)狐那樣愛被人打獵。我們關(guān)于這點都還老實。最后我們安慰自己,相信許多有名的自然科學(xué)家所說的話:“昆蟲不會感覺到苦痛?!?/p>

我常常納罕自然科學(xué)家怎么敢這樣斷然地說著。難道他們晚上絕沒有夢著在別個世界里的一種來生,在那里他們被巨大的昆蟲追趕著,它們也是熱心想增加它們的“自然科學(xué)家的收集”——這班昆蟲隨隨便便地互相安慰道“自然科學(xué)家不會感覺到苦痛”?也許他們有這樣夢過??墒俏覀?,無論如何,是睡得很好的,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武斷過一個蝴蝶的感覺。我們不過是引用聰明人的話。

但是若使對于一個蝴蝶的感覺性有懷疑的余地,對于它的特征卻是絕無可疑的。由我們看來,這真是奇怪,有這么多成人的同(仿佛是)受過教育的男女不懂得一個蝴蝶的觸角尖端有許多圓球,而蛾卻沒有。這許多年來他們到底是到哪里去會弄得這么無知?好心腸但是走到錯路了的姨娘們神秘地答應(yīng)帶一個新種的蝴蝶來增加我們的收集,卻從一個信封里取出個普通的“黃翼里”,不懂得(這點還是可恕的)只有親手的捕獲對于我們才是有價值的,但是不可恕地不曉得一個“黃翼里”是一個蛾。我們并不收集蛾;它們的種類太多了。蛾又是晚上出現(xiàn)的動物。一個獵人,他睡覺的時間是隨著別人的高興,是不宜于夜間的狩獵的。

但是蝴蝶是當(dāng)太陽出來的時候出現(xiàn),那剛是小孩子該出來的時候;在英國蝴蝶的種類也沒有太多。我曾經(jīng)全能夠說出它們的名字,隨便碰到一個都能認清是屬于哪一種的——真的,甚至于曉得“罕普斯忒的阿爾比溫眼睛”(或者是叫做阿爾比溫的罕普斯忒眼睛嗎?),關(guān)于這類蝴蝶在英國只采集有一個標本;當(dāng)然是罕普斯忒所采集的——也許是阿爾比溫采集的。在我們想來,那第二個標本是我所捕獲的。但是他是無貌的家伙,也許若使我得到一個“坎柏衛(wèi)爾的美人”,一個“紫皇帝”,或者一個“燕尾”,我會更喜歡些。不幸得很“紫皇帝”(書里這樣告訴我們)只常在樹頂上飛著,這真是太欺侮一個長得不到他的年紀所應(yīng)有的高度的小孩了,“燕尾”常在諾??四抢锍霈F(xiàn),這也是同樣地不顧到在南方度放假日子的家庭了。“坎柏衛(wèi)爾的美人”聽起來是更有希望的,但是我想煤車使他們灰心,不肯來臨了。我懷疑當(dāng)我在那里時候,他曾經(jīng)飛到坎柏衛(wèi)爾過。

每星期只有三便士,自然是要小心點才行。殺蝶箱同保蝶板是非買不可的,但是撲蝶網(wǎng)可以用家制的。一條竿子,一串銅絲同一塊洋紗,所需要就是這么多了,我們喜歡用綠色洋紗,因為我們覺得這大約總可以瞞得過蝴蝶;當(dāng)他看網(wǎng)子走近時候,他會想這不過是柏喃森林自己走到丹息能來了,后面這個怪樣子的東西不過是那地的一種花叢。因此他還在那里拈花惹草,他一生中最驚愕的時候是當(dāng)這東西一變變做一個小孩同一個蝴蝶網(wǎng)的時候。那么,洋紗是要用綠色的,可是竿子只須一個通常的藤杖。絕不用你們那種可收縮的魚竿——“宜于捕‘紫皇帝’用的”。這些東西讓大富豪的兒子去買吧。

我現(xiàn)在忽然記起,我今天下午是做二十五年前我所做的事情;我是寫一篇文章說怎樣去做一個蝴蝶網(wǎng)。因為我生平的第一次投稿是關(guān)于這個題目。我把稿送到一種小孩子看的刊物的編輯去,他沒有把我登出來,使我很莫名其妙,因為里面每字(那時我很有把握)都是正確地拼著。自然,我現(xiàn)在看出你們對于一篇文章還要求其他的好處。但是在莫名其妙之外,我又是極端地失望,因為我非常需要這稿所應(yīng)當(dāng)有的代價。我要用那錢來買一個做好了的蝴蝶網(wǎng);所謂竿子,銅絲同綠洋紗是(在我手里,無論如何)更宜于做一篇文章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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