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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

我看世間一切有情:梁實秋的自在人生 作者:梁實秋


運動

大概是李鴻章罷,在出使的時候道出英國,大受招待,有一位英國的皇族特別討好,親自表演網(wǎng)球賽,以娛嘉賓,我們的特使翎頂袍褂地坐在那里參觀,看得眼花繚亂,那位皇族表演完畢,氣咻咻然,汗涔涔然,跑過來問大使表演如何,特使戚然曰:“好是好,只是太辛苦,為什么不雇兩個人來打呢?”我覺得他答得好,他充分地代表了我們國人多少年來對于運動的一種看法??磧蓚€人打球,是很有趣味的,如果旗鼓相當,砰一聲打過來,砰一聲打過去,那趣味是不下于看斗雞、斗鵪鶉、斗蟋蟀。人多少還有一點蠻性的遺留,喜歡站在一個安逸的地方看別個斗爭,看到緊急處自己手心里冷津津地捏著兩把汗,在內(nèi)心處感覺到一種輕松。可是自己參加表演,就犯不著累一身大汗,何苦來哉?摔跤的,比武的,那是江湖賣藝者流,士君子所不取。雖然相傳自黃帝時候就有“蹴鞠”之戲,可是自漢唐以降我們還不知道誰是蹴球健將,我看了《水滸傳》才知道宋朝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高俅那廝”“最是踢得好腳氣球”。我們自古以來就講究雍容揖讓,縱然為了身體的健康,做一點運動,也要有分寸,頂多不過像陶侃之“日運百甓”,其用意也無非是習(xí)勞,并不曾想把身體鍛煉得健如黃犢。

士大夫階級太文明了,太安逸了,固然肢體都要退化,有變成侏儒的危險,肩不能挑擔(dān),手不能提籃,有變?yōu)閺U物的可能,但是在另一方面所謂的廣大民眾又嫌太勞苦了,營養(yǎng)不足,疲勞過度,吃不飽,睡不足,一個個的面如削瓜,身體畸形發(fā)展,抬轎的肩膀上頭有一塊紅腫的肉隆起如駝峰,挑水的腳筋上累累的疙瘩如癭木,擔(dān)石頭的空手走路時也佝僂著腰像是個猿人,拉車子的雞胸駝背,種莊稼的胼手胝足——對于這一般人我們實在不愿意再提倡運動,我們要提倡的是生活水準的提高,然后他們可以少些運動。對于躺著吃飯坐著囤膘的朋友們,我們可以因勢利導(dǎo)勸他們行八段錦太極拳,大概不會發(fā)生什么大危險,對于天天在馬路上賽跑的人力車夫們,田徑賽是多余的。

外國人保留的蠻性要比我們多一些,也許是因為他們?nèi)ス盼催h的緣故??此麄兇蚣艿姆绞骄涂梢灾溃谎圆缓?,便是直接行動,看誰的胳臂力量大,不像我們之善于口角,干打雷不下雨。外國人的運動方式也多少和野蠻人的生活方式有些關(guān)聯(lián)。我看過美國人賽足球,事前的準備不必提,單說比賽前夕的那個“鼓勇會”(Pep Meeting)就很嚇人,在曠地燃起一堆烽火,大家圍著火旋轉(zhuǎn)叫囂,熊熊的火光在每人的臉上照出一股“血絲糊拉”的獰惡相,隊員被高高地舉起在肩頭上,像是要去做祭兇神的犧牲,只欠一陣陣咚咚的鼓,否則就很像印第安人戰(zhàn)前的祭禮了。比賽的兇猛也不必提,只要看旁邊助威的啦啦隊,那真是如中瘋魔生龍活虎一般,我們中國的所謂啦啦隊輕描淡寫地比起來只能算是幼年歌詠團。再說擲標槍,那不是和南非野人打獵一模一樣的嗎?打拳,那更是最直截了當?shù)男悦鄵洹?墒俏艺f這些話并不含褒貶的意思。現(xiàn)在的外國人究竟不是野蠻人,他們很早地就在運動中建立起一套規(guī)矩,抽象地叫作運動道德。我們中國人素來不好運動,可是一運動起來就很容易口咬足踢連罵帶打了。

美國學(xué)校的球隊訓(xùn)練員是薪給最高的職位,如果他能訓(xùn)練出一隊如狼似虎的隊員在運動場上建立幾次殊勛,他立刻就可以給學(xué)校收很大的招徠的功效。“所謂大學(xué),即是一座偉大運動場附設(shè)一個小小的學(xué)院?!卑堰\動當作一種霓虹廣告,在外國已為人詬病,在中國某一些學(xué)校里仍然不失其為時髦。學(xué)校里體育功課不可少,一星期一小時,好像是紀念性質(zhì)。一大群面有菜色的青年總可以挑出若干彪形大漢,供以在中國算是特殊的膳食,施以在外國不算嚴格的訓(xùn)練,自然都還相當茁壯,伸出胳臂來一連串的凸出的肉腱子,像是成串的陳皮梅似的,再飾以一身鮮明的服裝,相當?shù)膲延^,可惜的是這僅僅是樣品而已。這些樣品能孳生出更有價值的樣品——錦標、銀杯。沒有錦標銀杯,校長室和會客室里面就太黯淡了。

有人說,人的筋肉骨骼的發(fā)達是和腦筋的發(fā)達成正比例的。就整個的民族而言,也許是的,就個人分別而言,可是例外太多。在學(xué)校里誰都知道許多腦力過人的人往往長得像是一顆小蹦豆兒,好多在運動場上打破紀錄的人在智力上并不常常打破紀錄,除非是偶然地破留校年數(shù)的紀錄。還有一層,運動和體育不同,猶之體格健壯與飛檐走壁不同。體格健壯是真正的本錢,可以令人少生病多做事,至于跳得高跑得快玩起球來“一似鰾膠粘在身上”,那當然也是一技之長,那意義不在耍壇子、舉石鎖、踩高蹺、踏軟繩之下。

為了四億以上的人建筑一座運動場,不算奢侈。我參觀過一座運動場,規(guī)模不算小,并且曾經(jīng)用過一次,只是看臺上已經(jīng)長了好幾尺高的青草,好像是要兼營牧畜的樣子,我當時的感想,就和我有一次看見我們的一艘軍艦的鐵皮上長滿海藻蚌蛤時的感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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