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彌合世界與內(nèi)心空隙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

思前想后，不知道這個總序該怎樣寫，不是文學史，卻又跟文學史脫不了干系。 經(jīng)典系列的選編標準肯定是以文學史為基礎?？v覽日本文學的歷史，經(jīng)典可謂浩繁。 飛鳥時代有《古事記》（紀傳體史書）、《日本書紀》（編年體史書）、《懷風藻》（日本最早的漢詩集）和《萬葉集》（最古的和歌集）。 平安時代的文學被稱作中古文學，代表性經(jīng)典有《凌云集》（最早的敕撰漢詩集）、《古今和歌集》（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土佐日記》（紀貫之）、《竹取物語》（作者不明）、《枕草子》（清少納言）、《源氏物語》（紫式部）等。 接下來的鐮倉時代、室町時代和安土桃山時代的文學， 有《方丈記》（鴨長明）、《徒然草》（吉田兼好）、《平家物語》（作者不明）等。 到江戶時代的近世文學，背景分江戶前期的元祿文化（以京都、大阪為中心）和江戶后期的文化文政文化（以江戶為中心）。 此期代表性的文學經(jīng)典主要有《奧州小路》（松尾芭蕉）、《曾根崎情死》（近松門左衛(wèi)門）、《雨月物語》（上田秋成）、《古事記傳》（本居宣長）、《東海道中膝栗毛》（十返舍一九）、《南總里見八犬傳》（曲亭馬琴）、《我春集》（小林一茶）和《東海道四谷怪談》（鶴屋南北）等。 明治時代、大正時代和昭和時代的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出現(xiàn)了形形色色的文學流派和文學樣式。 耳熟能詳?shù)挠小缎≌f神髓》（坪內(nèi)逍遙的理論著作）、《浮云》（二葉亭四迷）、《金色夜叉》（尾崎紅葉）、《五重塔》（幸田露伴）、《舞姬》（森鷗外）、《青梅竹馬》（樋口一葉）、《天地有情》（土井晚翠）、《破戒》（島崎藤村）、《棉被 ? 鄉(xiāng)村教師》（田山花袋）、《我是貓》與《心》（夏目漱石）、《羅生門》（芥川龍之介）、《雪國》（川端康成）、《斜陽》與《人間失格》（太宰治）、《細雪》（谷崎潤一郎）、《假面的告白》（三島由紀夫）以及《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大江健三郎）等。 這里列舉的，不妨說是古代、中古、近世乃至近現(xiàn)代具有代表性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

一家出版機構將這些具有代表性的經(jīng)典作品全部翻譯出版是一個奢望。 本系列叢書著重選取明治維新后的近現(xiàn)代文學的經(jīng)典篇目，且以小說為主。 簡單說來，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開展了汲取西洋思想、文化的文明開化運動，對文學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言文一致運動便是其反映之一。 結(jié)果是日語的書面語言擯棄了之前日本文學注重漢文的傳統(tǒng)，在明治中期確立了直接連接現(xiàn)代日語的書面語言（“だ ? である”體和“です ? ます”體）。“文學”一語，最初亦是翻譯詞語。 在前述文體變革中，產(chǎn)生了如今一般認識中的“文學”概念。 明治維新以后至 1885 年坪內(nèi)逍遙的《小說神髓》發(fā)表之前，日本文學的分類是通俗文學、翻譯文學和政治小說。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步，始自坪內(nèi)逍遙的《小說神髓》（1885），這是日本近代以來最早的一部文學理論書籍，之后二葉亭四迷又寫了一部《小說總論》（1886）。 兩人推崇的是西方的寫實主義文學樣式。 作為寫實主義文學的實驗性作品，坪內(nèi)逍遙創(chuàng)作了《當代書生氣質(zhì)》（1885），二葉亭四迷則發(fā)表了被稱作日本近代小說嚆矢的《浮云》（1887）。 寫實主義文學起步的同時，政治性國粹主義氛圍高漲，井原西鶴與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古典文學獲得重新評價。1885 年尾崎紅葉和山田美妙等創(chuàng)立硯友社，創(chuàng)刊《我樂多文庫》。 在擬古主義的名目下，尾崎紅葉發(fā)表了《兩個比丘尼的色情懺悔》（1889）、《金色夜叉》（1897）等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小說，風格迥異的幸田露伴則發(fā)表了《風流佛》（1889）、《五重塔》（1891）等理想主義小說。 兩位作家的活躍讓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紅露時代”。 伴隨著近代化的進程，自我意識的覺醒帶來了人性的解放。 此期的浪漫主義代表作品有追求開放自由和自我意識覺醒的森鷗外的《舞姬》（1890）、女作家樋口一葉的《青梅竹馬》（1895）等。 泉鏡花的《高野圣》（1900）和《歌行燈》（1910）亦飽含著浪漫情緒，開拓出幻想與神秘的獨特世界。 國木田獨步發(fā)表了以隨筆式語言描寫自然美的《武藏野》（1898）?；浇倘说乐髁x者德富蘆花則發(fā)表了擁有社會性視野的家庭小說《不如歸》（1899）。

日本的近代文學展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特點，其中的一個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初。 明治時代末期，日本文學受到西方自然主義（左拉、莫泊桑）文學很大的影響。 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品是島崎藤村的《破戒》（1906）和田山花袋的《棉被》（1907）。 尤其田山花袋的《棉被》，這部短篇小說被稱作日本“私小說”的原點。 有人稱“私小說”是西方自然主義文學的變種?！睹薇弧芬院蟮娜毡疚膶W，“私小說”被公認成為一種主流性的樣式存在，甚至與純文學劃上了等號。 其他自然主義作家有國木田獨步、德田秋聲、正宗白鳥等。 德田秋聲也是典型的“私小說”作家，代表作有《新家庭》（1908）等。1909 年田山花袋刊出了另一代表作《鄉(xiāng)村教師》。 島崎藤村 1910 年發(fā)表了《家》，1918 年發(fā)表了《新生》。 面對前述自然主義文學的流行，近乎同期日本也形成了反自然主義的文學潮流，除了聲名顯赫的夏目漱石（余裕派）和森鷗外（高蹈派），反自然主義文學分類還有耽美派（唯美主義）、白樺派（理想主義）和新現(xiàn)實主義。 夏目漱石發(fā)表的《我是貓》（1905）、《少爺》（1906）、《草枕》（1906）、《門》（1910），   描寫了日本近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在精神；修善寺大病后刊出的《心》（1914）、《明暗》（1916），揭示了人類的利己心。 森鷗外受夏目漱石旺盛的創(chuàng)作活動刺激，依次發(fā)表了《青年》（1910）、《雁》（1911）等現(xiàn)代小說以及史傳性的作品《澀江抽齋》（1916），后轉(zhuǎn)向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唯美主義文學兩位代表作家。 一位是永井荷風，最初同樣傾倒于自然主義文學，從歐洲歸國后發(fā)表了《法國物語》（1909），后則成為純粹的唯美派作家，代表作有《濹東綺譚》等。 另一位是谷崎潤一郎，代表作有《刺青》（1910）和《癡人之愛》（1924）等。 必須承認，唯美主義一方面與自然主義相對立，另一方面與自然主義也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一致性。 日本近代的耽美派又被稱作后期浪漫主義，以兩個文學刊物《昴》和《三田文學》為活動中心，代表作家還有佐藤春夫和久保田萬太郎。 在自由和民主主義社會氛圍中，主張人道主義的白樺派文學一度時興。 白樺派的代表人物是武者小路實篤、志賀直哉、有島武郎和里見弴。     武者小路實篤的代表作有《幸運的人》（1911）和《友情》（1919），志賀直哉的代表作則有《和解》《在城崎》（皆為1917）、《暗夜行路》（1921—1937）等，有島武郎的代表作是《一個女人》（1919），里見弴的代表作是《多情佛心》（1922）。 志賀直哉同時又是日本私小說與心境小說的代表作家，其作品被當作純文學之典范，對同時代的年輕小說家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

大正時代（1912—1926） 中期開始， 以《新思潮》為活動中心的新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家，有受前輩作家夏目漱石和森鷗外影響的芥川龍之介、菊池寬、山本有三和久米正雄等。 大致同期， 另有一批作家被稱作奇跡派或新早稻田派，如廣津和郎、葛西善藏、宇野浩二、嘉村磯多，多為“私小說”作家。1920 年 6 月前后至 1935 年是日本現(xiàn)代主義文學和無產(chǎn)階級文學并存期。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興起于歐洲的達達主義、未來主義和表現(xiàn)主義文學技法傳到日本，沖擊了日本小說家堅守的平板化的寫實主義和藝術至上主義。 以橫光利一和川端康成為代表的新感覺派，對傳統(tǒng)文壇的個人主義寫實持批判態(tài)度。 橫光利一將某種電影化手法運用于小說《蠅》（1923）的創(chuàng)作，又在 1935 年刊出重要論文《純粹小說論》，在“觀察自我的自我”之必要性上設定了所謂“第四人稱”。 川端康成則于 1935 年開始創(chuàng)作其代表作《雪國》，展現(xiàn)了獨具一格的審美意識。 另一個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流派叫新興藝術派俱樂部，兩位別具特色的作家是繼承了“私小說”傳統(tǒng)的梶井基次郎和井伏鱒二，前者的代表作是《檸檬》（1925），后者是《山椒魚》（1929）。 新感覺派的繼承者則是新興藝術派解體后留下業(yè)績的堀辰雄與新心理主義的伊藤整，前者的代表作是《圣家族》（1930）和《起風了》（1938），后者主要業(yè)績在文學史和文學批評方面。 兩人嘗試了受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影響的精神分析或揭示深層心理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 同期具有影響力的批評家小林秀雄，據(jù)稱確立了日本近代批評的形態(tài)。 在特定的政治、歷史、文化背景下，1921 年小牧近江創(chuàng)刊了《播種人》雜志，無產(chǎn)階級文學潮流興起，代表作家是小林多喜二（《蟹工船》1929）、德永直（《沒有太陽的街》1929）、宮本百合子、葉山嘉樹、中野重治、佐多稻子、壺井榮（《二十四只眼睛》1951）等。 無產(chǎn)階級文學評論方面的代表人物是藏原惟人和宮本顯治。

如前所述，本篇總序并非文學史描述，但與文學史又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近似于文學史的描述，目的在于示明本系列選題的基本范圍。 在此范圍之內(nèi)的皆有被選擇的可能性，但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會被納入選題。 初擬選定的時間下限截至 1970 年。 必須強調(diào)，二戰(zhàn)后的“戰(zhàn)后派”文學影響很大，杰出的作家有武田泰淳、 埴谷雄高、野間宏、加藤周一、大岡升平、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井上靖、島尾敏雄、梅崎春生等，影響力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末。 戰(zhàn)后派重要的小說作品有大岡升平的《俘虜記》（1949） 和《野火》（1952）、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1949） 和《金閣寺》（1956）、安部公房的《墻壁》（1951）等。   日本“戰(zhàn)后派”有第一次戰(zhàn)后派、第二次戰(zhàn)后派、第三次戰(zhàn)后派之分，“第三新人”便是第三次戰(zhàn)后派。   具有一致性的代表作家，有安岡章太郎、吉行淳之介、遠藤周作、小島信夫、莊野潤三、阿川弘之等?！暗谌氯恕敝蟮菆龅男氯俗骷沂谴蠼∪?、開高健、江騰淳 和北杜夫等。 此外，二戰(zhàn)后還出現(xiàn)了一批引人注目的女作家，有野上彌生子、宇野千代、林芙美子、佐多稻子、幸田文、圓地文子、平林泰子、瀨戶內(nèi)晴美、田邊圣子、有吉佐和子、山崎豐子 等。 無可置疑，當時處于文壇中心的川端康成乃別樣的文學存在， 陸續(xù)發(fā)表的重磅力作有《千羽鶴》（1949）、《山音》（1954）、《睡美人》（1961）和《古都》（1962）等。其他文壇元老的創(chuàng)作則有谷崎潤一郎的《鑰匙》（1956）和《瘋癲老人日記》（1962）、井伏鱒二的《黑雨》（1966）等。同期其他重要作品有安部公房的《砂女》（1962）、《燃燒的地圖》（1967）等，大江健三郎的《個人的體驗》（1964）、《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7）等，井上靖的《敦煌》（1959）、《俄羅斯國醉夢譚》（1968）等。1968 年，川端康成榮獲諾貝爾文學獎；1970 年，三島由紀夫在日本自衛(wèi)隊的市谷駐地剖腹自殺，同年四部曲《豐饒之?！吠旮?。 其他戰(zhàn)后派作家的代表作品有島尾敏雄的《死棘》（1960）、梅崎春生的《幻化》（1965）、大岡升平的《萊特戰(zhàn)記》（1971）、中村真一郎的《賴山陽及其時代》（1971）、野間宏的《青年之環(huán)》（1971）等。 再往后出現(xiàn)“內(nèi)向的一代”，代表作家是古井由吉、后藤明生、黑井千次、日野啟三等。 二戰(zhàn)后不同類型的作家尚有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陳舜臣、伊藤桂一，推理小說作家松本清張、水上勉、西村京太郎、森村誠一，科幻小說作家被稱作“御三家”的星新一、小松左京、筒井康隆，以及言情作家渡邊淳一等。 渡邊淳一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他這個文類或領域，可謂空前絕后。1970 年以小說《光與影》榮獲日本通俗文學大獎直木獎，1995 年他的長篇小說《失樂園》在日本引發(fā)“失樂園”熱，2003 年獲菊池寬獎。 二戰(zhàn)后出生作家首獲芥川獎的中上健次，獲獎作品是《海角》（1975）、《枯木灘》（1977）。 此外 1979 年獲野間文藝新人獎的津島佑子（太宰治次女），1976 年獲得芥川獎的村上龍以及至今擁有無數(shù)讀者的村上春樹，都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不可忽視的文學存在。 二十世紀末至今受到關注的作家，還有島田雅彥、池澤夏樹、笙野賴子、多和田葉子、山田詠美、吉本芭娜娜等。1986 年獲得“文學界”新人獎的片山恭一亦值得注目，代表作是《在世界中心呼喚愛》，這也是迄今為止日本銷量最高的單行本小說。 當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的作家作品，除少數(shù)例外，一般不會納入本經(jīng)典系列的選題中。

近年以來，青島出版社在日本文學的翻譯、出版方面業(yè)績斐然，此次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名家名作名譯系列更是一個大膽且富有創(chuàng)意的構想。 前面拉拉雜雜提到日本自古以來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主要是小說類），但本經(jīng)典系列的初衷并不奢望一網(wǎng)打盡所有經(jīng)典，也不期望一次性出齊所有入選系列的經(jīng)典譯著。 成熟的經(jīng)典譯著擬分輯先后刊出，分批次陸續(xù)將一些名家翻譯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作品列入出版計劃。 現(xiàn)已納入出版計劃的有周作人譯《枕草子》（清少納言）、陳巖譯《奧州小路》（松尾芭蕉）、文潔若譯《五重塔》（幸田露伴）、高慧勤譯《舞姬》（森鷗外）、林少華譯《我是貓》（夏目漱石）等。 既然是從古到今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萬葉集》（例外不是小說）和《源氏物語》必不可少。 但是有時，名家翻譯也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是無法解決的版權問題。 那么竭盡全力選擇最為合適的譯者重新翻譯，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 不敢說超越前輩，至少爭取規(guī)避前輩翻譯家遭遇過的難點或困境，在尊重經(jīng)典、準確翻譯的基礎上，盡力推出具有自己文體風格的優(yōu)秀的譯作。 我們知道，在 1983 年的日本文學研究會第三屆全國年會上，在學會法人、學會副會長李芒先生的帶領下，諸多前輩學者、翻譯家、出版家曾確立過一個龐大的翻譯出版選題計劃—— 從古到今的“日本文學大系”。 當時，眾多國內(nèi)一流的出版社參與了這個選題計劃，但遺憾的是這項龐大的計劃沒有付諸實施。 毫無疑問，那與青島出版社目前的經(jīng)典選題系列不同，后者并不奢望一舉成功、無一遺漏地推出所有的經(jīng)典名著。 經(jīng)典的定義，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想必這樣的方式更具靈活性，時間上、年代上不受限制，選題上也依照主編個人化的選定標準。 比如，第一輯即將推出的名家名作名譯除前述幾部外，還有宋再新翻譯的《黑雨》（井伏鱒二）和魏大海翻譯的《棉被? 鄉(xiāng)村教師》（田山花袋）。 經(jīng)典名著的判定標準理應是文學史上已有定論的作家作品，當然也要兼顧主編相對主觀的判定。 總之，本文學經(jīng)典系列是一個具有靈活性的優(yōu)良架構，我們會陸續(xù)將成熟的日本文學經(jīng)典名家名作名譯裝進籮筐，希望在金秋收獲的時光為國家的文化事業(yè)貢獻一份力量。

魏大海

二〇二〇年金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