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女知青后來還是死了，說是宮外孕死的，這是后來人們才傳出來的。大夫找村主任要馬車，村主任不給派，牲口都是隊上的，個人家里誰也沒有馬車。李大夫就用自行車推著女知青去縣里。

大雪天，縣城離這里幾十里，推到半路就不行了，女知青讓李大夫把自己放下來，說要躺一躺，女知青就那么躺在了李大夫的懷里。李大夫坐在雪地上，懷里是漸漸咽氣的女知青。李大夫的眼淚滴在女知青的臉上，兩個人的眼淚合在一起流到女知青的脖子里。女知青的脖子一點點變硬了。女知青最后跟李大夫說，你……你是個好人，我真想給你生一個孩子，我做不到了……

女知青聲音越來越微弱，但每一個字李大夫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每一個字都真真切切地扎在李大夫的心坎上。李大夫抱著女知青發(fā)出了震天動地的哭聲。那時的雪呼啦一下子就下來了，把溝溝坎坎都下滿了，把李大夫的心坎也下滿了。

我大表姐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不停地哭。大表姐喜歡女知青，她知道女知青命苦，爸爸媽媽都是同一所大學的教授，后來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東北去了。她跟著奶奶生活，奶奶又因為是地主成分被趕到陜西的鄉(xiāng)下去了，說是地主婆不能住在城里。

16歲的女知青只好報了名，下到了我們這個村子里。女知青來的時候，先來的一個男知青很照顧她，后來那男知青不停地被隊長找茬訓斥，后來縣上修水庫，給各村派勞力，村主任就把這個男知青派走了。男知青走的時候，和女知青在一起哭了很久，男知青想帶著女知青偷跑，女知青說那樣會毀了男知青的前途。男知青家里出身很好，父親是軍隊的高干，父親來看過他的兒子，那個高干是坐吉普車來的。女知青心里什么都知道。

男知青一走，女知青就落入了村主任的手心。女知青住在一家五保戶的隔壁。那是兩間單獨的廂房，五保戶是個雙目失明的老人。院子外面沒有街門，不像我家晚上能夠把大門關上，插上門插。女知青的房子外面只有半人高的土墻，即使不走院子正門，也可以從胡同邊上翻墻進去。男知青曾經(jīng)想幫著女知青壘墻的，帶有稻草的泥剛剛抹了半個垛子，就被村主任支派走了。人們說男知青曾經(jīng)在村部對著村主任大聲責罵，被村主任叫民兵攆了出來。

不知道大雪封門的那些時光女知青是如何度過的，她都會想些什么。她不能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她是大孩子。冬天里也沒有什么活兒做，女知青就找我大表姐玩，她什么話都跟大表姐說，包括她和男知青的事情，還有她和李大夫的事情。

女知青走了，大表姐很同情李大夫，她常拉著我去李大夫住的地方看看，李大夫住在村頭的兩間草房里，街上也沒有院門。五保戶二爺爺走了幾年了，那屬于村里的房產(chǎn)。

李大夫的家里失去了往日的氣氛，早沒有了那股香氣，李大夫以為大表姐找他看病呢，可大表姐到了屋里什么也不說，只是那么愣愣地坐著，好半天了才拉著我走出來。

后來大表姐再去就不帶我了，大表姐對李大夫是真心的，她想替女知青做些什么，或者說她自己想做些什么。還沒等三妗子弄明白，就聽到了李大夫的死訊。

李大夫是跳到那口水塘里了，就是女知青圍著轉的那口水塘，李大夫把女知青救了，自己卻跳了下去。

李大夫再也不能給我打針看病了，也不想看女人的屁股了。有人說李大夫是尋女知青去了，可女知青不是被李大夫埋在荒天野地里了嗎？最后李大夫也被埋在了那里。

大表姐哭得可是個痛，一會兒哭女知青一會兒哭李大夫，她也不害怕。我們?nèi)フ宜龝r，她還在雪地里哭，雪把她的頭都落白了。后來還見到大表姐去墳頭上，大表姐給他們兩個上墳，送吃的，送寒衣。

大表姐到好大都沒有嫁人，直到三十了，才跟著一個煤礦的礦工走了。三妗子說，大表姐的心早就和女知青和李大夫埋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