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色的彼得潘

石田衣良作品6:灰色的彼得潘 作者:(日)石田農(nóng)良 著,江裕真 譯


灰色的彼得潘

女孩的眼睛是明亮的黃綠色,瞳孔有兩張榻榻米那么大,眼眸里還有星星。不過,在那大得嚇人的臉部,眼睛本來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所以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在她笑開懷的大嘴里,有著又紅又圓的舌尖,以及大小和小型冰箱差不多的白色牙齒。她就這樣害羞地拋著媚眼,俯視太陽城前面的廣場。

她穿的是熒光粉紅的女仆裝,這種款式源于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迎來了全盛時代。雖然布料往上包到顎下,以盡量不露出肌膚為原則,但由于腰身緊束到極點,反倒強調(diào)了豐滿的胸部。及膝的裙子下擺有著多到不行的皺褶,每個皺褶之間,空間大到足夠一個小孩玩躲貓貓了。腿上穿的是白色網(wǎng)狀絲襪。紫色的頭發(fā)隨風飄動,形成無數(shù)道綿延一米的波浪。

日本傲視全球的二次元美少女,占滿太陽城對面的十二層樓建筑墻面。每當夕陽一照,就連感受不怎么敏銳的我,也都深受感動,認為未來的藝術(shù)一定就像這樣,既輕巧又巨大,而且薄到一個不行吧。

喂,你應該也喜歡動畫或漫畫吧。我們僅有的些許教養(yǎng),主要不就來自于動漫的分鏡、故事以及角色的魔法嗎?

聽不懂我的意思?

我要說的很簡單。雖然東京的秋葉原向來以“御宅族天堂”著稱,但池袋也有多如牛毛的動漫或色情電玩專賣店。太陽城前方有條路叫“女孩之路”,就有很多這種店——有賣新刊漫畫與二手漫畫的店,賣模型或動漫周邊的專賣店,還有合法與非法的蘿莉控Lolita Complex,和成年女子相比,更偏愛未成年少女的心理狀態(tài)或興趣,簡稱Lolicon。商品專賣店。小時候愛看動漫的少男少女現(xiàn)在長大有了錢,就跑來把這里的街道與流行變成這副模樣。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遠不變的。

這次要講的,是混跡在這條御宅族街道的“灰色彼得潘”的故事。他只是個小鬼,卻很會做生意,單憑一己之力,就把又笨又色的大人們玩弄于股掌之間,從他們身上賺來白花花的銀子。

不過池袋可不像小飛俠的永無島,既安全又整潔。原本應該算是極其完美的生意,卻不知不覺引來了嗅到銅臭味的瘋狂鯊群,連加勒比海盜都來了,不過沒有迪斯尼樂園的版本那么可愛就是了。

長久以來聽我講故事的你,應該知道我拿小孩與老人最沒辦法吧。一旦他們有求于我,即使有點勉強,我也不會不出手幫忙。這次我的雞婆程度或許高得有點夸張,請各位不要見笑。

你應該也曾經(jīng)歷那種單純到不行,想遠離這個世界,一個人活下去的時候吧,而且還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抬頭挺胸。

但在你的心里,其實很希望有個人來愛你、緊抱你。這種孩子般的別扭心情,為什么不只是小時候才有,到了長大之后仍會存在呢?

各位兄弟姐妹,你們的心情我懂。

這是因為,大家心中不成熟的部分雖然會被磨得越來越少,但還是會一輩子黏在我們沒長大的屁股上。

從十一月初開始,東京的街道就到處響著圣誕歌曲。仔細想想,距離圣誕節(jié)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日本人卻被迫大量聆聽這些根本不是自己信仰的宗教音樂,真是個寬厚的民族。

我覺得,全球的基督教徒或伊斯蘭教徒,應該學學日本人這種“隨便怎樣都好”的態(tài)度。每隔兩個月,中東和美國就輪流閱讀古蘭經(jīng)與圣經(jīng),這點子如何?我想應該有助于彼此了解吧。所有一神教教徒之間永無止境的爭執(zhí),我已經(jīng)看不下去了。

即使進入了十二月,池袋街頭仍像秋天一樣溫暖。由于氣溫高得僅次于熱帶的夏天,今年冬天我照例也是暖冬打扮:過長的牛仔褲、長袖外面套著短袖襯衫、綁在腰際的開襟毛衣,是糅合了原宿品味的街頭休閑風。至于太過女性化的穿法我就不喜歡了。

我走在首都高速公路池袋線的高架橋下方,那條路有如溪谷一般,夾在外觀呈銀藍兩色的豐田Amlux與白色的太陽城之間。雖然名為“女孩之路”,但是平常的白天幾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御宅族。

沿路開了很多動漫相關(guān)商品店,我要去的是“漫畫的宇宙”,它的七個樓層賣的都是動漫相關(guān)產(chǎn)品,外墻畫著碩大無朋的女仆圖案。我想你一定也有印象吧?這可是池袋有名的女仆大樓。

我按照平常在店里閑晃的路線,先瞧一瞧三樓新出刊的漫畫,再到五樓仔細翻閱輕小說,沒想到,現(xiàn)在的輕小說寫得真是有趣。最后,我走到陳列動漫人偶與塑料模型的最高樓層,略事休息。

這一層樓有價值好幾十萬日幣的高級品,或是由知名模型高手仔細涂裝、仿佛藝術(shù)品杰作的產(chǎn)品,全都是一些我買不起的東西。不過這次我是抱著期待而來的,因為有人認真地將我國中時期很迷的2D格斗游戲里的角色做成了模型。

透明亞克力盒在某個墻角從地面堆到天花板,我一邊觀賞著展示品,一邊慢慢地走著。由于是下午不早不晚的時間,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個穿著附近私立學校制服的小鬼。

我仔細觀察著使出“天升腳”、在空中靜止不動的春麗。人偶在亞克力盒里的燈光照射下,看起來仿佛永生不滅——那是持續(xù)施展、直到永遠的必殺技。

小鬼站在我身邊,看著由下數(shù)來第四層的亞克力盒。

“這個人偶叫什么?”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一頂霜降灰的制服帽,帽舌正往上方指來,上頭有東池袋名校三原學院的?;?,圖案是由三枝鋼筆的筆頭所構(gòu)成的正三角形,眼熟到不行。那是一所可以從國小直升到高中的私立升學學校,以學費昂貴著稱。不過,它和向來都讀公立學校的我完全無關(guān)。

“你不知道嗎?這是快打旋風的春麗,格斗電玩的女主角?!?/p>

這尊人偶出自某位職業(yè)模型師之手,所以標價超過七萬日幣。小鬼“噢”了一聲,看著亞克力盒內(nèi)部。他穿著短褲與繡了金色紐扣的外套,背著黑色的雙肩書包。一定是國小部的。

“你常用春麗這個角色嗎?”

在我國小高年級到國中這段期間,格斗游戲在電玩游樂場的熱門程度,根本不是現(xiàn)在所能想像的。我裝出一副很厲害的樣子對小鬼說:

“不是什么常不常用的問題。以前,各地好手會集合到池袋的電玩游樂場展開錦標賽,我也曾經(jīng)拿過優(yōu)勝喔。”

“噢,這樣啊?!?/p>

這個身高只到我側(cè)腹左右的小鬼,抬了抬細邊黑框眼鏡,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出聲叫了店員,讓我很不爽。

“不好意思,我要買這個人偶。”

正在柜臺包裝新人偶的店員連忙跑了過來。

“好的,您要買編號72的人偶沒錯吧?”

小鬼點點頭。店員從腰上掛著的那串鑰匙之中,選了一把很像玩具的鑰匙,打開亞克力盒,將腳踢得直直的春麗小心翼翼拿出來,開口問我:

“請問是由您付款嗎?”

怎么可能?我從來沒帶過七萬元現(xiàn)金出門逛街。

“我和他沒關(guān)系?!?/p>

小鬼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是有錢人臉上那種游刃有余的笑容。我實在不想對小鬼使出快打旋風里邪惡魔王Vega的必殺技“Psycho Crusher”,只能硬逼自己露出窮鬼般的微笑。小鬼對店員說:

“我自己付錢。隨便包一下就行了。”

小鬼打開黑色書包,拿出黑色皮革的錢包。我抵擋不了自己沒品的好奇心,看了看錢包里有什么——像是沒用過的折紙一樣,萬元紙鈔整齊地放在里面。略胖的御宅族店員說:

“請到收款機這里?!?/p>

穿著霜降灰制服短褲的小鬼對我點了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跟著恭敬地抱著春麗的店員。不知道各位能否理解,我們的世界到現(xiàn)在還是割裂為“有錢人”和“沒錢人”兩大塊,可怕的貧富差距時代。

已經(jīng)過了二十歲,老大不小的我,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小學生搶走了好吃的獵物。我可不能再在水果行里看什么店了,或許還是開始從事什么IT產(chǎn)業(yè)比較好。

這樣一來,別說買什么人偶了,就連經(jīng)營陷入困境的職業(yè)棒球團,或是外墻畫著超大女仆的大樓,搞不好都能說買就買。我就是這種在掏錢買彩券之前,就先做夢考慮一億元該怎么花的人。

我真的是沒救了。

過了三天,Zero One約我見面,地點是他的辦公室——位于東池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Denny's,就在那條動漫之路再過去一點。他坐在窗邊的四人座位上,對我說道:

“終于也輪到阿誠走運啦?!?/p>

講得不清不楚的。我看著Zero One那顆光頭,兩條鈦合金天線還是和以前一樣從額頭延伸到頭頂,但臉上卻多了不銹鋼的飾品,與其說那是人的臉,不如看成是一棵掛了太多銀飾的圣誕樹。我沒作聲,他繼續(xù)說:

“這次是保證賺得到錢的工作。對方先付一半,定金十五萬元。”

我真想吹口哨,畢竟以前來找我處理麻煩的全是一些沒錢的窮人。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嘴硬地唱反調(diào)。

“太危險的工作我可不接啊?!?/p>

Zero One把玩著穿在眉緣、看起來很重的眉環(huán)。

“不是那種啦。你就先聽聽看對方怎么說吧,我想你一定會接的。”

這位池袋的包打聽、北東京首屈一指的黑客老兄自信滿滿地說道。我極其不爽地說:“在眼睛前面掛著那種跟甜甜圈沒兩樣的玩意兒,你不覺得視野變差了嗎?你身上到底穿了幾個環(huán)啊?”

Zero One一笑,頭部的皮膚就皺在一起,表情變得像只溫柔的怪物。他以沙啞的聲音說:“十七個。品質(zhì)都還算不錯啦,你看?!?/p>

他把回形針粘在眉環(huán)上。

“這是特別訂做的,可以當磁鐵用,很方便哩?!?/p>

我一臉厭煩,看著這位在眼前晃著回形針的包打聽。

“知道啦。趕快把回形針拿下來吧,不然連我都會被當成是怪胎。那要和對方約在什么時候?”

Zero One微微一笑,以瓦斯漏氣般的聲音說道:“馬上去找他吧,事情似乎蠻緊急的。委托人正在淳久堂書店旁邊的星巴克等你。我已經(jīng)向他吹噓說你是池袋最有能耐的人了,你可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啊?!?/p>

他話一講完,似乎就對眼前的我沒有任何興趣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并排放在餐廳桌面上的兩臺筆記本計算機上。

算了,反正這家伙本來就活在0與1的比特世界,而不是活在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

池袋的星巴克真是多得要死。但對我來說,星巴克和羅多倫、Pronto或Veloce等連鎖咖啡店都沒什么差別,有時尚感的店就是會讓我覺得不自在。我看了半天菜單,好不容易才點了一杯摩卡瑪奇朵。

我拿著附有奇怪蓋子的紙杯走上二樓。十二月午后那熟透了的陽光照射著沙發(fā)座位,那個家伙坐在上頭對我招手。他穿著霜降灰的短褲,竟然是那個戴眼鏡的臭屁小鬼。本來想繞過去坐在他右邊,后來還是決定在他對面坐下,反正聽聽他要說些什么也沒有損失。

“呵呵,原來如此。這位就是真島誠呀。”

“我不是這位也不是那位。你呢,叫什么?”

他坐在單人沙發(fā)的正中央說:“小野田稔。”

“幾歲?”

他抬了抬眼鏡,露出不滿的神色。

“大人老是立刻就問我?guī)讱q、上幾年級,這種事很重要嗎?我只不過想好好找個人委托一份工作而已。那你又是幾歲?”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確實,我?guī)讱q和他要講的事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我知道了。我?guī)讱q確實和你要委托的事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既然你來找我商量,應該就是很棘手的事吧。這樣的話,我還是必須知道你成年了沒有,如果你未成年,滿十四歲了沒。所以,你幾歲還是有關(guān)系的。”

我凝視著小鬼的臉。最近的小鬼為什么頭都比較小呢?我可沒聽過有什么能讓頭蓋骨縮小的優(yōu)良基因呀。

“這樣你還看不出來嗎?三原學院國小部五年級。不過我接下來要講的事,請你向我父母保密?!?/p>

就在我們認真談事情的時候,他的視線游移起來,從我的背后由左至右、從陽臺一直往樓梯的方向看過去。我也稍微回頭看了一下。搞不好有什么危險人物在跟蹤這個小鬼。

不過,靠在樓梯扶手的是一個在打手機的女高中生。長得蠻普通的,腿也和電線桿一樣粗。但在深紅色的Ralph Lawren開襟毛衣下方,是一件短到不能再短的格子裙,大概只有文庫本那么長而已,剛好勉強蓋住內(nèi)褲底部。

“你喜歡那種女生???”

短褲小鬼以輕蔑的口吻說道。

“真不知道那種人到底哪里好?大人真是讓人搞不懂。只要說自己是女高中生,好像就很有價值一樣,腿那么粗,裙子卻穿得那么短。這都是男人的錯。只因為她們年輕,就不斷向她們獻殷勤,討好她們。”

這個小學生講的話還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經(jīng)。

“既然這樣,你干嗎看她們?”

小稔一手抓起綠色手機。

“我問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他將手機內(nèi)置的相機對著我。沒有快門的聲音,就這樣靜悄悄地拍好了。他把液晶畫面秀給我看,然后按回上一張照片。小小的液晶屏幕里,鮮活地浮現(xiàn)由下往上拍攝的裙底風光,雪白雙腿之間是小花圖案的內(nèi)褲。由于拍攝的時候裙擺搖晃,照片有點模糊。小鬼意興闌珊地說:

“這就是我的生意?!?/p>

我訝異地問道:

“你是怎么消掉快門聲的啊?”

小稔露齒一笑,從短褲口袋拿出另一臺手機。他兩手各拿一臺,得意地說:

“這臺是講電話用的。綠色這臺是拍照專用的,所以把連接到喇叭的電線剪斷了。工作專用的唷?!?/p>

“你拿偷拍的底褲照片做生意啊?”

為了偷拍而使用違法改裝手機的小學生。二十一世紀的孩子們,到底要進化到什么程度???我實在是跟不上他們了。

“把這些照片燒到CD-R上之后,再上網(wǎng)賣。我做過各種實驗,發(fā)現(xiàn)客人比較喜歡低像素的手機CCD拍的照片,不喜歡高性能數(shù)字相機拍出來的,因為低像素照片比較有真實感。價格也是,定價越高,賣得越好?!?/p>

我訝異地看著這個就讀名校國小部的紅頂小商人。

“你連定價也做實驗啊?!?/p>

他開心地點點頭。

“嗯。一樣的照片,每張三千元與七千元,花七千元買照片的客人多了一倍以上。大家似乎誤以為,照片賣得越貴,內(nèi)容就越棒?!?/p>

我要好好反省一下。大家都容易盲目地認為,東西賣得貴是因為成本很高。真是資本主義的神話。

“這樣不是很好嗎?看來你生意做得不錯嘛,那個春麗人偶說買就買。”

小稔露出憂郁的表情,開始玩起放在沙發(fā)旁的制服帽。臭屁的紅頂小商人突然變回他這個年紀的一般小學生。

“但是我的秘密被一些奇怪的人知道了?!?/p>

好極了。我本來還在擔心,神是不是這么不公平,只給這個小鬼十足的好運。我對他露出大人那種“小事一樁啦”的笑容。

“那么,你有什么麻煩呢,小稔?”

“都是我們班的大山害的。”

小稔小聲地說道。我想像在班上遭受恐嚇的小稔,不知怎的竟有種開心的感覺。讓小鬼稍微嘗點苦頭,對他來說或許是不錯的良藥。

“大山有個哥哥在高中部,叫做翔太,說要幫我工作,特別討厭?!?/p>

高中生把手伸向小學生的非法生意。原來弱肉強食不只會發(fā)生在IT產(chǎn)業(yè)或棒球團經(jīng)營呀。

“那家伙的工作能力強嗎?”

小稔搖搖頭。

“他根本沒膽偷拍,也不會用計算機,又不知道怎么設(shè)計才比較容易拍成。你知道我們是直升高中的學校吧,即使功課跟不上,還是當?shù)昧烁咧猩!?/p>

小稔嘆了口氣,抬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的眼睛。

“你自己應該也覺得這并不是什么正當生意吧。即使如此,你還是要繼續(xù)販賣偷拍照片光盤嗎?”

小稔聳聳肩。這動作跟他那身升學學校的灰色制服還真配,很帥。

“我并不打算一直做這種事。等我再大一點,我要自己開公司。但是沒有人會雇用小學生,小學生也不能登記開公司?!?/p>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錢呢?我決定不去探究客戶的隱私。每次我都過度關(guān)心了。

“那么,問題只出在這個叫翔太的家伙身上嗎?”

小稔憂郁地說:

“不止。翔太還有兩個同伙,叫做重行和浩一郎?!?/p>

名校吊車尾的不良少年三人組是吧。這次的對手,和拳擊比賽的蚊量級一樣好對付。不過即使這么輕松就賺到小鬼的謝金,我也完全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真是太幸運了。

“那些人說了什么?”

“如果分一點好處給他們的話,就不會向我爸媽或?qū)W校爆料。還說如果事情曝光,我就必須退學,家里也會出大事。即使我現(xiàn)在收手,他們手里還是留有我以前的光盤?!?/p>

這樣一來,不但生意做不下去,也無法全身而退。真的是很傷腦筋。

“如果當成是上繳的稅金,分他們一點錢如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小稔的臉色變了,他以進入變聲期之前的高亢語調(diào)大叫:

“他們要分我一半的錢!法人稅的稅率也不過百分之三十而已。翔太那幫人一點力也沒出,憑什么分走我一半的利潤!”

誠如他所言,不費吹灰之力就分到一半利潤,豈有此理。這小鬼雖是靠著偷拍裙底風光謀利,但是對于很多事情,他的頭腦卻是清楚得很,真是不可思議。小稔抬頭看著我的臉。那雙隔著鏡片的眼睛,透著最近的孩子少有的透明感。

“阿誠哥是池袋首屈一指的麻煩終結(jié)者對吧。拜托幫我想辦法擺脫翔太他們,一次解決就好,不要拖太多次。要我付封口費也行?!?/p>

我好不容易把摩卡瑪奇朵喝完了。

“你可以出多少?”

小學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上限是每人十五萬元,三人共四十五萬元?!?/p>

他給我的訂金好像也是十五萬元。我好奇地試探:

“為什么是十五萬元?這金額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穿著灰色制服的小學生沉默地搖搖頭。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就道別了。小稔說他家住雜司谷,以小孩的步行速度,大概只要十分鐘就到了。我聽著讓人莫名感傷的《我看到媽咪親了圣誕老公公》,在淳久堂的一角目送他背著黑色雙肩書包離去的背影。

優(yōu)秀的生意人果然不同凡響。那天晚上,小稔打電話到我家,說是已經(jīng)和高中部的三個人約好碰面了——第二天放學之后,目白站前的麥當勞。

我并沒有多想什么,畢竟只是和高中生起爭執(zhí)而已,不算太難處理的事吧。他們只是貴族高中的學生,如果向?qū)W校檢舉小稔,他們勒索小稔的事也會曝光。

如果這樣還想繼續(xù)勒索、不愿收手,只要讓他們看看可怕的東西就行了。任何生活在池袋的小鬼,都不可能沒聽過G少年的傳說。雖然我不太喜歡借用別人的名號來做事,但萬一碰到什么麻煩,我會二話不說向G少年的國王崇仔借個名氣用用。說起來,過去我免費幫過他好幾次,我想他應該不會為此感到不悅吧。如果他真的生氣,大不了請他吃頓好的就是了。管他是哪種國王,如果整天只和隨從喝酒,也是蠻掃興的。我和崇仔之間,可不存在什么組織的規(guī)定。

我好整以暇地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來。沒什么客人,天氣又好,真是溫暖的十二月。就這樣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門口,實在是很舒服。擺在收款機旁的CD機播放的是莫扎特的歌劇杰作《魔笛》,一會兒是夜之女王,一會兒是捕鳥人,一會兒又是什么祭司的,登場人物我完全搞不懂。由于故事受到共濟會思想的影響,有很多地方不知道在演什么,不過仍然感受得到充滿童話般的快樂氣息以及優(yōu)美的旋律,正適合閑適的十二月午后聆聽。

“阿誠,這也是圣誕歌曲嗎?”

比較沒有這方面素養(yǎng)的老媽,一邊聽著三名少年的合唱,一邊問我。我蹲在店門口堆著王林蘋果,一面回答:

“不是,那是莫扎特,和圣誕歌曲沒什么關(guān)系。莫扎特你聽過吧?”

老媽以雞毛撣子的末端打著拍子說:

“噢噢,就是那種放給乳牛聽之后會讓它們的出乳量變多,放給孕婦聽會讓嬰兒的頭腦變好的音樂吧?”

穿著厚重羽絨外套的老媽以難過的眼神看著我。

“可惜在生你的時候,沒有好好聽這種音樂?!?/p>

我只有高工畢業(yè)并不是任何人的錯。雖然差點毫無意義地和老媽大吵一架,但因為已經(jīng)要出門了,最后我還是姑且無視于她的挑釁。但是,如果胎教聽莫扎特真的有用,不知道我會不會也去讀三原學院,然后靠偷拍光盤賺一筆?

不過那樣的校園生活至少還不壞吧,也很有池袋的感覺。

由于快樂兒童餐推出新款迪斯尼玩具,目白的麥當勞擠滿了帶小孩排隊的父母。我和小稔在店門外碰頭后,到二樓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路上到處看得到圣誕樹與圣誕花圈。今年似乎流行那種玻璃纖維做的圣誕樹,它會反復出現(xiàn)七色的變化,由紅變紫、靛變藍、綠變黃,最后變成橙色,再慢慢變回紅色,想必又是中國造的玩具。但玩具固然廉價,每年倒也越來越高科技化。惟一沒有高科技化的,就只剩人類了。

小稔一直朝著對街手機賣場外的圣誕樹看,有一種莫名的落寞。

“你家裝飾圣誕樹了嗎?”

小稔恍了神,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察覺到我在旁邊。

“嗯,我家有圣誕樹,不過不是那種電子式的?!?/p>

我問了一個認識小稔之后就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你家如何?”

穿著制服、面對窗戶的小稔把頭轉(zhuǎn)向我,想了很久之后才說:

“我家是白色的。”

一般來說,別人問“你家如何”,沒有人會回答建筑物的外觀吧?

“我不是問那個,是問你家人的事,像是你爸、你媽,或是你……”

此時,我們坐的鋁桌隔壁有人出聲,是極盡虛張聲勢之能事的小鬼聲音。不必轉(zhuǎn)頭看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三個傻蛋。

制服夾克的領(lǐng)子立著,白色襯衫敞開到腹部。脖子上戴著看起來很重的銀色項鏈,像是Chrome Hearts的設(shè)計,但肯定是假貨吧。低腰的灰色褲子,褲管下方沾滿泥巴。黑皮的平底懶人鞋應該是高級品,但光腳踩著它走,就像穿拖鞋一樣。三人組正中央的小鬼說:

“久等了。你就是真島誠?。俊?/p>

三個人手里拿的是打折后只要一百日元的麥當勞奶昔。再怎么兇狠的人只要手上拿著草莓奶昔,威懾力就減半了。

“噢噢,就是我。坐吧?!?/p>

如果每個人都把大腿張成九十度角的話,四人座的桌子就太窄了。只有中間那個銀發(fā)小鬼夸張地坐得開開的,旁邊兩人則穿著從來沒擦過的鞋子蹺起二郎腿。

“我叫大山翔太,他們叫安達重行與前田浩一郎,是我朋友。你的名字我們都聽過,就是眾所周知的G少年嘛?!?/p>

他這樣說,我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傊蚁群退v清楚:

“我可沒有加入G少年啊,不過倒是有幾個朋友在里頭?!?/p>

聲音低沉的銀發(fā)小鬼干笑道:

“我知道,你說的是G少年的國王安藤崇吧。我們學校也在池袋,不可能沒聽過你們的事跡。”

雖然還蠻光榮的,但我卻一點也不開心。與其因為這種事走紅,還不如我家的水果行可以紅一點。翔太別開視線,落在小稔身上。

“喂,矮子,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嗎?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事嗎?”

我插了嘴。

“喂喂,你們?nèi)齻€是高中生,他只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孩子。所以即使再加我一個,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吧?!?/p>

翔太露齒笑道:

“這真的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是我們和小稔之間的生意?!?/p>

我也笑著看著他們?nèi)恕?/p>

“勒索小孩子,就是你們所謂的生意?”

翔太和左右兩邊的人面面相覷,刻意裝出驚訝的神情看著我。

“一開始是這小鬼先偷拍別人,所以是他的錯。我們還在國小部的時候,可沒學會做這種壞事啊。我們只是想要提醒他,把他導向正途而已?!?/p>

真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小鬼。如果是在我以前讀的高工,應該早就翻桌了吧。少爺們讀的高中果然不同。

“小稔要我出面和你們交涉?!?/p>

翔太一臉游刃有余的樣子,喝著草莓奶昔說:

“所以呢?”

“條件只有一個,各付給你們?nèi)耸迦f元的封口費。錢只付這一次,沒有第二次。將來你們不能再插手他的生意,或是亂放話。”

“這算什么呀?!”

“開什么玩笑?!”

三人在改裝得有如咖啡廳的麥當勞二樓放聲大喊,其他客人都往我們這里看。我無視于旁人的目光,低聲向三人說:

“這是我們惟一能接受的條件。小稔,放給他們聽?!?/p>

小稔從短褲口袋拿出手機。不是那支偷拍用的綠色手機,而是喇叭可正常發(fā)聲的手機。小稔伸出小手,把手機放在桌子正中央。手機播放出沙沙作響的錄音內(nèi)容。

“你聽好,我們知道你靠什么在賺錢。我們不會數(shù)落你的不是,但如果不希望我們向你爸媽或?qū)W校告密,就把錢交出來。這樣吧,分一半的利潤給我們,就永遠幫你保密,要我們幫你的忙也可以喔?!?/p>

是翔太的聲音。小稔按下手機的按鈕,停止播放。我說:

“一個國小部的孩子比你們幾個高明多了。小稔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拿手機錄下了你們脅迫的過程。如果你們向任何人告密,小稔偷拍的事固然會曝光,你們勒索的事也會曝光,到時候誰比較痛還不知道呢。怎么樣,一人拿十五萬元就收手了吧,這樣的條件應該不算太差。再怎么說,你們可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這筆錢呢?!?/p>

坐在兩邊的重行與浩一郎似乎突然覺得椅子很難坐,焦躁地動了起來。

“等我們一下。”

翔太說完這句話,就把兩人拉到二樓內(nèi)側(cè)的沙發(fā)座位去商量。最近星巴克或麥當勞似乎都認為設(shè)置沙發(fā)座位是理所當然的。順帶一提,我那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并沒有沙發(fā)。拿到這次簡單任務的報酬后,我也來買張單人座沙發(fā)好了。不過如果擺上那種東西,我可能就沒地方鋪棉被睡覺了。

我看了看小稔,他的臉因亢奮而漲紅。黑框眼鏡,紅紅的臉頰,真不知道這孩子為什么會跑去偷拍,怎么看都只是上補習班的小學生而已。我靜靜地向手段高明的小學五年級生比出勝利手勢。他應該是那種相當沉著鎮(zhèn)靜的孩子吧,并沒有向我回比同樣的手勢。

真是慎重的孩子。不過勝負從此刻才要展開,因為小稔有我當靠山,三人組也有別的靠山。小鬼們之間的爭執(zhí)就是這樣才麻煩。

從沙發(fā)座位走回來的翔太,臉色整個變了,連講話都客氣起來。

“不好意思,阿誠哥。”

他顯然是在害怕什么。接著翔太突然打了坐在身旁的重行的頭,很像是資深漫才組合中負責吐槽的角色。那一掌打下去的聲音真是悅耳。

“剛才談的條件,如果只有我們?nèi)齻€人的話,是還蠻OK的,但這家伙卻不小心把消息透露給一個麻煩人物知道了?!?/p>

我訝異地看著這個人格異常的不良少年。麻煩人物?難道又有什么黑道組織的小嘍啰要出場了嗎?雖然我不擅長對付那種人,但在池袋這一帶,倒還找得到幾條門路可以幫忙。

“是黑道方面的人嗎?”

一聽到這句話,翔太用力搖了搖頭。對這三人來說,似乎是個比黑道還恐怖的人物。默不作聲的重行一面把頭發(fā)往上撥,一面說:

“不好意思。我今天來這兒的途中,在綠色大道上碰到了那個人。他問我最近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嚇得把事情都告訴他了?!?/p>

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看了看小稔,問道:

“那么,那個人是誰?”

重行一臉懼意地回答:

“丸岡?!?/p>

小稔“咦”的一聲叫了出來。似乎是個除了我之外,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的名人。

“丸岡是誰?”

翔太嘖了一聲,說:

“他以前讀過我們高中,是個極其兇殘的人。只要一抓狂,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和他講理也沒用。而且他還常嗑市售成藥,總是high到不行?!?/p>

剛才一直紅著臉頰的小稔,這下子一臉鐵青。

“我也聽過他的名字。丸岡的綽號好像是‘瘋狗’吧。據(jù)說他曾經(jīng)一人力敵三十人,最后他贏了?!?/p>

真的假的???這個綽號聽起來很像WWE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世界摔跤娛樂。的選手代號。崇仔如果面對三十個對手,恐怕也有點吃力吧??吹轿业谋砬?,翔太說:

“是真的。雖然丸岡自己的手和肋骨都斷了,但那場架他還是干贏了。一半對手被他打倒,另一半則嚇得四散逃逸?!?/p>

重行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那個人真的很可怕啊。進少年感化院時,他也惹出很多問題,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一間房。”

池袋的街頭還真寬廣,似乎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怪物存在。翔太又打了一下重行的頭說:

“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講呢!丸岡聽完重行說的,似乎希望整件事都交給他來處理。這家伙被丸岡嚇到,就把小鬼的電話告訴他了?,F(xiàn)在我們?nèi)齻€人打算抽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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