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dāng)一個社交達人

行走在民國1 作者:代小無 著


一,瀟灑闖進文化圈(文化圈的道道)

跟著和尚喝花酒

上海灘的堂子

民國年間,您若是去了十里洋場上海灘,一定要到風(fēng)月場見識一番。彼時上海的煙花柳巷,基本等同于現(xiàn)在的各種“會所”,談生意、干革命、講斤頭(黑社會講和),主角們大多都是邊吃花酒邊聽曲,談笑間把事情辦了。

蔣介石的結(jié)拜大哥、上海滬軍府都督陳其美,在青幫中的輩分是黃金榮的師叔、杜月笙的師爺。陳為人仗義豪爽,即便素不相識,也熱心相待,最好的招待方式就是吃花酒。同盟會員張奚若回憶,辛亥革命前,他在上?!扒搴头烩閯e墅”拜訪陳其美:“第一次,彼此就躺在姑娘屋里的床上交頭接耳地說話。姑娘當(dāng)然避開了,老媽子總不時進來倒茶拿瓜子。這是我第一次進堂子,此后還在那里吃過幾次酒,也是陳其美請的?!毙梁ズ?,上海的《民立報》諷刺:“上海楊梅都督陳某,連取小妾四人;進出必坐極華美極昂貴之汽車;身居都督,成群結(jié)黨,花天酒地,置軍務(wù)于高閣。”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連干革命的都督都熱衷,其他人自不必說了。如果您在民國初年去上海灘逛堂子,大可報上陳的名號,那樣就會以低廉的價格,能得到至尊的服務(wù)。不過這陳其美在上海灘沒快活幾年,二次革命的時候,被袁世凱派人給刺殺了,蔣介石當(dāng)時是哭了個半死。

也許您會問,陳其美死了,咱再去逛堂子,報誰的名號呢?黃金榮?杜月笙?

行是行,但黃跟杜畢竟是流氓出身,屬于上流社會看不起的“白相人”(舊上海對混混的稱呼),且黃金榮跟杜月笙發(fā)跡,也是二三十年代的事兒,您要是在民初說這兩個人,估計吃不開。

有沒有誰既能吃的開,又有幾分面子的呢?

當(dāng)然有,花和尚蘇曼殊。

您只要說是花和尚的朋友,估計姐兒們的眼睛都會笑沒了。為啥?因為和尚夠四海(出手闊綽),隔三岔五就會在某高檔酒樓辦群芳宴,請各路嘉賓。有文人記載:蘇曼殊腰纏甚富,任意揮霍。到上海后,常常出入“江南春”、“海國春”、“一家春”等名餐館、妓院,叫局吃花酒;……曼殊在上海,宴必致多客,一人所識無多,必托友人輾轉(zhuǎn)相邀。問其故,則曰:“客少,不歡也?!笨椭羷t開宴,宴畢即散,不通姓名,亦不言謝,人皆訝之。

蘇曼殊是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革命史上的怪人,他的朋友圈子很大,多數(shù)是腕兒,如孫中山、陳其美、黃興、宋教仁、章太炎、廖仲愷、陳獨秀、蔣介石、章士釗、于右任、魯迅等等。另外,他是半個日本人。中日混血,為父親的日本小妾所出,自幼便離開父母,在祖屋長大。因飽受欺凌不堪忍受而出家,又偷吃鴿肉,被逐出師門,此后便以和尚自稱。稍長,游學(xué)日本認母,數(shù)年,精詩詞音律、擅梵文佛理,熱衷宣傳革命,儼然一代怪才。

民國初建,不少人興高采烈跑官求官,蘇曼殊很氣憤,認為“這種人有什么用?僅僅只能擔(dān)狗糞,洗廁所罷了?!睂O中山當(dāng)了臨時大總統(tǒng),請他出來擔(dān)任秘書,他堅辭,說自己只想與朋友“痛飲十日,有吃就行”,孫中山大笑“曼殊率真”。

因為跟滬軍都督陳其美交情匪淺,蘇和尚經(jīng)常得到陳氏大筆饋贈。有了錢,這和尚自然就不守清規(guī)戒律,住在上海高等旅店滄州別墅,此處鄰近靜安寺,綠槐夾道,環(huán)境清幽。這還不算,還經(jīng)常叫來一些美女相陪,滿室春光。

民國初年,陳其美常去看望蘇和尚,通常見高朋滿座,美女如云,和尚與校書們詩詞唱和,便艷羨不已。蘇和尚不交權(quán)貴,對陳也不怎親昵,陳卻笑而對他說:“和尚在風(fēng)塵中生活,不可令床頭金盡。”遂贈金若干。

蘇曼殊很迷戀吃花酒,只要有點錢,就呼三喝四,邀請朋友到某處吃酒,并“叫局”邀佳人坐陪。舊上海的高等校書(有文學(xué)素質(zhì)的妓女之雅稱)日常生活很豐富,若是每天在堂子里打麻將,沒人叫局,會很沒面子。上海報界前輩包天笑曾回憶說:“上海在這個時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時代,商業(yè)是吃花酒,宴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謀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其他為所愛的人而捧場的,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吃花酒而在甚么西菜館、中菜館請客,也要‘叫局’,所謂叫局者就是名妓侑酒的通稱?!?/p>

那么,如何才能叫局,和尚又是怎么叫局的呢?

召喚校書到堂子以外的場合,稱為“叫局”。比如說您頗有盛名,在某酒店請客,想叫幾個校書作陪,只需差遣酒店小廝,拿幾張紅色的“局票”來,寫上某堂子佳麗的名字,以及您的落款,讓小廝快點送去便可。任何消遣場所都備不同堂子的局票,也有專門送局票的人——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半大的毛孩子,擅長跑腿。

校書應(yīng)召前往,稱“出局”或“出堂差”,名氣大的校書,通常還有小丫頭或者老媽子跟著。對舊上海的高等校書來說,主要任務(wù)就是應(yīng)召出局,陪伴男人們吃喝打牌。每日從中午開始安排一天的流程,有時候應(yīng)付完堂差,起碼要到半夜了。

一張局票的背后,往往是一系列的生意。首先,送局票的小廝要收幾個銅板的跑腿費,這玩意不入賬,您隨手打賞便可。另外,開出局票的飯店或者賭場,會將當(dāng)天何人何時叫誰出局記清楚,到了月底,會派人到堂子里收取一定的“車馬費”,大約一局70個銅板,相當(dāng)于代買車票的手續(xù)費。堂子里也會有明細賬,屆時一一核對,以免將別的堂子的人算到了自家身上。

在民國初年,上海灘級別高一點的堂子,叫做“長三”,其校書的局資為3元,“長三”也可代指高等校書。到了20世紀20年代,競爭比較激烈了,長三出局跌到2元,繼而又跌至1元,這一塊錢中,校書“必須付給仆人10分,給為她操弦伴奏的10分,給妓院5分茶水費”。比“長三”稍弱的,稱為“幺二”,出局收兩元,幺二一直不落價,故有“濫污長三板幺二”之說。

民國年間,有位八卦文人仔細考究了一番,認為“出局”或“出堂差”,原指宋朝官員出公差,不想被煙花柳巷拿來套用了。有趣的是,民國年間高等校書乘轎子出堂差,經(jīng)常有丫鬟提燈籠相隨,燈上赫然寫著“公務(wù)”,有人在報紙上發(fā)文批評:……粘著四個紅字,大書特書曰“公務(wù)正堂”,按清代官制,起碼七品知縣,才可稱一聲正堂。典史和縣丞,只稱左右兩堂。……妓女竟敢僭稱正堂,不但咄咄怪事,而且膽大妄為。況出堂唱和上書場,都是淫業(yè)一類,如稱淫務(wù),還算合理。她們偏不稱淫務(wù)而稱“公務(wù)”,又為名實不符。豈妓女賣淫,也是一種正當(dāng)?shù)墓珓?wù)嗎?……

批評歸批評,花酒還是要吃,您要是在上海灘呆上幾個月都沒人請一次,那就證明人緣差。蘇曼殊喜歡大宴賓客,陳獨秀、包天笑等人都被他請過。他只叫“長三”,落款總是“和尚”,也是上海局牌中的一絕。他花錢如流水,海灘高等堂子都知道有個和尚出手闊綽,他對美女們彬彬有禮,姐兒們都喜歡出他的局。

“做花頭”的規(guī)矩

如果您腰纏萬貫,能隨便請別人吃花酒,是不是也能自己大大咧咧叫局呢?

當(dāng)然不能。

堂子有堂子的規(guī)矩,作為上流人士,您絕對不能土豪做派,在上海灘一擲千金的主兒多了去,大家都得講游戲規(guī)則不是?您想點素不相識的校書,最好由常客介紹,在局票上寫明是代那位熟客叫局。等對方來了之后,熟客可以介紹她“轉(zhuǎn)局”坐在您的身邊。

蘇曼殊喜歡吃花酒,也喜歡替人家“叫局”,據(jù)包天笑記載,蘇曼殊曾給鴛鴦蝴蝶派的高手畢倚虹叫過一局。某日,一群文人相會,到場的人都有熟悉的局可叫,只有畢倚虹沒。蘇便道:“我昨天在惜春老四家,見一女娃兒,頗嬌憨活潑,可取材也?!庇腥私釉挘骸昂蜕姓ㄑ鄄?,必?zé)o錯誤,何妨叫來一看?!被ü{飛去,不到半小時,人就來了,誰料和尚不經(jīng)意推薦的這個女子,竟支配了畢倚虹半生的命運,下文詳敘。

若是您第一次跟某校書相處,叫做“打樣局”,打樣局“猶之商店中參觀貨場”,不可造次,這樣才能贏得芳心。民國年間有報紙刊文指導(dǎo)“如在報上見其緋聞,而叫打樣堂差者,切不可舉其隱秘相詢,以免惹其心中不快,而冷淡你?!薄安豢商爬耍悦饴冻鰳O相”?!按驑泳帧钡臅r候,不可貪多,即便您有錢,也顯得您花心,會給校書們笑話,被說成“垃圾馬車”,這樣一來,人家就不會專心應(yīng)酬,覺得掉價。也就是說,即便有錢,咱也不能像個土包子。打樣之后,您下次就能以自己的名分叫局了,但最好固定只叫一人,時間一長,關(guān)系就密切了。

為什么蘇和尚能在徜徉煙花之地呢?就是因為他懂得校書們的心思,同為天涯淪落人,他對眾校書從無褻玩之意,為她們賦詩,為她們作畫,為她們排遣身世沉淪的傷感——最重要的是,他還肯砸錢為校書們爭面子。

有人統(tǒng)計蘇曼殊的殘賬,發(fā)現(xiàn)用于“青樓楚館”的開支多達1877元,而當(dāng)時女仆月工資僅1元。曾有朋友在青樓大聲批評蘇曼殊“你是和尚,和尚本應(yīng)戒欲,你怎么能夠這樣動凡心呢?”蘇曼殊笑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動了凡心?”

叫局的花銷其實并不大,蘇曼殊不僅僅喜歡叫局,更喜歡“做花頭”,那就相當(dāng)燒錢了。

“花頭”是一種記賬單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相當(dāng)于大洋12元,折合現(xiàn)在的物價,擴大三百倍,大約三千六七百元。

“做花頭”有幾種方式,第一種方式稱為“擺花酒”:找個由頭,為某校書慶祝生日,或者故意給某校書長臉,在堂子里辦宴席,每桌正式8人,一桌子花酒稱為一個“花頭”?!白龌^”要支付固定的酒菜錢,外加給琴師、傭人的犒賞,合計下來也得十三四個大洋,如果酒水喝多了,賬單數(shù)字過大,做東的也會讓客人出一點。第二種是在堂子里請客“碰和”,也就是打麻將,通常是先上酒席再打麻將,每人都有美女相陪,高檔水果茶葉奉上,打一圈麻將也算一個“花頭”。

如果您辦了五桌花酒,一次就能花掉六七十大洋,折合多少錢呢?大約相當(dāng)于如今兩萬。不過購買力這玩意兒也不好折算,按照當(dāng)時黃包車夫的收入水平,每月只有三五個大洋,您請一次客,夠他們忙活一年了。故時人感嘆“在妓家吃一席酒,可救窮人半年糧?!?/p>

每逢立春或者冬至,以及某位校書的生日,長三都會請熟客幫忙“做花頭”。此時如果某校書沒人捧,那就會很丟面子。蘇曼殊每次不等人家開口相求,便主動來了,而且每次都擺好幾桌,倍給面子,自然能得到校書們的格外垂愛。

民國時沒有手機,請人赴宴往往要前幾天就通知,可蘇曼殊不一樣,他興致一高,直接拿堂子里的銅牌給黃包車夫去接人。銅牌上都刻有不同的花紋,如桃、杏、荷花等等,稱為“轎飯票”,在市面上能兌錢,堂子也會回收。

但凡是男人,估計都不會謝絕這種宴席。某文人記載受邀后的遭遇:客人到后,侍應(yīng)擺好臺面,然后高叫“篩酒”,這是叫各房校書入席陪客。等客人入席舉杯之際,侍者又叫“起炒”,聲音略遜于前面那聲“篩酒”。先上小吃,繼上大菜,最后是米飯或稀飯。上主菜的時候,校書一個個地唱曲,樂師在一旁吹奏、操弦、擊鼓伴奏。接著是校書抱著琵琶自彈自唱。席間,侍者都在叫“添酒”,客人喝糊涂了,若是生客,堂倌就上兌了水的酒……

做花頭愉人悅己,且看一段民國年間的文字:做花頭,為客人冶游妓院中的一出重頭戲,亦是狎客顯出面子的時候?!册蚩驮诩思易龌^的那天,最受妓家的奉承,一呼百應(yīng),應(yīng)酬周到,猶其余事。徵花作伴,歌曲娛客,聲達戶外。左擁右抱,可得享盡艷福。酒后席散,得逢機會,還可挾其所好的妓女,隨其月圓的好夢。所以游其地者,常忘白駒的易過,做主人的開心愉快,自可不言而知了。

奇怪的是,花和尚蘇曼殊喜歡逛青樓,閱人無數(shù),卻一直守身如玉,不破佛門戒規(guī)。朋友們說:“曼殊出入酒肆花樓,其意不在花,也不在酒,不過湊湊熱鬧而已?!彼钕矏鄱诸H多往來的青樓女子有素貞、桐花館、花雪南等數(shù)人。

素貞是當(dāng)時上海的著名校書,蘇曼殊的有她的照片多幅,時常將其掛于四壁,默默欣賞。

花雪南性柔曼、寡言語,待人落落大方,兼姿容美麗,氣質(zhì)清高,因而蘇曼殊戲呼之為“溫暾水”,意即暖而不熱。蘇曼殊與花雪南同居一室,共衾共枕,而終不動性欲?;ㄑ┠虾芷婀?,蘇曼殊卻說:“愛情者,靈魂之空氣也。靈魂得愛情而永在,無異軀體恃空氣而生存。……性欲,愛情之極也。吾等互愛而不及亂,庶能永守此情,雖遠隔關(guān)山,其情不渝。……我不欲圖肉體之快樂,而傷精神之愛也。故如是,愿卿與我共守之?!?/p>

據(jù)說花雪南曾對曼殊動心,想贖身做其妾室,在民國年間,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蘇曼殊卻認為,與其結(jié)為百事可哀的夫妻,倒不如相忘于江湖,留回憶無限。他這種欲行不得,欲罷不能的彷徨情緒,在一首七律詩中做了表達: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泠終古即天涯。搗蓮煮麝春情斷,轉(zhuǎn)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卷抱秋花。傷心怕向妝臺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傳說錢塘名妓蘇小小曾坐油壁車與戀人相會,死后葬于杭州西湖西泠橋畔。蘇曼殊以蘇小小喻花雪南,問,你的油壁車停在什么地方了呢?我倆終會天涯夢斷,西泠終古,然而戀情難斷,猶如蓮雖搗爛而絲不斷,麝已煮沸而香不滅……

還別說蘇曼殊精神境界,就這才情,也夠讓一般人自覺形穢。

民國肇始,北洋當(dāng)?shù)?,政治依舊腐敗,孫中山極力奔走要“打倒軍閥”,蘇曼殊對前途極為悲觀,終日逛妓院、喝花酒,收到稿費便呼朋喚友,千金用若泥沙。只是他飲食無度,腸胃又不好,是醫(yī)院??汀?918年5月,時年35歲的蘇曼殊在病榻上完成了他傳世的最后一部愛情作品《非夢記》,留一句:“但念東島老母,一切有情,都無掛礙”,隨即去世。

和尚走后,除了幾只粗陋的箱子和一些胭脂香囊,竟一無所有,其身后事也是由汪精衛(wèi)等人料理。設(shè)靈堂的時候,許多校書頭戴百花前來吊唁,個個顏色悲戚;蘇曼殊去世6年后,孫中山先生出資千金,將其遺骨遷葬于杭州西湖孤山,與名妓蘇小小朝夕相伴,民國一代妙僧,便以如此的姿勢走入了歷史。

留學(xué)日本,玩轉(zhuǎn)東京

要學(xué)就學(xué)東京腔

民國初年的留日學(xué)生中,就文學(xué)界而言,有三大奇才,一是魯迅,本來學(xué)醫(yī),后轉(zhuǎn)向行文,直視“中國人麻痹的靈魂”;其次是郭沫若,以“肆意汪洋的激情”開一代詩風(fēng);最后一個則是郁達夫了,他從另一個角度深刻地剖析自己,對“新式青年”的內(nèi)心作了大膽的暴露:既然有“性的苦悶”,又有對“國家衰敗”的苦悶。也許正因為郁達夫?qū)⑦@種苦悶寫得細膩而透徹,故而“郁氏苦悶”成了一代青年的心結(jié)。到了21世紀,網(wǎng)絡(luò)上都流行著這樣一個詞兒:郁悶。

且不論郁達夫一生如何傳奇,單提他在日本玩轉(zhuǎn)東京的事兒。

在清末民初,追求進步的青年都喜歡往日本跑。日本與中國同屬于亞洲國家,深受儒學(xué)影響,但自從日本明治維新后,國力蒸蒸日上,甚至能與歐美列強抗衡。中國的青年們期望為了救國,故而紛紛求學(xué)東瀛。

如果您想在民國時出人頭地,最好先留學(xué)日本。哪怕只是混幾年,認識一些同學(xué)朋友,一生都夠用了。

在李大釗、魯迅、郭沫若等一群猶如奔騰駿馬般的留學(xué)生當(dāng)中,瘦弱的郁達夫,顯得很不起眼。郁達夫很不幸,少年喪父,自幼多病,母親陸氏由此十分溺愛。他七歲還不曾斷奶,造成了極端的戀母情節(jié)以及懦弱的性格。據(jù)其朋友記載,“一直到七歲上學(xué),每天早晨,小同學(xué)上門去約他同行的時候,他還要讓同學(xué)們等一等,到母親身邊吸幾口奶才肯去私塾,后來實在被同學(xué)們恥笑不過才自動斷了奶”。

郁達夫到日本的時候,剛滿十七歲。那是民國二年(1913年)9月,年長郁達夫12歲的大哥郁華(字曼陀,早年考取浙江省首批官費留學(xué)生,就讀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師范科,繼入法政大學(xué)專修法律)回國,被政府聘到到京師審判廳任職,上任之前,郁華要公費到日本考察學(xué)習(xí)司法一年,就帶上了弟弟。

跟著大哥和嫂子,郁達夫到了東京,正式開始了他的留日生涯。

在日本生存,必須得學(xué)會日語。日語好掌握么?說法各異。不過有位大神級的人物梁啟超,維新失敗后逃到東京,一個星期就能用日語寫文章了。

郁達夫初到日本,覺得一切都很新鮮,不免這里逛逛那里瞧瞧。一天下午,他和嫂夫人離開旅館出來閑逛,想起要回寓所時早已辨不清方向。因為不會日語,連路都沒有辦法問。比比劃劃磕磕絆絆走了不少冤枉路,天黑才回到家。

經(jīng)過這一場虛驚,郁達夫就下定決心,要在短期內(nèi)盡快攻克日語。才子一般不認真,認真就不一般,學(xué)就學(xué)東京腔!

民國時親日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兒,但要與敵人斗智斗勇不落下風(fēng),就得深入其內(nèi)部,不僅要能掌握他們的語言,更要能摸透其習(xí)性。東京腔對普通日本人的殺傷力,就猶如當(dāng)今操著京片子操剛到北京的外地人的大爺,備有優(yōu)越感。

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曾在東京跟日本政府打官司,用一口流利的東京腔罵得鬼子們干瞪眼。那是1908年10月,日本政府以“擾亂治安”之名將同盟會機關(guān)報《民報》封禁。主編章太炎相當(dāng)氣憤,到地方裁判廳起訴日本政府,當(dāng)庭大吼:“言論、出版自由,文明國法律皆然,貴國亦然,吾何罪?吾言革命,吾本國不諱革命,湯武革命,應(yīng)乎天而順乎人,吾國圣人之言也。故吾國法律,造反有罪,革命無罪,吾何罪?”日本人辯不過他,以“咆哮公堂”最將其關(guān)了起來,后來還是魯迅等學(xué)生湊錢才將其贖回。

章太炎是大師,郁達夫是才子,都有語言天分。民國時,留學(xué)并不難,只要您家里有點底子,全世界都能去。沒錢?那就選日本,自己努力吧。

當(dāng)時留學(xué)日本有優(yōu)惠政策,根據(jù)中日協(xié)定,有五所學(xué)??梢宰灾髡惺罩袊墓儋M留學(xué)生。也就是說,您如果考上這五所學(xué)校中的任何一所,您在日本的一切費用,中華民國政府都會給您報銷了。蔣志清同學(xué)(蔣介石)就曾考取東京振武軍校,屬于官費,資質(zhì)還不錯。可惜他未等到畢業(yè)就回到國內(nèi)奔前程,成了個半吊子,故而國民黨將領(lǐng)諷刺他“最多只能指揮一個團”。

官費留學(xué)生頗有誘惑力,但是很難考。郁達夫剛到日本的時候,距翌年考試時間只有9個多月了,此刻的郁達夫?qū)θ照Z基本是一竅不通。

如果現(xiàn)在給您9個月,毫無英語根基的您,能保證自己考上托?;蛘哐潘济矗?/p>

不能?可以參考一下郁達夫是如何成為“學(xué)霸”的。

從這年11月起,他每天白天到補習(xí)學(xué)校學(xué)中小學(xué)課程,晚上再進夜校練習(xí)口語。為了保證學(xué)習(xí)時間,他制定嚴苛的的生活起居時間表,從早上5點到晚上12點,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郁達夫這一段時期的學(xué)習(xí)非常緊張,有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早上嚼著面包上路,午餐和晚餐就從牛奶店里買些干點充饑。臨考前的三個月,他更是抓緊復(fù)習(xí),經(jīng)常從晚上學(xué)到次日清晨5點,直到聽見附近兵工廠放夜工的汽笛才去休息。

經(jīng)過努力,郁達夫如期參加了1914年7月東京第一高等學(xué)校的暑期招生考試,如愿上榜。此后,郁在東京九年,基本靠著拿政府補貼或者獎學(xué)金為生,他練就了一口正宗的“貴族東京腔”,以至于許多日本人都當(dāng)他是皇室子弟。

1936年中日矛盾日益明顯,回國后的郁達夫受福建省主席陳儀之請前往福州,擔(dān)任參議。那時候陳儀急于找一位特殊人才,此人必須精通日語,足以應(yīng)付日本政客、浪人,郁達夫再合適不過。

走馬上任后,郁達夫沒正兒八經(jīng)上過班,成天不是游玩就是喝酒,陳儀知道他名士習(xí)氣重,不怎么介意。凡有日本人前來挑釁,郁達夫都能輕描淡寫將對方擋了回去,甚至往往唬得對方一愣一愣。這年11月中旬,郁達夫到東京參加一個文學(xué)交流會,日本靜岡大學(xué)教授高杉一郎前去拜訪,一番交談,郁達夫幾乎將對方給侃暈了,高杉相當(dāng)驚訝,稱“郁對日本文壇認識之深,并作很中肯而充滿善意的批評”,連素來瞧不起人的郭沫若都覺得酸酸的“達夫所受的是中等優(yōu)待”。

學(xué)好“東京腔”很有用處,不僅在民國,而今亦然。

只是活在民國也很無奈,即便精通日本者如郁達夫,也難免深受其害。

二戰(zhàn)時,郁達夫避禍南洋蘇門答臘的小鎮(zhèn)巴東,隱姓埋名開了家酒店。日本人打到這里,用刺刀逼著當(dāng)?shù)鼐用駧罚赏林鴤兏韭牪欢?,只有挨打的份,小孩子們則嚇得哇哇大哭。郁達夫?qū)嵲诳床贿^,淡淡用日語道:“別動輒拿刺刀出來晃,如此魯莽,有損武士尊嚴?!睅讉€鬼子一聽這地道貴族口音,還以為遇到了哪路神仙,頓時雷劈了般,不由自主立正行了個軍禮,異口同聲老老實實點頭回答:“嗨!”可悲的是,正是因為這一句日語,郁達夫身份暴露,后來慘死在日本人的手里。

嫖日妓也是愛國

在日本的時候,郁達夫的心理生理逐漸成熟,便對女性關(guān)注便多了起來。在他的自傳里寫道:“兩性解放的新時代,早就在東京的上流社會——尤其是智識階級,學(xué)生群眾——里到來了。當(dāng)時的名女優(yōu)像衣川孔雀、森川律子輩的妖艷的照相,化裝之前的半裸體的照相,婦女畫報上的淑女名姝的記載,東京聞人的姬妾的艷聞等等,凡足以挑動青年心理的一切對象與事件。”就是說,他不僅動情,而且動性了,讓他更為難堪的是:“在日本,我早就覺悟到了今后中國的命運。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與欺凌,感覺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p>

很容易推測出來,他是看上某日本女子了,但覺得自己國家太弱,自己不敢追求。青春的躁動和弱國子民的屈辱交織在一起,咬噬著他敏感的心靈。本來就早熟的眼光總是舍不得離開女性柔美的身段,而且對異國女郎“白皙的身形”有一種異樣的迷戀。

有一次,他沖動之下,在公園跟兩個肌膚賽雪的日本女生搭訕。本來談得十分融洽,不料一個女生的父親走過來問郁達夫:“你是支那人吧,日語講得不錯!”老鬼子眼光犀利,郁達夫臉都紅了,承認道:“是的,您說的不錯?!眰z美女很驚訝:“什么?支那人!”“我們還以為閣下是京都人!”語氣中含有明顯的鄙視。

魯迅先生在日本留學(xué)時尚是清末,受日本人的歧視更甚,但魯迅萌發(fā)出的是“救國救民”的思想,終成一代文豪。郁達夫達不到魯迅的高度,只是渴望與異性交流,在一種歧視壓抑的環(huán)境中,他多次到東京的紅燈區(qū)旁彷徨,內(nèi)心充滿痛苦:進去?還是不進去,這是個問題。其代表作《沉淪》中有一個經(jīng)典的細節(jié),主人公躲在門外偷窺房東女兒洗澡:“那雪樣的乳峰,肥白的大腿,全身的曲線……”估計是他實際生活的寫照,即便沒偷看,也在心理意淫了多次。

借著一次酩酊大醉,他在一個肥壯的日本妓女身上失去了童貞,他在自傳《雪夜》中寫道了自己的嫖妓事件:

……

因為二十歲的青春,正在我的體內(nèi)發(fā)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是在這一年的寒假考考了之后,關(guān)西的一帶,接連下了兩天大雪。我一個人住在被厚雪封鎖住的鄉(xiāng)間,覺得怎么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還在飛舞著的午后,踏上了東海道線開往東京去的客車?!?/p>

日本的妓館,本來是到處都有的;但一則因為怕被熟人的看見,再則慮有病毒的糾纏,所以我一直到這時候為止,終于只在想象里冒險,不敢輕易的上場去試一試過。這時候可不同了,人地既極生疏,時間又到了夜半;幾陣寒風(fēng)和一天雪片,把我那已經(jīng)喝了幾瓶酒后的熱血,更激高了許多度數(shù)。

踏出車站,跳上人力車座,我把圍巾向臉上一包,就放大了喉嚨叫車夫直拉我到妓廓的高樓上去。

受了龜兒鴇母的一陣歡迎,選定了一個肥白高壯的花魁賣婦,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飲之余,我競把我的童貞破了。第二天中午醒來,在錦被里伸手觸著了那一個溫軟的肉體,更模糊想起了前一晚的癡亂的狂態(tài),我正如在大熱的伏天,當(dāng)頭被潑上了一身冰水。那個無智的少女,還是袒露著全身,朝天酣睡在那里;窗外面的大雪晴了,陽光返射的結(jié)果,照得那一間八席大的房間,分外的晶明爽朗。我看看玻璃窗外的半角晴天,看看枕頭邊上那些散亂著的粉紅櫻紙,競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兩條眼淚。

“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遠志,我的對國家所抱負的熱情,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還有些什么呢?”

心里一降晦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陣熱淚;披上了妓館里的組袍,斜靠起了上半身的身體,這樣的悔著呆著,一邊也不斷的暗泣著,我真不知坐盡了多少的時間;直到那位女郎醒來,陪我去洗了澡回來,又喝了幾杯熱酒之后,方才回復(fù)了平時的心狀。

……

從文中可以得知,郁達夫操著流利的東京腔,拿著豐厚的獎學(xué)金,喝著爽口的清酒,睡了肥白的日本妞,醒來居然大哭了一場。

不可否認,郁達夫是愛國的。性格懦弱的他不可能像魯迅、郭沫若那般斗志昂揚,只能自怨自憐。沒有正常的渠道發(fā)泄欲望,他就覺得自己的不幸都是因國家貧弱而造成的。有時悲憤壓抑不過,就找日本妓女發(fā)泄;事情一過,又讓他陷入了深深的恥辱之中。哀憐—悲憤—宣泄—恥辱,在他身上成了循環(huán),由此也更加深了他的病態(tài)心里。

在解不開心結(jié)的絕望中,他甚至找出非?;奶频睦碛蓙硖孀约洪_脫:他把發(fā)泄在日本女人身上的欲望,看成是對日本人的復(fù)仇!其脆弱壓抑的靈魂居然從買春的生涯里,體驗到一種弱國報復(fù)強國的愛國快感,這也是一種典型的“郁達夫式愛國”。即便在日本女人身上橫沖直撞的時候,他也在心理狂呼:“祖國啊,快強大起來吧,快強大起來吧!”

如果您不理解郁達夫的愛國情懷,不妨再看看影視劇中民國年間的另外一件事。電視劇《哈兒軍長》中有這樣一個橋斷:某俄羅斯人在中國妓院折磨了一位年輕的姑娘,被土匪出身的國軍軍長樊哈兒撞到了。樊哈兒氣憤不過,問老鴇有沒有俄羅斯妞,老鴇說有,哈兒就出了錢叫了一個,拖到房里狠狠折騰了一夜,并讓那俄國毛子在房外聽著。翌日,哈兒疲憊不堪,對屬下說,愛國也不容易。

哈兒師長的“愛國”,本質(zhì)上跟郁達夫的“愛國”一樣,基本能如此慨括:洋人不把咱們中國人當(dāng)人,咱們也不把他們的人當(dāng)人!

當(dāng)然,這種方式的“愛國”,既浪費金錢又消耗體力,不值得提倡。

如果留學(xué)日本僅僅是為了撈點獎學(xué)金嫖日妓,那也太沒追求了,起碼得做點有意義的事兒。

1921年6月,郁達夫就與郭沫若、成仿吾、張資平、田漢等人在東京成立了新文學(xué)團體“創(chuàng)造社”。創(chuàng)造社在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無需多言,郁達夫可謂是該社中的大將。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沉淪》,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很大影響,與郭沫若的《女神》,魯迅的《阿Q正傳》,分庭抗禮。三面大旗各有立意,別擅勝場。《女神》如狂歌猛進的口號,反對封建,宣揚民主?!栋正傳》則針砭入里,刺痛國民的愚昧;《沉淪》則直面年輕人的思想生活,道出了那個時代青年的困惑,迷茫和無奈,其感傷、郁悒,甚至病態(tài)的文風(fēng),讓輿論嘩然,一時間贊佩的,詈罵的,評價不一。

《沉淪》中的主人公留學(xué)日本,不甘沉淪,但在事業(yè)與愛情都追求不到的時候,他無可奈何且不可自拔地沉淪下去。在彷徨失措中,他來到酒館妓院,毀掉了自己純潔的情操。事情過后又自悔自傷,感到前途迷惘,絕望中投海自殺。主人公在自殺前,悲憤地對著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大聲疾呼:“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關(guān)于《沉淪》,郭沫若評價:“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虛偽實在是暴風(fēng)雨式的閃擊。”茅盾評價:“主人公是可愛的,應(yīng)受人同情的?!标愇鳛]評價:“主人公可以說是現(xiàn)代青年的代表,我們誰都認識他。”周作人也肯定“《沉淪》是藝術(shù)品,其中的猥褻部分未必損傷文學(xué)的價值?!?/p>

郁達夫與日本淵源頗深:他早年在日本成名,日本文學(xué)界對其清麗的文風(fēng)頗為推崇;盧溝橋事變后,郁達夫在南洋大力宣傳抗日;二戰(zhàn)結(jié)束,日本投降,他卻被日本憲兵殺害。才子短暫一生,在民國天空中劃過了一條璀璨的印記。

當(dāng)一個社交達人

完美自我營銷

在民國的諸多文人當(dāng)中,胡適可謂是脾氣最好、朋友最廣的一位。他應(yīng)邀在北大當(dāng)教授時,正逢白話革命興起,作為先鋒干將的胡適先生,儼然青年導(dǎo)師。即便名滿天下,他依舊平易近人,每個周末都會在家中接見各路訪客,梁實秋曾回憶:“無論誰,學(xué)生、共產(chǎn)青年,同鄉(xiāng)商客、強盜乞丐都可以去找胡適,也都可以滿載而歸。窮苦者,他肯解囊相助;狂狷者,他肯當(dāng)面教訓(xùn);求差者,他肯修書介紹;問學(xué)者,他肯指引門路;無聊不自量者他也能隨口談幾句俗話。”

胡適寬容大度的社交風(fēng)格迅速給自己積累了良好的聲譽,他的“朋友”越來越多,不到一年時間,北京城開始流行著這樣一句俗語,叫做“我的朋友適之先生”。真正的朋友們很是詫異,免不了問他:“適之你怎么回事,交朋友也有個分寸吧?!焙m只是淡然笑笑。甚至有人以“適之先生的朋友”自居,行招搖撞騙之事,胡適聞之也不與之計較,道:“朋友就朋友吧,拿你當(dāng)朋友,總比拿你當(dāng)敵人好?!?/p>

也許胡適先生“交朋友”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自我營銷,但是事實上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街頭賣芝麻餅的小販,也曾寫信向胡適請教,問:“英國為君主制,美國為民主制,實質(zhì)上是否相同?在組織上,英國內(nèi)閣制與美國總統(tǒng)制,是否以英國的較好?”胡適熱情回信,在自己的文章中也贊揚道:“我們這個國家里,有個賣餅的,每天提著鉛皮桶在街上叫賣芝麻餅,風(fēng)雨無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還肯忙里偷閑,關(guān)心國家的大計,關(guān)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國家能走上長治久安之路——單只這一奇事已夠使我樂觀,使我高興了?!焙髞?,這位小販常到胡適的辦公室去看他。

倘若您到了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民國,大可以去北京城找胡適先生聊聊,要是時間對路,沒準(zhǔn)在他家還能遇到毛澤東同志。毛澤東曾在北大圖書館當(dāng)管理員,胡適比毛澤東大兩歲,是北大新派教授,他講授的《中國哲學(xué)史》等課程,很受學(xué)生歡迎。毛澤東也經(jīng)常旁聽胡適的講課,成了胡適的一名旁聽生。后來,經(jīng)北大教授楊昌濟(楊開慧之父)的介紹,毛澤東還專門拜訪過胡適,向他請教并討論新文化新思潮等問題。

胡適的名氣還傳到了紫禁城之內(nèi),小皇帝溥儀讀了胡適的《嘗試集》,非常感興趣。在民國成立之初,國民政府和清廷皇室達成了協(xié)議:紫禁城除了三大殿劃歸民國外,其余全部屬于“宮禁”范圍。溥儀仍稱皇帝,用宣統(tǒng)年號,在宮內(nèi)過著小朝廷的帝王生活,至于“優(yōu)待”到何日為止,并無期限!

溥儀一直呆在宮中,聽說身邊的太監(jiān)都自詡是胡適的朋友,更是心生好奇。小皇帝猜測:莫非胡適便是傳說中的陳近南一類?平生不識陳近南,縱是英雄也枉然?

溥儀十分想見見這個新派領(lǐng)袖長得什么樣,所以紫禁城裝上電話后,他就給胡適撥了一個,那是1922年5月17日,雙方對話大致如下:

“你是胡博士嗎?好極了,你猜我是誰?”

聽到是一個孩子在講話,胡適有些發(fā)懵:“您是誰呀?怎么我聽不出來呢……”

“哈哈,甭猜啦,我是宣統(tǒng)?。 ?/p>

“宣統(tǒng)?好怪的名字……是……是皇上?”

“對啦,我是皇上。我聽到你說話了,但還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兒,你有空來宮里,讓我瞅瞅吧!”

做為反帝反封的新文化領(lǐng)軍人物,清廷遺老們顯然將其視作“大逆不道,無君無父”,胡適的大名,還真跟天地會陳近南有一比。宮里老臣們聽說皇上私下約見危險人物胡適之,都氣急敗壞,“像炸了油鍋似的”,而“左派”人士則群起而攻之,痛斥胡適想當(dāng)“帝師”,是“民國叛徒”,其中魯迅先生罵得最兇。

其實,胡適是豁達的,且看他的日記“5月17日,今天清宮宣統(tǒng)帝打電話來,邀我明天去談?wù)劇N乙驗槊魈觳坏瞄e,改約陰歷五月初二日(即陽歷5月30日)去看他。”

為了慎重起見,胡適先去拜會了溥儀的英語老師莊士敦:“5月24日,我因為宣統(tǒng)要見我,故今天去看他的先生莊士敦,問他宮中情形。他說宣統(tǒng)近來頗能獨立,自行其意,不受一班老太婆(指隆?;侍蟮热耍┑臓恐?。前次他把辮子剪去,即是一例。上星期他的先生陳寶琛病重,他要去看他,宮中人勸阻他,他不聽,竟雇汽車去看他一次,這也是一例。前次莊士敦說起宣統(tǒng)曾讀我的《嘗試集》,故我送莊士敦一部《文存》時,也送了宣統(tǒng)一部。這一次他要見我,完全不同人商量,莊士敦也不知道,也可見他自行其意了。”

皇帝要交胡適這個朋友,胡適自然不會拒絕,5月30日,胡適如期進宮見了溥儀,日記記錄如下:

今日因與宣統(tǒng)帝約了去見他,故未上課。十二時前,他派了一個太監(jiān),來我家接我。我們到了神武門前下車,先在門外一所護兵督察處小坐,他們通電話給里面,說某人到了。

……我們進宮門,經(jīng)春華門,進養(yǎng)心殿。清帝在殿的東廂,外面裝大玻璃,門口掛厚簾子,太監(jiān)們掀起簾子,我進去。清帝已起立,我對他行鞠躬禮,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張藍緞墊子的大方凳子,讓我坐,我就坐了。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他的樣子很清秀,但單薄得很;他雖只十七歲,但眼睛的近視比我還利害;穿藍袍子,玄色背心。

……他還問及《詩》雜志,他曾作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他說他也贊成白話。他談及出洋留學(xué)的事。他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財產(chǎn)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他說他有許多新書找不著。我請他以后如有找不著的書,可以告訴我。我談了二十分鐘,就出來了?!?/p>

這次會見,胡適對這個被關(guān)在深宮,渴望自由的年輕人產(chǎn)生了些許同情,為此他作了一首詩《有感》:咬不開,捶不碎的核兒,關(guān)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百尺的宮墻,千年的禮教,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胡適本來只是想交個朋友,順便推廣他的白話文理念,無論對方身份如何。可此事還是讓社會輿論大嘩,不少文人對胡適大加鞭撻,仿佛胡適出賣了民國。胡適迫于無奈,在第十二期《努力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短文《宣統(tǒng)與胡適》,文中除如實介紹了與溥儀見面的情況及個人感受外,還對當(dāng)時的社會心態(tài)進行了批評,文中說:

一個人去見一個人,本也沒有什么希奇。清宮里這一位十七歲的少年,處的境地是很寂寞的,很可憐的,他在這寂寞之中,想尋一個比較可算得一個少年的人(胡適時年31歲)來談?wù)劊哼@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到新聞記者的筆下,便成了一條怪詫的新聞了。

自從這事發(fā)生以來,只有《晨報》的記載(我未見),聽說大致是不錯的;《京津時報》的評論是公允的;此外便都是猜謎的記載,輕薄的評論了。最可笑的是,到了近半個月之內(nèi),還有人把這事當(dāng)作一件新聞看,還捏造出“胡適為帝者師”,“胡適求免拜跪”種種無根據(jù)的話。我沒有工夫一一更正他們,只能把這事的真相寫出來,叫大家知道這是一件很可以不必大驚小怪的事。

頭號證婚人

交游廣闊的胡適還有個愛好,就是喜歡跟人當(dāng)月老。時間一長,胡適專門備了一本“鴛鴦譜”,凡是由他牽線做媒,或請他當(dāng)主婚人的夫婦,都要在上面簽名。其中有趙元任夫婦、沈從文夫婦、徐志摩夫婦、蔣夢麟夫婦等等。

關(guān)于趙元任和楊步偉的婚禮,被稱為民國新式婚姻第一例,雙方均抗拒包辦婚姻,屬于自由戀愛。結(jié)婚時,只有婚,沒有禮。胡適是證婚人,回憶道:

有一天,元任打電話給我,問我明晚是不是有時間來小雅寶胡同四十九號和他及楊小姐(趙元任妻子楊步偉),還有另一位朋友朱春國小姐一塊吃晚飯。城里那一帶并沒有餐館和俱樂部之類用餐的處所,我猜想是怎么一回事。為了有備無患,我?guī)Я艘槐居形易⑨尩摹都t樓夢》,像禮物一樣,精致地包起來。為防我猜錯,在外面加包一層普通紙張。

那晚,我們在精致小巧住宅里,吃了一頓精致晚餐,共有四樣適口小菜,是楊小姐自己燒的。飯后,元任取出手寫的一張文件,說要是朱大夫和我愿意簽名作證,他和韻卿(楊步偉)將極感榮幸。趙元任和楊步偉便這樣結(jié)了婚。我是送給他倆禮物的第一人。

第二天,《晨報》以特號大字標(biāo)題《新人物的新式結(jié)婚》報道二人的婚禮。

趙元任夫婦成親后,親友們才收到了他們寄出了通知:“趙元任博士和楊步偉女士恭敬地對朋友們和親戚們送呈這件臨時的通知書,告訴諸位,他們兩個在這信未到之先,已經(jīng)在民國十年6月1日下午3點鐘東經(jīng)120度平均太陽標(biāo)準(zhǔn)時,在北京自主結(jié)婚。告訴諸位,他們結(jié)婚的證婚人:胡適之博士,朱徵女醫(yī)士。告訴諸位,因為要破除近來新舊界中俗陋的虛文和無為的繁費的習(xí)氣,所以除底下兩個例外,賀禮一概不收,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者自創(chuàng)的非物質(zhì)的賀禮。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xué)社……”

此結(jié)婚方式觸怒了雙方的許多親友,胡適跟著被罵,胡夫人江冬秀更是嚴厲教訓(xùn)丈夫少惹這種孟浪之事。趙元任夫婦攜手60年,堪稱佳偶,1946年,二人銀婚紀念日(25周年)時,證婚人胡適不能親臨祝賀,寄賀詩《賀銀婚》曰:“蜜蜜甜甜二十年,人人都說好姻緣。新娘欠我香香禮,記得還時要利錢?!?/p>

沈從文在北大教書時,愛上了?;◤堈缀?,天天給張寫情書。張煩了,向校長胡適告狀,胡適淡淡一笑,干脆做起了媒,終于成就了一段姻緣。

徐志摩追求陸小曼的時候,勸胡適去勸導(dǎo)陸母。陸母提出兩個要求:一要請梁啟超證婚,因為梁素有名望,又是徐志摩的老師;二要在北京北海公園圖書館的禮堂里舉行婚禮。這兩項都很難辦,但胡適最終還是辦妥了,徐志摩感激不盡。

經(jīng)濟學(xué)家千家駒與楊梨音女士成親時,也約請胡適證婚。千家駒曾是胡適的學(xué)生,說:“胡適先生名滿天下,一點不擺架子,很有人情味?!迸e行婚禮時,胡適致詞開玩笑說:“千家駒在北大時,擔(dān)任學(xué)生會會長,是著名的搗蛋頭兒,但在今天的婚禮上,卻一點搗蛋氣息都沒有了,大概從今天起,千家駒已變成楊家駒了!”

胡適熱衷于當(dāng)月老,但也有推掉的時候,老友蔣夢麟的兩次婚姻,胡適就抱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1936年,時任北大校長的蔣夢麟與原配離異,擬娶莫逆之交高仁山的遺孀陶曾谷女士。說實在,蔣與原配并無相同語言,好友意外去世,他對陶曾谷照顧有加,二人難免情愫暗生。在文化界看來,二人結(jié)合也是佳話,但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是朋友妻不可欺,蔣夢麟為了減輕壓力,請老好人胡適證婚。胡適夫人江冬秀極力反對,將丈夫關(guān)在房里,胡適無奈之下只好從后窗跳出,逃出去為蔣陶二人證婚。

孰料1958年陶曾谷去世后,已經(jīng)75歲的蔣夢麟又發(fā)展了一次黃昏戀,要迎娶小自己二十歲的徐賢樂,依舊請胡適證婚。這次胡適極力反對,甚至勸老友放棄,兩人鬧得很不愉快。后來證明胡適的眼光沒錯,蔣夢麟第三次結(jié)婚后不久便離了,因為雙方性格實在不合。

胡適一直很忙,他的兩本鴻篇巨著《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和《白話文學(xué)史》,均影響巨大,卻只有上半部,黃侃曾諷刺道:“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jiān),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jiān)矣,太監(jiān)者,下面沒有了也?!标惡庹軇t為之惋惜:“林語堂說胡適是最好的上卷書作者,這話幽默而真實。胡先生太忙了,少去證婚,少去受捧,完成未完的下卷多好!”

斯人已逝,即便兩個半部,仍是研究思想史、文學(xué)史繞不過去的大作。最為遺憾的是,而今已經(jīng)不大可能出現(xiàn)“我的朋友胡適之”這樣的人物了。

魯迅先生的科長生涯

在北京買房

如果您回到1919年的民國,一定會被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所感染,沒準(zhǔn)就跟著學(xué)生一起上街游行抗議日貨,強烈要求小日本“還我青島”,狂罵政府無能。就在這躁動的時代,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一批青年導(dǎo)師各領(lǐng)風(fēng)騷,而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也是一方面忙著給《新青年》寫稿支持學(xué)生,另一方面卻要忙件大事——買房子。

因為此刻的魯迅已經(jīng)老大不小,三十九了。

買房子這事,在中國歷來就是個老大難的問題,不僅要征求媳婦和丈母娘的意見,還得考慮到自己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買什么地段,什么價格合適等等問題已經(jīng)夠讓人頭疼了,最悲哀的是,這位名叫周樹人的先生出身寒門,又是家中的長子,自己有兩個老婆不說,兩個弟弟也成家了,且混在北京沒地方住。

也就是說,周樹人需要一個很大很大的房子,能住下自己、二弟、三弟三戶人家,共計十好幾個人。要是換做您,肯定給嚇懵了,對吧。

但周樹人先生不僅是個堅強的戰(zhàn)士,而且是個很負責(zé)任的大哥。在經(jīng)過了多方面的考察之后,他終于選了一個有三十幾間房子的四合院,在八道灣胡同,總價約3500個大洋。

3500個大洋是什么概念呢?咱們看一段由國際友人狄登麥(C.G.Dittmer)提供的數(shù)據(jù)。在1918年(民國七年),清華學(xué)校的外國教員、美國人狄登麥先生,在北京西郊第一區(qū)調(diào)查居民195家,其中漢族100家、滿族95家。根據(jù)統(tǒng)計結(jié)果,北京市郊平均五口的人家,每年收入100銀圓,就能維持生活了。

狄先生在文章中寫道:“有了一百圓的生活費,食物雖粗而劣,總可以充饑;房雖不精致,總可以避風(fēng)雨;此外每年還可以制兩身新衣裳,買一點煤免到路上去揀去扒;更可以留余五圓,做零用。拿了這五圓可以在年節(jié),買一點肉吃,常常喝喝茶,若沒有病人及醫(yī)藥費,或者可以去近邊山上去朝香?!比绱丝磥恚晔杖胍话僭?,相當(dāng)于草根階層。如果一家按兩個主要勞動力算,月薪要八九個大洋,男勞力五六個,女勞力三四個。折合現(xiàn)在的物價,如果您有一套小房子的話,家庭年收入應(yīng)該達到三萬五到四萬之間,才能在城市生活下去。當(dāng)然,如果生活在北上廣,成本會更高,無非精細估量。

魯迅先生看中的、有三十幾間房子的四合院,價值3500個大洋,折合現(xiàn)在一百五十萬左右,您覺得這房價是高還是低呢?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幾百萬的獎金不敢在北京買房。如此看來,魯迅先生顯然有實力多了。

買房后,魯迅先生購置家具,房屋裝修等,又花了600多大洋。但對他來說,這一起都不存在什么壓力,他在銀行貸了500大洋的款,又將祖屋變賣,應(yīng)付下來綽綽有余了。不過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出現(xiàn)了一點點問題,祖屋買房所得款項,應(yīng)該屬于三兄弟所有,魯迅用了這筆錢,那么肯定要得到弟弟的首肯,如此一來,即便魯迅出了大部分的錢,但是,兩個弟弟對這個四合院也擁有一定比例的產(chǎn)權(quán)。

兄弟結(jié)婚了,就應(yīng)該分家,魯迅先生忽略了這一傳統(tǒng),也就埋下了隱患。

買房子四年后,1923年7月,魯迅、周作人兩兄弟就正式鬧僵了。某日上午,魯迅回到家,弟弟周作人臉色鐵青地走過來,遞給哥哥一封信,然后轉(zhuǎn)身而去。信的內(nèi)容如下:“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dān)受得起,也不想責(zé)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xiàn)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正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的院子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

周作人稱哥哥為“魯迅先生”,要哥哥以后不要到后面的院子里來,并叫哥哥“自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呢?魯迅在當(dāng)天日記中記道:“上午啟孟(周作人的字)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p>

關(guān)于兩兄弟鬧僵之事,不再啰嗦,先繼續(xù)講魯迅買房的事兒。

第二天,魯迅就出門看房子了,他沒對任何人做任何解釋,只是決定搬出去。母親受不了二兒子周作人日本媳婦,也要跟魯迅同住。老太太又不習(xí)慣租房,堅持讓大兒子再買一間。

這次買房,讓魯迅很不開心,一度焦躁得肝病都復(fù)發(fā)了。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他終于在阜成門內(nèi)三條街21號選中了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價格不貴,才800大洋,但是房子非常破舊了,幾乎不能住人。魯迅當(dāng)時手頭有點緊張,找朋友借了部分錢,才把房子買下來,后來前后花了五個月時間修葺,才散滿意。這棟房子是魯迅在北京的最后住所,也是魯迅老母和朱安夫人終老的地方,而今改造成了魯迅博物館的一部分。

魯迅既然已經(jīng)搬走,兄弟倆大可相安無事了??傻搅艘钅?月,魯迅回八道灣去取回自己的東西,周作人夫妻居然對他辱罵不休,讓魯迅氣憤不已,他在日記里寫道:“……下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后取書、器而出。”有在場者回憶,當(dāng)時周作人拿起一尺高的獅形銅香爐向魯迅頭上打去,幸虧別人接住搶開,才不致?lián)糁?。周建人也聽母親說過,魯迅在西廂隨手拿起一個陶瓦,向周作人擲去。

說了這么多,其實只是想告訴大家,無論買多大的房子,千萬別跟弟弟和弟媳住在一起。

科長的收入

看了魯迅先生兩次買房子的經(jīng)歷,您可能會產(chǎn)生疑問,為什么魯迅這么有錢呢?

答案很簡單,他是北洋政府的公務(wù)員。公務(wù)員的待遇,就無需多言了。

說了您也許不相信,魯迅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當(dāng)了十四年的小科長。十四年,城頭變幻大王旗,總統(tǒng)總理走馬燈似得換,連星星都不是那顆星星了,迅哥還是這個迅哥。

多年以后的某個下午,身在上海租界的魯迅先生也許會想起他初次到教育部報到情景。

適時民國初建,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先生擔(dān)任臨時大總統(tǒng),下設(shè)陸軍、海軍、外交、內(nèi)務(wù)、財政、司法、教育、實業(yè)以及交通九部,老好人蔡元培先生被任命為教育總長。魯迅的好友許壽裳被蔡請到教育部做事,他向蔡推薦了魯迅。許壽裳回憶:“其時一切草創(chuàng),規(guī)模未具,部中供給膳食,每人僅月支三十圓。我被蔡先生邀至南京幫忙,草擬各種規(guī)章,日不暇給,乘間向蔡先生推薦魯迅。”蔡元培對魯迅也略有耳聞,既然有老友推薦,立馬發(fā)函想請。

當(dāng)時的魯迅經(jīng)濟情況怎樣呢?他自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后,先后在杭州和紹興的一些學(xué)堂教書,收入一般,早就不想干了。接到許壽裳的信,自然很高興,他曾在文章中回憶道:“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許壽裳)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nóng)(指范愛農(nóng))也很贊成,但頗凄涼,……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p>

南京政府成立的那會兒,鎂光燈下的是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誰都沒注意教育部來了一個叫周樹人的人,魯迅到教育部之初,職務(wù)是部員,屬于最低等公務(wù)員。后來南北何談結(jié)束,袁世凱當(dāng)了臨時總統(tǒng),民國政府搬到北京,魯迅也隨部長蔡元培北上。1912年8月,魯迅升了官,任教育部僉事,兼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教育部當(dāng)時設(shè)普通教育、專門教育和社會教育三個司,魯迅所在的社會教育司主管圖書館、博物院、動植物園、美術(shù)館及其他社會教育事務(wù),直到1926年8月離職,幾乎貫穿整個北洋時期。

他在長達十四年的公務(wù)員生涯中,始終只是科長級的僉事,沒得到任何升遷。他在《墳,從胡須說到牙齒》里說到:“我曾經(jīng)是教育部的僉事,因為‘區(qū)區(qū)’,所以還不入鞠躬或頓首之列的。”北洋政府內(nèi)高官如過江之鯽,總長、次長、司長多得數(shù)不過來,小小科長連湊上去“鞠躬”和“頓首”都不配,對頗有文名的魯迅先生來說,也著實寒磣。

北洋時代,政權(quán)由各個派系輪番把持,你方唱罷我登場,魯迅在這種環(huán)境里,為什么一干就是十幾年呢?最主要的還是經(jīng)濟原因,用魯迅的話說就是為了“弄幾文俸錢”,以養(yǎng)家糊口。看來,民國公務(wù)員也屬于熱門職業(yè)。盡管官位不高,而工資不低,兼課撈外快,魯迅的收入還是頗豐的。

根據(jù)學(xué)者們考證,魯迅擔(dān)任教育部的科長不到半年,月薪達到了200大洋——當(dāng)時的平民之家,一年的收入不過100大洋,足見北洋政府是提倡高薪養(yǎng)廉的。魯迅升職后,月薪300元,在北京城,即便是拖家?guī)Э冢部梢曰畹孟喈?dāng)滋潤了。

學(xué)者陳明遠在《魯迅時代何以為生》一書種,詳列了魯迅在教育部期間的收入:1912年5—7月,每月津貼60銀洋;8—9月,每月“半俸”125銀洋;10月后定薪俸220銀洋;1913年2月后薪俸240銀洋;12月后僅有九成即216銀洋;1914年8月薪俸280銀洋;1916年3月后300銀洋。1920年后軍閥混戰(zhàn),教育部經(jīng)常拖欠工資,即使如此,每月也有200銀元左右的固定收入。

當(dāng)然,作為一代文豪,肯定會有其他收入,比如稿費,業(yè)余到某所大學(xué)講課的課時費,以及各種潤筆費、車馬費等等。這車馬費和潤筆費是怎么回事呢?普通人肯定是無福享用。譬如政府某個部門做錯了啥事,為了防止有名氣的文人們提筆開罵,就得請大家吃個飯,送點車馬費;要是人家已經(jīng)寫好了,您就得送上潤筆費,請對方高抬貴手。

了解到魯迅先生的收入,您也就不會為他巨大的購買力而感到吃驚了。

然而,到了1925年,魯迅的好運到了頭。

適時,國立女子師范大學(xué)校長楊蔭榆強勢鎮(zhèn)壓學(xué)生運動,許廣平等一批進步學(xué)生強烈抵制,掀起驅(qū)逐校長的風(fēng)潮。許廣平是魯迅的崇拜者,被開除后暫時住在魯迅家里,為了支持學(xué)生,魯迅以筆當(dāng)槍,對教育部大肆鞭撻。

作為國家公務(wù)員,公開支持學(xué)生鬧事,北洋當(dāng)局當(dāng)然不高興了。這年8月,魯迅教育部僉事的職務(wù),被支持楊蔭榆的教育總長章士釗免去。魯迅不服,上訴平政院,將教育總長章士釗告上了法庭。

平政院是普通法院之外,專門處理行政訴訟的機關(guān)。官司扯皮拉筋打了很久,次年3月,平政院裁決認為章士釗對魯迅的處理決定存在程序問題,予以撤銷,魯迅勝訴。

本來魯迅先生可以繼續(xù)在教育部任職的,可就在這時,馮玉祥的國民軍與奉系軍閥作戰(zhàn),日本軍艦駛進天津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并向北洋政府提出中國軍隊撤除津沽防務(wù)的最后通牒。不甘受到欺負的中國人自發(fā)組織起來,3月18日,北京60多個團體和80多所學(xué)校共約5000多人在天安門前舉行大會,抗議日本罪行。當(dāng)隊伍來到國務(wù)院門前時,發(fā)生沖突,劉和珍等47人被當(dāng)場打死,傷200多人,這就是著名的“三一八慘案”,激起全國抗議。

面對如此慘案,魯迅自然不會置身事外,寫了《紀念劉和珍君一文》,此文無疑又是一重磅炸彈,讓北洋政府怒不可遏。那時,廣州國民政府的北伐已經(jīng)如火如荼了,北京已成是非之地,魯迅自覺沒必要留在北京了。1926年8月,魯迅辭職,與許廣平攜手南下,最后去了上海。

從魯迅踏入上海,直到他去世,都住在虹口一帶。為了安全起見,他曾幾次搬家,最危險的一次是1931年春,當(dāng)時柔石等五位進步青年作家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魯迅在舉家避難期間的一個深夜里,在思念和悲憤之中,寫下了膾炙人口的《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攜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p>

慣于戰(zhàn)斗的魯迅,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不大可能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所以魯迅在上海,一直是租房子住。

另外,上海的房價太高,魯迅也買不起房,尤其是在租界內(nèi)。

魯迅到上海的時候,正逢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一全國,北洋徹底下臺,全國氣象更新,民國走進了高速發(fā)展的“黃金十年”(1927—1937)。時局穩(wěn)定,上海的房地產(chǎn)市場自然就處于了上升期,相對而言,租界的房價更高。譬如說公共租界,在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間,地皮相當(dāng)便宜,每畝才8000兩銀子。民國后,北洋當(dāng)權(quán)的時候,房價一路穩(wěn)健上升,到了1927年,公共租界一畝地皮,已經(jīng)需要銀子9萬兩。到了1933年,地皮再次翻倍,達18萬兩。

房價漲得如此迅猛,普通人買房的艱難可想而知了。魯迅曾經(jīng)租住的一所老式石庫門,得花5萬塊大洋才能買下來,這還不算契稅、印花稅、契紙費、中證費、測丈費、地保蓋戳費、建設(shè)特捐、教育特捐、消防特捐、警務(wù)特捐等一大堆稅費。

魯迅在上海的收入大約是每月200塊大洋,許廣平基本上沒什么收入,怎么可能買房呢?

不過,許廣平曾動了買房的心思,既然在城里買房困難,為何不在鄉(xiāng)下試試呢?從許廣平給魯迅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出端倪。某天,許廣平說在上海市區(qū)悶得慌,乘著周末,跟幾個朋友去了趟南翔鎮(zhèn),不確定她是不是去看房子,但給魯迅先生的信中主要提了如下幾點:一,南翔空氣很好,樹木蔥蘢。二,那里民風(fēng)淳樸,不像上海鬧市。三,房價便宜,幾百塊大洋就能買一畝地,上千塊大洋就能買一幢花園別墅。

南翔鎮(zhèn),位于上海西北的嘉定區(qū),距離上海市中心18公里,當(dāng)時交通相當(dāng)不便,從市區(qū)去南翔得坐火車,一天只有兩趟。軍閥混戰(zhàn)的時候,上海市區(qū)因為有外國人的租界,很少受到?jīng)_擊,南翔則經(jīng)常飽受蹂躪。即便那里相對來說比較便宜,卻不夠安全。

也許鑒于交通和安全問題,魯迅終究沒在南翔買房。

有一支筆,你怕什么?

從軍與從文

在民國初期,草根人物想出人頭地,大概有三條途徑,一是當(dāng)兵,二是落草,三是作文。從保定軍?;螯S埔軍校出來的學(xué)生們,在軍隊呆幾年,再不濟也能當(dāng)個上校團長,轉(zhuǎn)到地方也應(yīng)是縣處級;落草上山的大俠們,如樊哈兒、孫殿英,遇到招安就算功德圓滿,美其名曰“綠林大學(xué)”畢業(yè)。只是兩者均有風(fēng)險,軍閥混戰(zhàn)的時候子彈不長眼,沒準(zhǔn)運氣不好就捐了軀。

至于第三條路,則容易多了。民初教育并不像如今這般普及,許多人大字不識幾個,白話文也并沒占領(lǐng)絕對優(yōu)勢,所以說,您要是回到民初,建議選擇“以文名世”,哪怕您只是略懂《故事會》和《知音》,依樣畫葫蘆寫幾篇,沒準(zhǔn)也能成為“白話故事宗師”或者“鴛鴦蝴蝶派大將”。

也許您要抬杠,要是只讀了個小學(xué),九年義務(wù)教育都沒完成,也能靠文字吃飯么?

當(dāng)然能,您聽說過湖南湘西小城鳳凰吧,鳳凰的沈從文,就是小學(xué)水平,后來以小說立足,在世界上影響都很大,法國巴黎大學(xué)將其作品收入教科書。諾貝爾文學(xué)獎權(quán)威評委馬悅?cè)辉f:“我個人確信,1988年如果沈不離世,他將在10月獲得這諾獎?!?/p>

沈從文早年也當(dāng)過大頭兵,他曾自述:“做過許多年補充兵,做過短期正兵,做過三年司書,以至當(dāng)流氓?!笔臍q時,剛讀完小學(xué)的他進入鳳凰當(dāng)?shù)剀娛聦W(xué)校就讀,夢想著日后能成為將軍,每天吃過晚飯,就與同班好友穿上灰布軍服雄赳赳氣昂昂上街,城外賣肉的屠夫看見二人,總是逗他們,叫他們“總爺”。十五歲時,他成了個小兵,也學(xué)著自稱“老子”,一老兵對他說:“你人點點大,一說話也老子長老子短!”沈答:“老子不管,這是老子的自由?!边^了會兒,仿佛覺得不好意思,又解釋:“這是說來玩的?!?/p>

如果沈從文保持著“厚顏無恥”的作風(fēng)繼續(xù)當(dāng)兵,混幾年轉(zhuǎn)到地方,起碼能干個城管隊長之類的活兒,可是他內(nèi)心比較柔弱,認為自己不是兵痞。某次他在城墻上閑逛,幾個女孩子看見他,馬上警惕地叫道:“有兵有兵!”他覺得很慚愧,原來當(dāng)兵的形象如此不佳。

他所在的部隊曾到懷化奉命剿匪,每天都殺許多人,他很不舒服,回憶道:“……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狀態(tài)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p>

后來,沈從文終究離開了部隊,到沅州投靠堂舅黃巨川。

沈家是大家族,與沅州不少富豪有著姻親。沈從文在堂舅、七姨父熊捷三(民國總理熊希齡的七弟)的照拂下,找到了份輕松的工作,閑暇看看書,與鄉(xiāng)紳談詩論道,日子倒也舒坦。

此時,沈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熊捷三認為對方是小戶人家,只要沈從文前往提親,女孩子的家人必然會應(yīng)允,他便想著要給沈從文保媒,但十七歲的沈從文執(zhí)意不肯。那女孩子喜歡讀詩詞,沈從文就每天寫幾首情詩相贈,托其弟弟帶回去。女孩的弟弟是個浪蕩子,便經(jīng)常找沈從文借錢,積少成多,居然借了一千大洋。更郁悶的是,女孩的弟弟人不見了,女孩也被土匪搶入山中,做了壓寨夫人。

人財兩空郁悶之余,沈從文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后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他覺得人生要重新規(guī)劃,就去北京讀書。

1922年,連標(biāo)點符號都不會用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沈從文,立志用手中的筆打開天地,他說:“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

初到北京,沈從文身上只有七塊六毛錢,日后的兩年半里,他幾乎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只能朋友接濟,最窘迫的時候,曾向一位賣煤油的老人賒煤油。他住在一間由貯煤間改造而成的小房間,又小又潮,沈稱之為“窄而霉小齋”,他后來回憶:“先是在一個小公寓濕霉霉的房間,零下十二攝氏度的寒氣中,學(xué)習(xí)不用火爐過冬的耐寒力。再其次是三天兩天不吃東西,學(xué)習(xí)空空洞洞腹中的耐饑力。再其次是從饑寒交迫、無望無助狀況中,學(xué)習(xí)進圖書館自行摸索的閱讀力。再其次是起始用一枝筆,無日無夜寫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給各報章雜志,在毫無結(jié)果等待中,學(xué)習(xí)對于工作失敗的抵抗力與適應(yīng)力。”

純粹靠文字而生活的人肯定清苦,曹雪芹便是,沈從文窮的一塌糊涂的時候,冬日里凍得像寒號鳥。某天,一個30多歲清瘦的人上門拜訪:“請問,沈從文先生住在哪兒?”沈答:“我就是。”來人說:“唉呀,你就是沈從文……你原來這樣小。我是郁達夫,我看過你的文章,好好地寫下去……”后來,郁請沈到飯館吃了頓飯,有幾個好菜,結(jié)賬時,一共約一元七角多,飯后兩人又回到沈的住處談了一會兒。

郁達夫走時,將他的一條淡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找回的三元多零錢留給沈,沈俯在桌上哭了很久。黃永玉回憶:“幾十年來,他(沈從文)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徐志摩、陸小曼結(jié)婚時算一次,郁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么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jié)婚。我沒有聽過這方面再多的回憶。那些日子距今,實際上已有半個世紀。”

1925年,沈從文開始在文學(xué)界嶄露頭角,不過他的日子依舊不好過:母親的肺病加重,妹妹上學(xué)要錢,他一個月起碼得支出一百多大洋。更可氣的是,出版商欺負新人,一面宣傳他是“天才”,一方面壓低稿酬。手頭窘迫時,他去求書店預(yù)支給他幾十元稿費,卻總遭到拒絕。他不懂與人爭利,只能在書店門口呆坐半天,然后回到斗室不停寫作。

沈從文被稱為“多產(chǎn)作家”,但是他寫東西并不快。他身體十分虛弱,日以繼夜地寫,三天兩頭常會頭疼難禁,不停流鼻血,弄得嘴角、下巴、衣服、稿紙以至于毛巾上到處是血。有時他夜間寫作,竟致暈倒,伏在自己的一灘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

以這種頑強的意志,他終于站到了民國文壇上。

多年后,沈從文的學(xué)生汪曾祺到上海,一時找不到工作,情緒異常悲觀,竟然有自殺的沖動。沈從文知道后,一改往日的平和,寫信大罵:“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

模范情書

沈從文不擅長與人交際,也不知道怎么攀關(guān)系,其實他那時候大可以去找胡適、梁啟超、魯迅、徐志摩等人——這些人不久后都成了他的好友,尤其是胡適和梁啟超,二人都喜歡提攜后生。

梁啟超見到沈的文章,了解他生活困難,照拂有加。有了前輩提攜,沈從文的交際圈子也逐漸大了。某次,沈從文對徐志摩說自己想到上海美術(shù)??茖W(xué)校學(xué)繪畫,徐說:“還念什么書,去教書吧。”介紹他到胡適任校長的中國公學(xué)任教。

中國公學(xué),校址在上海,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

前文就曾講過,民國年間教育并不普及,當(dāng)個老師并不像現(xiàn)在需要什么教師資格證、普通話等級證等,老師很多是通過重重關(guān)系推薦。沈從文雖然頗有才名,可他并不合適當(dāng)老師。他初登講臺,看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居然嚇得不敢說話了。佇立片刻,沈從文才哆哆嗦嗦發(fā)言,原先準(zhǔn)備講一小時的內(nèi)容,十多分鐘全說完。最后,他只好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nèi)硕?,我怕?!毕抡n后學(xué)生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議論傳到校長胡適的耳朵里,胡適笑笑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xué)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p>

在大學(xué)教書,還有個極大的好處,就是能見識到各種美女,您若是有才,大可以來一場師生戀。在目睹沈從文出盡洋相的女學(xué)生中,就有以后成為他夫人的張兆和。

張兆和在學(xué)校有“?;ā钡拿雷u,其父是蘇州富商,擁有萬頃良田,與蔡元培等人交好,四個女兒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個個多才多藝,并稱“蘇州四朵花”。

當(dāng)時,張兆和的身后有許多追求者,沈從文一見到她便被迷住了,隨口道:“噢,原來你就是那個?;??!贝撕螅蚣尤肓俗非髲堈缀偷男辛?,他不會甜言蜜語哄女孩子,就動筆寫信,一封一封的轟炸。據(jù)說他首封信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愛上了你?”張沒理會,沈接連遞來第二封、第三封信,張原封不動退回。沈并不氣餒,又寄來第四封,從此張就沒退回了。

張兆和性格活潑,將別人寫來的情書編上號,稱之為青蛙一號、青蛙二號,沈從文當(dāng)時是青蛙十三號,看起來仿佛沒戲,不過只要功夫足夠深,屌絲也能逆女神。他經(jīng)常去張兆和的宿舍,站在房間中央,不知說什么。張兆和請他坐下,他不坐,也不走。

最絕的是,沈從文的情書攻略。從1929年12月開始,短短的半年時間內(nèi),沈從文給張兆和寫了幾百封情書,擇其經(jīng)典視之:

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隸,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lǐng),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服侍我,卻愿意自己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愛你,這種話到現(xiàn)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你不會像帝皇,一個月亮可不是這樣的,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贊美,不拘這贊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dāng),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涌出的吶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并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yún)s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

我不僅愛你的靈魂,也愛你的肉體。

“我不僅愛你的靈魂,也愛你的肉體?!狈旁谌缃窨磥?,也足夠震撼,?;ㄗ匀槐焕椎美锬弁饨?,不知所措。

梁實秋《憶沈從文》也提到此段:英語系的女生張兆和女士是一個聰明用功而且秉性端莊的小姐,她的家世很好,多才多藝的張充和女士便是她的胞姊。從文因授課的關(guān)系認識了她,而且一見鐘情。凡是沉默寡言笑的人,一旦墮入情網(wǎng),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從文盡管顛倒,但是沒有得到對方青睞。他有一次急得想要跳樓。他本有流鼻血的毛病,幾番挫折之后蒼白的面孔愈發(fā)蒼白了。他會寫信,以紙筆代喉舌。張小姐實在被纏不過,而且?guī)熒鷳賽勐晱堥_來也是令人很窘的,于是有一天她帶著一大包從文寫給她的信去謁見胡校長,請他作主制止這一擾人舉動的發(fā)展。她指出了信中這樣的一句話:“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她認為這是侮辱。胡先生皺著眉頭,板著面孔,細心聽她陳述,然后綻出一絲笑容,溫和的對她說:“我勸你嫁給他。”張女士吃了一驚,但是禁不住胡先生誠懇的解說,居然急轉(zhuǎn)直下默不做聲的去了。胡先生曾自詡善于為人作伐,從文的婚事得諧便是他常常樂道的一例?!?/p>

追女學(xué)生這事兒,如果做得好,就叫做天作之合,做得不好,叫老牛想吃嫩草。情書攻略,加上德高望重的校長當(dāng)月老,好事已經(jīng)成了一半。

不過上天仿佛并不眷顧沈從文,1930年底,胡適因為言論不當(dāng)被國民黨當(dāng)局嚴厲批判,壓力之下辭職。胡適一走,沈從文呆著也沒勁,翌年8月,沈應(yīng)國立青島大學(xué)校長楊振聲之聘離開上海,來到青島執(zhí)教。1932年夏,張兆和畢業(yè)回到了蘇州。

兩地相隔,如果沈從文不再堅持,美好姻緣很可能就沒了,這時候就得拼耐力了,他一放假,就乘車從青島直奔蘇州。

據(jù)張兆和的妹妹張充和回憶:

1932年暑假,三姐(指張兆和)在中國公學(xué)畢了業(yè)回蘇州,同姐妹兄弟相聚。我父親與繼母那時住在上海。有一天,九如巷3號的大門堂中,站了個蒼白臉戴眼鏡的羞澀的客人,說是由青島來的,姓沈,來看張兆和的。家中并沒有一人認識他,他來以前,亦并未通知三姐。三姐當(dāng)時在公園圖書館看書。他以為三姐有意不見他,正在進退無策之際,二姐允和出來了。問清了,原來是沈從文。他寫了很多信給三姐,大家早都知道。于是二姐便請他到家中坐,說,“三妹看書去了,不久就回來,你進來坐坐等著?!彼趺匆膊豢?,堅持回到已定好房間的中央飯店去了。二姐從小見義勇為,更愛成人之美,至今仍然如此。等三姐回來,二姐使勁勸她去看沈二哥。三姐說:“沒有的事,去旅館看他,不去!”二姐又說:“你去就說,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來玩玩。”于是三姐到了旅館,站在門外(據(jù)沈二哥的形容),一見到沈二哥,便照二姐的吩咐,一字不改的如小學(xué)生背書似的:“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來玩?!北沉艘院?,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一同回到家中。

沈二哥帶了一大包禮物送三姐,其中全是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有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等著作。這些英譯名著,是托巴金選購的。又有一對書夾,上面有兩只有趣的長嘴鳥,看來是個貴重東西。后來知道,為了買這些禮品,他賣了一本書的版權(quán)。三姐覺得禮太貴重了,退了大部分書,只收下《父與子》與《獵人日記》。

來我們家中怎么玩呢?一個寫故事的人,無非是聽他講故事。如何款待他,我不記得了。好象是五弟寰和,從他每月2元的零用錢中拿出錢來買瓶汽水,沈二哥大為感動,當(dāng)下許五弟:“我寫些故事給你讀?!焙髞韺懥恕对孪滦【啊?,每篇都附有“給張小五”字樣。

寫情書,用《知音》風(fēng)格,哄小舅子,《故事會》足以。到民國年間逆襲女神,很容易吧。

再說沈從文回到青島后,給張兆和寫信,請二姐張允和代他向張父提親。他在信里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笨矗室饣煜跉?,連“爸爸”都叫上了。張父生性豁達,也了解沈從文的為人,答應(yīng)了婚事,張允和羞澀地給沈從文發(fā)了封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兆?!弊源?,沈從文才結(jié)束了長達四年的追求過程,開始與張兆和戀愛。

大戶人家的女兒基本上都有豐厚的嫁妝,愛上的只可能是沈的才華,所以錢不是什么問題。1933年9月9日,沈張在北平中央公園宣布結(jié)婚,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張兆和穿了一件淺豆沙色普通旗袍,沈從文穿件藍毛葛的夾袍,都是張家大姐張元和為他們準(zhǔn)備的?;槎Y的參加人是張家大姐張元和、小妹張充和、大弟張宗和、張兆和的三叔一家,以及沈從文的表弟黃村生、九妹岳萌。他們的新房中,唯一顯出辦喜事氣氛的,就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錦緞百子圖的床單。

沈從文對自己的婚姻非常滿意,他說:“對于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如我用筆寫成的故事,內(nèi)容雖近于傳奇,但由我看來,都產(chǎn)生在一種計劃中?!薄拔倚羞^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看,有這樣一支筆,走在民國,您還擔(dān)心什么呢?”

玩文字的潛規(guī)則

雜志的訣竅

民國年間,文人們都比較熱衷于辦報紙雜志,一可開啟民智,二來過過手癮,三則賺點小錢。最有名的應(yīng)該是陳獨秀、胡適等人鼓搗的《新青年》,此刊風(fēng)靡全國,在無數(shù)熱血青年當(dāng)中引起共鳴,一度洛陽紙貴。

雜志可不是一般人都能玩的,在民國想做好一份雜志,必須達到三個標(biāo)準(zhǔn):一,有高水準(zhǔn)的撰稿人;二,有凌厲的風(fēng)格;三,有大學(xué)做后盾。

為什么呢?

您想想,在一個新舊交替的社會里,掏錢買書的主要都是些什么人?

肯定是追求進步的文學(xué)青年。

文學(xué)青年的集中地在哪里呢?

當(dāng)然是大學(xué)。

這些青年都會崇拜哪些人呢?

有個性的新派教授。

陳獨秀在北大創(chuàng)辦《新青年》,籠絡(luò)了一大批教授,使此刊以全國最高學(xué)府為依托。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周作人、李大釗、魯迅等人齊齊亮相,掀起文學(xué)革命,以雷霆之威對青年讀者狂轟濫炸,引起極大反響。

時為北大學(xué)生的楊振聲先生回憶道:“《新青年》像春雷初動一般驚醒了整個時代的青年。他們首先發(fā)現(xiàn)自己是青年,又粗略地認識了自己的時代,再來看舊道德、舊文學(xué),心中就發(fā)生了叛逆的種子。一些青年逐漸地以至于突然地打碎了身上的枷鎖,歌唱著沖出了封建的堡壘。”(《五四運動回憶錄》上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也回憶說:“《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志,由陳獨秀主編。當(dāng)我在師范學(xué)校做學(xué)生的時候,我就開始讀這一本雜志。我特別愛好胡適、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了我的模范。”(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

一位署名“愛真”的讀者給陳獨秀寫信說:“我抱了掃毒主義已有七八年了。無如帚小力微,所以收得的效果很小。先生等都是大學(xué)教授,都是大學(xué)問家,帚大力大,掃起來自然是比人家格外利害?!闭墙淌趥兊姆e極參與,使《新青年》大壯聲威。弘揚國學(xué)的《學(xué)衡》派對此很不服氣,認為《新青年》暴得大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借重北大的教育權(quán)威和文化資源。如梅光迪指出:“彼等之學(xué)校,則指為最高學(xué)府,竭力揄揚,以顯其聲勢之赫奕,根據(jù)地之深固重大?!?/p>

《新青年》借助北大教授揚威,教授們何嘗不因此刊而揚名呢?大師們對思想文化的貢獻咱就不多說了,咱說點俗的:單道這些腕兒的一個月的稿費,就能抵平民家庭一年的收入!

陳獨秀為什么能成功,因為他摸透了玩雜志的三大要素:專業(yè)教授撰稿、文學(xué)革命話題、北大學(xué)術(shù)氛圍。

很可惜的是,陳獨秀忽略了第四個要素,就是舊派文人的反撲。

以國學(xué)大師林紓為首的頑固派動用各種關(guān)系,讓政府對北大施壓,校長蔡元培扛不住,只得讓陳獨秀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二號發(fā)表《編輯部啟事》,聲明:“《新青年》編輯部和做文章的人,雖然有幾個在學(xué)校做教員,但是這個雜志完全是私人的組織。我們的議論完全歸我們自己負責(zé),和北京大學(xué)毫不相干?!标惇毿阍噲D緩和,對方卻不依不饒。1919年3月間,小報登出陳獨秀“與北大諸生同昵一妓,因而吃醋,某君(指陳獨秀)將妓之下體挖傷泄憤,一時爭傳其事?!保?935年12月28日胡適日記)

嫖妓還抓傷了妓女的下體,一時把陳獨秀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雖然蔡元培“頗不愿于那時去獨秀”,但迫于輿論,還是不得不于4月10日的教授會議上,宣布免去陳獨秀文科學(xué)長之職。陳獨秀離開北大,不僅對于《新青年》是個損失,在胡適看來,甚至影響到了此后中國的命運:“……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之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nèi)?,皆起于此夜之會(指上文所?月26之事)”,“不但決定了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年的政治與思想分野?!?/p>

政治上的分歧咱不討論了,單說辦雜志,陳獨秀能成功,其他人不一定能。少了筆者之前提出的幾大硬性條件,即便您再牛氣,也不一定能成功。

別還不信。

1922年6月,郭沫若、成仿吾、張資平、田漢、郁達夫等人在上海弄了本雜志,叫做《創(chuàng)造季刊》。這些人組成的“創(chuàng)造社”,在近現(xiàn)代文學(xué)江湖上也頗有地位。開山立派的時候,哥幾個的日子并不好過。某日郭沫若和郁達夫二人到四馬路的書局去,順便問問《創(chuàng)造季刊》創(chuàng)刊號的銷路怎樣。書局經(jīng)理很冷淡地答道:“二千本書只銷掉一千五?!眱扇藷o限傷感,在四馬路上接連飲了三家酒店,最后喝得醉醺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行走。突然郁達夫跑向街心,向著一輛飛來的汽車,以手指比成手槍的形式,大呼著:“我要槍斃你們這些資本家!”郭沫若嚇得酒醒了一半,急忙將他拉回來。

單說創(chuàng)造社,您也許并不服,那么咱再說說新月社。

新月社的掌門人您可能聽說過,沒錯,大名鼎鼎的詩人徐志摩。其主要成員有胡適、梁實秋、聞一多、梁啟超、林語堂、林徽音、陸小曼等等,沖著這些名字您就想支持,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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