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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私語

佛眼 作者:素素著


第一輯 私語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參加過一個小朋友的婚禮。那是一對很年輕的人,他們被主持婚禮的人像玩偶一樣擺布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叫說什么,就說什么。由于那個場面不中不西,土洋參半,就少了一種莊嚴(yán),而多了一分嬉戲。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對話,主持人問其中的一個:你能愛她一輩子嗎?被問的人不假思索地答:一輩子。說完了,接吻,以證明這個許諾是確鑿的。我是一個在場的人,此時此刻,需要這樣的表達(dá),此時此刻,不論說什么都毋庸置疑。然而我的確在心里暗自為這一對新人從此開始的日子捏了一把汗。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見到我的那個小朋友時,他已經(jīng)單身了。

我就想,人不要在太年輕的時候舉行婚禮,太年輕了就會太輕易地說出一句那么重要的深不見底的話。一輩子是什么?是一個一個串起來的日子,是一個一個穿過口子發(fā)生和終止的故事。 日子是舞臺,故事是戲劇,舞臺是永遠(yuǎn)的,戲劇是一出一出的。常常是演戲的人已經(jīng)沒戲了,那臺子還在。一輩子只剩下空殼的日子,還叫一輩子么?

記得小時候曾經(jīng)被安徒生制造的白雪公主與王子的故事打動過,長大以后才知道,其實白雪公主等待王子或王子尋找白雪公主的過程,是這個故事最美的部分。因為當(dāng)公主從冰墓里醒來,當(dāng)王子終于與公主相擁在一起,當(dāng)安徒生告訴我們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個故事便沒有下文了。沒有下文是因為從此以后是日子,是一輩子,是廝守。于是,這個故事留下了一個懸念:公主與王子,你們?nèi)绾螐P守。藺許多人彼此是可能相愛的,卻是不能夠廝守的。不能廝守的人中,也許就有安徒生寫過的公主和王子。

我喜歡廝守這個詞。廝是互相,是兩個人的面對。守是呵護,是不分離,是永久。廝守,有外形的勃著,更有內(nèi)在的默契。如果問誰能與我同醉,一定會有許多人舉手;如果問誰能與我廝守,一定會有許多人嘆氣。安徒生不寫廝守,也是因為廝守不是童話,而是神話。

廝守有時間的長度。一天一夜不是廝守,一生一世才是廝守。

廝守是肉體的糾纏。你發(fā)現(xiàn),他身上汗的味道,脫下的襪子的味道,抽過香煙的手指的味道,與你是糾纏的。他說話的聲音,吃飯的聲響,唱歌的聲調(diào)以及打呼嚕的聲氣,與你是糾纏的。他手的觸摸,唇的觸摸,肌膚的觸摸,與你也是糾纏不清的。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真正廝守的是精神。與你廝守的那個人,一定是你最依戀的那個人。依戀,是超越肉體的,他在,你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在,他不在,你就感到孤單、空洞。廝守是彼此支撐,互為存在。廝守如果是精神的,就會有能量,即使廝守的雙方因為什么突然相距千里,思念也是廝守。

廝守又不純粹是溫情的。在詞典里,為廝注解的兩個詞居然是廝殺、廝打。廝原來還是動作的,有對峙、僵持以及撕扯、扭擰的意味。廝與守,原來是矛盾的,悖論的,廝守并不是平安無事的相守,不是沒有碰撞的認(rèn)同,廝守里也有緊張,有傷痛,有孤獨。也許就因為它是這樣的,才沒有多少人敢于對一個人說,我要與你廝守。

然而,每個人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最終等待的,還是那個可以與你廝守一生的人。

到你居住的那座城市,走也走不到頭的路,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人。高樓大廈,密密層層,街衙都是筆直的,看不出差別。

你的城市太大,大如一個陷阱,能包藏許多東西。政客的陰謀,文人的反骨,市民的悲劇,都被這陷阱蔽護著,不露一絲痕跡。你是否覺知了這種安全呢?

我的城市很小,很精致,像被一只大手加工過。這么多的景物和人踏在上面,有時擔(dān)心它如熟透的石榴果兒,包裹不住便流淌出來。

乘電車,不經(jīng)意就聽見一聲呼喊。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遇上同學(xué)或者小時候的鄰居。這一路便不寂寞,車廂里的人都得跟著受久別重逢的折磨。

逛商店,冷不防肩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掌。辨認(rèn)半天,才記起那次海濱小聚,她是朋友帶去的朋友的朋友。于是,一個人逛街的自由就被剝奪,要付出十倍的熱情彌補剛才的不敬。

周末周日,應(yīng)最是保留自我的日子,但也安排得滿滿的。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里,有這么多的朋友,這么多的牽扯,人生是這樣千頭萬緒。

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許多人看不見你,許多人走不近你,許多人就要千方百計了解你,而且要做到對你知根知底,長什么樣兒,會不會吸煙,有沒有風(fēng)流韻事……所有的都要知道。這個城市不準(zhǔn)你有尊嚴(yán),不準(zhǔn)你有隱私,不準(zhǔn)你孤獨。它簡直太女人,太瑣碎,像一處大雜院。

坐在家里想象的時候,居高臨下地勇敢。一走出門,思想的帆便黯然落下,靈感的觸須便隨風(fēng)蜷起,笑容也小心,聲音也變形。都因為我不夠老,老了就無所謂;都因為我不夠小,幼小也無所謂。我年輕又成熟,既然不敢手執(zhí)長矛,那就做一只蚌。

有位整日居家寫作的朋友,每次見面必問我一些外面的事情,有些就是我所在機關(guān)里的事情,我竟然一問三不知。她吃了三驚:“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又一位中央某報駐大連記者站的朋友,因工作關(guān)系常到我的單位來,有天大惑不解地說:“原以為你在大樓里一定無人不知,怎么所有的人都看不見你?”

不愿為人注意,想過寧靜隨心的日子,已是我天性里的需要,并非刻意制造。羅蘭女士說,在臺灣社會里,搞文字的人拼命搞專欄,是因為怕被忘記。我為此想了許久。人真是有差別,有的人生怕被冷落而不斷生些變故,而讓自己處于輿論中心。我卻是生怕被人關(guān)注而盡量地縮小自己,并總想與世界隔開一會兒,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所以,我格外看重這個城市的文化品格。而它真正是一如既往地透明,因為它太小。一貫怕鬧的我便羨慕大都市了,城市越大,人與人越陌生,越遙遠(yuǎn)。

后來有一天,當(dāng)我的生命里也不可逆轉(zhuǎn)地發(fā)生了變故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誰也逃不開世界,逃不開人群。不是要不要面對,而是必須一一接受。

我重新認(rèn)識了你的城市,也第一次理解了我的城市。大與小沒有區(qū)別,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有折磨。不同的是心,你能包涵,能無視,你就贏了。

如此,我便從容地走在電車上,走在商店里,從容地過著周末周日,從容地寫文章。

在我從容地等待某一種聲音的時候,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已改變了許多,這個世界已很寬容。

生長在中國,從識字開始,就知道有佛。識了很多字以后,佛就無處不在了。及至做了文人,讀過經(jīng)史子集,讀過儒釋老莊,又有了走山訪水的閱歷,對佛,則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你當(dāng)然看得出,我對佛,只是一種文化上的理解,是一種淡然的熟悉,就像淡然地熟悉窗外那座天天望得見的遠(yuǎn)山。我從未試著做一次善男信女,從未因什么不解的疑惑或某種太強的欲望去祈求佛的明鑒和超度。三月,為參加一次筆會,我走了上海、南京、蘇州、杭州。我是張大了胃口一氣吞咽下江南的,許多東西至今消化不掉,卻是了斷一根情腸,再也不用牽掛江南了。然而,憶江南,最憶那雙佛眼。也許是我的靈魂里已漂浮起一張不安的帆,也許是我的生命已對前面那些未可知的東西感到逼仄和驚恐,總之我一路都在人寺看佛,而且拜佛。我以為我已經(jīng)由知佛而達(dá)信佛的境界了,卻不盡然。

靈谷寺在中山陵東側(cè),與中山陵比,像一座農(nóng)家土院。但是,因為有靈谷塔、無梁殿前呼后擁,靈谷寺自有一份莊嚴(yán)。寺雖小,各殿俱全。這一行文人,學(xué)各位香客游人的樣子,先掏錢買香,然后找一尊佛敬上,這尊佛當(dāng)然就是普度眾生的如來釋邇牟尼。至此還不算完,有人已雙膝跪下,磕出三個中國式的頭。且每磕一下,嘴里咕嚕一句什么。我從未進人過這種氛圍,也從未做過這樣的儀式,就有一種激動。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買香敬佛,也是第一次跪地磕頭。第一下磕得十分害羞,第二下磕得十分倉促,第三下才發(fā)現(xiàn)姿勢不對。因為這時旁邊來了一位頗有氣質(zhì)的老婦人,她先是在佛前站定,兩手合十,仰頭凝望一會兒再跪下,又合十,才隆重地磕出第一個頭。磕頭時又將兩只手心翻在上面,以手心托額,如是者三。我再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嚴(yán)謹(jǐn)這樣規(guī)范,擺在我面前的奮是二本參佛大書,觸自驚心。我想學(xué)她的樣子重磕一遍,旁邊的朋友卻拉住我說,佛祖一定知道你是個新教徒,不會計較,再說,敬香磕頭是個形式,心里的感覺才是內(nèi)容。新教徒?是的,對我而言,靈谷寺確是一個開始。因為是第一次拜佛,也便第一次有了祈語,記得我每磕一次頭停下來時,喉嚨里似有萬語千言,但我沒有咕嚕出聲音,只是那么聚集著情緒,酸甜苦辣混混沌沌的一片,也不管冥冥之中是否有佛接納。一個事實卻是,我匆匆忙忙完成了“新教徒儀式”,匆匆忙忙泄漏了連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心靈秘密。原來我并不是偶然進入這個空間的,我對佛是有所求的,在我的潛意識里,有一種自覺。比如這一次以筆會方式的遠(yuǎn)行,心情蒼茫而寂寞,靈谷寺好像是特地在這兒等我上門的,一種親切油然而生……

去寒山寺之前,就從佛經(jīng)上錄過一段“寒山問拾得語”:寒山問拾得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兒年你且看他……這段話曾讓我感嘆過佛與人的距離,世間只有佛能無煩無惱無憤無怒,因為佛無血無性,高高在上。人不行,人有七情六欲,人要面子,要平衡,人還要超過別人、壓倒別人、吃掉別人,所以沒有人能洗耳恭聽拾得那些大話。但是我暗地里是著實做了拾得的信徒的,當(dāng)我決定離開一個人卻懼怕命運的時候,它給了我走出那間屋子的全部勇氣。這是曾經(jīng)。所以我是懷著感激來拜訪寒山寺的。來了才知,拾得與寒山建成寒山寺后,就渡海去日本了,他在日本又建了“拾得寺”。我想,拾得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日本,他應(yīng)該在世界所有的地方修寺傳經(jīng),讓所有愛生命卻懼怕命運的人都成佛,這樣,他起碼解救了人類的一半或大半,謗人欺人辱人笑人輕人賤人騙人的人畢竟少數(shù),在這樣汪洋的佛心感召下,或許就把那少數(shù)瓦解成粉末了。于是我以一種朝圣的心情,仰看寒山與拾得。沒想到,寒山與拾得竟是一副邀遏裝扮,我立刻泄氣,他們不過是早我?guī)装倌甑姆鸾掏?,原也是凡夫俗子,便無論如何對他們恭敬不起來了。

扭頭去西園。它在寒山寺左近,曾經(jīng)在書中影影綽綽的五百羅漢、千手觀音,一下子拉到目前,看得我背心發(fā)涼,毛骨驚然。千手觀音每只手上都有一只眼,手多法力大,眼多智慧深,所謂手眼通天。五百羅漢都是大嘴巴大肚皮,讓他們坐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豈不是讓神仙缺氧?我一路緊緊張張地走著,生怕他們中的某一位因為對生存狀態(tài)不滿而打我一掌。直到這時才明白,我對誰都不相信,佛界里也有庸常之輩,我胸膛里突突狂跳的心,我喉嚨里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說不盡的話,只能對一個人開啟,而且我保證,只有在他面前,我不發(fā)抖。

最后去靈隱寺。

這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大雄寶娥中最大最輝煌的一座了,這也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釋邇牟尼金像中最崇高最神秘的一座了。在靈谷寺一寒山寺、西園寺,都是佛眼看我,而我?guī)缀鯊奈凑J(rèn)真看佛,只管敬香,只管磕頭,只管向佛密語心事?,F(xiàn)在,我才真正來到了佛祖的憩所,以前不論在哪里見到的釋迎牟尼,都不是真身,我千山萬水找的,就是他了。因為,就在我仰頭一望時,淚水己涌流如注,而且無休無止。我這時對自己卻是既明白又糊涂,并不去擦淚,就透過淚水一直去迎接那兩束目光,并不斷地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呢?那目光,對我的一切似都了然,既有母性的慈愛,又有父性的溫暖,似乎還有愛人的關(guān)懷和呵護,直感就是像流浪過后‘下子找到了家,找到了家長,便覺委屈……

我也是這時才認(rèn)清自己的虛弱。人在天地之間,肉體是可以獨立支撐的,精神卻絕對需要板依,對一個純粹的文明人而言,最能摧毀他的,不是自然災(zāi)害與戰(zhàn)爭,而是心靈的無家可歸。虔誠的佛教徒之所以幸運,是因為有釋迎牟尼做他們靈魂的家園。我不能算作新教徒,也不是異教徒,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無家可歸者,突然間闖到他面前,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孤單,便對他有所求,渴望得到在人塵難以得到的圣愛,我是相當(dāng)自私和現(xiàn)實的一個俗人。就因為這些,我才站在那里流了足足五分鐘的淚。

淚終于流完,我仍一動不動,只是平靜多了。然而,事情就發(fā)生在我要轉(zhuǎn)身離去的一剎那。我像與一位至親的人告別一樣,又一次抬頭去看那目光,感覺竟有些不同。我分明看見,那也是凡人的目光,因為在人世間走過千遍,才顯得能包容一切,洞察一切,理解一切。但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目光既讓你親近,又讓你陌生,還隱藏著很深的冷漠,似乎佛祖在普度眾生的同時又拒絕眾生。總之,含在他目光里的東西太多面太復(fù)雜。那一陣兒,我就站成一個轉(zhuǎn)身又回頭的定格,足足又愣怔了五分鐘。好在我已不流淚了,好在我剛剛學(xué)會拜佛,就覺知自己中了一個圈套。但我絲毫沒有受騙的感覺,如佛祖理解我一樣,我也理解佛祖。佛祖未必喜歡千年萬年地正襟危坐在那里,耐心地面對紅塵中真真假假善善惡惡參參差差的心靈,這對他是一種折磨,因為他早就告訴過眾生:凈土并不遠(yuǎn),就在你心中。而眾生卻沒有看出佛眼的秋波。

我的淚其實是堅硬的,它在迷與悟之間流下來,正是時候。

這個題目,嚇著你了么?

康德那老頭兒說,沒有人能在自己身上經(jīng)驗到死亡,而只能在別人身上體會到死亡。

哲人的話有時也不哲學(xué),因為有一個故事我對你至今不肯講,就是死。

二十三歲以前,碎不及防就遭逢過三次死神。第一次是七歲那年秋天,與玩伴們挖野菜回到村頭河邊。河是害河,河與村之間是一圈石砌的高墻,為防害河而筑。村里人出去進來都要抓石階過高墻。那個傍晚,我們幾個小女孩爬上高墻便舍不得下來,于是分成兩路各朝自家的方向走。往南走的是一群,往北走的只我一個。突然覺得孤獨,就一邊走一邊回頭望。墻的厚度有一尺,我的影子像根狗尾草,細(xì)細(xì)高高在墻影上面飄搖。不知想了些什么,一旋,掉了下來。睜開眼時,聽見一片女童凄長的哭聲,可是誰也不來動我。我想喘出氣兒,胸卻扁扁地陷在沙土里。我想大叫,嗓子里也不通順。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就翻了幾下眼珠子,魂兒出竅了。

另一次是十四歲那年冬天。城里的工人階級拉練到鄉(xiāng)村,母親把我那間屋讓出來,我就只好到杰和晶那里住。杰和晶是我的同學(xué),她們隨父母走“五七道路”從城里走到村里,住生產(chǎn)隊蓋的三間平房,與我家只隔一個蘋果園子。我?guī)缀跆焯烊ニ齻兗彝妫看稳?,就見她們媽媽蹲在地上搓衣裳,衣裳搓得很白很薄,已?jīng)破了還在搓。她說農(nóng)村臟,洗也洗不干凈。我在鄉(xiāng)下屬于愛干凈的女孩,她就格外喜歡我。那晚,我去她家找宿兒,正巧她家叔叔不在家,她便拿出最白的被子綺我蓋。而且生旺了爐子,在爐蓋上炒豆子給我們吃。豆子很香,剛進嘴里時還燙舌頭呢。吃完了豆子,她又給我五顆灰色有機玻璃紐扣“五七戰(zhàn)士”子女的衣裳興釘這樣的扣子,在那時表示一種新潮。我把它們包在小手帕里,壓在枕頭下面。半夜,忽然聽見暖瓶破碎的聲音,原來杰想喝水,暖瓶放在炕里邊的窗臺卜,杰拿不住,人倒瓶也摔了,幸虧開水都灑在棉被上。這時,我和晶也都醒了,大家都醒著,卻誰也起不來,不知中了什么魔法,只聽杰的媽媽說:不好,煤煙中毒了!這一嚇不要緊,我們都拼命往地下滾。但是,除了能滾到地下,再什么也做不了。大約是晶把痰盂碰倒了,有尿浸濕了我的背,那幾顆紐扣也帶著聲響不知滾到什么地方了。我又一次品嘗即將死去的滋味:身體里沒有筋,沒有骨,也沒有神經(jīng),各處都死了,只有腦尚且有一點氣息,它使我萬分地懼怕死。此時我好想媽媽,不久她將知道,把女兒的房間讓給工人階級,對她是一個多大的錯。漸漸地,我便飄飄悠悠與世界遠(yuǎn)離了……在那條路上不知行了多遠(yuǎn),又一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我是躺在凍冰的地上,身上蓋了一條毛毯。杰和晶也像我這樣趴在那里不動。兒個男人女人張羅著喊著,一時辨不清。后來知道,杰的媽媽身體弱,吸一氧化碳吸得少,是她奮力爬出了門外,又爬到了鄰居的窗外……

最慘烈的死,是那場車禍。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四日清晨,恢復(fù)高考制度后第一批進人錄取線的年輕人乘一輛大卡車去體撿,十分鐘后,車翻了,七十多人如一堆土豆西紅柿被傾倒在凍冰的河上,所有的人幾分鐘內(nèi)沒一點聲息動作。一只鵝在狼藉的人體上驚慌亂叫,鵝的旁邊還有一顆血淋淋的凍豬頭。正在山上石坑里鑿炮眼的農(nóng)民目睹了一切,說那車滾了兩個側(cè)翻然后立起。河邊一家正擎著鞭炮準(zhǔn)備迎接新娘子的轎車,那家的女主人一會兒大哭大叫說可惜了這些孩子,一會兒又大哭大叫說她兒子的喜事讓白事給攪了……這當(dāng)然是后來聽人描繪的,我那時正躺在人堆里,被當(dāng)做“現(xiàn)場”保護起來我終于又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初春的枯草,我在路沿的斜坡上,頭低腳高,抬起頭,血流如注,糊住眼睛。但我還是看清了剛才站在我身邊的那個男孩——他摔在河里一塊堅硬的石頭上,已經(jīng)死了,距我只有一步之遙!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很小失去了母親,由父親從幼兒園時代帶大到他成為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他在公社中心小學(xué)教數(shù)學(xué),那天早晨等車時,他很興奮地說將來要當(dāng)數(shù)學(xué)家。我們最后上的車,車的周邊都擠滿了人,我們只好站在車尾,背著車的行駛方向,握住一根鐵索東搖西晃。他站在我的左側(cè),右側(cè)就是提著豬頭和活鵝的那位青年點伙食長,他搭車回大連過年。直到事故發(fā)生前的一瞬,我們?nèi)齻€人仍談得熱烈。隱約聽見有人唱美聲的“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那天早晨有霧,山上有雪,的確很美。然而車在下山拐彎時瘋一樣翻了。那個穿一身黑色工裝短棉襖,系一條咖啡色圍巾,濃眉大眼,白面書生模樣想當(dāng)數(shù)學(xué)家的男孩子,很平靜地仰臥在冰河上。那個鵝主人與我則都僥幸被扔在河岸的草地上。鵝主人顴骨高,鼻梁高,凡是高處,都平了。我是頭先著地,左額成為那條切線的切點,整個兒蹭開了。從此,那個向著太陽祖露光潔之額的小姑娘,再也不存在了。

記得,當(dāng)時還活著的人被臥鋪車?yán)M大連站時,站臺上幾十輛救護車一字兒排開。當(dāng)車隊驚叫著從市中心大街駛向醫(yī)院時,全城的人大禍臨頭般躲避著。記得,當(dāng)聽說有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受重傷、多少人終生殘廢時,我不敢睜開眼睛,每天蒙一塊白紗布強迫自己永遠(yuǎn)睡去??墒牵t(yī)生每天都來查房,每天都要遭受解開繃帶皮肉撕裂之苦。大概沒有誰在活著的時候就看見象征死亡的自己的頭骨,我每天都看見。它是潔白的,敞它的時候,有一種空響,卻不疼。因為骨膜也蹭去了。后來才知道,失去骨膜,新肉芽便無法附著,無法愈合傷口,我便將永遠(yuǎn)露骨地生存。于是日夜以淚洗面,于是就使一個年輕的醫(yī)生也口夜不安。有一天,在專家們走后,他留下來繼續(xù)察看,突然,他那憂郁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十分鐘后,他把專家們又請回來,手里拿了一只醫(yī)用小鑿子,在專家們的注視下,他開始在我的額骨上輕鑿。這是他想出的超醫(yī)療的辦法,把骨面鑿出紋痕,讓新生的肉芽爬上去,以促使傷口合攏。果然這一下救了我,我才一真正從死的陰影里走出來。

只知道那位年輕的醫(yī)生姓隋,是剛分配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做事總是很小心。他甚至沒對我說過一句話,每次查房他都躲在專家的背后,在這場事件里,他卻是惟一讓我終生感恩的人。

以上三次便是關(guān)于死的經(jīng)驗,刻骨銘心。如今想來,那三道鬼門關(guān),個個美麗如畫,并有一種親情。丑惡兇險,在時間之流里,竟會洗磨出帆一樣純潔的光輝,這種感覺讓我驚奇。由此我甚至居高臨下地對那時的我有了批判的態(tài)度,人生真正可懼怕的不是死,而是對死的懼怕。越逃避死,越追逐死。聊以自慰的是,那時的我太年輕,不懂死的哲學(xué),最怕自己在還對這個世界依戀和心存幻想的時候消失自己,所以才一次比一次更想生。

現(xiàn)在,生活平平淡淡庸庸常常,今天的日子與昨天的沒什么兩樣,心靜如私時卻發(fā)現(xiàn),我不僅感到我已不再仇恨死亡,而且在和你談?wù)撨@個題目時,我已是相當(dāng)?shù)貜娜?。歲月改變一切,連活都不怕,還怕死嗎?我知道這也許是可悲、滑稽或者荒誕的。然而確有那么一天,我與朋友說,什么時候,到白雪千丈的大森林,或者到高樓萬初的平臺頂上,凌空飛起,體驗一下死的快感。確有那么一次,感覺到靈魂是物質(zhì)的、有死的,肉體還健在時,靈魂卻常常在死的檐下徘徊,心境與年輕的時候——因靈魂渴望活著,而懼怕肉體的死亡——截然不同。生命里面有多少難以捉摸的期待??!

其實,人是應(yīng)該勿忘生勿忘死的。但是自由人如果有時渴望生,有時渴望死,絕無幸福可言。而這種折磨,大約是要與人相伴一生的,直到真正死去。這樣,那真正的死與真正的生便無異, 一也是一種至境。

我早對你說過,大連有海,有夏天。但是夏天就這么不聲不響地過去了。我便使勁地去想春日的那個晚上。通了那么久的信,終于第一次見面,彼此仿佛一個世紀(jì)前就拉過手,時間和空間都有如玻璃。我當(dāng)然要請你到我家吃飯,吃我做的“老板魚豆腐湯”,你也當(dāng)然會欣賞到我開啟“王朝”的熟練了。

我們同齡。但是你說,你從小到大從來都做妹妹,從小到大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兄長,所以你總是示弱,總有受寵的感覺……如此我就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會做魚會開酒瓶子了。

我命定是姐姐角色。其實我有一個姐姐,她出嫁時我不滿八歲。八歲以前,做妹妹的感覺已模糊不清,所有的記憶,就是給兩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弟弟做姐姐。吃的玩的自不必說,凡是勞累都由我?guī)湍赣H分擔(dān)。過年過節(jié),小伙伴們都有哥哥,有哥哥就有嫂子,嫂子把一切辛苦都擋住了。我不行,我得給母親剁餃子餡兒,剁完酸菜剁蘿卜,剁完蘿卜劈柴,還要拉風(fēng)匣子、蒸饅頭、蒸年糕、燒豆腐湯。小伙伴們起初是站在門口等我一塊出去玩的,終于等得暗無天日而一窩蜂地走了。沒有哥哥,就沒有童年。如果那時有人問我最想要什么,我一定快快地說——我要一個哥哥!

直到今天,我還刻骨銘心地記著那種不應(yīng)屬于女孩子的累和寂寞。

去山里拾草,山很遠(yuǎn),走到大山腳下天還未亮。不敢上山,幾個小伙伴就蹲在山根等待那個魚肚白。中午了,終于把一個大鍋般的草包裝滿,于是一人頭上頂一個大鍋往家走。別的小伙伴因為有哥哥,走到半路就有哥哥來迎了。而我,從上路開始,就沒有任何指望,甚至不敢把那個大鍋放到平地上,再累得撐不住,也要等待路邊有一個陡坡或半堵短墻,才可以倚在那兒喘口氣,然后再頂起那個大鍋,鬼一般孤獨地往家走。幾十里羊腸路,只有汗水,沒有語言。到家了,把那個大鍋向院子里一扔,連母親的問話也不答,趴到炕上就哭。直到現(xiàn)在,我仍保留了這個習(xí)慣,勞累的時候,從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嘻嘻哈哈或罵罵咧咧,而是牛一樣地沉默,感覺委屈時,就獨自哭個透徹。也許因為我的身后永遠(yuǎn)是空蕩蕩的,所以,我曾無數(shù)次做著同一個夢,我頭上頂著一個大鍋般的草包,路很窄很長,我很累很孤單地走著,忽然看見在遠(yuǎn)遠(yuǎn)的路的盡頭,有一個高大的哥哥微笑著向我走來……直到現(xiàn)在,這個夢跟定了我似的,就這樣常常讓我絕望又有希望。弗洛伊德對此一定有個說法,但我從不去聽他圓夢。

我的牧師是上帝。在我多子女的姐姐面前,我仍然覺得我是姐姐的姐姐,在我的兩個總也長不大的弟弟面前,我仍然覺得我來世還得做姐姐。有年冬天,我回鄉(xiāng)下住了兒日,走時大弟要用他那輛跑運輸?shù)呐f汽車送我去火車站,我卻執(zhí)意去坐個體小面包車。當(dāng)我乘坐的車剛跑出十幾公里遠(yuǎn)時,大弟的車超過了我的車。我先是從車窗里瞥見了他聚精會神駕車的側(cè)影,然后就看見他的舊車帶起一片煙塵跑到前面去了。那么小的一個身體,開動那么大的一輛車,生命如此沉重,淚水立刻就把我的眼睛脹疼了。那一瞬間,我的心不僅是姐姐的,而且是母親的。記得那天一路上,我就那么一忽一忽地流淚,一忽一忽地心疼,以至后來,不論在城市的街頭,還是鄉(xiāng)野的公路,只要看到一輛半舊的汽車在跑,就想起大弟,就想哭。去年,大弟為蓋新房,把車賣了。房子蓋好后,大弟便常常進城來,說是看看我,在家也無事。我知道大弟沒車開心里癢癢,想買車又沒錢。我的心又一陣陣疼一陣陣酸,這邊勸大弟別著急,在城里多玩幾天,那邊卻螞蟻一樣到處找關(guān)系買車,并且第一次開口向朋友們借錢。我把好朋友的錢全借來了,又把我給女兒買鋼琴的錢湊在里面,帶上大弟去買那輛嶄新的車。大弟說,從未開過這么好的車。我說,姐姐要讓你開上。我并不是一個強大的女人,但在弟弟面前,我是神。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做姐姐,連我生命里的第一個男孩,也叫我姐姐。他和我的大弟同年,有一天當(dāng)我突然感到他將永遠(yuǎn)是我的弟弟而不可能做我的丈夫時,我們分手了。所以,我羨慕你的永遠(yuǎn)的妹妹角色,那感覺一定很幸福,那是被愛。弟弟的愛也是被愛,但兄長的愛是另一種被愛。女孩其實都很柔弱,女孩天生需要一個兄長的大庇大護,在無數(shù)好運的女孩當(dāng)中,你是最嬌的一個。我與好運無緣,在無數(shù)種悲哀里,這大約是其中的一種。

沒有去過你家,所以不知道你在那位大兄長面前是怎樣耍女孩子脾氣的。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的一位朋友目前正被她的大兄長寵著。去她的家里,到處都是鏡子,每一面鏡子旁邊,都有一件飾物,她的生肖,她最喜歡的一片葉子,等等,件件都是大兄長的杰作。她家院里有一塊小菜園,春天種菜的時候,她愛用手捏那些土坷垃,大兄長立刻把那雙小手握住了說,女人的手怎么能捏土坷垃呢!每個周日的一早上,她的大兄長就會牽著她的手去廣場上跳迪斯科,她不算胖,但是她跳,大兄長則去小攤上買來兩只茶葉蛋在一旁等她。她的母親去世了,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夜里,大兄長突然間就帶回來一堆彩紙和柳枝,說,讓我們一起為母親扎一個小小的花環(huán)吧這是一些可以寫成小說的細(xì)節(jié),不古典,也不浪漫,而是一種境界。小時候,我非常明白我要什么,長大以后我曾經(jīng)非常固執(zhí)地認(rèn)定我要的東西世上沒有。我的朋友和你,則把那支失落的槳交還了我?;蛟S,我一直想要的一直就存在著,就在河的對岸。

你說,世上的路有千條,沒有愛的路你絕對不會走。這樣的自信讓我心儀。是的,這是人間,這是生命與生命擠擠挨挨互呼互喚的人間。只要你對人不失望,你就會永遠(yuǎn)有做妹妹的福氣。

我真誠地祝福你。我也第一次為自己祈禱。

友人對我說,她常能聽到先生們對她說一句同樣的話:相見恨晚,并且說這種話的人總是貌似深刻,貌似孤獨,做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疲憊不堪、渴望理解的姿態(tài)。她認(rèn)為這是成年人的把戲,于是她憎恨成熟,懷念生命最初時升起的太陽。

另一位友人對我說,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千萬不要告訴他,水遠(yuǎn)不告訴,他就永遠(yuǎn)在奔跑,你就永遠(yuǎn)被愛。

愛使人如此隆異。人類繁衍至今,愛卻依然是生命的黑洞,讓無數(shù)的心靈對一種美抱有懷疑和恐懼。這真是人間的大悲哀。

我對我的兩位友人說,在你不愛的人而前,你只須保守你自己,大可不必用回歸的方式逃避現(xiàn)實,你回去的地方并沒有你要找的那個人。在你真愛的人面前,你不能自己站著不動,而讓那個人氣喘吁吁奔跑,沒有哪一個人愿意為永不的偶像付出一生的時間。

在我喋喋地說著這些的時候,突然感到我沒有說清一個最本質(zhì)的問題,即愛是什么。

我始終認(rèn)定,愛是一個人最神圣的隱私。梁祝是神話,西廂是傳說,紅樓是夢。所以如此,是因為愛是兩個生命之間的秘密,你可以破譯它,但你不可以原原本本直錄它,你只能借助想象,卻不能成為那兩顆心的上帝。

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一生中你只要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它便成了你生命的全部意義和全部歷史。當(dāng)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幸福已經(jīng)變得悲壯。

那么,愛究竟是什么?我曾經(jīng)一絲一縷地辨別過它給予我的所有的暗示。但愛拒絕與人同享,所以這只作為我與你之間的私語——

愛是萍水相逢。在你全然不知的時候,它突然走近了你,太陽一樣對你微笑。你發(fā)現(xiàn),這樣的微笑,是你今生今世看到的最動人最親愛的風(fēng)景。這個微笑,使你有中彈的感覺,它穿透了你,你卻深謝上帝以這種方式恩賜于你。

愛是血肉相連。它引你走向生命的深處,那里有一處靜湖,一座玫瑰環(huán)繞的木屋,門前的草地上站著一個欲騎上馬背的人,你吃了一驚,以為遇見老家的人,彼此一點也不陌生,以為你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等待千年萬年的約會。他對于你是父親,是兄長,是情人,你對于他,是母親,是姐妹,是情人,每一種角色都用生命來體驗,每一種體驗都有一次隆重的儀式。

愛是生死相許。它無形無體,是一種純美的精神形象。但你分明又感覺它是樹,是水,是空氣,有質(zhì)有量,無所不在。在它面前,兩個人共一命運,你給予它的,是無論悲劇喜劇、無論結(jié)局如何都將并肩謝幕的承諾。

愛是接受一切。它是主觀的,不管在別人的目光里是黑是白,對于你,它是一切,又是惟一。你欣賞它的柔情它的寬廣,也欣賞它的頑執(zhí)它的蝙狹,包括愛到極致的美麗,疼到極致的傷害,以及因為愛而產(chǎn)生的猜忌、孤獨、不公平,什么都是次要的,什么都可以吞咽,只要還有愛的理由。

愛是不能再分的。它如一根金線,把你心靈深處那個漂泊不定的魂縛住了,從此有家,從此安分,從此,這世界只有兩個人,只有這兩個人在一起時世界才是完整的,有生命的,分開便如行尸走肉,分開便什么都抽空了,分開便到處都是它的影子。只有面對苦難的時候才可能有一個人偷偷走掉,走掉也是為了炸碉堡挺身而出,其實這正是與所愛的人站得最近,信誓之詞最誠,心靈最體貼的時候。直到平安無事,才會安定住失常的情緒,安頓下失血的心。

愛是一種使命。你可能折磨過許多人,但你真正遭遇了愛情時,你便成了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首先是為它而生,然后是負(fù)有責(zé)任,去愛,便成為你萬年不悔的選擇,成為你一生中最絢麗的付出。你將使它沿著生命而激情飛翔,使它如日升空,如秋成熟,如雪純潔。你永遠(yuǎn)走在朝圣的路上。

愛是未來。只要世界沒有拋棄人類,愛使人類永遠(yuǎn)有未來。恨之人骨,是因為愛,背井離鄉(xiāng),是因為愛,絕望,也是因為愛。什么都沒有了,愛可以使一切再生。

我非常喜歡巴爾扎克那句話:愛不只是一種感情,也是一種對生命的藝術(shù)。不深刻理解生命并尊重生命的人走到一起,不能叫愛,而只能叫男女關(guān)系。愛使生命崇高磊落,使生命具有詩意,但生命有高貴卑俗之分,所以愛天生地不完善。比如這世上有真愛假愛,真愛和假愛不能進人同一間教堂,如果真誠被虛偽蒙騙,愛便成了痛苦的淵數(shù)。比如愛是可變的,絕對自我的,人的質(zhì)量不同,對它的解釋必然殊異,于是愛常常被衰讀,乃至成為罪惡之源。比如愛是自由的,又是受前定方式約束的,有愛終生無緣、無愛卻成婚姻的悲劇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在愛的路上灑過血淚的人,或許已無視愛的存在,或許我的話使他們又一次受傷。但是,愛而又怨,是一種境界。愛而無怨,又是一種境界,這是愛的真正品質(zhì)。尤其是女人,當(dāng)我們的心胸能鋪出這樣一塊綠地時,這世界將是另一番景象。

有段時間,文壇上一些人在小說里常常玩弄音樂方面的名詞或感受,有的用按風(fēng)琴的指頭買一架鋼琴來彈,凡言也總某世紀(jì)某國家的某D大調(diào)C小調(diào)的,讓人感覺極高雅又極挑剔。我是真正地不懂音樂,對洋唱法、民唱法和通俗唱法,也是近幾年才分得清,而對它們的喜惡,更是不靠任何理論根據(jù),一切全憑直感。

那一天,朋友買了一臺音響,請我去聽聽CD。因為怕吵了鄰居,我戴上了耳機聽。沒有一絲雜質(zhì),世界成為空洞,遠(yuǎn)遠(yuǎn)地,趙傳這個丑小子喊著歌兒向我走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biāo)/我飛上了青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此無依無靠……

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在那個空洞里追望著那只小小鳥孤獨的背影。當(dāng)一切復(fù)歸寂靜之后,我又聽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聽懂,聽得流淚。沒有哪一首歌讓我如此疼痛:從來被我視為神秘巨大的人生,突然間縮成一個顆粒,我一下子什么都知道了。沒有哪一首歌讓我如此絕望:不論寫歌的人,唱歌的人,抑或是聽歌的人,都還年輕。

其實,最早的時候,我的骨子里也極想附庸點風(fēng)雅,對洋的東西表示親密,對民的尤其是通俗的東西表示淡漠。我簡直就聽不懂通俗歌曲。音樂打得我頭昏,詞兒一句也聽不分明,偶爾聽出點意思,又感覺那唱歌的人或自作多情或故作深沉,沒有什么文化品位。后來,偶爾有一次遭逢了卡拉OK,只見那音樂不僅可聽可看,還可親自動口去唱,原先混濁模糊的印象變得很質(zhì)感??磁笥褌円粋€個會唱不會唱都躍躍欲試,看音樂從圣壇之上走到凡人中間,看那歌詞和音樂確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處,心下便對曾經(jīng)猛烈拒絕過的東西慢慢開始接受。可一侯真正走近了卡拉OK,我又被某些低俗的卡拉OK畫面整得憤怒了,那種對音樂意境淺薄嬉皮的理解,甚至南轅北轍風(fēng)馬牛的注釋,讓我大有受辱之感。所以,那以后我對通俗歌曲就基本上保持了聽的習(xí)慣。

聽多了,對大陸的和港臺的就有了些分辨。坦率點兒說,我更喜歡港臺的歌。首先是詞兒作得貼切,一切都是來自自己的體驗,使用自己的語言,宣泄自己的情緒,卻讓所有的聽眾與之共鳴。這是真正的好歌。大陸的歌也不是都不好,有些好電視劇帶出一批寫人生的好歌,但總體看還是不可比。單單假這一條,就讓人受不了。寫歌的人好像是為別的什么人在寫,為別的什么事情在寫,一副重?fù)?dān)在肩生怕完不成任務(wù)的架式,整個兒看不見真人真性真生命。這年頭,誰還有閑工夫聽你喊口號呢!

當(dāng)然,港臺的歌也不是都好,我的聽也是極有選擇。那天我選擇了《我是一只小小鳥》。這是用心唱的歌,它的呻吟,它的嘶啞,它的軟弱,它的瘋狂,讓我從此不得安寧。我既要為這個自然界小生靈的處境擔(dān)憂,又要為人世間自己的命運傷情?!八兄牢业拿值娜税∧銈兒貌缓茫澜缡侨绱说男。覀冏⒍o處可逃/……氣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yán)哪一個重要”——反反復(fù)復(fù)小小鳥,我聽出了一種人類意識,也聽出了一種宇宙意識。它給我的昭示是,不論你是老虎獅子還是烏鴉麻雀,不論你是天皇總統(tǒng)還是布衣百姓,在這個星球上,乃至在整個宇宙空間,你都是一只小小小小鳥,甚或是一粒微微微微塵。生命既頑強又稚弱,既巨大又渺小,既永恒又短暫,所以,除了生命本身的活力與掙扎外,生命與生命之間,更需要關(guān)照,需要愛護,需要尊重。否則,幸福只能是一種傳說,永遠(yuǎn)找不到,想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任誰都是一樣。

聽歌聽得添麻煩,從此以后,我的心里恐怕要永遠(yuǎn)飛翔著那只小小鳥了。

在一本畫報的封面,我看見了陳沖。她穿了一件黑色內(nèi)衣,不薄,不露,卻很性感。它刊登在著名攝影雜志《美國照相》月刊上,是歐美頂尖兒時裝攝影家菲羅茲·贊赫迪的作品。據(jù)說,這期月刊因為有一個《女性內(nèi)衣和睡衣與誘惑的藝術(shù)》特輯,而且有兩位大師不約而同地以華裔影星陳沖為模特兒,于是迅即售罄。我不知會不會又有人說陳沖給中國人丟了面子,在我,卻仿佛被一支巨燭點亮了眼睛。

我沒看過陳沖的《寫真集》,但我聽過人們對它十分不屑的議論,讀過拍攝這部集子的陳沖女友的十分傷感的文章,還讀過朋友在美國從電腦里查詢到的陳沖自己寫的文章。文章也如(寫真集》,坦率,坦蕩,而不是輕率,放蕩。我所感覺的陳沖,是一只從東方的蛋殼里孵化出來,卻在西方的天空中長硬了翅膀的鳳凰。她已與東方有了距離,與我們所熟知的塵世有了距離。她感覺到了我們投給她的那股寒涼,所以她只能飛翔在靈魂里,飛翔在世界的高處,而我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的背影。

《寫真集》里的陳沖,以及我面前這本畫報封面上的陳沖,是一只獨自跳舞的風(fēng)凰。

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中國女人,我能聽懂隱約于陳沖心中的簫聲,但我追趕不上;我能讀懂披散在陳沖身上的美羽,但我的手指永遠(yuǎn)捕捉不到。其實,現(xiàn)今的中國有不少仿陳沖的行頭的女人,這真是一個幽默。她們壓根不知道,包裹陳沖的,不僅是雪白的肌膚,柔軟的絲綢,還有居高臨下的文化。她們的眼睛里有什么?陳沖的眼睛卻是從遙遠(yuǎn)的西方依稀眺望東方的落霞,她是在代表我們向世界打開一扇古老的窗戶。

曾有機會去一次孔府。去了孔府才知,做個現(xiàn)代女人有多么幸運。孔家的女人都被關(guān)在孔府最深處的大門里面,大門和二門之間有一條幽長的巷子,役工挑著一擔(dān)水走進二門,再走過長長的巷子,將水倒進大門左邊一個大池子里,那池水再穿過厚厚的墻流進女人的碗里,流進女人的生命里。這就是中國女人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文化。還曾有機會去了一次蘇州。去蘇州才知,中國女人為什么總有一笑就掩齒的美儀。曲徑廊臺,月亮門,假山,到處都是遮遮掩掩的布景:佳人水袖才子彩扇,也都是些影響顧盼的道具。猶抱琵琶半遮面,碎步款款,裙據(jù)婀娜,櫻桃小口,舉案齊眉,這就是束縛中國女人的“后花園”文化和“小家碧玉”文化。

神秘,是東方式的智慧。世界已走到今日,我們還神秘給誰看?女為悅己者容,那悅己者已不肯為知己者死了,我們還堅守著這個空夢做什么?

然而,每個中國女人,都是這種中國式文化種下的一棵樹。這是凋零得最快的一棵樹,夏的蟬鳴還在,便已有紛紛的落葉了。中國女人的心態(tài),說到底反映的還是一種“未老先衰”的文化。這是中國女人的不幸,也是中國男人的不幸。男人與女人是彼此滋潤的。女人的衰老,是男人沒有盡職;男人的委頓,當(dāng)然也由于女人的不解風(fēng)情。所以,這是共同的悲哀。

陳沖所幸不是在孔府長大,也不是在蘇州長大。她生在上海。在她的胞衣里,就有一種異樣的血。她以她大膽的形體語言,以她瘦削的肩頭,將罩住中國人心靈的袍子挑破。讓我們放輕了腳步走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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