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任何墻都擋不住心的自由

中國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4 作者:耿立 編


任何墻都擋不住心的自由

楊文豐

柏林墻,是政治墻,是反思墻。

——手記

什么是墻?

建筑學認為,墻是由磚石等砌成承架房頂或隔開內(nèi)外的建筑體,是建筑物豎直方向的主要構件,用以承重、圍護或分隔空間,還具隔熱、保溫與隔聲等功能。

墻是怎樣出現(xiàn)的?難于考證。先人“生活”在荒地野山,擋寒風,防獸襲,會想到筑墻。那時的墻,該是不太堅固,材料很原生態(tài),環(huán)保得很。

那時,那堵處女墻一筑就,就明白地宣告與空間的勢不兩立。日月遞嬗,并非盡善盡美的人性介入,使內(nèi)涵再平淡的墻,也生動豐滿起來,走向高深莫測。

比如,這墻除主防御,多與封建集權、道德倫理攀親?!熬钩?,臣事君”的封建等級觀念隱入宮墻。幾度封建王朝夕照紅的古都北京,那故宮太和殿,不但當時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連圍墻,當年也是最厚重的。

中國風水講求宅第聚氣,靠“墻”圍合。中國園林,由實而虛,宜漏宜磨,從雅尊時,入藝術佳境。游蘇州園林,我就有此等體驗,即那園林空間構成的“壺中天地”,“一拳石勝太華千尋,一勺水絕江河萬里”的意境,“內(nèi)向自省”的園林空間,恰好符合“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融匯著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美學。

《墨子》說“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四合院影壁象征男權,屏風欲隔離女眷。這墻,與中國家庭的關系,著實頗微妙。

不久前,我在挪威峽灣畔的小木屋別墅小住數(shù)日,方知道人是大可以使墻幻化的。何有此說?原來,那三角形的小木屋,由原木構筑的墻或屋頂,彼此相連,春夏秋冬,色彩都黃,墻是屋頂,屋頂亦是墻——對這屋頂,你能說不是墻嗎?夕陽越西下,連著屋子墻根的影子就拖得越長,這究竟是屋頂之影,還是墻影,你能夠區(qū)分嗎?

以我建筑門外漢觀之,古今中外的墻,歸攏起來,無非是純實體墻、半虛半實墻和純虛之墻這三類。

純實體墻是唯有物理功能的墻;半虛半實的墻又包括兩種:其一是由實寓虛的墻,如園林藝術追求的虛幻墻體,其二是依實求虛之墻,如獄墻,旨在對囚犯施予精神禁錮;純虛之墻則是精神的墻,所有的專制政治、精神煉獄,都歸入精神之墻。

任何墻,都站在特定國土上,或高或低,都含文化因素,或淡或濃,使你有了不必暴露在穹廬下大野上的可能性。

墻,不論是堅硬,還是粗糙,甚至還泛彈性,但本質(zhì)上,都封閉僵化,都有“黑箱”之嫌。

人在圍墻,陷入黑箱……

這些墻思墻想,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從藍墨水的上游汩羅江流來,而與我不久前考察的柏林墻直接相關。

假如要在全球范圍內(nèi)評選20世紀對人類世界影響最大的建筑,我有理由認為,非柏林墻莫屬。

到德國柏林的人,大都想看看柏林墻。為看柏林墻,我查閱過不少海內(nèi)外的相關資料。

德國朋友告訴我,筑柏林墻,既為阻攔東德人逃往西德,也是冷戰(zhàn)時期東西方兩股政治勢力對壘的化身。

柏林墻是在夜間筑的,一夜工夫就筑成了!

那是1961年8月13日,星期天,自午夜開始,東柏林的邊界就被軍隊和警察徹底封鎖,與西柏林接壤的東柏林街道上,所有燈光突然熄滅,無數(shù)軍車燈照亮了東西柏林邊界,數(shù)萬名東德兵士,趁夜色筑墻,僅用六小時,就在東西柏林四十三公里長的邊界并且屬東柏林的領土上,筑起了一堵長及一百五十六公里的墻。

這就是柏林墻!

從衛(wèi)星上鳥瞰,這尾瘦長曲折的“游蛇”,就是以“中國長城第二”作工程代號的柏林墻,東德的長城!

盡管柏林墻是在一夜間筑就的,卻經(jīng)過充分的“前戲”;與這個塵世上所有的政治權謀出籠前一樣,都動機詭異,試試探探,生怕不小心觸動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

最早在1961年6月15日,東德統(tǒng)一社會黨總書記、國務委員會主席烏布利希在國際記者會上宣稱:“沒有人想要建造一堵墻!”這是“墻”首次浮出水面,是為筑墻放出的探測信號。他的電話記錄顯示赫魯曉夫也有意建一堵墻,但擔心西方強烈抵制,主意搖擺。赫魯曉夫最終堅定筑墻之心,是后來感覺美國對筑墻似乎并不反對。8月12日,東德政府突然頒布修筑圍墻的指令,8月13日這柏林墻宣告筑成。

這墻,真是砌得夠快?。‖F(xiàn)在想,這墻是只配在夜間砌的。這似有些微妙,砌這墻是不太光彩的,底氣不足,只能偷偷摸摸著干。光天化日筑這墻,會遭遇圍觀,招來人民猜測,事情不透明就不值得信任。

月黑風高筑圍墻,武力焉能不上場?柏林墻就這樣造成了既成事實,強加于世。

我第一次看到柏林墻,是在柏林波茨坦廣場。

2013年7月26日,中午,柏林熾烈的陽光猶帶銅鑼般的悶響,風,染些中國式秋意。剛剛在瑞士ETH完成建筑師學業(yè)的晴川,引領著我和他母親走近波茨坦廣場的柏林墻。

第一眼,我只感覺這約百米長的殘墻,并不連續(xù),還色彩斑駁,令人詫異,感慨中,意識欲斷還連。當時想,德國人民留一段殘墻,是為自己能夠更好地省思歷史吧。德國人民不像日本政客,對齷齪歷史總是欲蓋彌彰,加以否定。

我突然舉起左手,去撫摸這歷史滄桑的墻,剛感到有些黏軟,就聽見在為我拍照的晴川大聲說:“爸爸,不要碰墻,墻臟,墻上全是口香糖!”

我不禁端詳起眼前的墻來,哦,這墻上色彩斑駁,一團團高高低低、重重疊疊、色澤泛綠的,真是口香糖。墻面,幾乎粘滿口香糖。

這被人咀嚼、被人唾棄的東西!

極像日前我在法國看過的印象派油畫表面那團團塊塊凹凸厚實的油彩。

人,出于什么動機,要將口香糖粘上柏林墻呢?還如此之多!是隨意所為,還是“別有用心”?

翌日上午,我又看了另一段柏林墻,東柏林墻。

東柏林墻長得多,連連綿綿,同樣高約四米、厚約一尺,卻已變成壁畫墻,墻上畫滿了五彩繽紛的畫。

那天的陽光同樣熱烈,還無風。我們偶爾才躲入墻根陰影,為能更好地看畫,更多時候都是站在墻以東公路的一側。這眼前的公路,按中國人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資本主義道路。

和波茨坦廣場柏林墻那邊一樣,這邊游人也不多。匆匆而過的人,對這墻,甚至表情冷漠——我頗感失望。

這段東柏林墻,墻面雖然幾乎被畫占滿,但同樣粘有口香糖,盡管粘得不算多。

這口香糖與柏林墻究竟存在何種聯(lián)系?這是否表明:民眾,對曾為重大政治象征的柏林墻,在表達鄙視?

佛說:若世界是一堵墻壁,心則是回音壁。

歷史永遠是公正的,任何聲音都會在歷史的回音壁產(chǎn)生回響,你罵它,你咒它,回過來的最后一聲永遠不是你的。

墻以什么心態(tài)待你,你就會以同樣的心態(tài)應答墻。正所謂愛出者愛返,歹往者歹來。

或許,水波動得過于自由是危險,要筑堤;風刮得太生猛,也是問題,也要筑墻。柏林墻的聳起也絕非偶然——是權力需筑這墻,精神系統(tǒng)需筑這墻,制度體制需筑這墻,還必須筑得固若金湯,密不透風……

那天看東柏林墻,我發(fā)現(xiàn),這東西德之間本來早已存在界河的,叫施普雷河,然而東德還是在己方河岸加筑了墻,于界河的水道,則置以柵欄。

看過界河,我步入“軍事隔離帶”,它設置在近乎平行的兩堵柏林墻間。這片被民間稱作“死亡地帶”,仍在散發(fā)死亡氣息,猶聞冤魂哭泣。腳踩在當年鋪地的沙子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起來相當吃力,更難于奔跑。想當年,這片死亡地帶,了無遮掩,完全敞開在槍口之下,逃亡者即使插翅也難以逃離。

當年,除東德邊防軍,除翻上墻者,百姓是看不見到這片“死亡地帶”的。人民看到的,只有面前的墻。

當年,筑出的這死亡地帶的墻,要求要能抵擋住車輛的撞擊,這,與其說是極盡防御之能事,不如說是在表達極度的恐懼,大大超乎建筑學的意義。

真可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該榮膺普利茲克建筑獎的偉大建筑啊,這柏林墻!

這墻被筑起后,對自然生態(tài)和民眾精神生態(tài)是如何施行殘殺的,還待深入省察。

墻筑就兩年后,西方一位政界大員在柏林墻前發(fā)表“我是柏林人”的演說,說出了這一句名言:“自由有許多困難,民主亦非完美,然而我們從未建造一堵墻把我們的人民關在里面,不準他們離開我們。”

這堵阻隔自由的墻,真是像一把刀,將本來相同的環(huán)境生態(tài)一刀就切出大異。粼粼水波樣的月光,被墻頭一切為二。陽光的向背,使墻東墻西從此不同涼熱。藤蘿遭攔腰斬斷,蚯蚓被攔腰壓斷,連河道的水老鼠竄行也不再自由。

這墻,形同一把鋸,將一個城市鋸成東西兩段。西柏林工作的東柏林人從此不能去上班,不少家庭從此被拆散。墻成了情人劫,那些如膠似漆的情侶,一覺夢醒就無法赴對岸與另一半擁抱,也難再隔河顧盼,再深的情懷、情緣,也唯有深藏心底。

然而,這墻,對生命再阻隔再殘害,對風雨陽光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再阻擋再阻障,也沒有辦法阻擋“千百萬人,比風更自由的思想,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比時間更漫長的愿望”(《墻》艾青)

那些向往西德自由的人,他們是不懼東德邊防軍是接過必須射殺任何試圖越墻者的命令的;他們清楚,東德政府強行頒發(fā)的《開槍射擊令》,是明確認定凡穿越圍墻者皆是罪犯、是叛徒的,是明白東德邊防軍“使用你的武器時不要猶豫,即使違反邊境禁令者是婦女和兒童”的。

他們以挖地道、潛水、利用汽車強行高速沖過檢查站等方式,越境逃亡。

1979年一個夜晚,東德有戶家庭的后院突然升起個巨大的熱氣球。氣球的吊籃內(nèi)有兩個家庭——兩對夫婦、四個孩子。

這個熱氣球飄過柏林墻上空時,目瞪口呆的東德邊防軍,還算記得開槍射擊。逃亡者操縱熱氣球一下子就上升到兩千八百米以上高空,二十八分鐘后,緊急落地。但究竟是落在東德還是西德,他們不曉得,更不敢貿(mào)然走出熱氣球,他們已經(jīng)沒有勇氣來親自揭曉自己的命運了……驚恐之中度過整整二十四小時后,遠處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揭開氣球,說出的是他們渴望已久的話:“你們自由了,這里是西德的領土?!?/p>

可是,許多逃亡者沒有他們這么幸運。

1962年8月17日,十八歲的彼得·費查在攀至圍墻頂部時被槍擊,成了攀墻被殺的第一人。當時,西柏林那邊,邊防兵馬上投出急救包,警察急忙上墻施行急救,東面卻無任何人敢伸救援之手。這一幕被西方記者攝入鏡頭,廣為傳揚,轟動冷戰(zhàn)時期。

在那冷酷的年月,攀墻危險,騎墻就更是無法想象。我想,這個世界騎墻派盛行,唯獨這墻頭除外。

當然,在水下騎墻倒還是有可能的,只是你未必還能潛到河里……

這就是政治。黑暗的政治筑墻,還使人無法安全近墻,即便光天化日……

今天,誰也不屑提當年逃離者被殺的情景了??蓱z那些死難者,連成為“標本”的機會也沒有。連一只鳥被殺死也能享受妥善處理。對于人,這卻是非正常死亡。這些人,誰都不會奢想日后會因生者的憐憫而可能恢復名義上的尊嚴,這對亡靈又有何用?他們喪失了陽間的生命,而我們?nèi)匀换钪?/p>

任何墻都擋不住心的自由。官方統(tǒng)計,筑墻后,成功逃入西柏林者仍達五千零四十三人,三千二百二十一人被逮捕,二百六十人受傷,死難者二百三十九人。

站在柏林墻前,我不禁想象,那些年月,即便這墻附近不響槍聲,民眾非要經(jīng)過墻不可時,也定然小心翼翼、心懷恐懼的。假如不想翻墻,誰都唯恐避墻不及。這堵恐怖的鼠疫墻!

我們這世界,最富魅力的還是時間,不動聲色中已改變一切。隨著時間流逝,有些人對柏林墻,是否開始容忍、認同了?對墻,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甚至不能理智辨識這墻了?果真如此,我只能說:“你,被墻奴役了!”

柏林人、德國人,果真也應驗“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聯(lián)中國古詩嗎?

離開柏林墻后,我一直在想:天下的監(jiān)獄,本質(zhì)上是否都等同于墻?

為了回答這個看似天真,實則嚴酷的問題,我考察了二戰(zhàn)期間納粹設立的“達豪集中營”。這座集中營,囚室狹窄,四壁肅立,陰森無情。誰說這監(jiān)獄不是墻?

只要是剝奪人自由的東西,都是墻!

越幾日,我又參觀了另類“柏林墻”——“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林”。這個紀念碑林由德國聯(lián)邦議院決議興建,采用前衛(wèi)派建筑師彼得·艾森曼的設計方案:方圓一萬九千平方米的土地聳起兩千七百一十一塊混凝土長方碑。這些高矮不一的碑,各自朝天伸長;火柴盒般的混凝土碑墻,不,是站立的棺材們,橫成排,豎成列,棺材間的間隙成了橫平豎直的道路,形如豆腐格。每條路都朝棺材陣中心斜滑而去,你越朝中心走,身邊的棺材越高,你就越有走向地獄的恐懼。走著走著,我猛然抬頭上望,烈日下,頭頂上的天,逼仄遙遠,成了陽光的十字架。這是帶拯救意味的陽光十字架??!當年獄墻內(nèi)那些無辜的人,與死亡毗鄰的人,如果也能看到這樣的天空,該是莫大的慰藉了吧。

順碑林外側門而下,就走入紀念碑林底部的“歐洲被害猶太人地下信息中心”。中心內(nèi)各個展廳,空氣冷寂、凝重,那些圖片信件和泛黃的史料,字字血聲聲淚,猶發(fā)出猶太人在高墻重壓下的呼號……

在展廳幽暗陰涼的燈光下,晴川為父母口譯了一封泛黃紙片上的德文信:

親愛的爸爸:

媽媽還在我的身邊。我現(xiàn)在給您寫信。關在這里的人,有的被槍殺,有的被毒死,有的被活埋,有的被燒死……我們都無望活著回家。我們馬上就要被處死了……現(xiàn)在向您告別……

這無疑是被囚的兒子寫給父親的絕筆信。

我的眼睛開始濕潤,隨即怒火中燒。

因為許多展品還表明,在當年,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居然是百分之百合法的,是被法律允許的合法行為。這可能是真實的嗎?屠殺了近六百萬無辜的猶太人,竟然是法律容許的!

我的心轉而痙攣。耳內(nèi)蜂鳴幻聽,被施了魔法的種種墻,在眼前列隊,旋轉,呼嘯,幻化……

這蒼天下不是唯法律最公平最公正最神圣嗎?可原來,法律也可化作專制者濫殺無辜的墻!

監(jiān)獄比墻已有過之而無不及。

專制的墻,禁錮思想的墻,扼殺自由的墻,使人精神和肉體萎縮的墻。

柏林墻在聳立二十八年后,終于被人民推倒了!

這一天是1989年11月9日。

柏林墻遲早是要被推倒的??疾炖鋺?zhàn)時期美蘇為首的兩大政治陣營角力對峙的“墻況”,以及東德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如果說,當時筑墻是為了鞏固政權,維護社會安定,防止資本主義侵蝕,可是,多少寒暑過去了,墻之西麗日和風、人民安居樂業(yè)、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而這墻之東卻依舊貧困落后,社會發(fā)展就像老牛拖破車。民眾都是通情達理的,從沒有要求要過更高層次的生活,然卻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都難以滿足,于是,想翻過墻去,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么?用中國老話來說,狗急了都要跳墻,何況是連生存都難以為繼的人?

經(jīng)濟基礎永遠決定上層建筑。經(jīng)濟上不去,民不聊生,社會就不安定,必然風雨飄搖,永無寧日。

難道有理由不讓民眾結束被墻奴役的歷史嗎?民眾徹底結束被奴役的最高儀式,就是推倒這墻!

民心所向,所向披靡。

然而,如此還不足于令民眾馬上風起推倒這堵墻,盡管已忍無可忍。

我想,這時的情形與臺風生成的條件真是極為相似。在那熱帶洋面,在氣溫夠高、蒸發(fā)夠熱烈、近海空氣因膨脹而密度變得夠小而處于飄飄欲升之時,誕生臺風的物質(zhì)和能量可謂已“萬事俱備”,然而此時還不可能即時生出臺風。臺風能否生成,還完全依賴于弱渦旋這一擾動因素能否突兀而起,這就像爆竹的炸響取決于是否能點燃“引信”一樣。

1987年6月12日,美國總統(tǒng)里根在演講中大聲呼吁蘇共戈爾巴喬夫“打開這道門,推倒這堵墻”。真正點燃引信的,是東德政府在放松對民眾的旅游限制后,即1989年11月9日這一天,因有位領導人誤解上頭的命令,一時竟宣布柏林墻即刻開放。

于是乎,猶如蓄水經(jīng)年的水庫大堤,突然轟然崩決,頓時激流沖天,整個德國,頓時就陷入了亢奮狀態(tài),拆毀圍墻的臺風起兮,狂云怒號。柏林墻——終于被推倒矣!

無數(shù)人明目張膽地爬上墻,還高呼“我要成為太空人”!連在場記者都說“我們迫不及待了”。

站在曾經(jīng)“輝煌”的柏林墻前,我想,這墻被推倒,充分說明了歷史的進步。民眾對進步是何等渴望??!柏林墻一被推倒,東西柏林的公路、鐵路及橋梁就迅即連接在一起,也是“迫不及待了”。

柏林墻在推倒一個多月后,倫納德·伯恩斯坦,這位世界著名的大指揮家、作曲家和鋼琴家,順應民心,以柏林墻為大舞臺,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歡樂頌》更名《自由頌》,激情澎湃地指揮東西兩德和英、法、美、蘇四國的樂隊和合唱團動情地演出,一時盛況空前。

在柏林墻附近,我見到過一個碑,是柏林人為倒墻前一天翻墻被槍殺者立的紀念碑。從碑前走過的人,均為之嘆惜……是的,逝去者無法再生,今天需要的,是對歷史的記取,得記住歷史老人的告誡。

在斑斕的畫廊下我久久徘徊。是的,曾幾何時,誰敢貿(mào)然走近這墻呢?誰敢朝墻上涂鴉呢?如今我們看墻,等于是評賞壁畫,既安全又悠閑。有一幅畫,是歡叫的和平鴿,飛上墻頭。最著名的是東德和西德兩位總理的深情擁吻畫,這個紀實作品,再現(xiàn)了1990年10月3日,在勃蘭登堡門舉行的德國統(tǒng)一的偉大歷史儀式上,兩位政治家的深情之吻,這在平時有同性戀之嫌的深吻,意味非同尋常!就在他倆擁吻的當天,中國政府隆重表態(tài):尊重德國人民的選擇,歡迎德國最終實現(xiàn)和平統(tǒng)一!

歷史是幽默的。你怎么也想不到柏林墻還會成為商品。有位叫弗爾克爾·帕夫洛夫斯的西柏林的建筑工人,買下三百米墻體,將墻磚藝術切割,制成明信片、鑰匙鏈一類飾品,居然做上了“柏林墻大老板”。

寫到這里,我不禁又想起粘在柏林墻上的那些口香糖。

這些口香糖,被人一咀嚼,就改變了境遇。

作為象征物也好,精神對應物也罷,一旦被人咀嚼,就被施加了壓力,被變形,被奴役,在失卻自己的血肉,被榨取,被逐漸淡去利用價值。這可憐的口香糖!

其實,想一想,在這個世界,所有被奴役者,不都似口香糖嗎?即使柔韌也難逃被咀嚼的命運。你被拋棄,是因為你已淡然無味,你再無利用價值。

然而,民眾又何以要將你粘上柏林墻呢?

你被粘上柏林墻,說明這墻在民眾眼里,與垃圾桶、痰盂無異。

這是問題的一面,問題的另一面,是這柏林墻,不也一樣是特殊的口香糖嗎?

你可以被人筑起,被利用,也可以被推倒;既能奴役也能被奴役,一旦再沒有利用價值,便推倒你、唾棄你……

歷史還真呈現(xiàn)太多的相似性。就在柏林墻被推倒若干年后,在東方,中國與世界的許許多多墻,也被一一推倒,門戶被敞開。

但誰敢說地球上就不出現(xiàn)新的“柏林墻”呢?……

《天涯》2014年第1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