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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鼎盛期

漢代文學思想史 作者:許結 著


第二章 鼎盛期

(武帝建元初至元帝初元初)

武帝初年,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廢刑名,興太學,罷黜百家,獨尊儒術,[1]開啟了漢代文化的新篇章。

這是一個政權穩(wěn)固、軍事強大的時期。在政治上,經(jīng)漢初數(shù)十年夷和安定,武帝繼文、景之治,施行了“不行黜陟而藩國自析”(《漢書·諸侯王表序》)的內政方針,并廣土斥境、提封萬里而完成了大一統(tǒng)帝國格局。在軍事上,武帝時爆發(fā)了歷時三十九年的反匈奴侵擾戰(zhàn)爭,鐵馬雄風,關山雷動,不僅募民十萬徙于朔方,而且贏得了多次戰(zhàn)役的勝利和較長時間的和平。盡管漢武帝內窮侈靡、外攘夷狄留下了無窮后患,然在當時,確實表現(xiàn)了一種生龍活虎的英雄主義精神和展示了一個宏偉壯麗的輝煌時代。

這是一個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期。經(jīng)漢初休生養(yǎng)息,農業(yè)秩序的調整與農業(yè)經(jīng)濟的回升,關中和北方的原野上出現(xiàn)了一派生機;而手工業(yè)的興起,又給漢代商業(yè)經(jīng)濟增添了活力。經(jīng)濟充裕,文化事業(yè)也出現(xiàn)了“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號令文章,煥焉可述”(《漢書·武帝紀》)的興盛景況。在此情形下,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絕非狹義的儒術獨尊,而是在漢初文化匯聚基礎上以儒學為主兼綜眾家的政治一統(tǒng)思想,并建構起適應強大帝國行政需要的大文化圖式。在歷史發(fā)展意義上,這是先秦文化終結,漢文化的真正形成。

這一時期的文學思想與豐富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以其所表現(xiàn)的心胸、氣勢、情采,匯入了漢文化的洶涌巨潮。從文學思想發(fā)展趨向看,武帝時藩國地域文學向宮廷統(tǒng)一文學的轉化,喻示了在政治一統(tǒng)情勢下漢文學博采地域文學色彩而自立體系的完成。從文學思想形態(tài)看,地域文化的兼綜,南北文化的交融,中外文化的交流于其時掀開新頁,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形成,正此大文化態(tài)勢的展露。而代表有漢一代文學的散體大賦,又以其體國經(jīng)野的氣勢,鋪張揚厲的風格,形象地表明了文學思想的雄風壯采。同時,廣泛采自民間的樂府詩,則以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情感特征溝通了宮廷與民間的文學交往,開拓了盛漢文學的思想視野。在此時期,司馬遷《史記》創(chuàng)作思想之實錄與愛奇的兩種傾向,反映的正是漢文化兼融性審美特征,而其“發(fā)憤著書”說的形成,又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強大帝國的陰影和士子的悲哀。《毛詩序》的出現(xiàn)雖有一傳承與潤色過程,但從其對詩歌內容與藝術的總結,并由此奠定了漢代詩學批評理論的基本形態(tài),又顯然是兼綜漢初詩學的鼎盛期文學思想現(xiàn)象。

這時的文學盡管有崇尚自然的審美,有簡樸守真的風格,有楚騷的浪漫激情,有體物的征實面貌,有坦誠的致用精神,有感傷的幽怨心理,然而這一切均已非極端表現(xiàn),而是匯融于以統(tǒng)一文化為背景、以寫實與浪漫相結合的、具有廣泛人文精神的文學政教意識之中。

阮元云:“大漢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揅經(jīng)室三集》卷二《與友人論古文書》);于慎行云:“兩漢文章,莫盛于武帝時”(《榖山筆麈》卷八《詩文》);前說明于漢代文章之獨立,后說明于漢代文章之盛況,合此二說,正是我們對漢代鼎盛期文學的理論總括。

第一節(jié) 藩國地域文學向宮廷統(tǒng)一文學轉化

從藩國文學之盛衰到宮廷文學之興起,猶如一條紐帶,連結了漢代文學思想肇造與鼎盛兩個時期。而藩國文學的地域特點,宮廷文學的統(tǒng)一趨向,又顯示了兩個時期文學思想的差異。

一 藩國地域文學

漢初分封諸侯,藩國并起?!稘h書·諸侯王表》載:

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啟九國。自雁門以東,盡遼陽,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轉,度河、濟,漸于海,為齊、趙。、泗以往,奄有龜、蒙,為梁、楚。東帶江、湖、薄會稽,為荊、吳。北界淮瀕,略廬、衡,為淮南。波漢之陽,亙九嶷,為長沙。……而藩國大者夸(跨)州兼郡,連城數(shù)十。

這種分封之勢,潛伏了侯國橫逆自主危機,盡管文帝時滅異姓王,武帝時又用主父偃之計,下推恩之令,使藩國自析,然在文、武之間,劉姓諸侯王國卻有一段政治勢力強大,文化思想獨立,文學藝術燦爛的時期。這也就是漢初以地域文學為特征的諸多區(qū)域性的藩國文化圈。

在諸多藩國文化圈中,楚、吳、梁、淮南文術尤盛?!稘h書·楚元王傳》載:元王劉交“多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他自作詩傳,號《元王詩》,使其藩國成為漢初《詩》學研究中心之一。吳王劉濞,亦通文術,聚集大批縱橫游說之士,其中有鄒陽、嚴忌、枚乘等兼擅文詞,使吳地文學興盛一時。后因吳王挫敗,文士游附梁王,藩國文風終致轉興于梁。[2]《漢書·文三王傳》載:七國叛后,梁拒吳、楚有功,遂為大國,招延四方豪杰,有丁寬傳《易》,成施、孟、梁丘三家之學;有羊勝、公孫詭、韓安國以辯智著稱;有吳客歸梁文士,騁才競技,掩壓眾國。與梁媲美的有淮南王國。其時,河間獻王劉德也好書博學,求尋先秦典籍,立《毛詩》、《左傳》,山東諸儒,多從附游,甚邀時譽。合觀諸藩文學,可以說武帝朝統(tǒng)一文學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匯合眾藩之結果,而其中淮南、梁國文學思潮盛勢,尤具過渡性質。

漢初形成之藩國文學有三個特征:其一,劃地封疆決定了藩國文學因承先秦文化的地域特點;其二,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風的復起,出現(xiàn)了以藩國政治文化為中心的作家隊伍;其三,由于漢初諸侯國設置不盡按先秦古國舊址,其文士多具戰(zhàn)國縱橫家游說之風,故其作家與文學又表現(xiàn)出流動性。由此藩國文學形成之三大特征,又可窺探其向統(tǒng)一文學思想轉化的三層次過渡性意義。

第一層次是藩國文學既遠紹先秦地域文化特征,又具有時代的新祈向,以構成先秦文學向漢文學過渡的漸變階段。如淮南封國古屬楚地,故其文學思想以楚文化為主,崇尚“抱素守精,蟬蛻蛇解,游于太清,輕舉獨往,忽然入冥”(《淮南子·本經(jīng)訓》)的自然審美;但是,從地理方位與文學來看,淮南國又不限于荊楚文化范圍,而是以“疆土千里”之勢向東北延伸,兼取燕齊方士文化特色,[3]因而其文學思想又出現(xiàn)了兼綜而又獨立的藝術情態(tài)。

第二層次是作家隊伍的相對集中,決定了藩國文學興盛,而其流動,又決定了藩國文學的更替、衍變。吳、梁文學之關系即為一例?!稘h書·賈鄒枚路傳》載:“吳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鄒)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菚r,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于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游?!庇纱丝梢姰敃r藩國文學由吳向梁轉移,實為文士流動之力,而文士流動本身,既淵承戰(zhàn)國時期世卿制度衰落、客卿制度流行的風氣,又說明了文士自我意識的增長在不斷沖擊著藩國文學的地域限囿。

第三層次是藩國間的交互和藩國與宮廷間的交互,加速了藩國文學的解體?!稘h書·地理志》載:“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边@里通過對漢初《楚辭》學的考定,在客觀上揭示了藩國與藩國,藩國與宮廷的文學交互。就《楚辭》在漢初文學中的地位而言,它既屬藩國文學,又屬宮廷文學,而二者間的相異在于對《楚辭》藝術的接受方式之不同:藩國地域文化圈偏重于繼承,宮廷統(tǒng)一文化圈則偏重于包容;前者擺脫不了舊文體,后者于融會中產(chǎn)生新文體。

漢初藩國文學的盛衰雖已暗含過渡性的轉化傾向,但在時代進程中卻留下了文學思想的歷史價值。歸納起來有以下四點:

一是為藩國的侯王政治服務。漢初朝廷與藩國間的政治始終處于一種相互利用、制約、抗衡的微妙狀態(tài),藩國政權也在依附于朝廷而又相對獨立的情況下生存;因此,侯王招客養(yǎng)士既有鞏固藩國地位(甚至有取代朝廷的野心)的目的,又有粉飾清平、消遣娛樂的作用?!稘h書·文三王傳》載:梁孝王劉武趁七國叛亂之機,贏取朝廷信任,得以“居天下膏腴地”,受“賞賜不可勝道”;以至“筑東苑,廣三百余里,廣雎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擬于天子”。而孝王“招延四方豪杰”與文士鄒陽、嚴忌、枚乘和司馬相如附梁、游梁,正與此政治情勢有關。枚乘之《七發(fā)》,假設楚太子有疾而諷諫當權,恐其侈游縱欲,荒政致敗,是以文學干預政治和為藩國政治服務的典型。

二是文學的地域觀念。在統(tǒng)一的漢王朝走上鞏固,國家幅員遼闊,民族眾多的情形下,宮廷與藩國對待地域文化見解迥異。立足宮廷的人多主張以大文化包容地域文化,而立足于藩國的人則主張珍重地域文化,不可以氣勢冒然干犯,如淮南文士集團的主張便屬后者?!痘茨献印R俗訓》云:“胡人彈骨,越人契臂,中國歃血,所由各異,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領,中國冠笄,越人鬋,其于服一也;……故四夷之禮不同,皆尊其主而愛其親,敬其兄?!边@種以不齊為齊的文化意識,正是地域文學以各自特色見長的理論依據(jù)。

三是有較強的個性情感。這種主要來源于藩國的政治憂患意識的情感,又突出表出于三個方面:其一,在宮廷勢力日益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藩國侯王在感受到強大政治壓力時文士也受到巨大的文化壓力,產(chǎn)生了“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非直蜂蠆之螫毒而蚊虻之慘怛也,而欲靜漠虛無,奈之何哉”(《淮南子·俶真訓》)的難以自守的苦痛和因文見情的人生煩憂之悲哀。其二,在侯王昏昏然醉心于藩國勢力膨脹的現(xiàn)實中,文士清醒地認識到盛極必衰的危機,這是鄒陽上書吳王,又上書梁王的痛陳肺腑之言的深心所在,也是藩國文人因侯王“欲乘累卵之?!保ㄠu陽《上書諫吳王》)激起的具有普遍性的藩國盛衰的悲劇情感。其三,通過文學作品發(fā)抒志士屈承藩國蔭庇下的不遇之悲,嚴忌《哀時命》之“夫何予生之不遘時”的疑問和退隱求仙的托詞,實緣于此。

四是注重淵承,而缺乏開創(chuàng)。這一點不僅在漢初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理論中有清晰展示,而且可在藩國文學之解體、宮廷文學之興起的大文化氛圍中得到證明。

二 宮廷統(tǒng)一文學

宮廷文學經(jīng)漢初數(shù)十年之消長,至武帝朝才定型、成熟,成為統(tǒng)攝全國的中心。武帝初年淮南王劉安獻書奏傳,河間獻王劉德獻雅樂貢奉朝廷,藩國文士如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徐樂、嚴安等會聚朝中,說明宮廷文學中心的形成是對當時藩國文學的會通。然探考這種轉化現(xiàn)象之實質,又殊非藩國文學之數(shù)的相加,而是一種質的變革,董仲舒倡導之“春秋大一統(tǒng)”、王吉上疏所謂“春秋所以大一統(tǒng)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從根本上概述了這種轉化的時代要求。

從大一統(tǒng)文化與地域文化的區(qū)別看宮廷文學與藩國文學之思想異同,十分明顯。而宮廷統(tǒng)一文學之新氣象亦于此比較中嶄然呈露。

(一)為大一統(tǒng)政治服務,是宮廷文學的重要特征。這種由為藩國文學服務到為宮廷文學服務的轉化,是經(jīng)歷了漢初文學之演變和諸多文士努力以至失敗的教訓(如賈誼之不遇,晁錯之殞身)而完成的。至司馬相如的大賦創(chuàng)作,則已是為大一統(tǒng)政治服務的典范。從相如的生平來看,他自經(jīng)楊得意舉薦侍武帝側,便開始了積極為王朝服務的生涯。他繼《子虛》奏《上林》,娛悅圣心,“天子以為郎”;為郎數(shù)年,干祿求進,為武帝安撫巴蜀民心,大倡“人臣之道”、“人臣之節(jié)”(《喻巴蜀檄》),[4]成為得力謀臣,旋拜中郎將。出使蜀地,作《難蜀父老》,為武帝開脫罪愆。后奏較《上林》“尚有靡者”的《大人賦》,更使“天子大說(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史記·司馬相如傳》)。從相如在梁國所作《子虛賦》與在宮廷所作之《上林賦》的比較來看,又明顯表現(xiàn)出為宮廷統(tǒng)一政治服務是其思想之旨歸。在《子虛賦》中,相如從楚國的子虛先生向齊國的烏有先生夸言楚云夢澤落筆,鋪陳壯勢;繼述齊國海濱苑囿之“吞若云夢者八九于胸中”,視野恢闊。如果說上述所描述的楚、齊二地之美限于地域景觀,且代表藩國文學特征,那么《上林賦》中“亡是公”的出現(xiàn),以言壓楚、齊之勢,恢宏天子上林之“巨麗”物態(tài),正表現(xiàn)出大一統(tǒng)的宮廷文學風采。在這幅上林巨麗圖景面前,代表楚、齊的子虛、烏有皆“愀然改容,超然若失”,而代表天子的亡是公縱橫騁談,以頌揚大漢一統(tǒng)的天聲大美。

(二)在文化大傳統(tǒng)中表現(xiàn)出開放性態(tài)勢,是宮廷文學興盛的重要原因。在中國文化史上,很早就以“雅”與“俗”兩層意義代表大、小兩種文化傳統(tǒng)的分野。而這兩種文化傳統(tǒng)在交互過程中形成一定的模式并產(chǎn)生開放的大文化氣象,則在西漢武帝朝最為明顯?!稘h書·藝文志》載“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厚薄”云云,兼含雙重文化交融,即朝廷與民間、宮廷與藩國的文化交融。這是其時文化在大傳統(tǒng)范圍內對民間文學進行“雅化”而形成的開放性體系的第一層次。在此意義上,西漢中葉學術思想也改變了漢初的限囿,[5]出現(xiàn)了以政治大一統(tǒng)思想兼容先秦儒、道、墨、名、法、陰陽六大思想流派的態(tài)勢,完成了學術思想新構架。盡管這種學術包容是以儒學為核心,然又因非“醇儒”,[6]故儒學亦以革新的精神融入漢文化之熔爐,孔孟心性之學在這里的變化,荀子儒法思想在這里的揚舉 ,其中心任務都在于建設一個新的文化秩序。作為大文化的分支,這時文學思想也呈多層次、多元性的開放態(tài)勢,因此,與藩國文學相比,宮廷文學的思想突出于“一”與“多”的統(tǒng)一。由“多”觀之,這里既有為王朝政治服務的教化目的,又有本乎人情制禮作樂的意義;既有想象豐盈的奇思,又有莊嚴肅穆的典雅;既有抒心言志的才情,又有體物攬勝的胸懷;既有寓意刻摯的諷諫,又有熱情洋溢的頌美;既有宛曲深邃的心緒,又有騁思縱游的神幻……而這多元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審美心態(tài),又集中反映了一統(tǒng)文化的時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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