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耕時節(jié)，大人小孩都下地了，大小牲口都下地了，滿地里都是鬧騰騰的熱氣，這里還有“二妞——二妞——再拿些種子過來”的聲音，有“吃飽了就好好干活，這個時候可不敢偷懶”的嗚叫牲口的聲音，牲口頭一低一低地猛干，時而還會有一頭驢子把低著的頭揚(yáng)起來“嗚哦——嗚哦——”地叫上一陣。8歲的笆斗提著吃食一呼一吸地在壟上走，邊走邊喊：“吃飯了——大——姐——”

那些聲音呼著氣，人一喘一喘呼出的氣，牲口一低一低哈出的氣，混合在一起了，這里那里都是這樣的氣，或許就構(gòu)成了那種濃重的地氣，或者說那濃重的地氣里就有這樣混合的氣。

慶爺爺說，什么都有一股氣，沒有那股氣撐著，許就要塌陷了。打仗還一鼓作氣呢，那氣就是精神，是戰(zhàn)場上的靈魂，制勝的法寶。

二嬸說，別動了胎氣。胎氣是什么？胎氣就是養(yǎng)孩子的內(nèi)氣，是胎兒在母體內(nèi)所受的精氣。胎氣不足孩子就可能出毛病，還會早產(chǎn)，所以老人總是叮囑孕婦保護(hù)胎氣。

奶奶說，這就像蒸饅頭，那就是用水汽把一團(tuán)面蒸熟的，可不是用的火也不是用的水，火和水只是為了鬧騰那股子氣。

有時我會看到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東西飄著，在地邊上呼吞兒呼吞兒地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像一個充滿氣的球，但又不像球，它不圓，不方，就是那么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一會兒合成一團(tuán)大的，一會兒又分成一堆小的，一會兒又亂得不成樣子。

遇到這種氣團(tuán)，你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能去跟前，你跑到跟前什么也看不見，有時還會把你吸進(jìn)去，你就成了那團(tuán)氣的一分子，你覺得鬧嚷嚷的，眼睛就濕乎乎的了，眼睫毛上粘的不知道是啥，就是不停地從頭上往下淌著潮潮的水樣的東西。你呼吸，那些氣就大呼小叫地進(jìn)到你的肚里，而后又大呼小叫地出來，進(jìn)到肚里你覺得就是一團(tuán)氣，呼出來時還是一團(tuán)氣。我那個早晨就是這么感覺的。

人們說，山嵐就是山上呼出的氣，那些山嵐是怎么形成的？就是那些張著口的洞里呼出的，一個個山洼洼里都是這樣的氣，多了就成了云氣，所以山上的云氣多。

西頭的四奶，兒子在省城做了好大的官，她老六十大壽那年，兒子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走的時候黑亮亮的轎子車來接，一村的人都出來看，四奶眼睛笑得成了一道縫?？勺×瞬坏桨肽晁哪叹突貋砹?，說什么再也不去，村里的人問，城里咋樣？四奶說，擠，到處都擠，擠得不接地氣，喘。

四奶就還在她那座老屋里住，也不讓兒子翻蓋，說會把氣翻沒了。四奶早起會先把雞仔撒開，讓它們嘰嘰咯咯四野里撒歡，而后走到原上，遮著眼望遠(yuǎn)處剛起的太陽。

四奶已經(jīng)活得很像樣子了，但她還是那么活著，她就像一個榆木疙瘩，堆在黃黃的一堆土邊，很多人以為這棵樹已經(jīng)死了，但它的上邊，還開著幾枝子白色的小花。四奶的兒子后來從城里回來了，他是以一個骨灰盒的形式回來的，他沒有活過四奶。四奶對著兒子說，回來就好，家里的土埋人。

四奶活到了90歲，死后就葬在了村頭那片黃土里。四奶說，中了，活夠了，還要活多大？該入土了。四奶是在絮絮叨叨中走的，四奶走得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