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似穹廬

滄桑之城 作者:王族 著


天似穹廬

匈奴

匈奴來了。

他們像一群野狼一樣在赤野千里的大漠上行進,并對著太陽發(fā)出長嘯,雄鷹聽到這種長嘯后,飛翔的身子禁不住左右亂晃。在西域大漠中,他們往往會突然出現(xiàn),又會突然消失,其率性而為的性格在言行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們在西域如此快活,并非只是一天兩天,細細數(shù)來,他們已如此持續(xù)多年,在身后留下了很多歡樂的記憶。他們雖然粗狂,甚至被稱為“蠻族”,但他們卻一直在蠻荒的西域生存,并把它當成了天堂。他們?yōu)榱俗屵@個天堂永存,冒死與別的部落戰(zhàn)斗,高舉繡有狼頭的旗幟奮力拼殺,即使戰(zhàn)敗或被殺死,他們也從不服輸。

匈奴人

據(jù)說,匈奴是夏朝的王子淳維被流放后,在漠北高原與當?shù)夭柯涞呐咏Y(jié)合,慢慢繁衍并形成的一個部落。從這一點上而言,匈奴其實也是華夏民族的一分子。在用“匈奴”一名之前,他們曾用過山戎、獫狁、葷粥等。但直到現(xiàn)在,許多人對匈奴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在許多文學作品和影視片里,匈奴一直是粗野之人,他們兇惡,長相丑陋,生性好殺。而由于匈奴早已在歷史的煙塵中走失,所以,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匈奴實際上只是他們歷史的某一部分,就連我在這里寫他們,也只能從歷史冊頁中捕捉一股西域特有的氣息,想象他們在飲酒、游牧、唱歌、跳舞、騎馬、圍獵和拜天時的情景;還有他們的牛羊和馬發(fā)出的聲音,共同構(gòu)成了我想象中的一個匈奴的家園。

但我知道要尊重歷史,因為從歷史中還是可以捋出匈奴比較清晰的命運經(jīng)歷的。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匈奴慢慢發(fā)展壯大,不斷從漠北高原向南遷徙,到了陰山河套地區(qū)后,他們十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里氣候很好,田野上的泥土十分肥沃,四周有長勢非常好的樹木,這正是他們理想中要到達的地方。他們立即安營扎寨,占領(lǐng)了陰山。好地方養(yǎng)好牛羊,他們操起游牧的老本行,很快就更壯大了。這樣的壯大預示著什么呢?其實,匈奴遷徙只是出于生活的需要,當他們把“逐水草而居”這種在他們看來非常簡單的生活問題解決了之后,他們天性中的某些東西就開始騷動了。我們應該看到,匈奴實際上是在天性的驅(qū)使下向南遷徙的,他們猶如強壯而兇猛的野牛一樣,經(jīng)常被自己的某些雄性激素刺激得難受,這種時候,他們便只顧發(fā)作,在西域大地上狂奔。這種狂奔的結(jié)果是,他們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長城下,于是,戰(zhàn)火就會燒起,匈奴沒有后顧之憂,因而殺伐的痛快就會使他們忘記一切。有時候,他們會被擊倒,但他們?nèi)詴诘沟氐囊凰?,發(fā)出幾聲激奮的叫喊。

莊園生活圖

中原人為這些騎在馬背上在陰山一帶活動的游牧者感到揪心,他們知道,這些外表一點都不起眼的牧羊人,實際上用一雙深陷的眼睛在“窺中原”。中原朝廷的擔心不無道理,匈奴確實有一種天生的獵取習性,而且騎術(shù)和射術(shù)都很厲害,但他們長時間用這些高超的獵術(shù)對付的卻只是一些獵物而已,當他們不再感到打獵是一件刺激的事情時,便把箭頭對準了中原——他們想到中原獵殺一番??梢韵胂螅捎谒麄冃母邭馐?,在他們眼里,中原的獵物與陰山一帶的任何一只獵物沒有什么兩樣。

人吶喊,馬嘶鳴,一股旋風般的隊伍從陰山河套一帶撲向中原。中原朝廷沒有想到會從蠻荒的西域突然殺出一匹黑馬,中原人甚至對匈奴這個名字也是陌生的,匈奴像一股從暗夜里突然從雪山上傾瀉下來的雪水,把一股寒氣噴涌到了人們面前,讓人不寒而栗。

弓和鐵鏃木桿箭

所有的人都慌了,但有一個人不慌,他冷靜地觀察著匈奴的動靜,從中尋找著打擊他們的有力方法,這個人就是趙武靈王。他通過冷靜地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了匈奴之所以能夠一直在戰(zhàn)場上取勝的原因。他首先發(fā)現(xiàn)匈奴在戰(zhàn)場上很靈活,騎兵可以在馬背上躥上躥下,手執(zhí)彎刀的步兵進退自如,很利于作戰(zhàn)。細細一看,他明白了,原來匈奴下身的穿著和中原人不一樣,他們統(tǒng)一穿胡褲,褲腿處用一根牛皮繩扎了起來,這樣就使得他們行動起來十分利索,尤其有助于沖鋒。相比之下,他的軍隊都穿著長袍,加之渾身裹著厚厚的甲胄,沖鋒起來十分不便。

趙武靈王

緊接著,他又觀察到了匈奴在騎術(shù)方面的優(yōu)勢。他們在馬背上顯得很靈活,上上下下如履平地,左右沖突更是像在平地上翻跟頭一樣自如;他們的騎術(shù)很好,一匹并不高大的馬往往在他們把韁繩一抖之后能夠迅疾如飛,如果要停下,他們把韁繩一勒,馬便立即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原地不動。相比之下,他的軍隊因為駕著戰(zhàn)車,在機動方面遠遠不如匈奴靈活。

這一番觀察讓趙武靈王震驚不已,發(fā)現(xiàn)敵人的優(yōu)點的同時,其實也就比照出了自己的缺點。兩個發(fā)現(xiàn),兩個比較,讓趙武靈王有了一次難得的審視自己的機會。沒過多長時間,他便在趙國提出了一個讓舉國上下都十分驚訝的建議:棄長袍戰(zhàn)車,用胡服騎射,不但軍隊要這樣,老百姓也一律改變著裝,全部穿胡褲。人們不能接受,紛紛譴責他不遵守漢人延續(xù)多年的傳統(tǒng),讓趙國人人穿胡褲等于“胡化”,是傷風敗俗之忌。趙武靈王只能向大家一一列舉了長袍和戰(zhàn)車在當前已處于多么不利的位置,如若不改,在以后和匈奴人打仗時只能吃敗仗。趙武靈王能下這么大的決心進行改革,說明他是一個很有魄力的人,由此也使得他通過這件事留名于史。古往今來帝王們一個一個如同跑龍?zhí)姿频脧臍v史舞臺上一晃而過,能讓世人記住名字的并不多,但趙武靈王卻讓我們對他心生感激,因為我們今天穿的褲子就是他引進的,是他讓漢人從此走路時變得利索了,不再慢騰騰地耽誤事。

匈奴騎兵

趙武靈王遇到了兩個支持他搞改革的人,正是有了這兩個人對他的支持,才使他的設(shè)想得以順利實現(xiàn)。這兩個人中的一個是他的叔叔公子成,另一個是他的重臣肥義。幸虧有這兩個人站出來支持他,才讓他感到有了一點依靠,覺得既然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別人的支持,那么就說明還是可行的。他這樣一想,心里便踏實了很多,同時也更加堅定了要將改革徹底進行下去的決心。一個人不做事便不會煩心,不會忙得顧頭不顧尾,而一旦他要做事,而且做的是一件在當時受到大多數(shù)人排斥的事情,那么他面對的困難和所承受的壓力就會很大,弄不好會被人視為怪物,舉起眾口一詞的棒子,把他殘酷地大打出局,讓他從此再無翻身的機會。好在趙武靈王面臨的局勢稍好一些,有叔叔公子成和重臣肥義鼎力支持,讓他有了得力的左右膀。

且看這兩人是如何用實際行動支持趙武靈王的:公子成上朝時穿上了胡褲,在大臣中大步流星行走,讓眾人頓時一片嘩然,但大家同時卻都看到了一個事實,穿胡褲走路確實比較利索,要是讓士兵們穿胡褲去打仗一定會更好。眾人有了這樣的反應,說明公子成的目的達到了,他其實是在拿自己是趙武靈王的叔叔這一優(yōu)勢做了一次宮廷胡服秀,趙武靈王不能親自走秀,他可以,他走秀完畢,別人又能說什么呢?趙武靈王的叔叔的面子還得給吧,所以,大家都保持了沉默。公子成走秀完畢,我們再看看肥義又是怎么做的?他采用了與公子成不同的方法,直接走到眾臣中去與他們面對面,心貼心,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公子成是展示,肥義則是引導,讓大家能夠更具體地了解胡褲和射術(shù)的好處。瞧這兩個人配合得多么好啊,一硬一軟,把工作做到家了。滿朝文武都被他們打動了,紛紛表示同意趙國軍隊改用“胡服騎射”。一次人間服飾的重大改革見效了,褲子,從此便成為漢人的重要穿著了。

其實,趙武靈王之所以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改革軍隊,讓趙國的士兵改用“胡服騎射”增加戰(zhàn)斗力。很快,他便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騎兵隊伍,其裝備和戰(zhàn)斗力堪與匈奴騎兵相媲美。刀子磨快了,總得試一試才知道它到底是鋒利還是不鋒利。其實,趙武靈王在磨這把刀子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怎樣用它,所以,他要把這把刀子先刺向匈奴,讓他們知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什么意思。沒想到,匈奴居然把趙國軍隊的進攻不當回事,他們不相信羊會轉(zhuǎn)過身來吃狼。輕敵有時候會讓你犯下致命的錯誤,你看到別人身單力薄,兩手空空,那實際上是一個假象,在這個假象的背后,則隱藏著一把早已磨好了的刀子,別人會趁你不注意時把那把刀子插到你致命的部位??纯葱倥p敵的結(jié)果吧,林胡、樓煩兩個別部被趙國輕易擊敗,趙國的領(lǐng)土也由此又擴大了一些。趙武靈王為了鞏固這些來之不易的領(lǐng)地,在邊界上修建了長城,把匈奴隔在了趙國土地以外。

匈奴受不了這份氣,忍耐了幾年后便又向趙國發(fā)起了進攻。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而且知道趙國有要人命的刀子,所以他們準備了更鋒利、更有殺傷力的刀子,目的就是要報上次的仇,出一口積壓在心頭的氣。這時候,一個叫李牧的人閃亮登場,要在這場真刀真槍的打斗中大顯身手。他冷靜分析了當時的形勢,覺得不能再依賴于趙兵的“胡服騎射”和匈奴過招了,上次是優(yōu)勢,這次未必還管用,但他也從匈奴的軍事上得到了啟發(fā),決定和匈奴玩一玩戰(zhàn)術(shù),用他們經(jīng)常喜歡用的“佯裝失敗,誘敵進入埋伏圈后殲滅的方法”打擊他們。為此,他把戰(zhàn)車一千三百乘,騎兵一萬三千人,步兵五萬人,弓箭手十萬人精心布置成了一個巨大的埋伏圈,然后在邊界一線“大縱畜牧,人民滿野”,把十萬匈奴引誘進了包圍圈中。呵,匈奴一點都不知道李牧的計謀,大大咧咧地把脖子伸到了李牧的刀子下面。既然脖子已伸到了刀子下面,那還猶豫什么,趕緊往下劈吧!李牧的步兵和弓箭手發(fā)揮了巨大的殺傷力,匈奴的十萬余騎被殲滅了。匈奴又一次吃了大虧,等他們明白過來后才發(fā)現(xiàn),怎么我們經(jīng)常用的戰(zhàn)術(shù)都被人家學會了,而且一學會就用在了咱們身上?中原人精于謀略的做法讓匈奴感到害怕,覺得漢人的腦子似乎不是那么簡單,他們讓腦子轉(zhuǎn)幾個彎彎,就會拿出讓你意想不到的刀子,給予你致命的打擊。

匈奴覺得玩不過趙武靈王,便又一次向后退去。李牧乘勝追擊,一舉擊破東胡和林胡,逼得匈奴的單于四處逃跑,從此再不敢有南下放羊的想法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到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匈奴實際上一直在西域鬧騰著,讓人覺得他們活著就是要不停地給別人找麻煩。他們像壓在中原人心頭的一塊石頭,既讓人覺得委屈,又無力把它卸下。

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后,有好事者對他說:“亡秦者,胡也?!辈恢莻€人是根據(jù)什么理由說那句話的,但在當時無疑是晴天霹靂,讓秦始皇禁不住心頭一緊,一股恐懼迅速漫上了他的心頭,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一句讖語,似乎他好不容易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天下真的要像這句話一樣被毀掉。但少頃之后,他還是從恐懼中冷靜了下來,他心高氣盛,怎么能容許自己的帝國受到一絲傷害呢?正是由于害怕匈奴滅秦,他在心里有了打擊匈奴的想法。可以說,那個好事者的一句話像投進水中的一粒石子一樣激起了漣漪,它波及了中原與匈奴的關(guān)系變化,乃至秦始皇為了防匈奴而修建的萬里長城,也與這句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也許是因為剛結(jié)束了戰(zhàn)爭的原因,秦始皇沒有急著去打仗,他也像趙武靈王一樣在冷靜觀察著匈奴。從趙武靈王到秦始皇,對待匈奴的態(tài)度都是很慎重的,這就讓我們明白一點,這群在西域看上去不起眼的牧羊人確實已經(jīng)對中原構(gòu)成了很大的威脅,弄不好他們會一手舉著彎刀,一手用羊鞭趕著羊群到中原來放牧。但對于善于運用謀略打仗的秦始皇來說,他要等待時機,他覺得西域遙遠而又陌生,地理條件和氣候?qū)λ氖勘际且粋€挑戰(zhàn),他怕一旦深入進去遭受到伏擊時無計可施。其實他的這個擔憂是對的,在后來匈奴果真利用地理優(yōu)勢和游牧民族圍獵的方法對中原軍隊實施了一次又一次打擊,他們作戰(zhàn)靈活,尤其是精湛的騎術(shù)和射術(shù)發(fā)揮出的巨大殺傷力,讓中原軍隊損失慘重,有時候甚至全軍覆沒。

等待會讓人感到時間難挨,因為希望中的一枚果子已經(jīng)近在眼前,但你卻不能馬上伸手去摘,只能痛苦地壓制著欲望。但在很多時候,人因為痛苦地壓制了欲望,所以一旦解脫便會變得像勢不可當?shù)拿瞳F一樣,一躍而起將那枚果子揪下來吞噬掉。苦苦等待時機的秦始皇還沒有找到好的方法,匈奴——這群西域的牧羊人卻越來越逼近,他們已經(jīng)扔掉了羊鞭,手中高舉的彎刀發(fā)出的光芒刺得人的雙眼發(fā)痛,形勢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不行,得攔住他們,不能讓他們到家門口來胡鬧。秦始皇不能再等待了,再等下去就明擺著要挨打了。于是,他命令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北上河南地(今蒙古河套一帶)抗擊匈奴,阻止他們南下的腳步,把他們想到中原放羊和捕捉獵物的想法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蒙恬善戰(zhàn),他是秦始皇的愛將,加上又有多于匈奴幾十倍的軍隊,所以,他一路取勝,在河南地擊敗匈奴。匈奴在兵敗之后,仍不改游牧的生活習慣,又遷往陰山一帶去了。史書上對這場戰(zhàn)爭記述不多,里面也不見感人的故事細節(jié),所以我在今天敘述起來也只能描述一個大致的輪廓。我揣摩了一下,覺得那應該是一場簡單的戰(zhàn)爭,蒙恬有多于匈奴幾十倍的軍隊,所以匈奴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一交手便處于劣勢,一看情況不好便倉皇逃走了。

對于遠古時期的戰(zhàn)爭,我們只能憑借想象,無法知道一些更具體的事情。后來幫一位朋友搞一部有關(guān)西域的電視劇時,我?guī)退麡?gòu)思了許多戰(zhàn)爭場面,算是過了一次癮。電視劇拍出來一看,效果果然很強烈。比如雙方在打仗的時候,都如同在向?qū)Ψ奖硌葜约旱鸟R上功夫、射術(shù)、刀術(shù),以及進攻的方陣等。應該說,這是中原軍事與匈奴軍事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交鋒,雙方都為對方顯露出來的軍事力量而驚訝。電視劇中有這樣一個鏡頭,一位秦將與一個匈奴頭目廝殺,拼斗得正酣,匈奴頭目撥轉(zhuǎn)馬頭而去,秦將正不知所措,卻見他從馬背上摘下一個人頭,旁邊的小卒給他倒上酒,他舉起狂飲?!班邸钡囊宦暎貙⑸鋪硪患瑢⑺种械娜祟^飲具射落于地。匈奴頭目回過頭來,二人對視著,繼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像這樣的場面在那個電視劇中比比皆是。

匈奴古墓壁畫

激烈也是一種美。用一種戰(zhàn)斗的場景來表現(xiàn)戰(zhàn)斗者的美,遠遠要比誰勝誰負有意思得多,它可以緩解戰(zhàn)爭殺伐的殘忍,把惡的東西變美,或者表現(xiàn)出惡中的美。當然,后來蒙恬還是得勝而歸,受到了秦始皇的獎賞。而匈奴在再次遷徙的時候,并沒有多么在意失敗,他們覺得這只是一場經(jīng)常玩耍的游戲,盡管死了人,但卻無所謂。匈奴在遷徙的過程中很快平靜了下來,當輕涼的風迎面拂來,眼前出現(xiàn)一塊水草豐美的草地時,他們又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高聲唱起了歌。自此,他們悄悄隱進了陰山以北的草原,安寧地生活著。河南地那塊戰(zhàn)場,慢慢從戰(zhàn)爭的陣痛中平靜了下來。

秦始皇是作為中原第一位皇帝,在一種非凡選手的良好感覺中登場的。自他開始,漢人變成了“秦人”,他同匈奴的較量可以說是秦朝與匈奴較量的第一個回合,結(jié)果,他與匈奴只扳了一個平手,并未定出輸贏。他盡管有“東向掃六合”,平定春秋戰(zhàn)國延續(xù)多年的戰(zhàn)亂,收攏群雄割據(jù)的紛爭局面的功績,但他對西域那片大沙漠,以及深居沙漠中常常疾行如飛,而且善騎善戰(zhàn)的匈奴卻不得不深思遠慮,不敢輕易動手。為了防御匈奴再度入侵,他下令在河套一帶建立四十四個縣,讓這四十四個縣的人一邊屯田,一邊守護河套,并命令蒙恬帶兵坐鎮(zhèn)上郡(今陜西榆林)防止匈奴入侵。接著,他把原來秦、趙、燕三國在戰(zhàn)國時候遺留下來的幾段長城修葺并連接起來,筑成西起隴西臨洮(今甘肅嘉峪關(guān)),東至遼河(今黑龍江鴨綠江)的萬里“御匈城墻”。中國歷史上最宏大,而又最具防御戰(zhàn)略意義的長城由此產(chǎn)生。長城修了很多年,人力物力消耗極大,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修長城加速了秦的滅亡。長城修好了,秦始皇站在長城上自我感覺很好,這堵又厚又長的高墻往往選危險的地帶建造,突出了易守難攻的戰(zhàn)略意義,比派多少軍隊在這里駐守都管用,他覺得匈奴人是無法把這道高墻打開缺口的。

果然,匈奴被阻擋在了長城外面。

西域,大雪飄飄,匈奴偶爾從飲酒的間隙,或在縱馬奔馳的偶然一瞥時,便又想起了中原,但這偶然間的念頭仍不及飄過額際的一朵雪花帶來的清爽更讓他們心動,一朵雪花可以讓他們神思飛揚,一次暢飲可以讓他們醉生夢死。所以,他們沒有想去打仗的心思。

春天來了,荒野化凍,萬物復蘇,他們將羊群趕入山中,高唱一曲牧歌,內(nèi)心便泛起幾絲溫暖之感。盛夏,烈日普照赤野的大地,在草原升騰的炙熱地氣中,他們內(nèi)心又有了幾許沖動,圍獵和賽馬,又成了他們發(fā)泄雄性激素的首選方式。夕陽西下,得勝者興高采烈地回家,不遠處的帳篷門口,美麗的女人已翹首張望許久,遠遠地,就以動人的笑容迎接自己的男人。深秋,又是一次向冬牧場的遷徙,他們將所有的東西都系于馬背,在山谷中緩慢運行。牛羊踩起的塵灰向四處彌漫,不時有歌聲從塵灰中升起,在山谷中回蕩。這是暢飲的季節(jié),是享樂的季節(jié),在帳篷里,人人都變得很幸福。

寫到這里,我為匈奴的精神所感嘆。歷史事件都是偶然發(fā)生的,在時間的長河中,都將一一化作縹緲的云煙散去;但有些人和有些民族凸顯出的人格精神卻是永存的。他們沖不開長城的缺口,便像一場風一樣呼嘯著,沿長城向西漫去,進入河西走廊,涌入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從此占據(jù)西域廣大土地。匈奴人善斗的心理是收不住的,他們像大漠上一掠千里的大風一樣,一聲高過一聲,使綿延萬里的邊關(guān)一線烽火硝煙千年不息。就像從雪山流下來的雪水再也不會倒流上去一樣,在他們頑強而執(zhí)拗地要參與締造中國歷史的能量未耗盡之前,是決不會回頭的。

匈奴的鬧劇就那樣一點一點地拉開了一場中原與西域之戰(zhàn)的幕布。匈奴被長城阻擋在西域,時間長了,便無法忍受這堵又長又厚的“墻”對自己的威脅,他們不喜歡有什么東西阻擋馬蹄,而當他們真正弄明白這堵長“墻”就是為阻擋自己而修建的時候,他們憤怒了,但憤怒之余又有些興奮,他們認為那堵墻不費什么力氣就可以攻破。很快,他們就整裝南下,入侵漢朝。

當然,漢朝在他們每次入侵時,都很有力地打擊了他們。匈奴由此受到了刺激,他們在大草原上騎馬馳騁會聚的力量和逐水草而居的堅強意志,匯成了一股從干旱高原上傾瀉而下的北方大潮,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中原,激濺起片片如刃的浪花,使邊關(guān)一線殺伐聲不絕。后來,這股大潮還是沒有把長城沖開缺口。匈奴慢慢地平靜了,早先想在漢朝“射殺獵物”的心理也已經(jīng)沒有了,但他們的血液依舊很熱,依舊在不停地圍著漢朝的邊緣澎湃洶涌著。他們像一股強大的潮水,碰到什么物體上就濺起陣陣浪花,繼而又向前沖涌,即使瀉入歧途也不會停止沖擊。匈奴就這樣一直向西,遷入了西域的中心——塔里木盆地。漢朝也似乎失去了與匈奴較量的興趣,從此按兵不動了。西域闊大和豐饒的土地很快就使匈奴決定:就留在這兒,不再往前走了。

攥緊韁繩的手終于松開了。匈奴們望著落日下的牛羊,以及在遠處像綠綢一樣鋪開的大草灘,都一一欣喜地笑了。他們唱起了牧歌,吹響了胡笳,好像到達這里其實就是結(jié)束了一段遙遠的征程。但他們卻并沒有深刻地體會到其中的甘苦,就是到了西域,匈奴也只覺得是隨意玩了一把。對他們來說,這次玩得似乎還算盡興。于是,當夜晚來臨,歌聲和燈光一起消失之后,一切馬上又平靜下來了。

文章寫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為匈奴說了不少好話。從他們的本性到行為,似乎都有些贊吟的意思。我之所以這樣寫,并不是出于我個人對匈奴的偏愛,而是因為我十分懷念從匈奴人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他們與漢朝的戰(zhàn)爭只是匈奴史的一部分,如果更寬泛地把他們放在西域背景下看,他們則是一群有著頑強的生存精神,而且熱愛大自然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他們激活了西域,使這塊土地的雄性之美慢慢地展示在了人們面前。

我們經(jīng)常說,是秦始皇統(tǒng)一了中國,實際上,他當時統(tǒng)一的中國不包括長城以外的地區(qū)。是匈奴與西域各王國歷經(jīng)無數(shù)回合的較量,結(jié)束了西域一盤散沙的局面,在后來又和漢朝反復沖突直至被統(tǒng)一,使游牧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在不知不覺中融合,成為一個民族大家庭,在這個大家庭里,漢族和許多少數(shù)民族像無數(shù)雙手一樣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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