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丁聰和潘比德在“良友”

半世沉?。洪e話7 作者:臧杰,薛原 編


丁聰和潘比德在“良友”

朱志宏

一、1936,初識良友

1936年的《良友》

1936年,《良友》創(chuàng)刊十周年。有暢通的發(fā)行渠道、穩(wěn)定的讀者群、美好的聲譽。一切按部就班、欣欣向榮。

回顧十年前,伍聯(lián)德創(chuàng)辦了《良友》,中國第一本大型的綜合性畫報,開拓了一個全新的市場。到了1936年,畫報林立?!读加选冯m然以其歷史之悠久、內容之豐富名列前茅,在海外市場更是獨占鰲頭,但是,面對眾多不甘示弱的競爭對手,也需要保持警惕,通過不斷改革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有時,甚至因為防范過甚而自亂陣腳,比如,在第三任總編輯梁得所辭職,另立門戶,創(chuàng)辦《大眾》畫報時,《良友》一度曾改為半月刊,篇幅也隨之縮水一半,這樣,反而喪失了《良友》內容豐富的優(yōu)點。一段時間后,又改回月刊形式。此后,《良友》步伐穩(wěn)重,但是又不失進取之心。

第113期《良友》封面

1936年1月號一百一十三期的《良友》,封面是影星梅琳,時值冬天,所以照片上的梅琳穿著華貴的皮草,側坐,頭卻微微偏過來,望著讀者,嘴角似乎含著笑意,而那盈盈雙眼里的神思卻是讀者所猜不透的,與蒙娜麗莎的微笑一般神秘。這張照片的構圖也很巧妙,梅琳在畫面偏右的位置,左下方是一株妖嬈的植物,香草美人,相得益彰,而在左上方正好印上“良友”兩個紅色大字,畫面結構很均衡,看上去賞心悅目。選擇這樣一張照片不是偶然的,照片是良友公司的攝影師陳嘉震所攝。他是專事影星和劇照攝影的青年攝影師。1935年12月20日,他拿了十來張梅琳的照片來良友編輯部,以供選擇封面圖片。馬國亮選了這一張,“這張照片構圖很好,對象及配置也很合時令”。從這一張封面圖片的精心選擇,我們也可以一窺《良友》的編輯風格。作為一份畫報,圖片的選用至為關鍵。《良友》有自己特約的攝影師,時事有王小亭,電影有陳嘉震,西部風情有莊學本,各個領域的執(zhí)牛耳者,都為《良友》供稿;同時,還有廣大的熱愛攝影的讀者,也踴躍投稿?!读加选愤€與《申報》等其他報刊互通有無,再加上二十多萬張圖片的庫存,《良友》擁有極為豐富且質量上乘的圖片資源。文字方面,約稿對象有郁達夫、老舍、穆時英等現(xiàn)代著名作家。編排也極用心。仍以一百一十三期為例,時事開頭,九頁的篇幅,聚焦事件和人物動靜,繼而是六頁的世界時事,六頁攝影照片,六頁電影相關的報道,此外內容還有五年前之上海社會寫真、小說、漫畫、雕塑、奇聞等??梢娖鋬热莸呢S富。且各版內容在畫報上的排序早有定規(guī),這樣,讀者讀起來,既覺熟悉和親切,又對每期的不同內容產生新奇感。

依版權頁來看,此時的編輯有總編輯馬國亮,助理編輯陳炳洪和李青。陳炳洪負責畫報的英文說明和電影板塊。李青寫了一些世界時事評論,其他工作暫不可考。而馬國亮作為總編輯,除了安排各項事務,會見政要、文友等進行辦報所需的交際外,還需負責畫報編輯的具體事務,版面設計、配插圖外,還撰寫“每月雜話”一文以及尾頁的“編輯室日記”,忙得不可開交。編輯室人員的緊湊也給畫報編輯帶來了一些問題,《良友》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類似圖片印反了的小錯誤?!读加选肪庉嬍邑叫柩a充專業(yè)人才。

于是,1936年春夏,丁聰、潘比德先后來到了《良友》。他們進入《良友》的時間依據(jù)的是馬國亮在《浮想縱橫》中的說法,而他們在版權頁上出現(xiàn)則更晚,丁聰?shù)谝淮卧凇读加选钒鏅囗撋铣霈F(xiàn)是一百二十五期,潘比德是一百二十八期。馬國亮當初是在當了一年多的編輯部干事以后,才升職為助理編輯,出現(xiàn)在版權頁上,他們也許都是如此。

編輯部新來的年輕人

我們就先來認識這兩個年輕人吧。

遺憾的是我們無法找到記錄他們在1936年的模樣的文獻資料。所以我們只能上下搜索,茅盾1941年見丁聰,與他想象中的長發(fā)、蒼白臉的藝術家形象完全不同,丁聰是個“短小精悍、天真快樂的運動員”。(1)

而潘比德呢,據(jù)吳其敏回憶,30年代初見到他:“人長得高高瘦瘦的,一副純善和悅的面貌,跟人家談話時總是帶著幾分笑意。聲音輕緩而沉實,很快叫人聽得出他話里的親切真誠,也感覺到幾乎每一句話都很有分量?!?sup>(2)

丁聰在良友編輯部

這兩段回憶,一個是茅盾,無需贅言,一個是吳其敏,1937年移居香港的作家,兩人的不同重量級別,也預示了潘與丁為人認知的不同級別。除了個人才能的差異,也許還有其他的因素影響。

1936年,丁聰二十歲

丁聰是“名門”之后,父親丁悚是畫家。雖然,父親不鼓勵、甚至反對丁聰以畫畫為業(yè),但是,因為丁家從某種意義上成了畫家的俱樂部,在這種氛圍中,丁聰既產生了繪畫的興趣,也找到不少良師益友。父親的朋友張光宇成為影響他最深的一位老師。因為有老丁,所以才有“小丁”。老丁創(chuàng)作了“百美圖”,是有名的月份牌畫家,也畫漫畫。如小丁所說,老丁的漫畫關注的是社會問題,而小丁筆下則是政治問題。但是,小丁下筆之初,跟老丁一樣,關注的是社會問題。他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包括在《小晨報》做記者時做的插圖和新聞速寫、在新華和聯(lián)華兩家電影畫報上做的美術設計、明星畫像及其他電影題材漫畫。另外,還以一些社會現(xiàn)象為題材做漫畫。是在《良友》期間,丁聰才完成了由關注社會問題向關注政治問題的轉變。

《良友》畫報美術編輯是小丁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所謂正式工作就是能依此養(yǎng)家糊口、并且安身立命的工作。與公眾對丁聰?shù)亩ㄎ弧奥嫾摇庇兴煌÷數(shù)酵砟甓颊J為美術編輯也是自己的主業(yè)。在此之前,丁聰已經畫了不少漫畫作品,并且還任兩家電影畫報的兼職美術編輯。因此,他來《良友》畫報任美術編輯,雖然說不上老練,可至少也算是圈內人了。丁聰回憶:“畫報是大型的,編輯部卻設在很小的一個閣樓上。我每天上午去上班,邊干邊學,從英、美和蘇聯(lián)的大型畫報中去‘偷’有關的知識、技巧?!薄霸谶@段時期內,我每日上午去《良友》,每周兩個下午去晏摩士,所余時間或編‘新華’、‘聯(lián)華’,或為上海的刊物畫些漫畫,這無論是對我個人的心理感覺,還是對父親支撐家庭的實際補助,都是很可以滿足的了?!?sup>(3)

在《良友》的這段日子,顯然是小丁藝術和人生的成長期。作為美術編輯,他從外國畫報中汲取養(yǎng)分,在編輯《良友》的實踐中提高了自己的能力。同時,他的漫畫創(chuàng)作頗豐,雖然還未成為“家”,可也為他后期切中時弊的漫畫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

1936年,潘比德二十七歲

關于潘比德,吳其敏說:“聽說他的父親是一位機器工人。”可謂正宗無產階級的后代。在汕頭教小學的時候,他開始向廣州的刊物投稿,發(fā)表了一些文學作品?!皶铣鰜淼淖髡呙纸衅し?,但他姓潘,本名多靈。我們就是這樣潘多靈潘多靈的熱落地呼他。潘多靈總是夾著幾本廣州新出版的雜志來看我,送我,或借我。勸我認真寫點同生活和社會有關的文字,讓他介紹到廣州去發(fā)表?!痹谏穷^他叫潘多靈,筆名潘皮凡,30年代在廣州的學生又稱他潘子康老師,在良友叫潘比德。此外,還有乃常、波訊、俊若三個名字?,F(xiàn)在,我們能搜索到的關于他的歷史片斷,是由這幾個名字連綴而成,勉強拼湊出一個影子。他為什么用了這么多的名字,除了筆名之外,跟他的工作性質也有關系。

“潘多靈只來看我,從來不讓我去看他,我也不知道他的住處。后來什么時候離開汕頭,我也不知道。”可見,在與吳其敏相處時,潘多靈很注意自己行蹤和住處的保密。

原因就在于,他是地下黨員,而且是在中央特科從事情報工作。這樣一個人是怎么進入《良友》工作的呢?

故事還得從他離開汕頭,到廣州文雅中學教書講起,他與陳黃光一起在學校組織秘密讀書會,后來組織了“一般藝術社”等進步文藝團體,編輯文藝刊物《一般》。這些進步文藝團體的活動對傳播革命思想、喚起人民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以及為以后廣東黨的重建都起過重要作用,因而受到廣東軍閥陳濟棠的鎮(zhèn)壓。

1933年8月,國民黨廣東省政府秘密下令通緝潘皮凡、陳黃光、歐陽山、草明等人,他們只能轉移到上海繼續(xù)進行革命活動。潘皮凡來到上海后,首先從事什么職業(yè)已不可考。

依他的人際脈絡來看,他進入《良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是廣東合浦人(現(xiàn)合浦已歸廣西省管轄),而上海良友公司的管理層主要是廣東人,《良友》畫報的總編輯馬國亮也是廣東人,可能是地域的關系,使在廣州報刊上發(fā)表過不少文學作品的他進入了《良友》。另外,良友公司也出版了不少左翼作家的作品,潘皮凡是左翼成員,或許是通過某個與良友關系密切的左翼作家的介紹,來到了《良友》編輯部。而《良友》編輯這個職位,對于他來說可能只是一份社會職業(yè),像“皮貨店老板”一樣,只是讓情報人員有一份不至于讓人起疑心、暴露身份的社會職業(yè)。另外一種可能就是,他進入《良友》,是有心通過對《良友》其他編輯的影響,改變一下《良友》的辦刊風格,使《良友》一定程度地“向左走”。當然也有可能通盤考慮了兩者,才決定在《良友》“潛伏”。沒有留下歷史記錄,我們只能猜想。我們所看到的是潘多靈也就是潘皮凡,以“潘比德”的化名進入《良友》編輯部,成為了《良友》的助理編輯。

半世浮沉

二、1937,風云突變

1937年1月號

有了丁聰和潘比德的加入,《良友》平添了一股生力軍,有能力做進一步的完善。于是,在1937年1月出版的一百二十四期,趁著新年除舊迎新,一聲不響地來了次改革。事前并沒有虛張聲勢,《良友》直接以新面目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自己來發(fā)現(xiàn)革新之處。在畫報尾頁的編輯室雜記里,才點明了改善之處:“印刷方面的改善,固無待言。而編排形式,亦力求更為美觀醒目,至于照片文字,亦皆比前較為實際。”這些改變讀者也都看在眼里了, 2月的一百二十五期就有眾多讀者來信表揚這可喜的進步。

如果說這只是《良友》邁出的一小步,那么“盧溝橋事變”后的《良友》可謂是真正的轉向了。

1937年7月號

1937年7月7日,日軍挑起盧溝橋事變。

7月號的《良友》畫報,粗一看,不管是封面設計還是版面安排,似乎沒有發(fā)生很大的改變,先看封面,馬國亮如此說:“刊登‘盧溝橋事變’的一百三十期的《良友》,其封面也與過去各期封面一樣,是一位小姐的半身像?!?sup>(4)這位小姐,身著旗袍,旗袍的圖案是綠葉襯黃花,和這位小姐的笑容一樣明艷。衣袖在肩下一兩寸,這正是1937年旗袍的流行款,可見這張照片正是這位小姐的近照。小姐時年二十三歲?!暗@位小姐不是一位平凡的女性。正因為這樣,她不讓我們在該期的目錄上,寫出她的名字,只寫了‘鄭女士’三字。”這位小姐的不平凡體現(xiàn)在哪點?作為一位名媛,在報刊封面登出自己的照片時,一般是不會匿名的。此前,唐瑛、陸小曼、周淑蘋都是以原名出現(xiàn)。這位小姐的不平凡之處也許就在于她的身份,因而,不便于公開姓名。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測1937年7月,她很可能已經是中統(tǒng)的情報人員了?!爸钡胶脦啄暌院螅覀儾胖浪且粋€轟轟烈烈、獻身抗敵的愛國烈士。她的全名是鄭蘋如?!彼簿褪恰渡?,戒》的原型。1940年,她參與刺殺汪偽特務頭子丁默 ,被捕犧牲。在這一樣的美女和不一樣的身份之間,是“盧溝橋事變”后,《良友》外表的波瀾不驚和內里的風波乍現(xiàn)。

翻開封頁,扉頁是盧溝橋事變的圖片,中間還有一小幅插頁,是《盧溝橋事變畫刊》出版的消息。扉頁上的圖片為小方所攝,一位士兵挺立在盧溝橋上,我們看到的是士兵的背影,他所配的沖鋒槍上的刺刀直刺天空。在士兵的右側,是盧溝橋上的一個石獅子,我們看到獅子的側影,目光深邃,張口欲吼。這幀照片的說明:“保衛(wèi)盧溝橋之我二十九軍戰(zhàn)士小方攝?!边@是小方留下的最后的一批照片,此后,小方消失了。如果說,小丁到九十多歲,還是被人稱作小丁,是因為他作為一個漫畫家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那么小方一直是小方,因為作為一個戰(zhàn)地攝影記者,失蹤意味著死亡。小方的年齡定格在二十四歲。他的全名是方大增?!读加选肥撬l(fā)表照片的陣地之一。他在《良友》上發(fā)表的三個報道都與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1937年5月的《私貨滾滾來》,是披露給中國工商業(yè)帶來巨大損失的日貨走私問題。《日本危害我國大陰謀》揭露日軍的野心。《良友》畫報上關于日本的報道,在創(chuàng)刊初期采用的是“娛樂化”的視角,1928年的“濟南慘案”喚起了《良友》作為一份中國刊物的民族責任心,當“九一八”事變發(fā)生時,《良友》也積極擔負起揭露事實真相、進行輿論抗爭、激勵民眾信心的媒介職責。(5)此后,一直保持對日本狼子野心的警惕。直至盧溝橋事變,《良友》以小方的照片進行及時和全面的報道,另外,良友公司還派出攝影師俞創(chuàng)碩赴前線進行戰(zhàn)地攝影。

一百三十期有關“盧溝橋事變”的,還有小方的《我們?yōu)樽孕l(wèi)而抗戰(zhàn)》、《日軍炮火下之宛平》、《北平刁斗森嚴》。一共九頁,相當于以前的國內時事所占的比重。不同的是,這是一種聚焦,不是散亂的各方雜訊,而是全國人民的視線都聚焦在這一事變上。此外,世界時事、民俗、風景等等各就其位。可見,這期的《良友》,“盧溝橋事變”是個焦點,但是抗戰(zhàn)還不是中國人生活的重心乃至全部。雖然到了無法后退的境地,卻還沒有到最后決絕的時候。篇中,關于盧溝橋事變的描述,最后是:“綜觀日軍行動,華北局勢似有擴大之可能;我方本守土之主旨,如敵方一再進襲,也只有堅決抗戰(zhàn)而已,不過中央當局與華北當局,在極嚴重的局面之下,仍表示和平尚未絕望,意在促使日方之猛省?!瘪R國亮在回憶到盧溝橋事變時也說:“我們當年發(fā)稿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一事件竟是日本妄圖并吞并奴役我全國的開始?!?sup>(6)因為盧溝橋事變還被視為局部戰(zhàn)爭,而非全面戰(zhàn)爭,所以一百三十期的《良友》似變似不變。封面雖然是國民黨的地下工作者,但是,廣大的讀者并不知道她的這一身份,只把她當一個尋常封面美女看。而篇中內容,也與往常一樣包羅萬象,并不都與戰(zhàn)事有關。一百三十期可以看作《良友》在全民抗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下,由現(xiàn)代生活方式最前沿轉為抗戰(zhàn)宣傳最前沿的中間階段。

《良友》拘于傳統(tǒng)的板塊設置,對盧溝橋事變主要予以圖像報道,沒有詳細分析。于是,8月1日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又出版了《盧溝橋事件畫刊》,以更全面地披露事件真相。此刊前后重版四次。

另外,盧溝橋事變后不久,良友公司就出了兩種報道最新戰(zhàn)事的定期刊物。一為《戰(zhàn)事畫刊》,每五日出版一期,“八一三”之后,上海,這個中國出版的中心,已與內地完全隔絕,所以《戰(zhàn)事畫刊》主要是向上海市民報道最新的南北戰(zhàn)況。一為《戰(zhàn)事畫報》,每月一期,主要是向海外華僑報道戰(zhàn)況。

據(jù)張靜廬《抗戰(zhàn)后的出版界》一文記錄:“倒是良友公司出版的《戰(zhàn)事畫報》,每期的銷數(shù)竟達五六萬份。——在‘一·二八’時,良友的戰(zhàn)事特刊,曾經獲得意外的收獲,所以這一次事變早經準備,起先出版,占著銷路的上風。”

還是“一·二八”時,畫家蔣兆和為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和軍長蔡廷鍇兩位將軍完成了英雄威武的油畫像。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將兩位將軍畫像印成畫片,創(chuàng)造了當時中國畫片銷量最高的紀錄。畫片被沿街張貼。游行的學生們高舉抗日英雄畫像浩蕩前進。而此前,良友印制的明星照片也曾經風靡海內外,且獲利頗豐。

據(jù)《良友》廣告,至1937年11月,公司出版的《蔣委員長壽辰紀念畫冊》已重版十二次。

在觀察《良友》畫報在抗戰(zhàn)中的轉型時,有這樣一個視角,就是抗戰(zhàn)使《良友》從一份商業(yè)期刊轉化為一份民族救亡宣傳刊物。實際上,商業(yè)期刊和救亡宣傳刊物之間并不是那么涇渭分明的??箲?zhàn)爆發(fā)后,民眾最初是想要了解最新的戰(zhàn)況,特別是捷報,后戰(zhàn)事持續(xù),民眾便希望看到整體戰(zhàn)局的深度分析、了解防空等實際知識。那些遁世的、休閑的書籍反倒沒有了市場。(7)良友圖書公司就是看準了這個新興的需求,出于滿足和引導這一需求的目的,良友公司停辦了《電影畫報》、《婦人畫報》、《智識畫報》三種定期刊物,推出了《戰(zhàn)事畫刊》和《戰(zhàn)事畫報》,并且策劃了《良友》的轉型。策劃者之一丁聰這樣說:“是‘八一三’打破了我個人心理上的滿足。在‘八一三’之前,我的漫畫中固然有愛國的積極主題,但就總體來說,實不乏小市民階層的趣味?!艘蝗股鐣L氣頓時振作起來,一向發(fā)彩色美女的《良友》封面,也改換成刊發(fā)抗日將領的照片了,滬戰(zhàn)期間我還參與編輯了良友公司出版的《戰(zhàn)事畫刊》和《戰(zhàn)事畫報》。前者五天一本,稿子隨來隨發(fā),緊張得很,后者是月刊,曾經出過八路軍特刊,朱德肖像被用于封面。同時,漫畫界同人編起了《救亡漫畫》(五日刊),我在這張四開報紙上,發(fā)表過四幅的連續(xù)畫和兩個整版的封面畫。可以說,是日本帝國主義的炮火,改變了我的思想和以后的生活道路?!?炮火改變了丁聰,丁聰?shù)热烁淖兞恕读加选?,編輯《良友》和《?zhàn)事畫刊》、《戰(zhàn)事畫報》,向民眾宣傳抗戰(zhàn)。丁聰?shù)热艘赃@種方式參與到抗戰(zhàn)的洪流中來,也由此改變了個人的生活方式。

而另一策劃者潘比德沒有留下片言只語提及在《良友》的經歷,除了他早期在廣州發(fā)表的作品或許經過努力還能搜羅到外,沒有他發(fā)表回憶錄等其他文章的相關記載。通過編輯《良友》,這位中共地下黨員的思想、心血凝聚在這份畫報中,我們也許能依稀嗅到某些味道,但是無法辨別真正來源。比如說《良友》對中共的態(tài)度的改變?!读加选吩缙谕耆趪顸h的意識形態(tài)下來看待共產黨,1937年1月號,用“委座脫險,萬眾歡騰”為題,兩頁的篇幅報道西安事變后蔣介石安全歸來。稱張學良、楊虎城的行為是“反叛”??箲?zhàn)后,《良友》對共產黨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詳情后述。

《良友》第一百三十一期封面

1937年11月號

“八一三”戰(zhàn)事爆發(fā),良友公司所在的北四川路一向被日軍視為轄制范圍,《良友》畫報一貫抗日,只能撤離。因為戰(zhàn)爭時期,秩序蕩然,良友公司的存書在兩日內被盜竊一空,良友遭受了巨大損失。正在印刷的一百三十一期在事變中全部喪失。

公司于8月15日遷址至位于英租界的江西路二六四號,《良友》及其他三種定期刊物暫行??员慵腥肆ξ锪Τ霭鎽獞?zhàn)時需要的《戰(zhàn)事畫報》和《戰(zhàn)事畫刊》。

此時,《良友》總編輯正在廣東老家休假。公司當局指示他不要回上海,直接到香港籌劃《良友》易地出版的事宜。丁聰、潘比德等則在上海繼續(xù)辦戰(zhàn)時刊物。

11月,《良友》復刊,一百三十一期的封面是“蔣委員長視察前方陣地”。此前,《良友》封面基本上都是時尚女性。而這期,蔣介石一身戎裝,在一些將領的陪同下,正視察陣地。畫面是蔣介石和將領們的群像,當然,主次還是分明的,蔣介石占了一半的版面,其他將領或在他側面,或在他背后。眾星捧月般的格局。

本期“國內戰(zhàn)事”占二十五頁,“世界戰(zhàn)事”五頁,“人乳普遍供給”一頁,“戰(zhàn)地攝影藝術”兩頁,莊學本所作的“青海名剎”兩頁,漫畫《小陳》一頁。葉淺予所作的《小陳》鞭撻了發(fā)國難財?shù)墓倭判£?;民族意識的自我覺醒,才催生了莊學本的《西游記》。所以《青海名剎巡禮》亦與民族的興亡有關。因此,本期三十八頁篇幅,除了“人乳普遍供給”一文是世界奇聞,與抗戰(zhàn)無關,其他處處關乎抗日。從上期的五十七頁縮減至本期的三十八頁,則是因為戰(zhàn)事導致紙張無法正常運輸,各出版社惜紙如金,《良友》也不例外。

《良友》一百三十一期也可謂是全面抗戰(zhàn)了。

另外,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是,一百三十一期還刊登了潘漢年的《對日抗戰(zhàn)中的第八路軍》一文,這是良友第一篇正面報道中共軍隊的文章,也是中共在國統(tǒng)區(qū)最早最全面宣傳八路軍的一篇文章。從有限的資料中,我們得知潘比德在中央特科負責情報工作,而潘漢年擔任情報科科長。1937年8月,八路軍駐滬辦事處成立,潘漢年任主任,而潘比德是“八辦”的干部。無疑,潘漢年正是潘比德的領導。潘漢年的這篇文章極有可能是由潘比德組稿的。此外,這期中還出現(xiàn)了朱德,照片中的朱德顯得很剛毅。文字說明是“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總指揮朱德”。此前,1936年2月份《良友》也提到了朱德:“四川成都照覺寺有‘應世人間’之橫匾一張,為匪首朱德于未叛前所贈,共黨與宗教兩不相容,此匾頗別饒意味?!贝撕螅?938年2月號的一百三十四期上,朱德登上了《良友》封面,照片出自良友公司攝影師俞創(chuàng)碩之手,尊稱“朱德將軍”。從蔑稱到職稱再到尊稱,《良友》看中國共產黨,就不再是從國民黨統(tǒng)治的中華民國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而是從民族意識出發(fā)。不是將共產黨視為異己,而是視為奮勇抗戰(zhàn)的同胞。此后馬國亮采訪了周恩來,又刊登了新四軍的圖文報道。這樣的轉變,是在異族入侵后,民族自我意識的改變。其中也許也有潘比德這個中共地下黨員的影響在。

左翼對《良友》的滲透自然不會始于潘比德。

鄭伯奇和孫師毅都在《良友》工作過,并由此影響了良友的圖書出版和畫報編輯。

鄭伯奇回憶說:

“一·二八”事變以后,我應聘去做良友圖書公司的編輯,我化名鄭君平,不久身份就暴露了。好在這家書店以前是不問政治的,特務雖然來偵詢過幾次,我都躲避開了,店方也還應付過去。那時候,趙家璧同志剛從大學畢業(yè),富于事業(yè)心,對新事物很敏感,對人也很熱情。我們彼此有了相互了解,便著手商訂《良友文學叢書》和《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輯計劃。(8)

趙家璧回憶錄中,對鄭伯奇十分感激,如果沒有鄭伯奇,他不可能完成皇皇巨制《中國新文學大系》,也不可能編輯包含許多左翼作家創(chuàng)作的《良友文學叢書》。馬國亮也說:“鄭伯奇的到來,朝夕相對,他的思想對我和趙家璧兩人都有很大的影響。通過他,我們認識了魯迅,以及左聯(lián)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周起應、沈端先(夏衍)等等。后來這些前輩對我們的工作都有很大的支持,尤其是魯迅先生。”(9)

與鄭伯奇相比,潘比德的聲望和在良友所呆的時間都遠遠不及,因此,影響也會比較小。但是在全民抗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下,也許不需要強有力的指導,一個簡單的提示就可以引起共鳴。

三、1938,告別良友

1938年1月,良友遷港。上海淪陷后,《良友》畫報遷往香港出版。

潘比德和《永不消逝的電波》

馬國亮回憶:

潘比德

畫報編輯之一的潘比德沒有隨同來港。當時原因不大了了。直到五○年我在長城影片公司從香港出差到上海見到他時,才知道他早已是中共黨員,當年沒來香港是因組織另有任務給他。

《良友》編輯應該主要是潘比德的社會職業(yè)。在我們散見的信息中,他是國統(tǒng)區(qū)中共的一個聯(lián)絡人,譬如:紅軍挺進師和閩東特委建立的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通過他,恢復了與黨中央的聯(lián)系。同時,他還是打入國民黨機關的同志的領導和聯(lián)絡人。

至于他離開《良友》后的事,馬國亮說:“這時(1950年——編者注)他是上海市的副書記。妻子何復基(原名何富姬)是上海外事處長黃華的機要秘書。何復基的姐姐和姐夫原是我的老朋友,所以也認識何、潘夫婦。那時他們并沒讓我知道他們是地下黨員。30年代我還介紹何復基到《良友》前任總編輯梁得所主辦的大眾出版社當編輯。她是燕京大學出身,中、英文都很好??箲?zhàn)勝利后,我又在上海介紹她到中國救濟總署工作??偸鸬氖痖L李卓敏(后來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是我的老同學。正因為這樣,她才能藉此救了丈夫潘比德一命。事因他們那時在上海從事秘密活動。上海電影廠拍過一部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就是寫他們架設秘密電臺的故事的。真實的事情也就是發(fā)生在他們家里。潘比德和住在三樓的另一人都給國民黨軍警逮住了。靠救濟總署的美國同事的協(xié)助,何復基才把潘比德救了出來。另外的一個中共黨員卻喪命了。潘、何這一對夫婦都是好人,行為端正,一向奉公守法。潘漢年的冤案把他們卷了進去。無端審查了許久,最后是降職處分。潘漢年獲得平反后,他們才翻身。八四年我來港前還探望了在病榻上的潘。不久他便以肝病去世。我來港后第二年,何復基也離開人間。潘后來改名為子康,曾有筆名‘皮凡’?!?sup>(10)

《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電報員有三個原型,其中之一是李白,潘比德是他的領導,同時也是掩護他的人。

“1947年上半年,電臺從黃渡路107弄6號轉移到15號的三樓。樓下住的是黨的情報工作者潘子康、何復基夫婦,起著掩護電臺的作用。”

1948年,“那是12月30日凌晨,天低云暗,北風呼嘯。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第二大隊出去幾個人埋伏在李白住所周圍。兩點半,敵人開始挨家挨戶的搜查。裘慧英感到情況異常,急催李白收藏機器……住在樓下的潘子康故意拖延時間,李白迅速地拆除天線,收藏機器。這一切剛剛安排停頓,樓下門開了,敵人兵分兩路,對這兩戶人家同時搜查”。(11)

何復基的表侄何森有更戲劇性的說法,說何復基本來到了延安:“當時鼓吹國共聯(lián)合抗日,延安方面深知紅軍人數(shù)只占八分之一,根據(jù)地更少,為了顯示中共在抗日中之作用以及鼓舞士氣,黨中央決定派人到敵占區(qū)架設電臺,傳播抗日新聞及動向,因知她孑然一身又懂英日文,并且熟悉上海話和環(huán)境,所以便派她和我姑父潛返上海做假夫妻以掩護行蹤,但因她們朝夕相處患難與共又是同鄉(xiāng),所以最后弄假成真?!?sup>(12)

假夫妻、地下電臺、秘密任務,具有諜戰(zhàn)劇的基本要素。

解放初被重用,“反右”和“文革”中被懷疑和處分,也正是知識分子和地下工作者在新中國的一般待遇。

一代漫畫大師的誕生

丁聰說:“這種緊張的新生活,一直延續(xù)到上海淪陷。這時,張光宇和他弟弟正宇準備離滬赴港,我也向父親提出要跟他們一起走。因為《良友》畫報出不成了,‘新華’、‘聯(lián)華’兩家自然也停了,晏摩士地處上海北郊,戰(zhàn)爭中成為一片廢墟……總之,我剛剛在上海打出的一點‘天下’,一剎那化為烏有,再加上上海淪陷,迫使我決心去香港闖蕩一番。對我要走的決心,父親先是舍不得,因為我自出生一直沒有離開過家,一旦離開,他身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但是同時父親對我這半年來忙于積極抗日又有些怕,怕惹出大麻煩來。我就在父親的這一種矛盾心情當中,于1937年底與張光宇兄弟等一起登上一條法國船赴港了。出乎意料,我一上船就遇到《良友》的老板余漢生。他告訴我早把《良友》畫報的總編輯馬國亮派往香港籌備出版之事。余要我一到香港就去找馬國亮,仍然去編《良友》。這樣,我在離滬的一剎那,未來生活的輪廓又變得清晰了。在我到達香港的第三天,我就上了班。”

丁聰這樣講述自己在“八一三”后漫畫題材和思想的轉變:

最初上??箲?zhàn)的時候,我在《良友》開始畫抗日漫畫,那是最起勁的時候,拼命畫,用漫畫救亡。上海淪陷后,我逃到香港,八年抗戰(zhàn)我一直在后方,輾轉于香港、重慶、昆明、桂林等地。1938年,我創(chuàng)作了《流亡圖》。畫抗戰(zhàn)漫畫以后,我才開始接觸政治。以前都是資產階級的一套,諷刺一下,開開玩笑。(13)

“八一三”后,丁聰在《良友》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再是上午編《良友》,下午兼職上課或者編電影畫報這樣緊湊而又適意的生活,他編《良友》、編五日一刊的《戰(zhàn)事畫刊》,畫抗日漫畫,忙個不停,他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也與更廣大的人民聯(lián)系起來。他舞動畫筆時,擁有了和戰(zhàn)士們抓緊投槍一樣的心情——“拼命”,“救亡”。

這樣,丁聰迎來了一生漫畫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丁聰?shù)穆嬞N近政治、貼近時事、貼近那個時代的大眾心聲,和雜文一樣,是投槍,是匕首,刺向敵人和自身體內的惡瘤。

自一百三十六期開始,丁聰從葉淺予手中接過了《良友》的漫畫板塊這一宣傳抗日的陣地,連續(xù)三期,都創(chuàng)作了整版的漫畫?!犊苷闪⒂洝分S刺汪偽政府;《世外桃花源游記》諷刺偏安于上海租界的腐敗生活;《同情與援助》則揭露廉價的、表面的同情與援助于事無補。

在此期間,丁聰不僅創(chuàng)作報刊所用的小幅漫畫,也開始創(chuàng)作抗戰(zhàn)宣傳所用的巨幅漫畫。繪畫技巧既有所提高,畫筆也更銳利。

一百三十八期是馬國亮、李青和丁聰主編的最后一期《良友》,良友公司幾個主要人物之間產生了鬩墻之爭,馬國亮深感痛心,不愿依附一方,遞出辭呈,與李青和丁聰一起離開了《良友》,依托在《良友》的辦報經驗、銷售渠道和融資途徑,三人一起在香港創(chuàng)辦了《大地》畫報。

1957年,丁聰也被打為右派,不準作畫。丁聰與潘比德相比,特別幸運的一點是,丁聰多活了二十多年,所以才可能有《讀書》時代的二度輝煌,更鞏固了他作為漫畫大師的地位,而潘比德過世得太早,在歷史的長河中消逝。

至1938年7月,丁聰、潘比德和《良友》彼此都已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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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茅盾,《讀丁聰<阿Q正傳>故事畫》,林敏、趙素行編,《中國連環(huán)畫藝術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1版第631頁。

[2] 吳其敏,《潘多靈之憶》,《園邊頁》,香港三聯(lián)1986年版第257頁。后文中關于吳其敏的文字,均出自此處。

[3] 丁聰,《轉蓬的一生》,楊楊等編,《二十世紀名人自述藝人自述》,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2頁、353頁。后文中丁聰?shù)淖允?,若非另外說明,均出自此處。

[4] 馬國亮,《不尋常的封面女郎》,《良友憶舊》,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36頁。

[5] 劉永昶,《民族救亡中的商業(yè)媒體覺醒——以<良友畫報>為例》,此文梳理了《良友》創(chuàng)刊以來的對日報道,重點研究了抗戰(zhàn)中《良友》的轉型。2007年第2期《南京政治學院學報》。

[6] 馬國亮,《不尋常的封面女郎》,《良友憶舊》,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235頁。

[7] 張靜廬,《抗戰(zhàn)后的出版界》,《在出版界二十年》,民國叢書第二編,上海書店。

[8] 鄭伯奇,《左聯(lián)回憶散記》,《新文學史料》總第十四期,1982年1月。

[9] 馬國亮,《鄭伯奇》,《良友憶舊》,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20頁。

[10] 馬國亮,《香港是避風港》,《浮想縱橫》,開益出版社1996年版第274、275頁。

[11] 王正玲,《李白》,《中共黨史人物傳第三十四卷》,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61、163頁。

[12]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51257601000725.html 。由于何森此書是自費出版,難以查到相關信息。在博客上貼出何森文章掃描版的博主是潘皮凡的故人之子,他認為何森的這段描述與事實有差異。

[13] 《丁侯作畫不糊涂,筆底才情敵萬關》,陳朝華主編,《最后的文化貴族——文化大家訪談錄 第一輯》,南方日報出版社2002年版第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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