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贏

我總是記得一些沒用的事，比方說最早在一個什么場合之下學(xué)到一個什么字。

像“衛(wèi)”這個字，就是我還在幼兒園上大班的時候，有一天晚飯上桌之前，我父親指著我剛拿回家來的一張獎狀，念了半句“查本園幼生——”便停下來，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說，“怪了，怎么是‘幼生’呢？你知道這‘幼生’是什么意思嗎？”我當(dāng)然不知道。他又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說：“應(yīng)該是‘衛(wèi)生’才對呀！怎么變成‘幼生’了呢？”接著，他一點一畫地用筷子蘸著暗褐色的五加皮酒在桌面上寫下了“衛(wèi)”字?！靶l(wèi)生”是什么？是我父親拐彎兒抹角跟我玩兒語言的一個重要的起步。他解釋：“一定是因為你洗臉都不洗耳朵后面，又不喜歡刷牙，洗澡嘛一沾水就出來，怪不得你們老師給你個‘幼生’，不給你‘衛(wèi)生’。”老實說，為了能得到一張有“衛(wèi)生”字樣的獎狀，我的確花了很多時間洗臉、早晚刷牙并且確實洗澡。

這種沒有用的瑣事記多了有個缺點，你會很想把它再一次實踐到你的生活里來。

不久之前，張容的學(xué)校舉行運動會。他跑得真不錯，姿勢、速度都比得阿甘^[1]，一口氣拿了兩面金牌。這兩場賽跑對于我家的日常生活影響深遠。我在勸他吃雞蛋、喝牛奶、早一點去睡覺甚至努力刷牙的時候，都有了更精確而深具說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夠長得更好、更壯、更有耐力——跑得更快?！?/p>

可是過了幾天，就有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念頭祟動著了——該就他最喜歡的運動讓他認(rèn)個字吧？依我自己的經(jīng)驗，倘或不是深切關(guān)心的意思，總也不容易把一個字講好。對于張容那樣專注、努力地跑，應(yīng)該讓他認(rèn)個什么字呢？

最后我選了一個“贏”字。那是我對運動或者其他任何一種帶有競爭性質(zhì)的事十分深刻的焦慮。關(guān)于跑，如果前面不帶一個“賽”字，我很難想象有誰會沒來由地發(fā)動腰腿筋骨，所謂“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勝、求贏，想要壓倒對手、想要取得獎牌，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張容在參加運動會之前，對于“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隊接力”一無所知，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像巴小飛那樣”（就是《超人特工隊》里的小男孩Dash）?？墒且坏┱旧项I(lǐng)獎臺，金牌環(huán)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樣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開了眼界的那人，猛里發(fā)現(xiàn)了附加于“跑”這件事上一個新的意義、新的樂趣。

我趁空跟張容說“贏”?！摆A”最早的意思大約不外乎“賺得”“多出”“超過”這樣的字義群組，稍遠一點的解釋也和“多余而寬緩、過剩而松懈”有關(guān)。所以我特別強調(diào)，“贏”在原始意義上有“不必要”的特質(zhì)。我想說的是：跑步不應(yīng)該出于求贏的企圖，而競爭是遠遠處于運動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后我問，“如果沒有比賽不會得到金牌，也不會領(lǐng)獎，也不會有人拍手照相，你還會努力跑用力沖嗎？”

我理想中的答案當(dāng)然是“會呀！”。一個愛跑步的人不應(yīng)該只想贏過別人罷？

不過張容的答案卻是：“那還有什么意思？”

他妹妹說得更干脆：“神經(jīng)病呀！”

[1]電影《阿甘正傳》的男主角。——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