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黍

或天涯,或咫尺 作者:王劍冰


桃黍就是高粱,原上人不說高粱,只說桃黍。

桃黍稈子高有兩米,比村子里最高的二喜還高。那時種桃黍的人多,桃黍吃著壯人,一頓飯吃兩碗桃黍米,頂半晌活。桃黍做出來的飯不像大米那樣黏,是一粒一粒的,也不是想象的那樣紅。以前聽到唱“紅米飯,南瓜湯”,以為紅米就是桃黍,其實不是,紅米還是大米的一種。但是大人們說,在那個每天沒到飯點兒肚子就咕咕叫的年代,一捧起桃黍飯就覺得噴香無比。桃黍磨的面可以蒸窩頭、貼鍋餅、熬稀飯,那顏色就是赭紅色的了?,F(xiàn)在的飯店又做起桃黍的窩頭啥的,遠不是那個味兒,不知道是種子的原因,還是土地的原因,或是感覺的原因。你問為啥不多種點小麥、谷子啥的,我告訴你,因為它們產(chǎn)量低。玉蜀黍還可以,但都比不上桃黍出糧。

桃黍長起來很快,今天去看還人把高,過了明天去,就高過人了。站高處一片的紅,甩著沉沉的頭穗子,一沉一沉的,擦著快要落下的太陽,看著都喜人。

桃黍上下都是寶,頭穗子打了米是做笤帚、炊帚的好材料。桃黍棵子可扎籬笆、搭頂棚、圍院墻、擋茅房,可以扎得密不透風,外邊人看不到里邊。最上邊的細稈你知道能干啥?那是做鍋蓋篳子的緊要東西。家家年年都會做出大大小小的鍋蓋篳子,串親戚也會帶上一個兩個,可受人待見。有做不及的,就干脆帶一小捆細白稈,加上一斤油饃,也能進去門。再往前的時光,娶媳婦嫁閨女都送這光滑白凈的鍋蓋篳子,一個人邊寫著禮單,邊吼一聲:鍋蓋篳子兩張……

做鍋蓋篳子裁下的一截一截的段兒,也有用,一劈兩半,放茅房里,刮腚眼好使得很。當然,你刮的時候不能急,急了使歪了勁兒,說不準會把腚刮出一道血口子。那細白稈還能干啥?扎叫叫油籠子嘛,那籠子有扎一棚的,有扎兩棚的,還有能耐的,可以扎三四棚,說白了,那就是個樓,集上顯能哩,有買家也是大戶人家。對了,那稈兒還有一樣好處,就是當紙風車的稈,春天里,小人兒們一個個舉著紙風車在田野里撒歡,嘴里喊著:飛機飛機向前飛!

桃黍棵子好啊,牲口吃了壯身子。用鍘刀一段段鍘碎,牲口別提多上口了,里面再加進去點兒黑豆,牲口吃著吃著就會抬起頭來看你,嘴里發(fā)出突突的聲音,眼睛里露出一種水色的光,那是感激你哩。你摸摸它的耳朵、抓抓它的頭而后走開,它在后面會發(fā)出一連串的叫聲。牲口嘛,不會說話,所有的表達也就這些了,再就是第二天好好地給你駕轅,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一點都不脫滑。有人家不舍得桃黍棵子,想著做別的用,就把玉蜀黍稈子喂牲口,牲口也吃,但是口味比起桃黍就差了。心痛牲口的跟心痛孩子一樣,寧可少扎些籬笆、少做幾個鍋蓋、少讓婆娘去集上弄幾個零花,也要讓牲口嘗嘗鮮。莊稼人哪,最親近的還是牲口。

牲口喜吃桃黍,可能是因為桃黍汁濃甘甜,小人兒們也喜歡在割下的桃黍棵子里揀來揀去,撇斷一根嘗嘗,再撇斷一根嘗嘗,有甜絲絲的感覺就一躍一躍地拿跑了,其他的小人兒也學著揀。小時的滿足很多。

其實有一種小個兒桃黍,芯兒是紅的,那樣的甜。但是產(chǎn)量低,種的人少,有的撒錯了種子,就長那種桃黍,輕輕細細的,等不到穗子擺頭,就給人喜歡沒了。人們種桃黍,還是為了生計,可不是圖過一時的嘴癮。

咱們這兒的桃黍自古就有名聲,秋熟的時候,就有人趕著大車、推著小車來,講了價就用麻袋子收去,那是做酒的,酒坊的人都說陡河的桃黍出息,造出的酒純。有人干脆就大罐子帶了釀好的酒來換,村里人也喜歡,不用跑路了。各自都似得了便宜,高興得很。有能耐的像奎五伯,就學會了自家釀酒,不過那酒味兒差多了。

桃黍就這樣被莊稼人喜歡著,被漫野地喜歡著。喜歡歸喜歡,卻很少有膽大的一個人穿過桃黍地的。當桃黍把幾百畝地都遮掩的時候,通往村子的一條條小路也就給遮掩了。兩米多高的一排排桃黍棵子,海一樣地涌,走進去,小路上看不到天,天上都是一穗穗的桃黍。磕磕撞撞,糾結(jié)著廝磨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說不大也不大說大也大,全在你的感覺。你覺得不大,那就像一場小雨;你覺得大,就大得滾雷一般。

不是事急,沒有人單個走進桃黍地里,初進去還好,你會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后悔,前后左右都是聲音,都是毛蟻,抓著你,扎著你,讓你不由得回頭四顧,讓你又不敢回頭四顧,你一定想著跑,可你快跑也不是,慢跑也不是,你跑不過那種聲音。

你想回去,都不知道走出多遠了,回去近還是前面近?當然啦,只要走上陡河大堤,就可以狠勁地喘一喘??赡悴恢滥谴蟮淘诙噙h的地方等著你。小路還不是直的,彎七扭八的,閉著眼也不行。偶爾躥過一只野兔或黃鼠狼,唰的一下,閃電一般沒影了,不是說那速度,是說那感覺,那就是在瞬間把你所有的汗毛給提起來,把心從胸窩里掏出來一般,你被那股電給接通了、電著了,電得你渾身著火,立刻就燒成了光桿兒。

你若走在其間,因為什么發(fā)出了一聲叫喊,那叫喊就會在桃黍棵子里磕磕絆絆地來回亂竄,等跑出去了,最后的一絲微聲,早被吃杯茶那鳥兒叼跑了。等到了秋收時節(jié),桃黍被整片地割倒在地,那條小路漸漸露出它的模樣,心虛的人去看,還能看到自己的魂在那路上悠悠地晃。

細心的人在割桃黍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桃黍棵子茬間,有著一叢一叢的狼或說不上是什么動物的腳印和糞便,有的地方有一片的雞毛。還有一些倒下一片、無辜地裸露著早已干枯了的剩茬,上面一攤荒草。不知是人干的事還是啥子干的事。老鼠打的地窩子也是一眼一眼的,深深地挖去,會挖出這些賊鼠盜的一粒粒的桃黍。猛不丁的,還會有一條花蛇從哪里鉆出來,跑不及的時候,被一把快鐮攔腰斬斷,頭尾還在一顫一顫地動。蛇的嘴里,一只老鼠的頭就露了出來。

有一年陡河發(fā)大水,就是從那個通河堤的小路開了口子。小路從桃黍地里蜿蜒到堤上就像一把刀戳開一個豁子,順那個豁子下到河上鋪的窄窄的石條,就到了后陡河的村子,再往北就是后張進,而后能到鎮(zhèn)上。

水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水頭子會排山倒海從西山上一涌而下,從那個豁口就漫了堤,順著那條路就像一條蚰蜒,不一時就淹了坡地,幾百畝桃黍就只露了頭地擺晃,沒多久就不見了蹤影。村子里的人都上了房,房塌了的,人也塌進去了。

那一年,誰說起來都邪乎。可大水過去,坡地里還是種桃黍,桃黍就在那片地里收成好。多少年都是。自我爺爺說起,他小的時候就記得桃黍地。

還是別走桃黍地吧。可二妞她偏偏在這一天走了進去,她不走不行啊,她是急著往家里趕,太陽快落了,繞過去也半夜了。二妞這一進去,就是我說的,后悔都來不及。二妞就遇到了那事,啥事?人們當面不說,背地里傳得可邪乎。

可惜了二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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