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山
藏在水中的愛
徐立新
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一年中很少有機(jī)會吃上魚肉。有一年暑假，我從鎮(zhèn)里垃圾場上撿回一本書，里面說只要準(zhǔn)備一根魚竿和一個魚鉤，再放上點(diǎn)誘餌就能很容易釣到魚。對魚肉的本能渴望，使我迫不及待地按照書上所說的，偷偷地將一根母親平時用的縫衣針燒彎做成一個魚鉤。然后，便在村口唯一的一個死水潭里有模有樣地釣起魚來。
一天下來，毒辣的太陽幾乎曬脫了我一層皮，但卻沒有一條魚肯上鉤。我傷心極了，覺得書上說的都是騙人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晚上我回到家，滿臉的不高興。干完一天農(nóng)活的父親走到我身邊，對我說：“明天再去試試，哪有剛一釣就能成的？魚兒都在觀望呢！”
第二天我又去了死水潭，依舊沒有收獲，村里的大人們都嘲笑我：“我們這兒是連鳥都不愿落腳的山區(qū)，死水潭怎么會有魚？祖祖輩輩都沒人見過，只有像你這樣的傻娃才會認(rèn)為有！”
我不服氣，委屈地跑回家向父親哭訴。父親說：“那你怎么看？”我說：“可能是我的魚鉤出了問題，魚兒不愿上鉤。”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那就重做一個吧?！彪S后，父親便在煤油燈下做了起來。
第三天臨近中午時，死水潭里的第一條魚兒終于被我拉上了岸——活蹦亂跳的，大得很。聽說我釣到了魚，村里人都來圍觀，對我不停地夸贊。緊接著，我又釣到了第二條、第三條……
到第六天時，我已經(jīng)能釣到很多魚，父親都可以拿著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去賣了。父親用賣魚的錢還給我買回好多棒棒糖，我就分給同村的其他孩子，差點(diǎn)把他們都甜瘋啦！
那個暑假我一直都在釣魚，非?？鞓罚路鹂諝饫锒奸L滿了我的驕傲和自豪，再也沒人敢嘲笑我了。
多年以后，父親已經(jīng)離我而去。有一年，我回去看望獨(dú)自生活在鄉(xiāng)下的老母親時心血來潮，突然想再去死水潭釣釣魚。沒想到，母親卻連連勸阻道：“別去了，那里面哪會有魚！”
我一愣，隨口問道：“為什么，小時候我不是釣到過很多魚嗎？”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真以為潭里有魚呀，既然事情都過去了，那我不妨告訴你吧！你釣到的那些魚都是你父親放進(jìn)去的?！?/p>
原來，為了不讓我被村里人嘲笑喪失做事的信心，父親在幫我做好魚鉤的當(dāng)天晚上，向一個親戚借了幾十塊錢，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父親便帶著一只木桶，步行十幾里山路去鎮(zhèn)上的菜市場買回了十幾條魚，然后放進(jìn)死水潭里，好讓我釣。
但是，那十幾條魚很快便被我釣完了，父親又去四處借錢買魚，整整忙活了一個暑假。母親說，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個魚販子呢！“只是這個魚販子只賠不賺，欠了不少債，好幾年后才還清了！”
母親的話，我懂。我無法還原父親當(dāng)年買魚時的具體細(xì)節(jié)，但有一幕似乎立即浮現(xiàn)在我眼前：炎熱的酷夏，一個男子來來回回翻山越嶺地走十幾里的山路，并努力地保持著木桶里的魚不死，為的是好將它們放進(jìn)死水潭。而這一切，他做得滴水不漏，將兒子騙了整整幾十年。
父愛決定女兒一生
蘇岑
有個浪漫的說法：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
前生前世愛她愛不夠，于是今生做她的父親，來繼續(xù)寵愛她一生。
很多受寵的女孩都有戀父情結(jié)，很多家有嬌嬌女的父親，同樣也有戀女情結(jié)。那些做了父親的朋友都會說：“將來我女兒要是有了男朋友，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小子揍一頓！她要是嫁人了，出嫁那天，我一定會關(guān)起門來痛哭一場！”
父親和女兒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是最緊密捆綁在一起的情感關(guān)系。
從父親的角度來看，女兒是他這一生唯一一個全權(quán)擁有塑造權(quán)的異性。每一個男人想塑造一個他心目中最理想女性的愿望，都能在女兒身上得以實(shí)現(xiàn)?？梢哉f，女兒，是男人對異性的一個最美麗的夢。
同樣，從女兒的角度來看，父親則是她這一生第一個全部占有了她情感的異性。也許成年后，她會遇上心愛的情侶，在那之前，她的世界里，對異性的認(rèn)知，多半都是來源于身邊的父親。
弗洛伊德說過，父親是女兒形成女性氣質(zhì)的導(dǎo)引者、支持者和認(rèn)可者。
隨著女兒越來越長大，父親對她的影響力將勝過母親：那種屬于異性的新奇魅力，會讓女兒感受到更多激情，女兒會更樂意把父親當(dāng)成最好的玩伴。
從愛的屬性看，每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成長，都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作為父親“前世小情人”的女兒，尤其是在以下三方面，最愛她的老爸：
小情人的第一愛：他決定我的幸福感。
父愛是一個女人幸福感和安全感的重要來源。那些從來不缺乏父愛的女孩子，會擁有更良好的個性和人際交往關(guān)系，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方面，會表現(xiàn)出更強(qiáng)烈的自信。父親是女兒成長過程中的精神支柱。從小到大，母親對女兒更多的是緊密的看護(hù)，父親則更多地愿意跟女兒用自由且略帶冒險的方式去游戲，無形中，這是對女兒獨(dú)立性和果敢性的一種訓(xùn)練。從小，有父親陪伴一起游戲的女兒，總能夠活得更開朗樂觀。
小情人的第二愛：他讓我更相信愛情。
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那些從小跟父親有良性互動、不缺少父親愛護(hù)的女孩子，在未來的擇偶過程中會更崇尚愛情的力量，會更希望為愛而愛，為愛而結(jié)婚。那些在成長過程中，特別缺乏父愛的女孩，都有較為嚴(yán)重的戀父情結(jié)，喜歡更熟齡的、有父輩氣息的男子，對物質(zhì)有著更多的要求。父親總是在女兒的擇偶過程中充當(dāng)著重要的模本角色。父親也是女兒這一生對異性認(rèn)知的第一站。擁有父親的愛，女兒總會用更善良的心態(tài)去應(yīng)對日后的異性交往。
小情人的第三愛：他是一個家庭中的秩序締造者。
在絕大多數(shù)傳統(tǒng)家庭中，父親都是一家之主，他的位置終其一生難以撼動。父親所扮演的這個一家之主的角色，能夠讓整個家庭生活更加具有秩序。女人，不論是妻子，還是女兒，只有在秩序井然的情感及生活環(huán)境中，才能生活得更加滋潤！所以，出嫁前，女兒生活在此般因父愛而豐滿的家庭秩序中，會更有可依賴感。出嫁后，她會潛移默化地把這種秩序帶到自己的小家庭中，會為丈夫樹立更多家族威信，從而讓他成為又一個頂天立地的“父親”！
……
很多人以為戀愛中的女人，最愛聽的一句話是“我愛你”。其實(shí)，女人更愛聽的一句話，是男人對她說“寶貝，你就像我的女兒”。那是一種來自父愛般的寬厚。最令女人心安，也令女人一生感念。
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父親，是女兒這一輩子的靠山。不論她曾經(jīng)叛逆，還是遠(yuǎn)隔萬里，父愛在她的記憶里，永遠(yuǎn)嶄新，從不褪色！
門縫外的父親
葉傾城
今年立秋早。才8月，就涼意漸生。我坐大姐的車，一路聊天，說到現(xiàn)在人到中年，不開空調(diào)嫌天熱，開了空調(diào)，關(guān)節(jié)又隱隱作痛。大姐抱怨，現(xiàn)在在空調(diào)房里得穿羽絨護(hù)膝。我倆不免懷懷舊：當(dāng)年那些全城40攝氏度的日子，都是干挨過去的，有個吊扇都念阿彌陀佛——還老停電。后來，終于裝上空調(diào)，心情跟龍須溝人民得解放似的。就一間房有空調(diào)，全家人都聚在里面，每晚關(guān)門關(guān)窗，冷空氣清得似有禪意。我們?nèi)忝?，吵吵鬧鬧，如擠在一個窩里的小鼴鼠。
大姐說：“那時，爸每晚都睡門外?！蔽页砸惑@：為什么？大姐說：睡不下呀。我們?nèi)齻€，加上媽，四個女的，兩個睡床，兩個睡地上，哪里還有位置？“那爸睡哪里？”大姐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就睡門口呀。他說門縫下面還能漏一點(diǎn)點(diǎn)冷氣，而且旁邊是廁所，開門開窗晚上也有涼氣。他總是說：‘很涼快，很涼快?！?/p>
這確實(shí)是我爸的口氣。他總是那么興致勃勃，萬事皆好。騎車為住校的我送被褥，一頭大汗，卻告訴我：“好久沒鍛煉，騎車好舒服的?！?/p>
把所有不舍得扔的剩飯剩菜都混在一起，熱一熱吃掉，笑瞇瞇跟我們說：“以前這在農(nóng)村，要紅白喜事才吃得到，多少種菜多少種滋味呀，真的特別好吃?！?/p>
但爸睡在門外，我真的完全記不起來了。我記得那臺唯一的空調(diào)，裝在主臥室里。為怕跳閘，電腦、電視絕對不開，日光燈只留一盞。
此刻，我關(guān)閉了腦海中的燈，任它幽暗一片。我輕輕走進(jìn)記憶，一個一個尋找我的家人。
我看到我自己，坐在小馬扎上，筆記本攤在方凳上，奮筆疾書，寫著寫著，要停下來甩甩手腕。在寫什么？實(shí)在看不清。夜很深了，他們都睡了，大燈關(guān)了，臺燈發(fā)出微微的暈黃。
看到二姐，彼時還是住院醫(yī)生，又忙又累，連軸轉(zhuǎn)，忽然間，最難應(yīng)付的生死成為家常便飯。她要上長白班、大夜班、24小時班，一回家總在補(bǔ)覺，仿佛睡到地老天荒也補(bǔ)不回來。
看到大姐，她也才進(jìn)銀行沒多久，從柜員開始，練的全是手工活：打算盤、點(diǎn)鈔……她還教過我。我手笨，總一失手，模擬鈔票滿天亂飛。后來她戀愛了，又開始孜孜不倦地織毛衣，一件玫瑰紅色棒針的，給自己；一件深藍(lán)細(xì)毛衣的，給了后來的姐夫。
看到我媽。她永遠(yuǎn)是最辛苦的人，白天太勞累，晚上總早睡，發(fā)出均勻的小小鼾聲。
我靜靜站在這橫七豎八一屋子人中，看了好幾遍，確實(shí)，沒有看到 父親。
現(xiàn)在，家里買了大房子，也裝了中央空調(diào)。我們?nèi)忝枚家验L大。但父親，卻不在場。他已去世快10年了。
無邊無際的愛
劉醒龍
昨天晚餐時，女兒突然對我們說，班上的小朋友在一起議論哪個爸爸最帥時，被老師聽到了。老師干脆就讓小朋友們公開評論，結(jié)果全班的小朋友中除了一個例外地說自己的爸爸最帥，其余的小朋友全體一致地認(rèn)為我最帥。我當(dāng)即舉幾位小朋友的爸爸為例，說他們肯定比我長得帥。女兒說：“可小朋友們覺得他們不是作家，而你是作家。”到這時我才明白，這幫5歲左右的孩子，已經(jīng)曉得看人美丑不光是看外表了。于是我對女兒的媽媽說，沖著這一點(diǎn)，我也要珍惜地做作家這一行。
我正在寫的這部《圣天門口》，無論我有多少想法，也不管這種想法是如何天花亂墜，甚至還有嘩眾取寵、自吹自擂的嫌疑，其實(shí)，最真實(shí)的目的是，女兒這個小生命太可愛，她的成長需要有成年人在一旁監(jiān)護(hù)。
人到中年，得一個寶貝女兒，自己哪里愿意遠(yuǎn)走一步呀。一部好小說總是獨(dú)特得非要天馬行空才行。而一部小說寫得再好，也會命中注定是一個必須在塵俗中打滾的東西。我的書寫到了何等程度，我的思想境界穿透了哪一重天，在一分鐘一分鐘度過的日子里，誰也看不見，我自己也同樣摸它不著。
用100萬個漢字來打熬6年，最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只有一個，做這樣一件可以耗掉更多時間的事，使得自己可以終日面對那可愛的小生命。男人非要到40歲以后才懂得如何做父親，如何善待女性，才能體會到女兒是父親前世最愛的情人。
在今天的晚餐餐桌旁，女兒又講了她班上的事，這一次老師見孩子們喜歡在一起說些“吹?！钡男υ?，就讓大家集中起來進(jìn)行“吹牛”比賽。女兒所在的組竟然得了冠軍。女兒的搭檔是個小男孩，他先吹牛說，自己在媽媽肚子里就認(rèn)識很多字，讀了很多書。女兒接著“吹?！保核苡靡粡埮Ｆ椬喑龊軆?yōu)美的音樂。大約是小朋友們認(rèn)為他們最會“吹?！保D時鼓起掌來，老師一下子就給他們加了100分。
孩子們的想法，有些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想象。能想到的是孩子們的心靈是這個世界上最健康、最干凈的，哪怕讓他們?nèi)ゴ蹬?，聽起來也是那樣甜蜜與可愛。
自從有了女兒，我越來越覺得，身為男人，其情感中最偉大、最動人的不是對女性的愛，而是對女兒的愛。一個連自己女兒都不會愛，或者干脆不愛的男人，肯定是不合格的男人。
就我來說，有許多東西是女兒教會的。當(dāng)然，這種教會在某種意義上看，也可以說成是對那種純凈的呼喚的響應(yīng)，和從麻木沉睡中的蘇醒。女兒總在說，而我也非常愿意聽女兒說：我不怕爸爸兇，爸爸一兇我就撒嬌。女兒真撒嬌時，我不是沒轍，而是感覺到有一種無邊無際的愛在鋪天蓋地。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無論別人信不信，在我這里，早已是不需要重新證明的真理。
父親知道了愚人節(jié)
顧振威
你娘病了，病得非常厲害，她想讓你趕快回來。爹一早就打電話過來。
我在電話這頭萬分焦急地問，我娘究竟得了什么??？
快點(diǎn)回來吧，回來你就知道了。爹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么兩句，就匆匆掛了電話。
接到爹的電話后，我心急如焚，請了假就乘上最早的班車往老家趕。坐在車上，我不由得回想起與爹娘在一起的溫馨的日子，一遍遍地猜想著娘究竟得了什么病。在我眼里，娘是個堅強(qiáng)的人，如果不是得了大病，她是不會讓爹打電話催我回去的。
一路顛簸，終于故鄉(xiāng)就在眼前。推開虛掩的柴門，我驚愕地看到爹彎著腰正在清掃院子，娘則坐在院子里的長凳上掐辮子。娘看到我，驚喜地站起身來，和藹地問，怎么有空回來了？怎么瘦了？肚子餓了吧？
我不解地問娘，爹打電話說是你病了，讓我回來。你不是病了嗎？
我吃得香、睡得甜，能有什么??？娘轉(zhuǎn)身對著在一旁笑呵呵的爹說，都是你個老東西，快 70歲的人了還跟孩子說瞎話，孩子工作這么忙，你騙他回來干啥？
我立時明白了原委，也忍不住埋怨爹，聽說娘得了大病，我嚇得沒吃早飯就匆匆忙忙往家趕，還耽誤了工作，以后可別說瞎話了。
爹搓著雙手，一臉的不好意思，訥訥地說，早上起來，我聽村小的老師說今天是愚人節(jié)。我只知道有春節(jié)、元宵節(jié)、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和中秋節(jié)，卻不知道還有個愚人節(jié)。聽說在愚人節(jié)這天能說瞎話，我頭腦一熱就說了瞎話，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們娘倆兒原諒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說瞎話，也是最后一次說瞎話。
看我的臉仍然板著，爹就說，別生氣了，你聽我給你說，不說你娘病，就不能把你騙回來。再說了，我說的瞎話有點(diǎn)兒真。你看你娘的雙眼，通紅通紅的，她的眼有病。你看你娘的嘴，都起了火泡了，她的嘴有病。她想你想得睡不著覺啊，想得整天眼淚汪汪的啊。還經(jīng)常跑到村口去，每天都想看到你的身影啊。你娘有病，有眼病、嘴病、心病啊……
我揉了揉酸酸的眼睛說，我過年時不是回來了嗎？
你過年時是回來了，可那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快3個月了，你娘是天天想、日日盼，就是想看到你啊。我騙你，你也不能生我的氣，你想想啊，73、84，閻王不叫我自去，我今年已經(jīng)快70歲了，黃土埋到脖子了，還能有幾天活頭兒？
聽了爹的話，我的雙眼濕潤了，心里萬般滋味涌出來。
桌上很快就擺滿了豐盛的酒菜，爹一遍遍地催我吃菜，還嘆著氣說，天下哪有說瞎話騙兒子的爹？我這個當(dāng)?shù)囊舱媸堑?，真是蠢到家了，真是鬼迷心竅了，我就是愚人節(jié)的愚人。不過你放心，明年的愚人節(jié)，后年的愚人節(jié)，大后年的愚人節(jié)，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騙人了。爹借著酒勁兒，漲紅著臉，信誓旦旦地說著。
此后的愚人節(jié)，我會不由自主地等著手機(jī)響起，我真想讓爹再騙我一次啊……
不敢老的父親
湯小小
父親比我大了整整50歲，老來得子，高興得放了兩大掛鞭炮，擺了10桌宴席，還開了那瓶存放了兩年都沒舍得喝的五糧液。
3歲時，父親把我架在脖子上去幼兒園報名，老師問：“您孫子叫什么名字？”父親哈哈一笑，故意讓周圍人都聽見似的，扯著嗓門兒高聲糾正：“你看我這么年輕哪就有孫子了，這是我兒子！”我站在他高大的身軀旁，像一棵被大樹庇護(hù)的小苗，一臉得意。
8歲時，父親帶我去學(xué)二胡，從家到少年宮，騎自行車足足要一個小時。等我放學(xué)了，他把我送過去，晚上9點(diǎn)再去接我。到家時，已經(jīng)10點(diǎn)多了，我飯沒吃，功課也沒做，不得不繼續(xù)奮戰(zhàn)到深夜。于是，父親決定買一輛摩托車，這樣我就能在晚上11點(diǎn)之前上床睡覺。我媽說：“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能學(xué)會嗎？再說，也讓人放心不下?！备赣H握緊拳頭，一邊展示胳膊上的肌肉一邊豪情萬丈地說：“穆桂英53歲還掛帥出征呢，我是個大老爺們兒，小小摩托車還征服不了？”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垮垮的，看得我一個勁兒地捂著嘴偷笑。
我10歲時，父親60歲，從單位光榮退休后的第二天，他就找個人多的街道，擺起了修鞋攤。收費(fèi)低，活兒做得又好，常常忙得抽不出身吃飯。以前的同事閑逛到他的攤前，不解地調(diào)侃：“老黃，退休工資還不夠花呀？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干這活。你這手藝什么時候?qū)W會的呀？”父親一邊抱著鞋飛針走線，一邊爽朗地笑：“這么年輕就閑著，還不得閑出病來?！笨粗麥羡謪采哪?，我忽然感覺有點(diǎn)難為情。
我讀高三那年，父親執(zhí)意在學(xué)校附近租間房子，學(xué)人家搞陪讀，還不辭辛苦地把修鞋攤也搬了過來。我上課時，他在家做飯；我放學(xué)時，他急匆匆出攤。飯做早了會涼，但他總是把時間掐得很準(zhǔn)，每次我都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可這樣的話，他就只能餓著肚子干活，能吃飯時菜早已涼透。我?guī)退諗?，一個補(bǔ)鞋的中年婦女說：“你孫子都這么大了呀，那你干嗎還這么拼命？讓兒子養(yǎng)著就好了?！蔽艺驹谂赃?，臉上火燒火燎的，命令他：“以后不要再擺攤了，家里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
他把臉一沉，氣呼呼地說：“我還這么年輕，還能多掙點(diǎn)！”說這話時，他68歲，原本挺拔的腰身已經(jīng)有些佝僂。
大學(xué)時，遠(yuǎn)離家鄉(xiāng)，我和父親難得見上一面，所有的交流都靠一根細(xì)細(xì)的電話線維系。他總是在電話里說：“想買啥就買啥，別太寒磣，我還年輕，養(yǎng)得起你?！蔽医o他買了營養(yǎng)品寄回去，他在電話里高聲大嗓地叫：“我這么年輕，吃嘛嘛香，哪用得著這玩意兒，以后不許花這冤枉錢！”那時，他已經(jīng)70歲，嗓門兒再大，也掩飾不了蒼老的味道。聽著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絲絲心疼涌上我的心頭。
畢業(yè)后，我留在大城市發(fā)展，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讓自己離遠(yuǎn)方的父母越來越遠(yuǎn)，連電話都打得少了。偶爾打過去，父親還是那一套話：“有什么困難跟我說，我還年輕，還能幫你?！边€有就是：“家里一切都好，我這么年輕，能有什么事兒?。吭谕饷婧煤酶?，別瞎操心！”聽他這樣說，我就真的很少操心，連談戀愛、買房子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父母的經(jīng)濟(jì)支援。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快80歲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年輕，但是我卻一直以為他至少身體健康、沒病沒災(zāi)。直到母親的電話打過來，我才知道，原來有那么多的秘密，我一直不知道。
父親病了，是腦出血。他一直有高血壓，常年離不開降壓藥。他是在鞋攤前病倒的，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年輕人都避之不及，何況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父親躺在床上，高大的身軀被歲月打磨得像一片瘦小的葉子，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頭發(fā)白得如一團(tuán)蓬松的棉花。而一周前，他還在電話里對我說：“我還年輕……”
看見我，父親想要坐起來，并努力張大干癟的嘴，做好了展示年輕的準(zhǔn)備，但最終，只發(fā)出極低的聲音：“我一直不敢老，怕我老了，你就沒有父親幫、沒有父親疼了，可我還是老了……”
原來，這么些年，父親一直在用行動和語言激勵自己、強(qiáng)逼自己時刻保持年輕狀態(tài)，好給我掙足夠多的錢，給我足夠多的幫助，給我足夠多的愛，也給我足夠多的從容與坦然，讓我不因有一個年邁的父親而自卑自憐！
而我，居然根本不懂父親的良苦用心，竟在他夸耀自己還年輕時，曾生出一絲厭惡與不滿。如今，在父親病床前，看著老成一截朽木的父親，我終于忍不住淚流滿面。
只想和你接近
吳念真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席，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yīng)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nèi)。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yàn)橄抡n回來時他不在家。因?yàn)樗辉?，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zhǔn)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須”。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xù)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xí)哉Z地說：“實(shí)在啊……睡成這樣。”然后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yīng)有的位置上，然后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shí)喜歡的仿佛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后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jīng)驗(yàn)，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p>
或許親近的機(jī)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yán)重到必須從礦工醫(yī)院轉(zhuǎn)到臺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yī)院治療。
由于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yǎng)家，所以他在醫(y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xué)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沖動，我竟然跳上開往臺北的火車，下車后從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yī)院，然后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床家屬的病房里，看到一個毫無威嚴(yán)、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diǎn)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發(fā)沒有梳理，既長且亂，胡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指甲又長又臟。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hù)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后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dāng)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
直到天慢慢轉(zhuǎn)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后，父親才再次開口說：“暗了，我?guī)闳タ措娪?，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拐杖，小心地穿過周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dāng)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guī)闳ゾ欧菘措娪埃俊?/p>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臺北、第一次單獨(dú)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后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yuǎn)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jì)錄片，導(dǎo)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yùn)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還不時在我腦袋里播放著。
潛伏的粉絲
王勇
母親最近似乎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工作遇到點(diǎn)麻煩，身體稍微有一點(diǎn)感冒，和妻子鬧了一點(diǎn)小別扭，她總會在第一時間打來電話，雖不直接點(diǎn)破，但噓寒問暖讓我頗為欣慰。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心有靈犀，后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母親。母親在電話那頭神秘地說：“嘿嘿，不知道了吧，你爸是你的粉絲啊?！?/p>
我更加納悶了兒：“我的粉絲？”
母親笑道：“你爸開通了微博啊，已經(jīng)成為你的粉絲了，所以你的一言一行盡在我們的掌握中哦！”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的微博粉絲有幾百號人呢，難怪他隱藏著沒被我發(fā)現(xiàn)。
隨即我又疑惑了：“咱家沒電腦，爸在手機(jī)上打字，一分鐘才能輸入兩三個字，他開通微博干嗎？”
“他哪里要發(fā)什么微博，就是為了知道你的近況唄?！?/p>
我一時語塞。想想平時一個月都難得給家里打個電話，即便打了也是和母親拉家常，和父親的交流或許就是每年春節(jié)時的那幾次喝酒了。
擱下電話，我立馬登錄微博，果然找到了一位來自老家的“粉絲”。他沒有一條主帖，而在我的微博下，他幾乎都有簡短的回復(fù)——
被領(lǐng)導(dǎo)誤會了，我發(fā)了一條：“上班就那么回事，要么忍，要么殘忍?！薄拌F桿粉絲”回：“別放棄，堅持?！?/p>
和妻子吵嘴了，我發(fā)了一條：“愛情究竟是煉獄還是天堂?！薄拌F桿粉絲”回：“好好生活才是真?！?/p>
拍了新房的照片，鐵桿粉絲回：“漂亮?！?/p>
感冒了，我發(fā)了一條：“可惡的感冒，究竟什么時候能好？”“鐵桿粉絲”回：“多喝水，保重。”
……
仔細(xì)數(shù)了一下，我前后總共發(fā)了56條微博，這位“鐵桿粉絲”足足跟了45條。雖然每段回復(fù)最多不超過10個字，但疼愛、鼓勵、語重心長無不溢于言表。那個不善言辭的父親，平時連撥通電話也轉(zhuǎn)交給母親接聽的父親，用這種默默的方式表達(dá)著對兒子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
我發(fā)了第57條微博：“我愛你們，潛伏著的爸爸和媽媽?！?/p>
父愛不用分辨
錢根霞
4歲的豆豆在車廂里開心地蹦蹦跳跳，就像一顆可愛的“精靈豆”。他滿眼溫情地看著聰明活潑的兒子，然后與坐在身邊的妻子相視一笑。他覺得心里的幸福就像電視特技鏡頭里的花兒開放一樣，聽得見“噼噼啪啪”的花開聲。
他姓金，兒子小名就叫“金豆豆”。這可是名副其實(shí)的金豆子，是爺爺奶奶心里的寶貝蛋，是外公外婆手心里的開心果。這不，一家三口趁著周末剛到寧波玩了一天，爺爺奶奶就受不了啦，電話一個接一個地催：“一天沒見我大乖孫，想死了，今天晚上就回家，爺爺奶奶做好飯菜等乖孫回家吃飯！”聽得他都“吃醋”了：“是不是只做了大乖孫的那一份，兒子兒媳都沒得吃？”說得老人在電話里咯咯咯地笑開了。
從寧波上車后，這列D3115次動車就一直保持著234千米的時速運(yùn)行，兒子問他：“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到家？”他說：“晚上8點(diǎn)10分就到家了?！眱鹤油巴怙w馳的景色說：“我們向家飛嘍！”
19點(diǎn)47分，動車準(zhǔn)時到了永嘉站，透過玻璃看到強(qiáng)烈的閃電像蜿蜒的長蛇一樣劃過夜空，漆黑的夜色一瞬間亮如白晝。正常情況下，動車在永嘉站只?？?分鐘。然而20多分鐘過去了，列車都沒有動。20點(diǎn)15分，車上傳來了廣播聲：“前方雷電很大，列車不能正常運(yùn)行，正在接受上級的調(diào)度，希望乘客諒解?！?/p>
20點(diǎn)28分，車終于緩緩開動了。還有大概20分鐘就到瑞安站了，他開始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整理起來，兒子也伸過小手來幫爸爸整理……
“啊……”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間，整個車廂發(fā)出了驚恐而凄厲的尖叫聲！他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身邊的兒子，將兒子緊緊摟在懷里。
四周突然一片漆黑，他已來不及喊妻子。他和兒子在翻滾，巨大的力量將他揉面團(tuán)一樣狠狠地砸過來，又狠狠地甩過去。
他感覺自己的頭骨被摔裂了，渾身的骨頭都斷了，他的面孔不斷受到重創(chuàng)，血汩汩地往外淌……其實(shí)這時候，他可以本能地抱住自己的頭減輕傷害，但他顧不到這些了，他只是蜷緊背脊抱緊孩子，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讓孩子活下來！
慢慢地，他覺得自己眼皮很沉，他似乎聽到了父母的呼喚：兒子，回家吧。他覺得自己走到了家門口，看到了窗戶透出來的溫暖的燈光……
他們被找到的時候，豆豆的身體完好無損，人們一眼便能認(rèn)出這是豆豆。豆豆看上去很安靜，像睡著了一樣。而緊緊摟著豆豆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面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rèn)他的身份。
為了確認(rèn)身份，有人建議DNA采樣驗(yàn)證?！安挥昧耍倍苟沟耐夤澏吨?，用嘶啞的聲音說：“除了豆豆的父親，還有誰能用生命守護(hù)豆豆？這是父親的本能?！?/p>
生死一線之間，用生命守護(hù)兒子的男人，縱使他面目全非，所有的人也能從他模糊的面孔上清晰地看到兩個大字——父愛。
緊握父親那雙手
張金剛
想起父親，便想起他那雙手：握緊的歲月，悄然指間滑過。
少不更事的我，厭學(xué)成性。厭成堆枯燥的作業(yè)，厭老師無休的說教，逃學(xué)、搗亂是家常便飯。那時，父親常被老師“請”進(jìn)辦公室，用來招待他的便是我的種種劣跡。父親回家，一臉怒氣，二話不說，揚(yáng)起巴掌沖我就來。厚實(shí)有力的手，在我身上打出道道血印，卻更激起了我的恨與叛逆。直至，父親手中多了荊條、棍棒、鞋底，或是一切隨手可以抄起的東西。那雙手，是我少年的噩夢。
那幾畝老田，是父親一生的舞臺。勤勞的雙手，磨光了無數(shù)農(nóng)具，收獲了無盡甘苦。辛勞過后，父親總會用那雙沾滿泥土的雙手，欣慰地捧出花生、紅薯、果蔬及一家的希望。
我們?nèi)值芤来味恋膶W(xué)業(yè)、婚事，逼著父親曾一度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打工。父親手中握的，便是通往城里的張張車票。小小車票，帶著父親下過山西的煤窯、入過東北的林場、住過北京的工地。那十幾年，父親輾轉(zhuǎn)各地，吃苦無數(shù)，可每次回家，他都笑著交給母親一沓鈔票，送給我們一堆糖果。
那次我回家，父親因腰疼臥床。過了許久，父親喊我：“金剛，你娘在地里，你幫我換貼膏藥吧。”說著雙手顫巍巍地撕下一貼膏藥遞給我。父親身上的皮膚已然松弛，那貼膏藥，我使勁壓、用力抹才貼好。不由鼻頭一酸：這還是那個曾馱我亂跑、力壯如牛的父親嗎？
有次父親重感冒，在醫(yī)院輸完液上街吃面。父親像個孩子似的，一路緊跟著我。過路口時，我干脆牽住了他的手。幾十年，貌似第一次和父親拉手，可拉到的手，卻是枯瘦、無力。心中一凜：那撐起全家的大手不再強(qiáng)勁有力，卻重重地捶打著我的心：又酸又痛。
從父親手中，我雖沒接過權(quán)貴和人脈，但卻接過了隱忍和堅強(qiáng)，讓我受用終生。
老父給我相新媽
袁小虎
母親去世后第三年的初春，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天氣有些寒意。父親裹著一件大衣突然到城里找我，神情有些忸怩。我有些驚詫，把老人家讓進(jìn)屋內(nèi)，可他進(jìn)屋有些遲疑。我端來火盆，遞上一杯熱水，父親坐立不安，看看我又看看門外，仿佛還在等候什么人。
我連忙問：“外面是還有什么人嗎？”
“還有……”父親話沒說出，老臉卻通紅。我走到門外一看，外邊站著一位老大娘，六十開外。我先是一愣，接著似乎明白了，這下輪到我緊張面紅了……
“兒呀，我……”他“我”了半天，沒講出一個完整句子，但那意思我全都明白。我該怎么說呢？年輕時結(jié)婚得問問父母是否同意，而人老了再婚卻要問問兒女們是否同意。想起當(dāng)年我?guī)е拮尤ヒ姼赣H時，當(dāng)面父親沒說什么，過后對我卻頗多微詞，說我生米煮成了熟飯再端給他看。但他見我們決心已定，也就沒再干預(yù)。現(xiàn)在的情況是，老子把快煮熟的飯端給兒子看，讓兒子來定。當(dāng)年的父親對我的婚事是開明的，今天的我對父親再婚也沒有理由去干預(yù)。
母親故去的悲痛還在胸中纏繞，又見一個新媽端坐在面前，說實(shí)話我心里有些疙疙瘩瘩。老人再婚，理論上我早就接受了，可當(dāng)事情擺在自己面前時，還是有些躊躇。沉默，好難熬的沉默，三個人都沉默得很別扭。盡管天氣很冷，但我們臉上都熱得通紅。好一陣后，我給火盆加了炭，給杯子續(xù)了水，對父親說：“祝你們幸福?！备赣H有些激動，抓住我的手，連連說：“謝謝，謝謝?！?/p>
父親像學(xué)生考試過了關(guān)一樣高興，吃過午飯就領(lǐng)著老大娘回去了。我到車站送行，看著兩位老人家高興的神情，我心中一陣激動。有人說很多事情三十歲以后才明白，我看有些事情要到古稀以后才會明白。
男人的味道
姚講
父親告訴我說：“每個男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味道。”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重重地吸了口葉子煙，煙霧繚繞著彌漫開來，淹沒了整間屋子。
我端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盯著父親。父親見我不吭聲，又說：“沒有自己味道的男人是找不到老婆的?！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混濁的眼睛里忽閃著一絲透明。
我喏喏地說了句：“我餓，我要娘?！?/p>
父親不再吭聲，只是把頭低得很沉。
良久，父親從破柜子里翻出把碎米，丟進(jìn)泥灶上燒著水的瓷盆里，水“撲哧撲哧”地開，蔓延著純白的泡沫。我忙加了小半碗冷水進(jìn)去，擔(dān)心碎米會跟著泡沫跑出來。
粥熟了，父親慈愛地對我說：“你餓了，你先吃?！?/p>
我說：“燙?！?/p>
父親就端著我的碗，用筷子一邊攪拌，一邊吹氣。
我說：“爹，你在往我碗里吐口水?！?/p>
父親就笑，父親一笑就會把嘴咧著，露出殘缺漏風(fēng)的黑牙，我喜歡看父親這個表情。
吃完飯，父親告訴我說：“兒啊，我們?nèi)コ抢镞^新生活吧?！?/p>
我問父親：“去城里我們會有飯吃嗎？”
父親說：“有?！?/p>
我又問父親：“那去城里我會有娘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有?！?/p>
“那就去吧?！蔽液敛华q豫。
我5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和父親一起進(jìn)城去了，開始了我們的新生活。
娘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過，我對娘的認(rèn)知是因?yàn)猷従雍┖?，憨憨娘特疼他，我就想要是我也有娘疼，該多好?/p>
父親曾經(jīng)領(lǐng)過一個女人回家，父親讓我叫她阿姨，我卻叫她娘。她那張如花的臉驟然凋謝，枯萎。而后，頭也不回就走了。從那以后，父親再沒領(lǐng)過女人回家。
城里真好，橋洞比我家屋子還大幾倍，父親找來幾根木棒、幾張油紙，支起了我們的新家。
父親的工作從第二天開始：撿垃圾。父親說這是不需要本錢的工作，撿得多，錢就多。有了錢就送我去讀書，還給我找個娘。我聽得很幸福，父親從來沒有騙過我，我相信他。
到城里的第三天，父親帶回來兩個肉包子。包子沒像傳說中那樣流著油，但還是饞得我直流口水。我?guī)缀跏钦塘四莻€包子，肉香的味道在我心中一直彌漫著。父親看著我吞包子的樣子，就猛吸了口葉子煙，咧著嘴笑，笑得很慈祥。
到城里的第一百天，我們搬家了，父親說要送我去讀書，不能再住橋洞，要被同學(xué)笑話。父親還說現(xiàn)在有了房子住，我們就算城里人了，要和城里人一樣講文明，不能再像個泥娃一樣，花著張臉到處亂竄。父親說完這話，猛吸了口葉子煙，神情淡定。父親又說男人應(yīng)該有自己的味道。我問父親：“你是什么味道呢？”父親沒說話，慈愛地看著我，多年后回憶起來才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的那份堅毅和自強(qiáng)。
一年后，父親不再撿垃圾，換成了收廢品。他的生意日漸變好，生活也一天天變好，房子變大了，卻依舊只住了我和父親。
我上中學(xué)時，父親已經(jīng)是個小有名氣的老板了。
有一天，我對父親說：“找個老伴兒吧，你還很年輕！”父親笑笑：“是很年輕啊，這些年為了養(yǎng)活你小子，把自己的事都給耽誤了?！备赣H說這話時，很悠然地點(diǎn)燃一支香煙，放在唇上輕輕吸上一口，動作瀟灑而帥氣。
看父親饒有興致，我笑問父親：“爹，當(dāng)年娘為什么會離開我們呢？”
父親很鄭重地說：“娘？我也不知道你娘為什么會離開你?！?/p>
“那肯定是你的錯?！蔽艺{(diào)皮地說。
父親掏出了他的身份證，上面寫著出生年月：1970年10月。
父親只比我大十四歲！
父親接著說：“你只是我在路邊撿的一個孤兒，我也是孤兒，我們同病相憐，所以看到被扔在路邊的你，我就把你帶回家養(yǎng)到現(xiàn)在……”他每講一句，就吸一口煙，煙霧繚繞，彌漫成一個巨大的幸福而溫暖的磁場。
父親只喝半瓶酒
沙建文
父親愛喝酒。村里人們說，父親年輕時酒量大得很，常常用碗喝，不知道什么叫醉。莊稼人家底薄，土里刨食換倆錢不容易，酒這種奢侈品就不講究什么檔次了。
父親常常到村里小賣部打些散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發(fā)誓，我有了錢，一定買最好最好的酒給父親。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其間，我結(jié)婚生子，錢掙得比以前多了，可作為工薪族的一員，也懂得了生活的艱難。
春節(jié)回家前，我把埋在心底十幾年的話說給妻子聽，妻子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那就買茅臺五糧液什么的吧?！逼鋵?shí)我對酒實(shí)在是外行，聽名字論價錢覺得那算是頂好的酒了。那天去超市看到酒價，真讓人心跳，看過來看過去的，只好買了一瓶中下品的五糧液。
年三十晚上，我拿出這瓶五糧液，正要打開，父親一把搶過去，把個酒瓶翻轉(zhuǎn)搖晃，看了個仔細(xì)，混濁的眼睛有些濕潤。半晌，父親說：“這酒不便宜?。 闭f著就把這瓶五糧液小心翼翼地放回包裝盒里。
按我們這里的鄉(xiāng)俗，正月初一起早要上墳祭祖。墓地一片漆黑，父親借著我手中的手電光擺好祭品。突然，我看到父親從兜里拿出了那瓶五糧液，然后輕輕打開，將酒慢慢地灑在祖父的墳頭。估計灑到一半的位置，停住了，將剩下的半瓶又放到兜里。以往這個時候從未見過父親把酒帶到祖墳上來，今年這是為什么呢？又是這么好的酒?；氐郊依?，趁父親不在屋里的時候，我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說：“唉，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比你爸爸更愛喝酒。”
老爹不刪兒短信
點(diǎn)卡目
我和老爹的隔閡由來已久，小時候懾于他的威嚴(yán)不敢和他多說話，上學(xué)后再沒有時間說。工作了，我在省城，老爹在老家，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的，和他老人家的交流少之又少。每當(dāng)看到他如銀的白發(fā)和微駝的背，充滿我內(nèi)心深處的是感恩。
一切的改變，緣于幾年前的父親節(jié)那天，我發(fā)給老爹的一條短信。
那幾個月我一直穿梭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找工作。碰到現(xiàn)場招聘的，我就當(dāng)場遞交自己的個人簡歷；在網(wǎng)上看到“非約勿訪”的招聘啟事，我就郵寄個人的資料；接到筆試電話，我就拿起唯一的鉛筆去參加；收到面試通知，我就穿上平常舍不得穿的新西服赴約。功夫負(fù)了有心人。當(dāng)復(fù)印個人資料幾乎花去我身上所有的錢款，當(dāng)我唯一的鉛筆變成鉛筆頭，當(dāng)我的新西服變成舊西服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找到能賴以安身立命的單位。
一瓶廉價的白酒在父親節(jié)那天晚上麻痹了我的神經(jīng)，我控制不住對家的思念，給老爹發(fā)了一條短信。我不敢打電話給家里，害怕酒后吐真言，沒找到工作的事實(shí)只能讓老爹老娘徒增傷感，他們也幫不了什么忙。再說，我不習(xí)慣于和老爹面對面甚至電話交流。每次回家，見到老爹的第一句話都是：“老爹，俺老娘去哪兒了？”每次往家里打電話的第一聲問候都是：“老爹，讓我老娘接電話！”我不知道老爹每次見到我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每次接電話聽到的第一聲問候都是和老娘有關(guān)的，他該是怎樣的傷感。我只要一想到我的近況還要通過老娘才能傳達(dá)給老爹，心里就滿是愧疚。
幾個月來，生活的磨礪、生存的壓力讓我漸漸明白一個男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么的不易。和老爹的交流也就有了一種所謂的“共同語言”，于是，和老爹的隔閡就似有似無了。即使如此，我發(fā)給老爹的短信還是短得不能再短：“老爹，我想你，想老娘了……”不一會兒，我就收到了老爹的回復(fù)，回復(fù)也很短，比我給他發(fā)的短信還要短，只有四個字：“我的兒子?！笨赐甓绦艤I水禁不住模糊了雙眼。老爹把他舐犢情深的愛都濃縮進(jìn)了這四個字！接下來，又接到老爹的電話，老爹在電話里說：“兒子，回來，休息一段時間再說……”老爹的話語、聲音、語氣和腔調(diào)都像極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的母親說給保爾聽的話：“我歲數(shù)大了……不管養(yǎng)多少孩子，一長大就都飛了……總要等你們生病了，受傷了，我才能見到你們……”
那次，老爹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這很不符合他節(jié)儉的習(xí)慣。
我聽話地回到了老家。我沒想到，父親節(jié)發(fā)給老爹的那條短信竟然消除了我和老爹之間的隔閡。在家的那幾天，我和老爹說了很多話，比我上學(xué)十多年以及工作幾年和老爹說的話加起來還要多。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談工作和生活……
也許是消除了和老爹的隔閡改變了我的心境，也許是老爹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和處世哲學(xué)給了我無限的動力，返回省城沒多長時間我就找到了滿意的工作。
今年的父親節(jié)，我專門請假回家看望老爹。閑來無事拿起老爹的手機(jī)把玩，我無意間看到了一條短信：“老爹，我想你，想老娘了……”我震撼了，給老爹的一條短信，老爹竟然整整保存了三年而沒有刪除！老娘說：“你老爹現(xiàn)在越來越絮叨了，經(jīng)常拿著手機(jī)給我讀這條短信……”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端起酒杯給老爹敬酒，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說點(diǎn)什么，可說出聲的，只有幾個字：“老爹，那條短信……”我看到，老爹的眼睛發(fā)紅，流出了眼淚。他極力掩飾自己的真情流露，一只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另一只手顫抖著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承受不起的父愛
清清小雅
女兒三歲的時候，他就和妻子離了婚。原因很俗套，無非是新人換舊人。從此，他就和新婚的妻子去了另外的城市。他不僅躲避了熟悉的環(huán)境，連親生女兒也一并躲避了起來。他的第二次婚姻很幸福，在無人知曉他過去的城市里，無憂無慮地過著日子。有時，在某個靜謐的時刻，他會想起女兒。他想，女兒該上幼兒園了吧，女兒該中學(xué)畢業(yè)了吧。時間真快啊，掐指一算，女兒應(yīng)該考大學(xué)了?？稍诟赣H眼里，女兒的影子永遠(yuǎn)定格在三歲時的模樣。
說也奇怪，女兒是他夢中的客人。雖然只是遽然停留，但卻是深入骨髓般的深刻，就像部落里的圖騰，是有刺青烙印的。夢，就像一條鎖鏈一樣，將他和女兒零散的記憶串在一起。有時午夜夢回，坐起來，在黑夜里點(diǎn)燃一支煙，一明一暗的煙頭，猶如自己跳動慌亂的心，思緒也隨著煙霧進(jìn)入夢中的記憶。那時，女兒剛剛學(xué)步，只要他的懷抱一張開，女兒就東倒西歪地朝他撲過來，嘴角向上揚(yáng)著，還掛著涎水，咯咯笑著。女兒身上特有的奶香氣息如云一般撲面而來，用長滿胡須的臉頰去吻女兒粉嫩嬌弱的小臉，每次女兒的笑聲就如天使一樣，純真、干凈，充溢胸間。
看到鄰家的小女，他總會想，自己的女兒也該這么大了吧，溫柔地充滿慈父疼愛的目光，會落在鄰家小女身上許久，許久。一想起這些少得可憐的往事，愈加蒼老的臉就自嘲一笑，他在心里責(zé)問自己：女兒怎么可能還停留在三歲時的模樣呢，是你的無情阻止了她在你心中的成長。女兒就要考大學(xué)了，她已經(jīng)是亭亭玉立、堅強(qiáng)的大姑娘了。他不敢去想，以后該用怎樣的狀態(tài)去見女兒呢？唉！仰天一聲長嘆：“女兒啊，你是父親心中永遠(yuǎn)解不開的心結(jié)啊！”
一天，他聽說每年六月的第三個星期日是父親節(jié)。心咯噔了一下，好像被過于鋒利的彎刀狠狠割了一下，這是多么溫暖的節(jié)日??！他想，那個創(chuàng)造父親節(jié)的人，肯定對父親有著濃濃的愛與眷戀。鄰家小女已經(jīng)偷偷給父親準(zhǔn)備禮物了，還跑過來問他：“叔叔，你喜歡什么呢？”他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他站在窗前，老淚縱橫，眼睛盯著屬于女兒城市的方向，在心里悄悄地說：“寶貝女兒，爸爸多想過一個父親節(jié)啊，多想接受你的祝福，可是爸爸承受不起這沉重的父愛啊！”
兒子，讓我摟你入睡
趙振生
兒子九歲，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兒子長高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對人生的感悟。我小心翼翼地做著父親，把能給予他的愛全給了他，希望他能夠幸福，無憂無慮地快樂成長。然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并不能使兒子活得快樂幸福。個性化的思想使兒子與我拉開了距離，使得我常常被迫用陌生的目光來審視兒子，努力猜測他的小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兒子再也不肯在我面前光著屁股、露著小雞雞，洗澡連搓背也不讓我?guī)兔?，過去理所當(dāng)然由我替他做的一些事情，像穿衣、脫衣、盛飯等，現(xiàn)在都自己做。我既盼望兒子快快長大，又不希望兒子這么快就長大，兒子長得越大，跟我待在一塊兒的時間就越少，他的思想我就越加捉摸不透。
昨天晚上睡覺時兒子要我跟他一塊兒睡，并要我摟著他睡，我有些受寵若驚，兒子很久都不讓我跟他一塊兒睡覺了。而他小的時候，晚上睡覺時總是哭著鬧著要跟大人睡，就是在早上醒來時他也要光著小屁股鉆進(jìn)你的被窩里和你黏糊黏糊?，F(xiàn)在，讓你摟著他像小貓一樣入眠，簡直是一種奢望。
夜深了，透過微弱的燈光看著兒子的胸脯和鼻翼輕輕地起伏，兒子成長過程中的點(diǎn)滴往事歷歷在目。每次出差時，兒子總是哭著鬧著不讓走；每次回家時，兒子總是跑出老遠(yuǎn)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地迎接我。抱著兒子，看著兒子快樂的樣子，享受著天倫之樂，我心中就充滿了無限的幸福，一切煩惱和憂愁都拋到了九霄云外，身心得到了充分松弛。如今，兒子居然縮小了一圈，時光居然倒流了幾年。
我用無限慈愛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兒子。他睡得那么沉穩(wěn)、那么香甜，沒有夢話。我不知道此刻他在夢中是否呼喚著我，但我知道，總會有那么一天，擁他入眠的人不再是我。親愛的兒子，此刻你是否夢見了爸爸這份溫馨而又矛盾的心思？
時間，請你走慢些，再慢些，讓我擁兒再多一會兒。
父親的五個角色
李小芬
第一次知道他時，面對了母親的鄭重：“他人很老實(shí)，會對我好的。”我點(diǎn)頭：“我不會反對的。您那么苦，我希望您幸福。”自父親離去，母親就孤獨(dú)著。她的未來還那么長，我不能干擾母親的幸福。
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凈身出戶，因?yàn)樗膬蓚€兒子堅決反對他再婚。他有這樣自私的兒子，以后兩家人怎么來往？只有母親不斷付出吧。我看著他，目光淡然。
弟弟妹妹學(xué)了我的樣子，對他不肯親近。他倒是不在意，每天清晨做早餐。很豐盛的，涼菜熱菜，牛奶豆?jié){，面包饅頭，一樣都不少。周日，他鹵牛肉，做麻辣雞，還弄粉蒸肉。我倚在門口，看他將鹵好的牛肉放到冰箱，過會兒再拿出來，切成紙一樣的薄片，心里漸有了暖意。“叔叔，歇一會兒吧，我來切?！薄安挥?，不用，我切習(xí)慣了。”
一旁的母親拉過我說：“他有廚師證呢，業(yè)余考的?！?/p>
哦，原來他的角色是廚師。
我去了外地。妹妹有了孩子。妹妹的孩子常常爬到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與他歡鬧。后來，他退休，開始整日地帶孩子。孩子特別淘氣，將整個房間當(dāng)成了戰(zhàn)場，一次次沖鋒，斗志昂揚(yáng)。茶幾上擺的東西，孩子一揮手，全部呼啦掉到地上。錢包里的人民幣，孩子會“嚓嚓嚓”撕成兩半。就連影集里珍貴的舊照片，孩子也可以翻出來，用筆劃得遍體鱗傷。更別說一次次與小朋友打架，到處惹是生非了。
連母親都頭疼了，他卻很耐心地一遍遍給孩子講道理，念故事書。盡管調(diào)皮的孩子根本聽不進(jìn)去，下次也不會有什么改變，他卻和藹寬容依舊。
那時候，他的角色是保姆。
一年中，他和母親會從千里之外來我家小住幾日。
他每天都去早市，早、中、晚三餐天天豐盛，以致我那上學(xué)的女兒常常為此開我的批斗會：“姥爺，你不要回家。我媽做飯一點(diǎn)都不認(rèn)真。尤其是早餐?！彼麡泛呛堑匦Γ骸澳銒屆ρ剑焯焐习?。姥爺又沒什么事?！?/p>
做飯只是序曲。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能看到家里的變化。散了的掃帚，他捆好了；玻璃亮了，地板干凈了，做飯的鍋、燃?xì)庠钸呥呇匮氐奈酃敢捕记宄??！懊看蝸砦壹揖透苫?，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會請家政的，您千萬別累著。”我一次次勸阻他。他卻不聽。
我知道，他的角色是保潔員。
也就怪了，家里的物品總是損壞。比如，馬桶蓋掉了，書柜的門合不上了。衣柜也跟著湊熱鬧，螺絲出了毛病。更別說床頭柜的擋板，時不時地要掛下來，碰著我的腦袋。
他來的第一天，就盯上了那些壞掉的東西：“哎呀！壞了這么多東西。”我不知道他怎樣琢磨的，反正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那些壞掉的物品全部恢復(fù)了正常?！疤炷模∧夹藓昧耍课乙恢闭f要找木工呢，卻總是忘?！蔽殷@叫。
他笑：“不用找木工，我這個修理工還是能應(yīng)付的?！?/p>
他要和母親回老家了。
“叔叔，您和我老媽去旅游吧。我已經(jīng)給你們報了名，夕陽紅專線，錢也交了?！蔽依母觳舱f。他吃驚地?fù)u頭：“怎么能用你的錢？”
為什么不能呢？七十歲的他，給了母親幸福，也給了我們歡笑。他當(dāng)過廚師、保姆、保潔員和修理工。如今，我要給他一個新的角色——當(dāng)一個幸福的父親，有子女孝順著他。
最后一句話
安寧
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時，我立刻坐飛機(jī)從廣州趕回了家鄉(xiāng)。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了。
五年前與父親大吵一架后南下打工，最后一眼回望的那棵楊樹還立在那里。離樹十幾米的地方，是并肩挺立的三幢嶄新的大瓦房。村里人告訴我，那是父親用積攢了一輩子的錢給哥哥和兩個弟弟蓋的房子。
為了這三幢新房，父親累倒了三次。每一次村里人都以為他挺不住了，但每一次他都奇跡般地好了起來。而今所有的心愿都完成了，三個媳婦也體面地娶進(jìn)了家門，父親卻真要走了。
面對躺在病床上，被世俗的理想榨盡了最后一滴血的父親，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齊兒……”呼吸越來越急促的父親突然喚出了我的乳名。我流著淚靠近父親的床沿。萬萬沒有想到，只看了我一眼的父親卻硬生生地擠出三個字：“你出去！”
淚“嘩”的一下流下來。為什么，父親到死都不肯原諒我？
犟脾氣又上來了，死死站定，任鄰居幾個大娘大嫂拉我也不肯動。在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聲中，父親不住地重復(fù)一句話：“讓齊兒出去！讓齊兒出去！”
終于不忍看他的痛苦，一扭頭，走出門去，一分鐘后，屋里傳來一片哭聲，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父親的偏心至死都是那么鮮明而深刻，我又何必為五年來的冷漠而痛恨自己。
辦完了喪事，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飛回廣州。母親突然怔怔地冒出一句話：“其實(shí)五年前你走的那一天，你爸就盼著你回來，每次有電話，他都搶著去接……”
我沒說話。
“你爸的心，其實(shí)通透得很，要不是看見你懷孕了，怕他的走沖撞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拉著你的手說上幾句，他無論如何也閉不上眼??！”
霎時，我淚眼蒙眬。
爹和孩子
光芒
小時候，孩子喜歡跟在爹的屁股后邊，爹上哪兒，孩子就跟到哪兒。孩子覺得爹的身影真?zhèn)グ?。路上遇到熟人問：“這是咱?。俊钡秃茏院溃骸霸坌?！快叫叔。”孩子就從爹的屁股后邊探出頭來，怯生生地說：“叔。”
孩子喜歡吃豬尾巴，孩子喜歡喝橘子水，孩子喜歡玩積木。爹這時候就很豪爽，從口袋里掏錢的動作很痛快，一點(diǎn)也不含糊。孩子有時候看到爹在背地里數(shù)兜里的錢，覺得爹數(shù)錢的樣子很緊張似的。孩子就沖爹說：“豬尾巴不好吃，橘子水不好喝，積木不好玩。”爹就一臉惶恐了，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后來孩子上學(xué)了。孩子說“第一”，爹就很高興。孩子說“第二”，爹還是很高興。爹就領(lǐng)著孩子上街買豬尾巴，逢人就說“前兩名呢”。如果孩子進(jìn)門一句話也不說，一反常態(tài)地主動進(jìn)屋寫作業(yè)了，爹的臉就陰沉了。不過爹還是要期待地問：“第幾？”“二十三?！钡烷_始跟個婆娘一樣喋喋不休了。這時孩子就真心希望爹厚實(shí)的拳頭能落到自己的屁股蛋子上?？傻€是帶孩子上街，還是要買豬尾巴。孩子說：“不吃，不吃，不吃?！碑?dāng)哈喇子流下來的時候，爹就笑了，和孩子考了第一、第二一樣。
孩子上高中后就住校了。孩子住校以后爹就經(jīng)常失眠，爹時不時地騎上“大金鹿”去看孩子，順便捎帶幾條豬尾巴。漸漸的，孩子覺得爹帶來的豬尾巴不好吃了。孩子說：“爹以后沒事就別來了?！焙⒆涌吹汇?，趕忙說：“我在這兒挺好的，同學(xué)的父母都不經(jīng)常來的?！钡汀昂俸佟币恍?，騎上車子走了。爹在門口看到停著許多小汽車，就緊蹬了兩下車子。
高考結(jié)束，孩子拿到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爹的表情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悶悶地叼起一支煙，然后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什么也沒說，卻好像什么都說了。爹拿著錢回來的時候就又興高采烈了，一張張地點(diǎn)著錢。邊點(diǎn)邊說：“孩子出息啊，出門沒一個不夸的?！钡嵵氐匕彦X交給孩子，就像播撒春天的種子一樣鄭重。
臨走那天，爹又買了豬尾巴，還親自下廚了。以前爹從不下廚。爹做的菜并不好吃，可孩子吃得很香。上車前，爹哭了，孩子也哭了。爹沒讓孩子看到，孩子也沒讓爹看到。
孩子假期回來，爹的臉上就一直微笑著。爹跟在孩子屁股后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這問那。孩子就海闊天空地說這說那，親熱沒幾天，孩子的話就少了。爹的話也少了，生怕說錯話似的。
當(dāng)?shù)念^上沒有一點(diǎn)黑色的時候，孩子工作了，在省城，很多人羨慕呢！爹出門前也要講究一番了，梳頭，刮臉，穿上孩子買回來的衣服，再努力直起早已駝了的背。爹感覺自己出門也代表孩子的臉面，這是萬萬不能馬虎的。遇到熟人問：“小沒回來？”爹就清清嗓子：“忙啊！”熟人說：“老爺子好福氣啊?！钡驼f：“啥福氣啊，啥福氣啊?！?/p>
孩子休假回去之前總要打電話問：“想吃點(diǎn)啥？我捎回去?！钡脖囟〞f：“豬尾巴啊?！?/p>
終于有一次，孩子說：“你吃啊。”爹說：“吃。”孩子說：“爹你吃啊?！钡f：“牙不行了，你多吃，多吃?！焙⒆蛹傺b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爹就心滿意足了，點(diǎn)根煙，微笑地看著孩子。孩子吃著吃著，眼淚就“嘩”地涌出來了，止也止不住。
我一直是父親的軟肋
古保祥
從小，父親便是我的偶像，這也許是每個男孩子所共有的感情。無論遇到什么困難，經(jīng)歷多少坎坷，只要父親在場，我的勇氣便會倍增，什么都不怕。
但漸漸的，不知從何時起，父親的形象在我的眼里起了變化。
我13歲那年，去地里偷人家的紅薯，被人家逮了個正著。父親趕來后，一改原來的威武和莊嚴(yán)，而是點(diǎn)頭哈腰給人家說了一大筐好話，又命令我給人家道歉。我不依。在僵持中，父親抬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硬挺住沒有哭，一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樹林。
從那以后，我不再崇拜我的父親，覺得他開始怕事，許多事情都做得唯唯諾諾。
中考結(jié)束，我和父親去教育局問分?jǐn)?shù)。局里面人山人海，我考的分?jǐn)?shù)很不理想，我對父親說我們先走吧，回家再想辦法，父親沒有答應(yīng)，說找找熟人看。這時，一輛小轎車駛進(jìn)了大院，從里面下來了局長。
正準(zhǔn)備拉父親走時，他突然走向局長，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根煙遞給局長，局長看都沒看，把煙扔在地上。霎時間，我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父親的身上，我如芒刺在背，拉起父親的手逃到了外面。
在學(xué)校復(fù)讀那年，家里的情況非常糟糕，經(jīng)濟(jì)十分窘迫。為了掙錢，父親租了人家一輛小型腳蹬三輪車四處拉客。
一次，我從學(xué)校出來，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縣城買書，我們想租一輛三輪車，幾個同學(xué)前去討價還價，我則在一邊看行李。坐上車時，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蹬車的人背影是如此的熟悉，正是父親。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正坐在家里包餃子準(zhǔn)備過年時，一伙人突然闖進(jìn)了家里，圍住父親說：“你借的錢已經(jīng)到期了。”我突然間明白了，父親借了人家的高利貸。
父親低著頭哈著腰，給人家賠不是，說再寬限幾天，娃子上學(xué)用錢緊，過了十五一定還。他們沒有聽父親的話，而準(zhǔn)備拉家里的東西。父親無力阻攔，哭喪著臉，蹲在地上。
當(dāng)我在突然間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不再高大威猛，而需要我保護(hù)時，我鎮(zhèn)定了情緒，大喊一聲：“誰敢動？”接下來，我順手操起了桌上的菜刀，他們中有人喊：“這小子瘋了，我們還是走吧。”他們?nèi)齼蓛傻刈吡?，我把菜刀扔在地上，攙起了蹲在地上的父親。
當(dāng)我聽到父親借了一萬元時，怒氣直沖腦門：“沒事借什么高利貸，這不是做違法的事嗎……”
我的話還未說完，母親一個耳光打了過來，“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你嗎？你爸從不求任何人，只有為了你，他才低三下四地求人呀！”
一時間，我突然明白，我是父親的軟肋，正是由于他的柔軟才成全了我的堅強(qiáng)。
父親的拳頭
王磊
我17歲那年，在我親生父親去世的第五個年頭，這個一頭金色短發(fā)的男人成了這個家的主人，我的繼父。他經(jīng)營著一個不小的燈具城，然而財富卻無法掩蓋他的淺薄與粗俗。雖然心里很看不起他，但為了這個家庭的和睦，我還是很懂事地叫他“爸爸”。他倒是坦然接受，不僅如此，他從不叫我的名字，而是一口一個“兒子”地喊我，喊得我渾身發(fā)麻。
他有過一次婚姻，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兒，和他前妻去了美國。而他和母親最終也沒有再要孩子，我就成了他法律上唯一的兒子。他們結(jié)婚以后，我的情緒始終低落。
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有一天，實(shí)在是頭疼得厲害，就臨時決定去醫(yī)院開些安神鎮(zhèn)靜的藥。等我從神經(jīng)科拿著藥走出來的時候，突然和一個柔軟的身體撞到了一起。一個臉色煞白、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猛地摔倒在我面前。我連忙上前扶起她：“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她一邊輕輕捂著小腹，一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皼]事兒！”她輕輕推開我，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你上哪里？我陪你去吧?！迸簩擂蔚?fù)u了搖頭，但我實(shí)在是不放心，于是堅持著陪她到了婦科。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女孩是來做人流的。
幾天后，我就把這事淡忘了。那天，我剛回到家，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我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澳銘{什么打我？”
我狠狠地瞪著他，雙眼中充滿怒火。“就憑我是你老子！”他揚(yáng)起手來，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在一旁淚眼婆娑的母親也沒有上來勸阻，只是不停地嘆氣：“隔壁的王姨說她看到你陪一個女孩去做人流?！蹦赣H的話沒有繼續(xù)下去，哽咽著哭了起來。我這才明白是他們誤會了，可他一個外人憑什么打我。想到這里我感覺身體里的血液直往上涌，我沒解釋什么，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屈辱和憤怒讓我像瘋了一樣在路上狂奔著，摔倒再爬起來，爬起來再摔倒，跑著哭著，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突然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正守候在我身邊。母親告訴我，自從我離開家之后，他就瘋了一樣開著車四處找我，終于在午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昏倒在路邊的我，便把我送到了醫(yī)院?？稍诨厝ソ幽赣H來醫(yī)院的途中，他卻發(fā)生了車禍，醫(yī)生說至少要一個月才能從床上下來。母親哭著說，在我昏迷的兩天里，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錯怪了我。這個時候，我才隱隱感到，也許他是真的關(guān)心我。
沒過多久，我便順利出院了。出院那天，我去看他，他吃力地抬起右手在我胸口輕輕捶了一下，笑著罵道：“小兔崽子，好好考，我等著看你的錄取通知書。”
不久之后，我考上了一所外地高校。拿到通知書那幾天，他像孩子般四處炫耀，似乎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他單純地把自己當(dāng)成了我的父親，卻始終都沒想到隔在我們之間的那道鴻溝——血緣。
大學(xué)四年的生活很快就在平淡中逝去。畢業(yè)之后，我和女友一起來到深圳打拼。不久，我就在一家臺資企業(yè)站穩(wěn)了腳跟，由于工作努力，很快就成了公司的骨干。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我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因?yàn)槲业囊粋€疏忽，導(dǎo)致了公司近百萬的損失。公司不僅將我免職，還一紙訴狀將我告上了法庭，要求我賠償全部損失。與此同時，和我相戀了五年的女友也棄我而去。整整一個月，萬念俱灰的我躲在出租屋里渾渾噩噩地度著日子。
一天清晨，“砰”的一聲巨響之后，一個人猛地掀開了我的被子?！鞍?，爸，您怎么來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揪起我就是一拳，把我掀翻在地?！皠e再叫我爸，我沒你這么沒出息的兒子，這么點(diǎn)兒破事就挺不住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心中騰地升起一團(tuán)怒火：“我就是這么沒出息，怎么了！”他咬著嘴唇，又是一拳打了過來，我一頭栽倒在地。“站起來，是男人就給我站起來，別讓我小看了你！”在心底壓抑已久的怒火在瞬間像躁動的巖漿一樣噴涌而出。我紅著雙眼，沖上去就是一拳。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隨即又站了起來給了我一拳?！霸俅?，男人就是被打死也不能窩囊死！”我咬緊牙關(guān)，瘋了似的把雨點(diǎn)般的拳頭傾瀉到他的身上。打著打著，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地上放聲大哭。他緊緊抱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安慰著我：“兒子，咱不怕！天塌下來了，也有爸給你頂著……”
那一天，我們父子倆在出租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他給我講了不少自己的故事——那個出生在邊陲小鎮(zhèn)的他艱難打拼的經(jīng)歷，還有為人父的快樂與煩惱。那一天，我努力睜開惺忪的醉眼望著他，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觀察他。突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鬢角已經(jīng)斑白，不知為什么，一向堅硬的心在那一刻突然隱隱作痛……
沒過幾天，他便用賣掉燈具城的錢幫我還上了巨額的債務(wù)，公司也隨即撤回了訴訟。當(dāng)我得知這一切的時候，驚得目瞪口呆：“燈具城賣了，那你們怎么辦？”他一邊捶打著我的肩膀一邊笑罵道：“小兔崽子，我和你媽也該享享清福了，怎么你還不樂意？我可告訴你，你得按月給我和你媽養(yǎng)老金，要是敢賴賬，小心我砸斷你的狗腿?！蔽蚁胝f些什么，可胸口莫名地發(fā)酸，顫抖著的雙唇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幾年之后，我的事業(yè)重新步入正軌，有了自己的家庭。不久之后，我的女兒也出世了。他和母親得到消息之后連夜坐飛機(jī)趕了過來，在家里住下。
有一天，妻子好奇地問道：“咦，咱們的女兒怎么長了一頭金發(fā)?。≡蹅z沒有長金色頭發(fā)?。 蔽铱戳丝磁畠旱念^發(fā)，沒想到她的頭發(fā)還真有點(diǎn)金黃色。“她是我的孫女，長了一頭金發(fā)有什么不對嗎？”他回答道。“可你們父子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啊，怎么會遺傳……”母親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失口，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家里的氣氛頓時顯得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他說了一句讓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話：“你們看看，我總忘記了這一點(diǎn)?！闭f完，他憨憨地笑了。
無能為力的愛
瀾濤
曾經(jīng)，我非常憎恨我的父親。我常常想，如果生命可以自由選擇的話，我寧愿不來到這個世界上，更不愿意做我父親的兒子。
我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yī)生，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身上的來蘇水味，我討厭那種味道。父親經(jīng)常加班，母親常常要把晚飯熱了又熱，有的時候我都睡醒一覺了，還能夠看到燈下等候的母親。做教師的母親不僅要給學(xué)生上課，還要操持家務(wù)，輔導(dǎo)我的功課。母親總是那么忙碌，但瘦弱的她卻是我心中最堅實(shí)的依靠。
我16歲那年，母親上班剛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發(fā)現(xiàn)一匹受了驚的馬拖著一架馬車瘋了般的飛奔而來。她喊叫著讓路上的學(xué)生們閃躲，但有的學(xué)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恐嚇呆了。瘦削的母親像一只天鵝，快速地迎著驚馬飛過去，雙手死死地拉住韁繩……驚馬終于停下來，母親的雙手仍舊緊緊地握著韁繩，渾身血肉模糊。
父親沒能救活母親。從此，我立志要成為一名醫(yī)生，我要讓父親愧疚和無助，要讓他為自己無法挽救母親而厭惡自己。
我被省城的一所大醫(yī)院接收，出色的技術(shù)很快就讓我聲名遠(yuǎn)播。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從家鄉(xiāng)趕來，賓客散去后，父親又提起他的包裹，說要趕當(dāng)天晚上的車回老家去，我沒有挽留?？粗赣H黯然而去的背影，我的心中涌起一股報復(fù)的快感。
冬天到了，還有半個月才到生產(chǎn)期的妻突然肚子劇烈地疼痛起來。最初，我并沒有意識到有多嚴(yán)重?？刹痪茫蘧吞鄣脺喩泶蠛沽?。我慌手慌腳地抱起妻就往樓下跑，從六樓跑到一樓，再跑到街頭。等我終于攔住一輛出租車，把妻抱上車，妻的喊叫聲已經(jīng)微弱下來，她的下身已經(jīng)不斷有血涌出。我不停地對妻說著：“你要挺住啊，你要堅持住啊……”
妻終于被送進(jìn)了婦產(chǎn)科搶救室，我焦急地徘徊著、祈禱著。凌晨一點(diǎn)十一分，搶救室的門終于打開，醫(yī)生一臉無奈，母子倆都沒能救過來。
我癱坐到地上，無法接受妻的突然離去，也無法原諒作為醫(yī)生的自己在面對急需救治的妻子時的束手無策。
父親從家鄉(xiāng)趕來，并沒有安慰我什么，只是默默地幫我處理著妻的身后事宜。處理完了，父親也要回老家了。我依然沒有挽留父親，甚至沒有打算送行。父親提著他的包，已經(jīng)走出房門，就在要關(guān)上房門的剎那，他突然站住，背對著屋中的我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災(zāi)難和疾病是我們無能為力的，但這并不代表我們?nèi)鄙賽?。一個人只有懂得了理性、堅強(qiáng)地面對災(zāi)難，從容地面對打擊和傷痛，才算真的長大、真的懂得愛?！?/p>
父親說完，關(guān)上門走了。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父親
陶秀梅
這是一個快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焦黃的臉上胡子拉碴，整日里目光憂郁、沉默寡言。他身上總是一件過時的藍(lán)色滌卡中山裝，洗得已經(jīng)發(fā)白了，一年四季好像總穿著。冬天，中山裝里面加件毛衣；夏天，將毛衣?lián)Q成背心；在最熱的那些天里，他干脆赤膊穿中山裝。
我在師大校園里天天能看見他，一天要見三四次。早晨，他給我們送牛奶。天還沒亮，我們都躺在熱被窩里做夢呢，他打著手電筒從一樓到七樓一路送上去，寂靜中可以聽見他的腳步聲。午后，他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路叫著“晚報，晚報”，挨家挨戶送報紙，又是從一樓到七樓，從紅光小區(qū)到師大小區(qū)。而到了晚上，他的自行車就換成了人力車，他和其他車夫聚集在師大門前攬客，他總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出來進(jìn)去的大學(xué)生。在大部分時間里，他只能在路燈下空等，有時候一晚上也拉不到一個客人。我記得以前車價好像是四元，后來拉客的多了，便降低到三元，有時候兩元也送。他們這種車白天是不準(zhǔn)上街的，只有等到晚上交警下班后才能偷偷攬活。有一天他大概太性急，早早就出了車，結(jié)果交警推走了他的車。他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臉上的表情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又羞又急卻又束手無策，看了令人難過。
有一天晚上，我回校太晚，半路上看到他空著車子往師大騎。其實(shí)離校并不太遠(yuǎn)了，但我還是叫住了他。我們雖然沒有說過話，但彼此相當(dāng)熟悉。坐上車我隨口說：“您挺辛苦的呀?！痹捯怀隹诰陀X得自己淺薄，他的艱辛豈是我這種涉世不深的小女孩能理解的？他苦笑了一下，彎腰重重蹬了一下車。他的褲腳高高挽起，露出一雙大號解放鞋和腳背上暴起的青筋。他的身上仍舊是那件中山裝，背上有一圈汗?jié)竦挠『邸?/p>
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你讀幾年級啦？”我說：“大四，快畢業(yè)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哦，跟我女兒一樣。”我忙問：“她也讀大四呀？讀什么大學(xué)？”他低低地說：“北京大學(xué)?！蔽?guī)缀躞@叫一聲，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默?？粗幌乱幌虏戎肆嚨谋秤?，我忽然有了一種感動：他一定吃過很多苦，下崗在家受失業(yè)困擾，一刻不停地打零工，可女兒很爭氣，女兒讓他活得很有臉面、很有希望！
在師大門前我下了車，遞過五元錢轉(zhuǎn)身就走。他叫住了我，把錢硬塞進(jìn)我手里，慈父般輕輕地說：“順路帶你，錢不收了，省著點(diǎn)用，父母在家不容易。”
我低下頭，淚水滴落下來……
拜兒子為師
劉強(qiáng)
十一歲的兒子動輒挑剔我的不是，每寫一篇文章，他都要搶去先讀，像個小大人般發(fā)一通議論，不疼不癢，嘻嘻哈哈?？伤约旱淖魑膮s“頭不像頭，尾不像尾”，甚至連“身子”都難見。他說這叫“苗條”作文，頭小、身子細(xì)、腿長……現(xiàn)在流行這個，酷著呢！
你瞧，現(xiàn)在的小男孩出口多么張揚(yáng)、多么時尚，我們這一代人簡直不明白他們到底在想什么。
兒子的班主任姓陳，很年輕的一位女教師，每次我去接兒子都能見到她，笑臉燦若桃花。有一天，陳老師那張?zhí)一槻恢獮樯独美祥L，對我說：“劉先生，您好歹也算是個作家，怎么您兒子寫出來的作文卻‘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總是跑題走調(diào)。”我聽了有點(diǎn)尷尬，解釋說：“賣鹽的喝淡湯，泥瓦匠住草房?！标惱蠋熣f：“那您起碼不能讓您兒子在作文本上畫鬼符吧！他那作文看起來晃眼，像外星人的杰作。”
像這樣“戲謔”的話何止出自于兒子的班主任之口，親朋好友見到我，多半也調(diào)侃：“你兒子作文怎樣啊，不過有你這耍筆桿子的作家老子言傳身教，他的作文肯定是‘狗攆鴨子——呱呱叫’吧！”
真是有苦難言。說實(shí)話，我從來沒打算教兒子如何作文，他做人還沒學(xué)會呢，何談作文？再者，我那淘氣的兒子生性桀驁，從不把我的“家訓(xùn)”當(dāng)回事，喜歡自己做主，天馬行空，難管束呢。
早在他四歲時，我曾送他去學(xué)書法，結(jié)果一年下來不但字寫得還是烏龜爬，甚至連點(diǎn)橫豎撇捺都不知道怎樣搭配。妻子擔(dān)心兒子這樣下去會成問題，可等到真正上學(xué)，兒子的字忽然好了起來。問他“秘訣”，他說：“不愿意受拘束唄！那方方正正的米字格像老虎籠子，我被它關(guān)得氣都喘不過來了?！?/p>
到了四年級，兒子開始翻動我的書架，《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名著被他“啃”得身首異處七零八落，中間的插圖也長翅膀飛了，原來兒子撕去做了貼畫，這搗蛋鬼真讓人哭笑不得。不過，就算兒子沒認(rèn)真讀過一頁《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扎進(jìn)去嗅嗅書香也對他寫作文大有幫助。舉例說吧，有一篇寫春節(jié)的文章，他這樣描述：全國十多億人被迫在一天過節(jié)，那是牙膏里擠出來的快樂，不真實(shí)，還不如我給乞丐一塊錢讓他買肉包子吃，那才叫實(shí)實(shí)在在的開心呢！
去年兒子到大連借讀一年，今年又回沈陽復(fù)讀。開學(xué)沒幾天，班主任就布置了一道作文題《開學(xué)啦》讓全班同學(xué)寫。兒子在他的作文里大發(fā)牢騷：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學(xué)校還是那所學(xué)校，老師還是那位老師……就是地位改變了，我在大連是中隊委員，回沈陽卻成了老百姓。我不服氣！
粉臉桃紅的陳老師看到這篇作文臉又拉得老長，毫不客氣地對我說：“您兒子越來越出格啦，這樣下去，遲早會禍從口出?！眱鹤硬环猓妻q說：“人家崔永元叔叔實(shí)話實(shí)說能成大明星，我為什么就不能說幾句真話？”說到最后，竟然對我也批評起來：“爸，雖然您是作家，可您那些文章寫得太循規(guī)蹈矩，思想早過時了，所以您已經(jīng)不配再當(dāng)作家了?！币痪湓捯梦覛馊粲谓z。
國慶節(jié)長假，我?guī)鹤拥脚瑺柟嗟膶嬃晟蜿枛|陵參觀。一進(jìn)大門，兒子就發(fā)現(xiàn)介紹中有一字印錯了，“峻工”的“峻”應(yīng)為“竣”?！叭フ邑?fù)責(zé)人提意見！”兒子氣勢洶洶，弄得那位負(fù)責(zé)人很沒面子，說：“你這小家伙懂多少皮毛？這么多年下來也沒人說‘峻’字寫錯，就你逞能，雞蛋里挑骨頭！”兒子說：“本來就錯了嘛，不信，問我爸爸，我爸爸是作家?！边呎f邊捏了我一把。
我鼓足勇氣對那位負(fù)責(zé)人說：“‘峻工’的‘峻’字的確錯了，再不改過來，努爾哈赤臉上也無光?！必?fù)責(zé)人下意識地凝視了一陣眼前巍峨的殿堂，半天才緩過神來說：“奇怪奇怪，那么多有學(xué)問的人都沒看出來，你兒子年紀(jì)小小的還真不簡單呢！”
回家路上，路過青年公園花鳥市場，我想買一對鸚鵡獎勵兒子。兒子說：“我才不要籠子里的東西呢！”問他何故，他說了一句雖天真卻發(fā)聾振聵的話：“爸，等我老了，您才能看清我?！?/p>
這話含著太多深意需要我仔細(xì)琢磨，起碼的一點(diǎn)，兒子是不愿循規(guī)蹈矩的，他也看不慣我的循規(guī)蹈矩。這種大膽的反叛其實(shí)一直是我很欣賞的性格。
我愿拜兒子為師。
父女情深
王福明
住院時，鄰床有位老翁，年已八十有五。他子女多，白日里有女兒們來陪伴，晚上則是兒子女婿們值班。
這位老翁耳朵已背，講話不清，走路晃悠。但他偏偏是有拐杖不拄，有人扶卻推開。他的病，據(jù)他女兒統(tǒng)計幾乎是二十分鐘要上趟廁所。但他即使是正掛著藥水，也絕不讓女兒跟進(jìn)廁所一步。有一次他回頭見廁所門沒關(guān)好，又轉(zhuǎn)身走回將門關(guān)上。氣得他那已四十多歲的小女兒在門外直嚷嚷：“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這樣！真是……”“這樣”的事還“真是”不少。又如，女兒給他洗臉，是絕不讓她們的手摸他的頭的。
病房大樓的早晨總是很早的，五點(diǎn)開始護(hù)士就會來抽血、量血壓、測體溫。而我的那個病房里總還會另外多一點(diǎn)什么：“爹爹——”當(dāng)你還在迷迷糊糊時，如公雞報曉一般，一聲清脆而嗲氣十足的叫聲會把你徹底喚醒。你別以為這個又做鬼臉又扭身子，一手提包一手揮舞，簡直像是一團(tuán)火一樣撲過來的人是一個小姑娘。這是他每天一早就來送早飯的三女兒，同時也是來替換昨夜值班的丈夫或其他人的。望著已年過五十頭發(fā)斑白的三女兒，老翁也揮揮手呵呵地笑了，老翁的眼睛是亮的。
女兒們有的是叫喳喳的喜鵲，有的是靜靜流淌的溪水。大女兒有時蹲著身子為老父輕柔地洗腳，有時低著頭為老父小心地剪指甲。這時是靜悄悄的，唯有洗腳水的滴答聲和指甲刀的噼啪聲。有時她也擦一擦自己額頭上的汗。偶爾我還見她背過身去抹一抹眼睛。老翁靜靜地躺著，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父女間也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而且常釀成小小的爭吵，焦點(diǎn)是在吊瓶點(diǎn)滴的速度上?？偸窍勇乃貏e羨慕無人監(jiān)視的我，能背著護(hù)士不時地“提速”。
于是，常一邊是老人生氣不滿的唔唔聲，另一邊是女兒又哄又求的規(guī)勸聲。一切用的都是唯有他們才心領(lǐng)神會的語音和動作。女兒們最后的“撒手锏”總是一句鏗鏘有力的話：“找醫(yī)生來！”這時，他只能不再唔唔。不讓女兒陪進(jìn)廁所，是老人的勝利；不讓點(diǎn)滴加速，是女兒的勝利。對女兒，總是溫柔要多一點(diǎn)。
臺灣電視劇中有句臺詞：“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毙∨畠郝犃私衅饋恚骸鞍⊙?，我爹爹的前世情人不要太多喔！”原來她的姐妹們共有六個?？磥?，這位老翁的前世不是大款就是大官了，或者就是類似被當(dāng)今演藝界糟蹋成風(fēng)流小混混的唐伯虎。但他的今世，卻實(shí)實(shí)在在的只是一個出身農(nóng)家的普通的糕點(diǎn)師傅。他用他的一雙手支撐了十余口人的家，一個清貧而溫馨的家——清貧之家多溫馨。
據(jù)說國外有“科研成果”稱，父女間感情深是因?yàn)榕畠旱倪z傳基因有百分之八十來自父親。而這位老人的一個女兒則根據(jù)自家的生活實(shí)際直白其中原因：“我們愛父親，因?yàn)樗俏覀兗业捻斄褐?。”我想，這“頂梁柱”絕不僅僅是經(jīng)濟(jì)上的。
韓劇中有句老話：“女兒出嫁，爸爸最傷心?！备笎凼菬o言的井，這一點(diǎn)，女兒體會最深。
父親的本能
周海亮
秋日里的那個星期天，難得男人有了空閑。他帶著自己五歲的女兒，去動物園玩。
看了猴子、孔雀、狗熊、駱駝、錦雞和長頸鹿后，他們都有些累，開始往回走。經(jīng)過獅子洞的時候，女兒突然叫嚷著要看獅子。男人笑笑，說：“好?！?/p>
災(zāi)難就是這樣降臨的。
他們倚著獅子洞上方的鐵欄逗著獅子。那個位置，只能看到獅子的后背。五歲的女兒“咯咯”笑著，把腦袋探得很遠(yuǎn)。男人想提醒女兒小心，可沒等來得及張嘴，就看到女兒一頭栽了下去。父親慌忙伸手去抓，可他什么也沒抓到。
那段鐵欄桿突然斷了。女兒是抓著那段鐵欄桿掉下去的，她在空中驚恐地叫了一聲“爸爸”。后來動物園的負(fù)責(zé)人說，那幾天連綿的秋雨加快了那段陳舊的鐵欄桿斷裂的過程。
掉下去的女兒好像被摔昏了，她躺在那里，緊閉著雙眼。男人大叫：“妞妞你沒事吧，妞妞你沒事吧？”他的喊聲沒有叫醒女兒，反而驚動了獅子。獅子懶洋洋地站起來，先是看了一眼落在離它不遠(yuǎn)處的不速之客。然后，它突然興奮起來，直奔女孩而去。
周圍的人急了，有人慌忙撥打110，有人跑去找動物園的馴獸師，還有人高叫著，試圖趕開正一步一步逼近女孩的獅子……
沒有用?，F(xiàn)在獅子距離那個女孩僅剩一步之遙……
這時，男人突然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舉動。他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他正好落在女兒與獅子中間。
男人重重地摔倒，可是他馬上爬了起來。他沒有看自己的女兒，只是狠狠地盯著獅子。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人們甚至可以感覺到男人和獅子“怦怦”的心跳聲……
也許是男人的鎮(zhèn)定讓獅子不安，也許是他的樣子讓獅子恐懼，總之，在對視了幾秒鐘之后，獅子竟然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怏怏而去。
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剩下的事，就是他們靜靜地等在那兒，直到動物園來人把他們救出去。
可是，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事實(shí)上，故事才剛剛開始……
女孩突然醒了。醒后的女孩看著陌生和恐怖的一切，竟“哇”地大哭起來。于是，剛剛躺下的獅子再一次被激怒，它慢慢站起來，然后，向女孩直撲過去！
獅子的血盆大口此時距女孩的頭只剩分毫。父親看到了獅子暗紅的舌頭和閃著寒光的牙齒……
男人迅速推開自己的女兒，伸出自己的右臂，擋在獅子面前。其實(shí)這時他更像是把胳膊友好地塞到獅子嘴里。也許那時男人在想，只要獅子的嘴里咬了什么東西，那么，它就會靜下來吧？那么，它就不會繼續(xù)傷害他的女兒了吧？那么，當(dāng)它啃噬自己胳膊的時候，動物園的馴獸師們也許就會趕過來了吧？
他能夠感覺到獅子的利齒深深地扎進(jìn)他的骨頭。獅子咬著他的右臂，興奮地甩著頭，男人被拋起，然后重重地跌落。
獅子再一次盯著他的女兒。此時女孩已經(jīng)退出很遠(yuǎn)，臉色蒼白，似乎已經(jīng)嚇得忘記了哭泣。
獅子一步步緊逼過去……
男人再一次爬起來，再一次撲向獅子，再一次在獅子呼著腥氣的血盆大口距女兒僅剩分毫的時候，伸出胳膊擋在獅子面前。
這次是左臂。他的右臂已經(jīng)動彈不得。他就那樣伸出左臂，似乎要友好地再送給獅子一頓美妙的晚餐。獅子愣了一下，再一次咬住了他的胳膊，開始了瘋狂的撕咬……
……動物園的馴獸師終于趕來。他們用了兩顆麻醉彈才將獅子擊倒。
男人躺在醫(yī)院里，他兩只胳膊的肌肉都被獅子撕爛，鮮血淋漓，并且嚴(yán)重骨折。
有人問他：“那個時刻，為什么要用你的胳膊阻擋獅子？”男人認(rèn)真地想想，說：“不知道。那時由不得多想，大概只剩下本能吧，父親保護(hù)女兒的本能吧！”
是的。那時僅剩下父親的本能，而不必去細(xì)想，為女兒擋住的是一抹刺眼的陽光、一粒微小的灰塵、一輛飛馳的汽車，還是一頭兇猛的獅子。
“可是，假如動物園的人沒有及時趕到，你還將怎么辦呢？”那個人繼續(xù)問他。
“那么，我將繼續(xù)擋下去……用左腿、用右腿、用胸膛、用腦袋?！蹦腥溯p描淡寫地說。
童年追憶
金華
從小，我就是在父親的懷里長大的。我們的家在一個叫馮家灣的村子里，母親是知青，生下我沒多久就按政策返城工作了，大概一個禮拜才能回鄉(xiāng)一次，因此大部分的日子都是我和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童年里印象最深的是半夜里醒來，身邊的床空空的，我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夜里恐懼得大哭起來。然后父親回來了，他急急沖進(jìn)房間，一把把我抱在懷里。有時候我哭，父親也哭。父親是趁著我睡著了到水稻田里夾黃鱔給我吃，我說我不要吃黃鱔，我要爸爸陪我。父親抱著我默默嘆氣，家里窮，就指望著黃鱔給我補(bǔ)身體。
當(dāng)兵復(fù)員回家的父親是村里的民兵主任，聰明能干，長得也俊朗，再加上皮膚白皙，是村里男子中的翹楚。父親從來不像鄉(xiāng)下的農(nóng)夫一樣胡子拉碴、滿口粗話，尤其是對小孩子非常疼愛。我是他的一條小尾巴，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難得村里放電影，父親肩膀上扛著我，手里拎著凳子，早早地帶我去搶占有利地形。
父親養(yǎng)了一群雞，下的雞蛋都?xì)w我。父親每天都變著花樣做點(diǎn)好菜給我吃，我吃的時候他不吃，歪著頭在旁邊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他看得津津有味。如此寵愛一個女孩子，對于一貫重男輕女的鄉(xiāng)下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村里人常常對我父親說：“你家的女兒大起來是要屙珍珠的。”
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我們搬到了鎮(zhèn)上住，一家三口總算是團(tuán)圓了?？墒俏液蛬寢尶傁袷歉袅艘粚?，三個人上街走，我總是習(xí)慣地挽著父親的手臂。
因?yàn)楦赣H的勤奮和聰明，幾年的時間，他在一家鎮(zhèn)辦廠從采購員當(dāng)?shù)搅藦S長，父親的事業(yè)很成功，我們的家境也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父親無論有什么事情都要和我而不是和母親商量，大到生意小到家事，他從來不把我當(dāng)個孩子，這樣也培養(yǎng)了我能干果斷的性格。
在我二十歲那年，父親決定要造一幢房子，別人都勸他何苦，就一個女兒，嫁出去后你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他執(zhí)意要造。房子造好了，最漂亮最大的一間做了我的房間。父親難道真的不知道，女兒大了，終究是要嫁人的？
那一天終于來到了。出嫁那天，臨走時我們父女擁抱著哭得猶如生離死別。老公尷尬著臉站在一邊，好像是拆散我們父女的仇人。
如今我自己的女兒也已經(jīng)八歲了。人說，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而我從小就知道，我要對爸爸好，我是爸爸老來倚重的“兒子”。我每個節(jié)假日都回去和父母一起度過，在爸爸為我造的房子里住住。去時買點(diǎn)零食給父親吃，走時塞點(diǎn)零用錢給父親用。我和父親已然轉(zhuǎn)換了角色。
父親老了，不像年輕時那樣能干敏捷了。他現(xiàn)在全部的心思就是侍弄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看到我們回家就牽著我女兒的手領(lǐng)她去看他的那些寶貝花兒。他常常對著女兒叫我的小名，女兒笑他：“外公你又叫錯了！”父親笑著說：“外公老啦！”我想不是這樣的，父親分明在追憶我的童年。
我想，要是父親永遠(yuǎn)不老，我永遠(yuǎn)不要長大，讓父親永遠(yuǎn)牽著我軟軟的小手，我們就這樣一直相伴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我為父親開車門
黃方園
父親是三天前的一個下午來的，當(dāng)時家里沒人，他擱下背篼蹲在門口抽葉子煙。傍晚，樓上的張婆告訴我，她下樓撞見父親，以為是盲流，呵斥他走開，父親惶惶不安：“這是我兒的家呢！”我向父親求證此事時，父親正在廚房擇菜。他像犯了錯的孩子，局促地站起來，搓著雙手，目光游移，囁嚅著說：“下次，我一定穿周正一點(diǎn)。”我本是怕父親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欲安慰他一番的，豈料他不但沒有半點(diǎn)委屈和憤慨，反而以為自己丟了我的丑而深感慚愧。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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