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月光如水水如天

孤獨,剛剛好 作者:張曼娟 著


人間煙火

我是嗜煙火的,一直覺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藥,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嫵媚動人。

我和學(xué)生讀完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討論的時候,仿佛仍可以看見火花紛飛,金閣的上空撒下一大片金沙。他們忽然問我: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海明威,還有其他杰出的文學(xué)工作者,為什么選擇用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

難道,沒有更好的出路嗎?

火焰燎人,殘燼已冷。

等待回答的片刻里,寂靜無聲,但,隱約可以聽見青春流動的聲音。即使是門窗緊閉,我的青春似水,迅速從門窗縫隙流入濃濃夜色。

年輕的他們,如櫻花正待盛放,日漸豐妍,聽不見世間的警戒。而櫻花啊,方才鮮艷華美,瞬息凋零死亡。

于是,就從櫻花說起,它總在開得最好時落地成冢,美到極致。藝術(shù)家傾心追求的,往往卻是虛妄。

“美是脆弱的,無常、蒼涼、死亡?!蔽艺f,“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你呢?”

“你也在追求美嗎?你也常覺得虛妄嗎?你也因幻滅而絕望嗎?”

二十歲的生命與三十歲的確實有些不同,他們?nèi)绱擞掠谠O(shè)問。

我追求的是和諧。

思想與行為的和諧,人與人相處的和諧,情感與理智的和諧,內(nèi)在心靈與外界事物的和諧。

和諧就是美,我告訴他們,我追求的是一種和諧狀態(tài),因此,必須時時調(diào)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你對生命是樂觀的?”

“是的?!蔽一卮?。

“對于世界的看法呢?”他們又問。

“你呢?你們呢?”我反問。

而后,微笑地看著他們忽而感性,忽而理性,熱烈地爭辯。

我看見的是憂歡交錯的人間,善良與邪惡分別割據(jù)占領(lǐng)的世界。

沒過多久,我再次證明了自己的看法。偶然翻閱一本日本小說,里面假設(shè)有一顆行星脫離軌道,向地球撞來,大約只剩一個星期地球就會毀滅。消息公布以后,所有的人都嚴重失序了,沒有人去上班或者上學(xué),一切都陷入癱瘓、混亂,搶劫,謀殺,駕車在街道上橫沖直撞,人間如同地獄。

假若,地球只剩一個星期就毀滅,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我向一群更年輕的學(xué)生發(fā)問,他們的平均年齡不過十六七歲,有一些嘻嘻哈哈嘩笑吵嚷,覺得有趣;有一些并不笑鬧,認真思考。過了一會兒,我向他們要答案。

“我會把以前沒做好的事,再做一次,一定要做好。”一個男孩說。

“我要向自己傷害過的人道歉,請求他們的原諒,其實,每一次,我都不是有意的?!迸⒄f。她的面容有著壓抑的悲傷。

“我要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蹦莻€羞澀怯弱的男孩說。

“我要去把銀行的錢都提出來。”有個活躍的男孩說。其他的人在旁起哄:“你哪里有錢?”嘿,那男孩說:“到時候全部都是我的錢啦?!?/p>

“我要和我的親人、我最深愛的人,緊緊守在一起,共度最后時光。我要告訴他們,我真的好愛他們?!庇幸恍┖⒆舆@樣說。

一個男孩站起來,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簡潔清楚地說:“作、奸、犯、科?!?/p>

孩子們鼓噪起來,笑著叫著,拍桌子鼓掌,為他的言簡意賅,為他的坦率直言,更為他說中了一些人心中的想法。

我的心情突然黯淡,甚至覺得哀戚。人,是如此脆弱又卑劣,禁不起一點兒試煉,這樣的人間,在行星尚未到來之前,便已自殺自絕,毀滅殆盡了。

然而,想到大多數(shù)充滿愛和感激的孩子,便又覺得喜悅了,他們內(nèi)心的愛,是善良的力量源泉,足以與邪惡抗衡。

也達到某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

這便是我所存活的人間,絕對的悲觀或樂觀,都是不適當(dāng)?shù)模蚁搿?/p>

原先,竟以為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有些朋友,較熟識以后,忍不住這樣說。

不知怎么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我是嗜煙火的,一直覺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藥,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嫵媚動人。

十四歲,初次在學(xué)校餐廳吃甜不辣;十五歲,在攤子上吃到芋頭麥角冰;十六歲,在市場小店吃了第一碗魷魚羹米粉……唇舌與這些好滋味的食物首度碰觸,總能夠留下鮮明的印象與記憶。

二十歲,朋友帶我在圓環(huán)附近的夜市,吃了黑胡椒鐵板牛排。垂吊的燈泡,往來的人車煙塵,肉塊在鐵板上濺起的熱油,調(diào)味料濃重的氣味。一個攤販接著一個,蚵仔煎、鰻魚湯、虱目魚粥、炒花枝。抑揚頓挫的吆喝聲,劃拳喝酒的赤紅臉孔,簡陋的桌椅板凳,熱鬧起來的夜晚。

夜市,由于平凡小人物的會聚,有一種獨特魅力。白天,即使是卑微的,入夜以后,流竄在市集里,揮霍少量金錢,也會宛如上賓,受到殷勤款待。

初夏,赴臺南府城,幾個成大的學(xué)生邀我去逛夜市,一星期只有兩天。這樣的邀約,比畫展或者音樂會更令人雀躍。我們在熬煮冬瓜茶的爐火前駐足,原來,冬瓜茶是這樣煮的。一人捧一杯冰透的傳統(tǒng)香甜飲品,混入雜沓的人群。

仿佛走入時光隧道,一盞盞懸掛的燈泡,指示我們走向前。賣蛔蟲藥、蛇鞭蛇膽的,鐵彈珠、射箭場。賓果游戲旁坐了一大圈男男女女,聚精會神,煙抽得兇猛,上空盤旋著一團白霧,拖鞋掛在腳趾上,晃呀晃呀,總不落下來。百無聊賴的白天蓄積的精力,在此傾瀉痛快。

一個女人身邊放著幾個籠子,養(yǎng)著天竺鼠、迷你兔、嗷嗷待哺的乳鳥,我們靠近時,她嚷嚷起來:“五元,只要五元按一次燈,就有機會把小老鼠帶回家?!?/p>

同行的男孩試了試手氣,小燈跳過“兔子”,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十分惋惜地說:“你看,就差一點兒了,好可惜。要不要再試一次?再試試看?”

男孩再試,小燈跳過“白文鳥”,又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的痛惜超過我們,好像她是非常希望我們中獎,而我們偏叫她失望。在這種盛情下,每個人都不免上場一試,得了一大把糖果。那女人的耐心和鼓勵,在都市中已不多見,她的體貼、善解人意,不肯稍有懈怠,即使只是區(qū)區(qū)五元錢。比起百貨公司、舶來品店的售貨員們有意無意表現(xiàn)出的不耐煩和輕蔑,她的溫柔敬業(yè),顯然是可愛的。

再向前走,鐵板牛排、蚵仔煎、鰻魚湯、虱目魚粥以及炒花枝。

空氣里彌漫著濁重的煙火氣味。

人生,如同一場宴饗,善于配料,精于調(diào)味,無論待人或待己,都能品嘗出特殊滋味。濁下或者清高,華麗或者腐朽,酸甜或者辛辣,總是叫人留戀不舍的,人間煙火。

隨身攜帶的房間

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心靈的自我主宰與充實的感覺,就是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的房間。擁有這樣的一個房間,她們才能真正獲得配偶的尊重與子女的理解。

每次都是在天黑以后,受邀去網(wǎng)絡(luò)雜志或報紙接受訪問,在一個虛擬的聊天室中,與一些虛擬的名字交談。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關(guān)系,他們都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道他們是誰。或許因為這樣,他們也就有了比平日更真誠的袒露內(nèi)心的機會。那一夜,有人問我的第一篇小說《自己的房間》的篇名,是否受到Virginia Woolf(弗吉尼亞·伍爾夫)的A Room Of One's Own(《一間自己的房間》)的影響。我很誠實地回答,我只是想探索,擁有一個房間對我們到底有怎樣的意義。

我的一些女性朋友與我討論過,從小到大就想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可是,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易得。小時候,我們常常要與兄弟姐妹同房,外出念書則免不了要有室友,結(jié)婚之后既然是要履行夫妻同居的義務(wù),便沒有自己住一個房間的可能性了。在婚姻狀態(tài)中,假設(shè)向配偶提出分房的要求,不啻晴天起霹靂,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不可。我朋友的母親在我朋友的父親去世后,終于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了,卻被孝順的兒子和兒媳婦接去含飴弄孫,年幼的孫子順理成章地搬進了奶奶的房間。我的朋友悲觀地得出一個結(jié)論,看起來這也就是她自己的未來了:不可能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布置,可以穿著不成體統(tǒng)的衣裳晃來晃去,可以把地板擦得光潔如鏡,也可以把床鋪堆成垃圾場。一個自己的房間,讓我們擁有不被牽制的自由。網(wǎng)絡(luò)上一個虛擬的名字說:“我現(xiàn)在就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住,但我并未感到快樂,因為我很孤寂?!?/p>

每次一定是在早晨,我受邀與一群家庭主婦座談,她們剛送走先生和孩子上班、上學(xué),剛買完菜,并將自己打理好。而我仍是睡眼惺忪,有一點點迷糊。我們談的仍是“自己的房間”。一位主婦說,她們那個年代居家環(huán)境小,兄弟姐妹多,想要有自己的房間簡直太奢侈,不過,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盒子,盒子里裝著她的私密物件。當(dāng)她想要有個專屬的領(lǐng)域時,便掀起盒蓋,進入其間,盒子變得很大,宛如宇宙。另一位主婦,她家曾經(jīng)加蓋頂樓,給了她一個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的憧憬,可是房間蓋好之后,為了生計問題租給了別人。孩提時代的她,總是趁著房客不在家,窺視著那間想象中的她自己的房間。還有一位主婦說,在不可能擁有自己的房間的年代里,她畫過無數(shù)個自己的房間,在紙上的房間里安排一個大衣柜,在地板上鋪著向日葵的地毯,隨著心情不斷更新房間的樣貌。她們都說,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心靈的自我主宰與充實的感覺,就是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的房間。擁有這樣的一個房間,她們才能真正獲得配偶的尊重與子女的理解。與她們的對談是極其真實的,因為無須藏匿,她們話語中的真誠深深打動了我。

我想到網(wǎng)絡(luò)上的問題:擁有自己的房間,卻依舊覺得寂寞、不快樂。懂得在房間里妥善地安頓自己,恐怕是更重要的事情吧!曾經(jīng),獨自一人暫居異鄉(xiāng)的那些日子,我總習(xí)慣在窗前種一些綠色植物,總替自己準(zhǔn)備幾張私房CD,總要烹調(diào)一些好吃的東西犒賞自己,總在睡前喝一杯花茶。盡管只是一個人,在語言不通、文化迥異的環(huán)境里,就算外面的世界充滿挫折,起碼,當(dāng)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我就覺得安全喜悅。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房間。

在這些虛擬與真實的交談中,我終于明白,一個自己的房間并不能令人比較快樂,一個自足的心靈空間才是必需的。遼闊的心靈空間,可以使狹隘的房間變得寬敞;豐盈的心靈空間,可以令寂寥的房間變得溫暖。

城市里的尋人光束

如果一個人——對我們意義重大的人,在這城市中消失了,容不容易找到呢?很難。聽見的人都這么說,這城市如此擁擠而又如此隔絕。

高樓大廈矗立著,遮蔽天日。地下道和天橋,像是精致的蟻穴甬道,行人密密麻麻。你每天與這么多人擦肩而過,卻有可能與你真正期盼的人失之交臂。就像我最近讀到的一本圖文書,有一對同樣寂寞又非常匹配的男女,他們住在相鄰的大廈套房中,出門時一個習(xí)慣性向左走,一個習(xí)慣性向右走,所以,總是無法相遇??v使喂過同一只貓咪,逗過同一個嬰孩,習(xí)慣,讓他們對許多事視而不見,錯過太多機會與可能。

城市中的生活與愛情,是否大抵如是?究竟是城市改變了愛情的面貌,還是愛情改變了城市的形態(tài)呢?那一夜的讀書會上,我們討論了這個問題。

有人認為,城市生活必然會養(yǎng)成愛情的新形式,人與人的接觸如此頻繁而迅速,很容易擦出火花,生發(fā)熱情。忙碌緊張的生活,也讓某些人以談戀愛的方式紓解壓力,“聚散無?!币呀?jīng)成為戀愛者必備的常識了。

有人覺得便利的交通工具導(dǎo)致了情場上的風(fēng)云詭譎,就像最近產(chǎn)下雙胞胎的婦人,被發(fā)現(xiàn)嬰兒屬于兩個不同的父親,乃是因為她在短時間內(nèi)與兩名男子發(fā)生親密關(guān)系。“說不定是捷運立下的汗馬功勞呢”,舉例的人如此推斷。也有人說愛情有改變城市的能力,當(dāng)我們愛上這城中的某個人,曾與那人喝過咖啡、看過花燈、走過巷弄街道,我們是否因此而覺得這城市縱使紊亂骯臟,卻仍有著難以言喻的特殊魅力?

即使失去了愛,走在安靜的街角,每一步都是驚心動魄的行走。

然而,城市生活或者愛情都是如此貼近的事,于是便也有各種不同的想法。有人猜想或許因為聚散容易,反而能夠厘清與淘洗真正的、純粹的愛情,為愛而愛,不摻雜其他的因素。也有人覺得一個能夠突破城市限制、發(fā)掘生活趣味的人,肯定會是迷人的戀愛者。這人知道哪里有美味的小攤可吃,哪里有璀璨的夜景可觀,哪個月份可以在行道樹間看見低飛而過的鳥雀。

大約每個人都有在城市中尋找不到的人吧!或許我們從未曾用心尋找;或許每當(dāng)想去找的時候,又被別的事岔開了;或許我們以為下一個轉(zhuǎn)角處,就有可能忽然相遇。就這樣,在等待中,我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想,改變一下習(xí)慣,多一點好奇心,應(yīng)該就會找到那個人,或許是走失已久的自己。

月光如水水如天

剛開始的時候,都是歡天喜地地去參加婚禮??粗笥雅鸢准啠呦蛟诘靥耗且贿叺却男吕?。套上戒指的那一刻,我聽見了發(fā)自心底的歡呼。

做伴娘的那一次,眼看著戒指圈住好友纖長的手指,轟然有淚沖進眼眶。我的激動超過新娘。

歲月,不是會讓人變得比較堅強的嗎?近來,參加婚禮卻必須控制欲哭的情緒。

為的全是不舍。

待嫁女兒與父母親的難以割舍,嫁作人婦以后揮別的美麗青春……并且,我仿佛又少了一位可秉燭夜談的姐妹。每當(dāng)新娘拜別父母,便淚眼相對。淚珠婆娑中,我?guī)缀蹩梢钥匆娗О倌陙淼男录弈?,以同樣的姿勢,在上轎之前跪拜。一叩首——鞠育之恩難報;再叩首——雙親善自保重;三叩首——奴從今日去,爹娘莫牽念。

看過一部日本電影,描寫嫁女兒的心情。父親在婚禮結(jié)束后到常去的小酒館喝酒,善于察言觀色的老板娘過來搭訕:“先生今天穿得這么整齊……看你的神情,好像剛參加了喪禮……”

令人心驚!卻可以理解。

自小,每年分班都像大禍臨頭。不斷結(jié)交好友,又不斷失去。一直害怕分離。

小時候,和弟弟斗嘴,真氣他的渾不講理??墒?,他背起書包,小小的身子出了門,我的氣也就消了??粗^而今空著的座位,竟無來由地傷心。

大學(xué)畢業(yè)那次的謝師宴,我命令自己不許哭,卻在結(jié)束道別的剎那,情緒像波濤一樣澎湃泛濫,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淚。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從此以后,便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了。而我們曾那樣珍重地交換彼此悲喜的情緒,曾那樣溫柔地撫慰因孤寂而顫抖的心靈。因為眼淚,面前的景與人都模糊起來。急急忙忙想逃走時,我聽見一個男生充滿怒氣的指責(zé)。

當(dāng)時,我確實非常困惑,因為自己的行為夠不上失態(tài)或妨礙別人。他的憤怒來得突然,令人費解。漸漸地,又過了一些日子,當(dāng)我孤獨地走在校園里,終于變成舉目無親的時候,才慢慢明白,男生的怒氣其實只是發(fā)泄和掩飾,只是想壓抑住與我相同的情緒而已?!耙环N相思,兩處閑愁”嘛,“愁”字弄不好,可就變成“怒”啦!

畢業(yè)以后,只參加過一次同學(xué)會,還體會不出什么滄桑、自憐,炫耀也不明顯,興奮與好奇的成分倒相當(dāng)高。在畢業(yè)旅行中,唱著笑著,像孩子一般恣意喧鬧,如今卻已為人父母或為人夫、為人妻了。眉眼間稚氣尚未退盡,而爭著訴說的是孩子的預(yù)防針、夜哭和牙牙學(xué)語。七月的驕陽無法進屋,卻把窗外映照得特別明亮。我在角落里啜飲橙子汁,投入全身心去感受生命的成長與喜悅。

同學(xué)會散了,幾個較親的朋友又移陣再敘。除了阿來,都是女孩。當(dāng)他準(zhǔn)備吸煙時,便遭到防衛(wèi)過當(dāng)?shù)目棺h,而他一概微笑接受。有了相當(dāng)?shù)牧私狻⑿湃闻c默契,嫌隙便沒有存在的空間。

傍晚時分,我們送玉乘車回臺南。如同送機一般,千囑咐,萬叮嚀,場面十分盛大。眼看車要起動了,便又排開人群,直奔車站外,向窗內(nèi)的她揮手告別。沒見過這等送別陣仗的,算是開了眼界:“你們真瘋狂?!倍嫖覀儧_鋒陷陣的阿來,卻在一旁嘻嘻笑:“要不要攔輛車,到交流道去送呀?”

有相同的語匯,所以覺得情深。其實,只是舍不得分離。

古人送別到十里長亭,到灞陵。如今,突然覺得人生處處布滿驛站,一揮手,便成別離。

人說賈寶玉多情,喜聚不喜散;林黛玉深情,不喜相聚。黛玉的理由是聚時歡樂,散后尤其冷清,所以,不如不聚不散。要想不聚不散,正如人生一世無悲無喜,如此恐怕不夠深刻,況且,談何容易?

所以,我依然愿意,迢迢地,去和朋友相聚。再孤獨地,走長長的路回家。

那曾經(jīng)共坐的溪畔,也不再是不堪碰觸的傷感。尤其在天涼的秋季里,天空特別澄凈,很有“同來玩月人何在?風(fēng)景依稀似去年”的情調(diào)。

不舍與傷別是始終不能改變的,卻也有些是改變了的。隨著青澀年少的遠去,知道長相憶比長相聚更為可貴,學(xué)習(xí)不再虛擲光陰與情感。于是,在這許多“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夜里,空氣中不時飄動著暗香,靜體造物者的安排,處處都有深意,禁不住要微笑,并且感激。

荷花生日

江南一帶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隱遁濕泥中等待了一個春天的荷,冉冉地浮升,剎那間,破水而出。

圓葉,初生的被稱作荷錢,悄悄透露了荷的身世與來歷,原是富貴的水生花。

而我真正見到荷錢,是在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島上的荷池,燦燦發(fā)亮。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荷葉上被人投擲了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硬幣,儼然成了一座許愿池。

不遠處的年輕母親把錢幣放進孩子掌心,小孩踮起腳尖奮力拋出一道弧,荷葉被擊中,旋轉(zhuǎn)著,托住錢幣,也慈悲地托住一對母子的夢想。微風(fēng)變幻著光影,佇立池邊的每張面容都因錢幣的反射而明潔。荷葉上鋪滿的錢幣,則令我困惑:究竟是我們的愿望太多,還是總不能如意?

一池荷葉衣無盡。

人們殷殷祈求的,不過是衣食充足罷了。然而在許多時代,這想法卻成為一種奢望。所以我們常處在一種匱乏的狀態(tài),或是物質(zhì),或是精神。

大學(xué)時教授《文選》的老師,正直、耿介,卻也有著“匱乏”,一種深入五臟六腑、時時發(fā)作卻無法藥治的病癥,曰思鄉(xiāng)。七十幾歲的老先生,把一篇篇看似平常的古文,解析得有聲有色,對學(xué)生的要求也相對很嚴格。有一回,老先生在課堂上發(fā)現(xiàn)部分同學(xué)沒帶課本,只用課文影印替代,問其理由,同學(xué)回答:“太重了?!崩蠋煵淮笈f自己住那么遠,都不覺得重,住在學(xué)校宿舍的同學(xué)卻嫌書太重。老先生拂袖而去,憤怒之中還摻著傷感。

老先生離去以后,全班嘩然,不知所措。我在座位上合起書,才注意到這書的確是重的,像這樣的書,我每天總要帶兩三本來上課,而在上學(xué)往返四個多小時的路程中,因為覺得理所當(dāng)然,竟忽略了它的重量。以后,再沒有老師在課堂上像這樣糾正我們的行為,便是我自己成了老師,也不曾如此。現(xiàn)代的師生關(guān)系,講究的是溝通與諒解——若溝而不通,只得諒解了。但,我還是懷念老先生對自己和學(xué)生的嚴格,那站在講臺上、發(fā)絲花白的,是一種令人景仰的儀型,每一句話都能理直氣壯,不僅是經(jīng)師,更是人師。

后來,老師還是回到班上給我們講課,每次我都直盯著看,目不轉(zhuǎn)睛,恐怕稍不留意,就會錯失什么重要的字句。

學(xué)期即將結(jié)束,天氣燠熱難耐,老先生想必察覺了我們眼睫間的倦懶,于是放下書本,說起故鄉(xiāng)與年輕歲月。老師也曾有過嬌癡的青春年少,夏季里伙著同學(xué)們,袖一瓶好酒,央求教詩詞的老師到太湖上課。師生們租條船,泛進荷田深處,荷葉粗壯高挺,既可遮陽又能避雨,一片碧綠盈眼。荷葉深處聽得見一唱一和的采荷女歌聲清揚。老師用荷葉盛酒,穿透荷莖,直流入咽喉,荷葉盅擎在手中,詩意盡在玉液瓊漿里流瀉,何須講授?

聽故事的我們,距離太湖好遠好遠,嗅不著荷香,卻在初夏的溫風(fēng)里,嗅著一股不知名的香氣,清冽而放肆。應(yīng)該是來自教室旁的山坡,相思樹和一叢叢竹子,遮蔽天空,使我們有一片陰涼幽靜的所在。

此時,當(dāng)我傳述這個故事,講臺下的學(xué)生睜著年輕的眼眸,出神、向往。而教室旁的山坡已被夷平,成為新建大樓的工地,整日里沙土蔽天,機械聲隆隆響著。

原本就不寬敞的校園,因工程車進進出出,顯得更加局促。學(xué)生與我商量轉(zhuǎn)學(xué)考的事,態(tài)度十分堅決,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校園。這地方也曾美麗,但他沒趕上;這地方完工后可能有很好的遠景,但他等不及。

青春如此倉促啊。

我遂不再言語。感情若不曾歷經(jīng)歲月的培養(yǎng)與成就,便不能深厚。唯有深厚的情感,才禁得起等待,甚至等待本身也值得記憶。

最初,我完全迷眩于荷花的姿容,卻在靜待花開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寬闊如裙的荷葉也有著無法取代的圓滿動人。

一直覺得這花是從天堂移植來的。每一朵荷,都是一個自足的世界,為東方人所鐘愛。中國人注意到嬌媚的花色,較少香氣;花瓣層疊繁復(fù)的,多不結(jié)果實。荷花卻能兼具色、形、香,還在蓮蓬中結(jié)成潔白的蓮子,清脆甘甜。

荷花象征百年好合的吉祥。藕斷絲連有著欲舍而不能的深情相思。菩薩座下也是一朵荷花,優(yōu)雅、自在,有什么花比荷花更適切?

到泰國去旅游時,正是生命中一次淺淺的低潮,又逢冬季,臺北植物園的荷花池,如一面擦拭過的明鏡,照見自己蒼白的容顏。

陽光卻等在泰國,荷花也等在那兒。商店、飯店、街道,隨處都可以見到,亭亭的一株又一株。入鄉(xiāng)隨俗,我向寺廟旁一個黝黑大眼的小男孩買了一株白荷花,進入金碧輝煌的建筑物去朝拜。白荷內(nèi)部仍是花苞,外緣已綻放的部分被整齊地折疊成花托,托著那燭火一般瑩亮的鮮艷潤美。

莊嚴地擎著這株白荷,行走在喧嚷嘈雜的人群中,心情奇異地平靜舒和了。

生命與美,便是我今生的皈依。

小時候看神話電影,最愛哪吒三太子。愛他雖是孩童,卻已打抱不平,一腔熱情。愛他在殺死龍王太子,闖下彌天大禍時,以匕首自戕,昂然地說:“以骨還父,以肉還母?!辈豢线B累雙親?;觑w魄散后,他的師父用蓮藕拼出他的形體,用荷葉替他裁衣,最后,用一朵盛開的荷花變成他的容顏,這樣清麗地再世為人。

許多年后,在四川大足寶頂山石窟的佛雕中,看見誕生于荷花的童子,他們嬌巧可愛,安詳恬靜。據(jù)說因生于荷花,故而一塵不染,沒有凡俗的痛苦嗔怨。我仰望許久,帶著欣羨的情緒。

住宿在重慶時,飯店的藝品販賣部有泥塑彩繪的荷花童子,可放在掌心賞玩,我挑選了幾個特別精巧的,仔細包裹在箱子里,一路顛沛折騰,好不容易回到家來。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卻見到耳朵、鼻子、小小臉頰,滿是斑駁的傷痕。先是懊喪、疼惜,然而,把它們安放在架上時,突然忍不住地微笑,即使是生于荷花的童子,既入紅塵,也免不了要有磨難和挫折的。

架上還放著朋友燒制的陶藝品,一片枯干的荷葉做成碗形,下有蓮藕,上有花瓣已然落盡的蓮蓬。它應(yīng)該叫作“聽雨”。初見時尚未上釉,我急急為它命名。朋友上了和陶土接近的顏色,燒成以后,送來給我。

留得殘荷聽雨聲。

荷殘便該是秋天了,然而,聆聽枯葉被雨滴敲打時的回聲,卻仍充滿著澎湃的生命力。

有些酷暑長夜,燃燒似的熱浪,令人輾轉(zhuǎn)難眠,我便起身,將“聽雨”擱在窗臺上,想象著一場清涼的雨。

生于季節(jié)的荷,終將歸返季節(jié),深深隱遁在水鄉(xiāng),帶著前世的繾綣回憶,靜靜等待下一次,生日。

江南有雨嗎

江南有雨嗎?

有一刻,仿佛入睡了,但是并不沉穩(wěn),因此,驀然轉(zhuǎn)醒,便聽見那種細致溫柔的聲音,緩緩膨脹著,縈繞天地間,在這未曾經(jīng)歷的奇妙旋律中,任意飄浮。

起初,平躺著,迷迷糊糊,不太確定,這是北方或南方?這是哪個城市或鄉(xiāng)間?不知身在何處。

而后,我坐起來,望著灑滿水珠的玻璃窗,正瑩瑩閃熠。于是,我告訴自己,這是蘇州之夜。

這是蘇州之雨。

當(dāng)我來到蘇州,已是黃昏。我坐在三輪車上,像風(fēng)一樣在不寬不窄的街道上穿行,動用了所有感官,去捕捉那些擦身而過的瞬間印象。路旁婦女笑著說著的,是入耳柔的吳儂軟語嗎?車輪滾動的石板地,曾經(jīng)馬車轔轔嗎?越過小橋,便見一川煙樹,長篙橫陳的木船泊在岸邊。這是林黛玉的故鄉(xiāng),她是在這個渡口登舟,往金陵去的?臨行前,怎么也料不到,等待在前方的,竟是那樣一場燃燒生命的哀怨癡狂。

蘇州多橋,多臨水而居的房舍——一幢幢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經(jīng)過另一座橋時,車夫興高采烈地吆喝起來:“看哪!那就是唐伯虎點秋香的小樓!看到?jīng)]有?”

傳奇猛地躍現(xiàn)眼前,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張望。那排傍水的住家多推開窗,夕陽照射,一片耀眼輝煌。想也是在這樣的天色中,唐伯虎船行水上,仰首便見鑲金的嬌俏秋香,含笑凝睇,宅中稱心美眷,頓時黯然無光,顏色盡失。我瞇起眼,辨認自夕陽方向遙遙而來的舟子,或許是另一段傳奇的開始。

專注地探出半個身子,車過坑洞,狠狠一顛,差點兒把我甩到橋下。

“前幾天熱得很,四十幾攝氏度,熱死好多人。那天在這里,熱死一個老太婆,我親眼看到的。”

不過是一次顛簸,便由那個時代輕易躍進這個時代。車夫在我眼前,騰起身子,費力踩踏,人多的地方,便敲打剎車器進行警示,周圍騎車或走路的人,肆無忌憚地盯著我們,眼光中看不出友善或不友善。

只是好奇。

坐在無篷無遮的三輪車上,像是展示著的植物或動物,當(dāng)我被這樣的一種氣氛隔絕,頓時感覺局促了。

我們在旅館的六樓往下,房內(nèi)的空調(diào)早被卸走了,服務(wù)生推開窗,晚霞的色澤已由橙轉(zhuǎn)紫。

盡管那天蘇州市暫停供水,盥洗大有問題,可是看著寬敞的玻璃窗,景致一覽無遺,立即生出新的喜悅。

街道上三五成群,老老少少,坐在門口納涼聊天,十分悠閑,直到一對穿著T恤短褲的外國情人走過。他們牽著手,背著旅行袋,自由自在地越過街道,吸引了所有目光。即將走開時,他們突然拿出相機,笑瞇瞇地回轉(zhuǎn)身,顯然也對中國人產(chǎn)生了興趣。

他們選中一個小孩,給了他一張紙鈔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小孩坐在竹凳上,供他們拍照。見此,擁上去的孩子更多,伸出去的小手把外國人團團包圍,大人們或坐著或站著,只是笑。外國人也笑著,相互幫助著自人群中抽身而出,孩子仍追隨在后,又跳又笑,推推跑跑地上橋。

這座橋就在旅館前方,微微拱起,呈一個淺淺的弧度。橋上四盞燈在夜色中燃亮,橋下燈光的反影蕩漾。

睡前仔細關(guān)上了窗,因此,不能確定是何時落雨的。

我坐在寬大的窗臺上,橋上的燈仍亮著,相連的房舍只剩一片朦朧輪廓,橋上燈光有幾分凄清落寞的意味。當(dāng)大地都沉睡,獨醒是一種堅持,可也是一種艱辛。

旅館前栽種著幾株高大的梧桐,推開窗,可以聽見雨點紛紛滴落葉片,旋又落地??v使寬葉奮力捧持,也無法載盛。一葉葉,一聲聲,終究只是交錯。

輕拭被濡濕的短發(fā),正是三個月前在島上,那個雨夜里相同的手勢。

只是那時,春天剛來不久,東區(qū)明亮的商店長廊灌滿冷風(fēng),我把長發(fā)圈在頸上,仍禁不住微瑟。

那時已安排了這次難卜未來的旅程,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在強顏歡笑之中流露著憂心忡忡。他們想盡辦法,請我吃喝玩樂,很快地,我便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被無法無天地寵溺著。

于是,那夜,拖著朋友去看末場電影、吃消夜,坐在百貨公司的臺階上,看雨夜霓虹與車燈的繽紛。

商店早已打烊,櫥窗的燈仍亮著,眾生退場后,只遺留木偶的舞臺。

沿著敞亮的長廊向前走,任雨絲飄落在身上,感覺極不真實,像踩在夢的邊緣。

從不會這樣從容不迫地打量櫥窗內(nèi)蒼白的面孔,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情是如此復(fù)雜,愉悅、渴盼、焦灼、冷漠、痛楚……這城市有一部分是清醒的。

站在街口,猶豫著該不該等紅燈。我在傘下,舉起手,撩撥潤潮的劉海。

坐在蘇州樓上的我,輕輕闔上窗。

突然思念執(zhí)傘領(lǐng)我過馬路的朋友。若也在這兒,我們必然不只待在窗內(nèi),一定會忍不住走上橋。也許撐把紙傘,燈下幽幽發(fā)光,也許不撐傘。

當(dāng)我這么想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同樣被思念著。

島上沒有一絲風(fēng),異??釤帷E笥言谝粡埍”〉?、幾近透明的雪白紙片上,用黑色簽字筆一行行書寫:

江南有雨嗎

……

你會歸來吧 帶著黑黑的皮膚安全歸來

寫這封信的朋友已準(zhǔn)備遠行,無法延宕,終于在我平安歸來之前遠渡重洋。

我們沒來得及互道珍重,因為這一切都不能預(yù)知,所以,蘇州有雨的夜晚,我擁有恬靜的心情。

高高的窗臺上,我坐著;信箱里,朋友的信箋孤獨地躺著:

江南有雨嗎?什么味道?

江南的雨,整整一夜。

那時也沒料到,這綿密柔軟的絲雨,天亮以后,變?yōu)閮A盆之勢。為了想到杭州去,我們在雨中奔波,求助無門,處處碰壁,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那夜只有雨聲纏綿,沒有笙歌,沒有管弦。

只有我抱膝獨坐的側(cè)影,成為江南雨夜里,一扇窗景。

在森林里種首歌

如果你在路上遇見一個人,他一邊走一邊哼唱著一首歌,也許五音不全,或者根本不成曲調(diào),然而,你聽得出喜悅的氣氛,像一顆顆跳動的光粒子,與你擦身而過。這時候你會怎么想呢?他真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最近想必過得稱心如意吧,又或許他終于得到追尋已久的東西,也可能是他蘇醒前夢見一群天使,在溪岸邊的綠色草地上舉行音樂會。

幾年前,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開車載我在北海岸兜風(fēng)。剛剛吃完一袋新鮮草莓,春天的陽光和暖風(fēng)都很溫柔,我們有整整一天的時光可以消磨。我在充滿草莓香氣的舒適車中唱起歌來,因為記性不好,每首歌只唱幾句就換下一首,卻也能生生不息,一副可以唱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朋友忽然轉(zhuǎn)頭望著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像你這么愛唱歌的人?!?/p>

我覺得不好意思:“我太吵了?!?/p>

“不是,不是,我喜歡聽你唱歌,雖然你從沒唱完過一首歌……可是你總是唱啊唱的,好像很快樂!”

“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啊?!?/p>

我笑嘻嘻地回答,避開快樂不快樂的問題。

因為在那時候,我多半的時間其實并不快樂。我在一種難以向人訴說的苦楚與憂懼中度日如年,因著好強性格的驅(qū)使,我命令自己不可以被打倒,一定要若無其事地過日子。每一天,我穿戴整齊去學(xué)校教書,企圖將語文課上得生動有趣。字詞的來源與考證也許很重要,而我更在意的是我們能從古文與古人那兒學(xué)到一些什么,也許是一種看待人生的態(tài)度,也許是一種超越苦難的方法。有許多次,當(dāng)我寫完板書,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轉(zhuǎn)頭面對那些滿懷憧憬的臉孔,那些純真年輕的眼睛,并且給予他們一個適當(dāng)?shù)?、肯定的微笑,讓他們相信世間的美好。

我并不是那么快樂,我只是堅持,不肯讓痛苦掠奪了我的快樂。

一九九七年八月,我只身到香港教書,對新環(huán)境的好奇,完全掩蓋了因為變動而可能產(chǎn)生的疑懼。我被安排暫住校園深處的招待所。因為尚未開學(xué),校內(nèi)人煙稀少,接待我的同事好心叮嚀,天黑以后不要隨便走動,這附近出過事的。幾十個單位的面海宿舍只有我和一位高齡老教授居住,老教授善意地與我招呼:“你住哪間房?……哦,那間啊,白蟻特別多的……”我漸漸覺得臉頰上興高采烈的笑意已轉(zhuǎn)為肌肉的抽搐了。

寄給朋友的明信片上我寫著:“住在這里就好像住在森林里,空氣很新鮮,每天都在鳥鳴聲中醒來?!?/p>

我只是沒描述天黑以后的景象。

天黑之后,我便從宿舍走出來,在路燈的照射下,去到一幢大樓的門前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水銀燈將四周都涂成朦朧的白色,像一層霜。夏末的夜晚,仿佛因為霜降,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一片遼闊寂寞的景象。我聽著遙遠的家人一聲聲問:“那里怎么樣?安不安全?人多不多?”

“這里很多人的。學(xué)校嘛,當(dāng)然很安全嘍,不用擔(dān)心。晚上都有人來巡守的?!?/p>

為什么我會知道有人來巡守呢?因為那已是我的第三個難以安眠的夜晚了。

第一夜,我在兩房一廳的宿舍里整理行李,收音機里播放著音樂,DJ有時會突然激動地揚起聲音,我喜歡這種有人在身旁的感覺。坐在床上,我將折疊整齊的睡衣打開來,正準(zhǔn)備就寢,忽然聽見DJ喊叫一聲,噼里啪啦,一陣火花,四周一片黑暗,靜寂的黑。我怔怔地坐了片刻,這才意識到,停電了,冷氣也沒有了。除了書房之外,客廳、臥室、浴室、廚房,全都沒電了。我將臥房的窗子推開,知道窗下不遠處便是海,也聽見廣九鐵路上的火車行進的聲音。同時,我聽見簡直不可能會響起的嘀嗒聲。那是客廳里的掛鐘的行走聲,可是,白天時我已經(jīng)注意到它沒電罷工了,停在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四點二十五分。我非常確定的,此刻,它卻走得龍馬精神,嘀嗒嘀嗒,在臥室里也能聽見。

我逃進書房,將房門緊閉,這是出外旅行這么多次以來,第一個失眠的夜晚。因為難以成眠,我不斷起身到廚房里喝水,便會看見定點經(jīng)過窗外巡守的安保人員。天明之后,我佇立在掛鐘之下發(fā)愣,它安安靜靜地,停在七點十七分,很無辜的樣子,仿佛從來沒有走過。

到了夜里,電力仍未修復(fù),我又聽見秒鐘行走的腳步聲,就在那樣的聲音中,我睜著眼等待天亮。

有一天,我得了急癥,腹痛如絞。因為人生地不熟,擔(dān)心休克了也沒人知道,所以就離開學(xué)校,轉(zhuǎn)換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去城里找一個舊識,那人曾交代我有事一定幫忙。我在那人辦公室附近的7-11打電話,對方好像很忙,兩三句就急著收線,我沒透露出求援的訊息,只是平靜地說再見。蹣跚走到店門口,我蹲下去等待另一陣劇痛的宰割。

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已經(jīng)好些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小巴士載著我,在森林的入口處下車,然后,我必須獨自一個人穿越黑森林回家。那晚的月色很好,將樹影清楚地投射在地上,像一株株萍藻。夜風(fēng)從海上吹來,有一種走在水中的涼意。忽然,聽見歌聲,在寂靜的夜里,在我一向畏怯的森林中,我聽見自己的歌聲,持續(xù)著愉悅的腔調(diào)。

這令我覺得難以置信,卻又有些明白了。

其實,生活中的瑣碎、折騰和挫敗,都是不可避免的。正因為這些困境來勢洶洶,所以安然度過以后,便有了一種慶幸與感激。真正可貴的幸福,原來不是從快樂之中來,而是從憂愁之中來的。

后來,當(dāng)然仍免不了有些惱人的事,便是未來長長的一生,也少不了的。但我知道,我將會記起那栽種在黑夜森林里的,恒久的歌聲,像是一種幸福的允諾。

永不失去快樂的愿望。

楓葉又紅了

夜寒,水汽將凝結(jié)成露。

移民加拿大的故人寫信來:“楓葉又紅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早晚天涼,我緩緩踱步,一直仰著臉走,看這被紅葉篩漏的陽光,十分適意?!庇终f,遷徙一年多以來,愈不寂寞,因為四周的中國人愈來愈多。信的結(jié)尾,則說:“這兒的楓葉才是真正的楓,我們以前撿拾并當(dāng)寶貝收藏的,并不是楓葉。據(jù)說故鄉(xiāng)根本沒有楓葉,什么時候,到這兒來見識‘曉來誰染霜林醉’的風(fēng)情?”

據(jù)說,故鄉(xiāng)根本沒有楓葉。

不知為什么,每想到這句話,便令我有一絲說不清的惻然。

初至外雙溪為學(xué)子,頭一個秋天,簡直被校園里的紅葉迷住了??v使那時就有人說,這是槭,不是楓。但,對懷抱年輕夢想的我們來說,有什么分別呢?

尋出自己最鐘愛的冊子,或是一卷詩集,或是一本散文,將挑揀過的紅葉,平放在扉頁里,夾起來。待干透了,鮮艷的色澤不褪,制成書簽,寄給朋友。

有時,并排坐在文學(xué)院前的臺階上,看遠處山坡一大片楓葉,層層疊疊,金黃、橙紅、彤紫,在風(fēng)中翻飛,像燃燒著的火焰。我驚異于季節(jié)中的葉片,竟能變幻得如此多彩多姿,同時也知道,這片楓葉栽種在“素書樓”——一代大師錢穆先生的寓所。

幾年以后,在喧囂的質(zhì)疑聲初起時,錢穆先生搬離素書樓,毅然決然,毫不戀棧。

報上刊登了一張他臨行前的相片,拄杖挺立,尋常布衣衫,九十高齡。忽然想起“布衣亮節(jié)”是否也是一種可敬可貴的儀型?

在人生即將步入終點的時候,錢穆先生以其真性情完成一種人格的典范。然而,在這價值觀紊亂、道德感淪喪的時代,人們熱衷于彼此攻訐、謾罵、冷嘲熱諷,誰有心對這樣的典范關(guān)注、聆聽,或者思索呢?

此時,素書樓的楓葉,必然是紅得落寞而惆悵了。

然而,校園里仍然有年輕的孩子,沿著臺階,彎身撿紅葉。他們?nèi)砸驗樽约河羞@樣的收藏而喜悅,也有把所有的紅葉都稱為楓葉的。

我喜歡那些還未蛻變?yōu)槭拦食赡耆说拇蠛⒆樱麄兛偸前褖粝胫谶@片土地上,時常說,我長大以后怎樣怎樣,仿佛只要他們愿意,世界就會變成期望的樣子。

成年以后,夢想逐一凋萎,沮喪、失望紛紛來襲,于是,遠避他鄉(xiāng)。

到時候,無論是槭樹還是楓樹,對于不再有夢想的人們來說,又有什么分別呢?

中秋的卡片

為什么中秋節(jié)沒有卡片互相寄贈給自己牽念的人呢?好像圣誕節(jié)或情人節(jié),明明是忙碌的,甚至有點疏離,卻全然不必在意,可以理直氣壯地問:你現(xiàn)在好嗎?開心或者沮喪?有沒有一點想念?

月圓的時候,我的想念如同沙灘的潮汐。

中秋節(jié),我想寄張卡片,給那個也有明月一般皎潔面容的女孩,并且問一問:還在愛著他嗎?那個要得很多、給得很少、總是長不大的男孩。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我見到她的容顏,曾因愛情而光華美麗,如今一日復(fù)一日,逐漸憔悴蒼老。

我想寄張卡片,給許久未通音訊的男孩。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年少時的一次中秋夜,為了邀我共度,他請了一屋子的朋友,結(jié)果,我是當(dāng)夜唯一缺席的客人。隔了幾天,我去致歉,他只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的。其實,也只是胡鬧?!钡衣犝f,大半夜的時間,他都坐在門邊等待,直到醉了。而他始終不知道,我沒去赴約,是因為慣常說說鬧鬧的,突然膽怯了,雖然有滿室的人聲笑語,卻不知道如何面對只有他和我的中秋夜。

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男人了,大概可以懂得我突然膽怯起來的微妙心情。

寄一張卡片,給青梅竹馬一塊成長的伙伴吧。童年的中秋夜,左鄰右舍的孩子最喜歡搶柚子皮,戴在頭上當(dāng)皇帝,當(dāng)不上皇帝的孩子便扯著大人的袖子耍賴皮。切月餅的時候,誰也顧不得柚子皮了。一人拈著一塊月餅,坐在小板凳上,又說起我們的夢想,說我們要組成一支合唱團,女生穿迷你裙、長靴,扎辮子,手腕垂掛金鏈子,男生穿短褲、短靴,胸前掛著亮閃閃的吉他。說我們要四處旅行演唱,像親兄弟姐妹一樣相愛相依,賺很多錢,讓父母不必再辛苦工作,蓋一棟很大的房子,大家都可以住在一起。長大以后全都散了。有的孩子早已走完坎坷倉促的一生,有的頹廢流浪,放逐自己的靈魂,有的終日重復(fù)煩瑣無聊的工作,有的還在尋找理想與目標(biāo)。童年輝煌的夢已經(jīng)褪色,我們將用什么來替代?

中秋的時候,我想寄張卡片,給一直在讀著我的文字的你。無論你在哪里,熱鬧或者靜寂,這是個非常中國化的節(jié)日,讓你意識到自己的文化背景與情感方式。所以,盡管很想寄一張卡片,卻終究沒有寄。

只是含蓄地說:“中秋了。記得添衣,善自珍重。”

過年

甩炮、龍炮、鴛鴦炮……多放幾串炮,將過往的不順?biāo)烊空ㄋ椋瑏砟瓯憧梢耘d茂昌旺。

“新年要怎么過?”朋友問。

“過?!蔽艺f。

朋友遲疑片刻,而后問:“什么?”

小時候讀過一則童話,說有一只小老鼠天天盼著過新年,等了許久許久,等來了新年元旦,歡天喜地去找媽媽,要穿新衣戴新帽,領(lǐng)壓歲錢。鼠媽媽向孩子解釋,這個年并不是那個年,那個年還沒到。小老鼠不服氣:“今天不必上學(xué),就是過年放假啊?!笔髬寢屩缓酶嬖V小老鼠:“有年糕吃的日子,才是過年。”小老鼠總是不相信,以為媽媽藏起了年糕,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幾塊洗衣服的肥皂,顏色形狀都類似,小老鼠高興得跳上去大啃大嚼。故事的結(jié)尾是小老鼠腆著肚子,張開嘴,彩色的肥皂泡泡從口中直飄出來。小老鼠的滑稽模樣,令我非??鞓?。

我并不喜歡吃年糕,可是,企盼著新年的心情卻和小老鼠不相上下。

新年的熱鬧氣氛,是屬于孩子的。

新衣新鞋,過年前就買好了,原是公務(wù)員的父母親,為孩子圓的奢侈夢想,把鞋收在柜子里,時不時拿出來往腳上套一套,用布擦一擦,不到新年是舍不得穿的。好不容易等到那一天,穿戴整齊了,和鄰居小朋友聚在一起,免不了要炫耀比較。孩子比較多的家庭,妹妹穿著姐姐去年的新衣,弟弟穿著哥哥去年的新鞋,是常有的事。孩子不懂得現(xiàn)實的辛苦,眼尖嘴又壞,嚷嚷著:“啊,你穿的是舊衣服嘛?!蹦侨盒值芙忝檬肿闱樯?,同仇敵愾:“誰說是舊的?你們才穿舊的?!鳖D時,壁壘分明,誰也不讓。

這情形維持不了多久,放鞭炮的活動,迅速將孩子們牽系在一起。彩色糖球似的甩炮、亂竄亂跑的老鼠炮、聲勢浩大的龍炮、在水里浮游的鴛鴦炮、鉆入云霄的沖天炮、火樹銀花的火花筒……每年都有新發(fā)明、新花樣。孩子們擠進低矮陰暗的雜貨鋪去搶購,堆積滿溢的空間,充滿濃濃的火藥味。叼著煙的老板、抓著香的小孩,熱烈交易著,那時候?qū)摲谏砼缘奈C與災(zāi)禍,渾然不知。一場激烈的鞭炮巷戰(zhàn),添了不少傷兵殘將,新外套炸破了洞、新長褲磨穿了孔,都只算小意思。有讓炮沖進眼里,或爆在手中的,父母親連夜去敲醫(yī)院的門。我們這些劫后余生的,雖然尚稱平安,也不免挨頓訓(xùn)誡。因此,我們幾個女孩,便從巷戰(zhàn)中脫身而出,天黑以后,走到村外一片松林里,點燃“金魚火花”。它有個美麗的名字,細長纖巧,像一炷香,拈在手中,不響不爆。被香點燃,火花便從頂端像噴泉那樣流瀉奔涌。

沒有危險,只是華麗,像女孩們對成長的憧憬。

新年的熱鬧氣氛,在孩子們心中掩抑不住。許多規(guī)矩和拘束暫時都掙脫,可以遲眠、晏起、吃零食、喝汽水、擲骰子,賭一場小小的輸贏。

等著大年初一放了第一串鞭炮,將過往的不順?biāo)烊空ㄋ?,而后出門拜年。孩子們在火光、煙硝與紙屑飛揚中跳躍奔跑,跑著、跑著,便長大了。

搬離村子,憂郁的青春期,新年依舊熱鬧,熱鬧屬于孩子,不再屬于我。

家人和親友聚在一起玩撲克,我固執(zhí)地不肯與他們一道。堅持著自己的孤寂,一個人出門去,往荒僻的山邊走。繞山的溪水上跨著一座吊橋,古樸的式樣,形成一種動人的曲線。站在橋端,心中一片荒茫凄愴,對于未來,對于人生,覺得無望,何以如此孤獨?

走到橋的另一邊,溪旁的碎石灘上,站著一個獨自垂釣的人。隔著一大段距離,我俯視著他,久久,他并沒有釣得一條魚。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隔空傳送,仿佛也不能對他造成干擾。他不也是孤獨的嗎?而他卻能夠享受這種況味。孤獨的人大概不少,或者,生命終究是孤獨的吧。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留意除夕夜的爆竹聲。從午夜到大年初一早晨,鞭炮非常密集地響著。據(jù)說,上一年若不景氣,那么多放幾串炮,來年便可以興茂昌旺。子夜一到,鞭炮聲一刻也不停歇,遠遠近近,響徹通宵。

沒有鞭炮的新年,就像一條枯干的河流。

曾經(jīng),在美國洛杉磯華人聚居的市鎮(zhèn)里,過過一個干凈、安靜的新年。在中國餐廳里吃完除夕團圓飯,冷冷的夜空氣,干燥寒涼。坐進車中,駛在街道,輝煌的霓虹燈與瑰麗的櫥窗,交互疊映在車窗玻璃上,像是一路施放著無聲的煙火。

但總覺得不像。

卻不只因為鞭炮,香港也有明令禁放鞭炮,但年節(jié)氣氛絲毫沒有減少。傳統(tǒng)市集里,人們摩肩接踵,選購春聯(lián)、紅包以及象征吉祥的橘樹,景象奇特而有趣。走在市集里,感受擁擠和喜悅,嗅著干貨、熟食與汗潮融合在一起的熱騰騰的空氣。那些喧囂、吵吵嚷嚷辦年貨的人潮,不正是一串串燃放的爆竹嗎?

我仍最喜歡在這里過年。誰說歲月無聲?除夕夜的鞭炮燃放著的時候,我卻以為聽見了歲月遞換的聲響。

不管荒年、豐年,兵荒馬亂或者國泰民安,終究是要過。中國人說“過年”,平淡的口吻,卻意味深長。年,也就是一個不尋常的尋常日子。

舊的一年已經(jīng)過了,新的一年還是要過。

花與燈

千百年來,中國人總是不肯錯過與歲月重逢的歡喜。

看,繁華似夢,花也不曾留,燈也不曾留。只待明年此時,花還依舊,燈也如畫。

看花

曾經(jīng),在陽明山任教的那段日子,車行上山,總能自路徑透露出來的訊息之中,探得花期。先是明媚的桃花點點,接著是絳艷的山茶艷艷,看見粉薄紅輕與素白重重疊疊的杜鵑花恣意綻放時,我便忍不住打電話給朋友:“喂,要不要看花?”

挑選一個避開人潮的日子,我們上山。

在一座花棚下,游人鮮至的地方,發(fā)現(xiàn)遍地毛毛蟲,朋友適時伸手阻攔,使我不致踩死它們。我微俯身觀察滿滿一地蠕動爬行的東西,既沒有豎起頭發(fā),也沒有昏倒。剎那間,敏銳的感覺緩緩舒展,嗅著春日里蒸騰的潮濕幽香,碰觸到蘊含生機的溫暖空氣。

我們退開,不愿驚擾。靜看太陽篩過花葉縫隙投射的光影,并且,想象著一個彩蝶翩翩飛舞的夏天。

今年春天剛剛開始,我在花季里上了山,沿途杜鵑開得爛漫天真,失卻章法,方才凋落便不可收拾。我從那些扶老攜幼、光彩鮮艷的人群中穿梭,吹著肥皂泡泡的、架著攝影機的,一一掠過,企圖尋找上次分享寧謐時光與生命蛻變的那座花棚。

朋友已在去年花開時節(jié)遠走他鄉(xiāng)。盤旋在迂回曲折的山間小道,我終于宣告迷路了。

但,思念著朋友的時候,并不是惆悵感傷的情緒,而是沉淀心底的溫柔升起來,呼喚著季節(jié)的回憶,徐徐靠近。

比較親近的朋友都知道我愛花,喜歡生長在樹上的花,又甚于插在瓶里的。

到臺中去演講,接我的朋友執(zhí)意要開一段長長的車程,去看一條開滿木棉花的大馬路。我們的慎重與雀躍,不只是看花的心情,更像是朝圣了。

一整排灼燦金黃的木棉花出現(xiàn)時,我們不約而同地嚷叫。

啊——唉。我的歡呼變?yōu)閲@息:“來遲了?;ㄖx了……”

朋友掌著方向盤,焦急地命令我:“抬頭,向上看。不要看地上的落花,只看它的繁華。”

我深知朋友的好意,自然是感激,但我總是同時看見了美麗與哀愁。繁華與凋零,它們?nèi)缬半S形。

搭車回臺北,走在高速公路上,大約是睡了一會兒。忽然,一陣又一陣干擾透入耳鼓,掙扎片刻,轉(zhuǎn)醒過來,卻見四面都是繽紛花朵。原來,路上分隔島栽滿了杜鵑,姹紫嫣紅,肆無忌憚地開放著,由左邊大片窗玻璃反映在右邊玻璃窗上,頓時變作無盡花海。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音,原來,竟是花海的波濤了。

北部的季節(jié)轉(zhuǎn)換雖然晚一些,卻捕捉不定。氣溫驟暖,嫩粉色、花形如蝶翼的羊蹄甲紛紛搖曳,易開易落。

早晨出門時,看見別人停放在巷弄中的車子,鋪滿纖柔如紗的羊蹄甲落瓣,迎風(fēng)掀飛。假若車主人看見,將會皺著眉清除,還是享受“踏花歸去馬蹄香”的浪漫風(fēng)情?

越過城市的塵煙灰沙,匆匆登樓,回到書房,揀出一沓被冷落許久的信紙,神秘地對異鄉(xiāng)的朋友說話:“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是與這個城市有關(guān)的,關(guān)于它的身世和傳奇?!?/p>

“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這城市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并理解到這件事的影響性。當(dāng)然,有許多人仍是不知不覺的。所以,我告訴你之后,你一定要保守秘密,答應(yīng)我,不對別人說。那么,我將悄悄地告訴你,那就是——木棉花已經(jīng)開了。”

朋友或許正坐在華盛頓的櫻花樹下,一陣風(fēng)過,花雨滿天。但,讀著這封信的時候,我相信,她將會強烈思念起自己成長的城市。

看燈

開學(xué)后第一次上課,猶沉浸在年節(jié)歡慶中,教室里的學(xué)生,出席人數(shù)不到三分之一。預(yù)定討論的課程無法進行,當(dāng)然,也不能對準(zhǔn)時出席的學(xué)生生氣,于是我走到窗邊。西門町正進入夜晚,霓虹燈勾勒出它的絢麗線條。還沒來的學(xué)生不是遲到,而是缺席了。我知道。

“現(xiàn)在,我們該做什么呢?”

學(xué)生們議論紛紛,我聽見“燈會”“看燈”這樣的字句,模糊不確定,帶著低抑的興奮。我看著他們,用眼神詢問。

那正是元宵節(jié)的前一夜,“臺北燈會”在距離校區(qū)不遠的地方舉行,意態(tài)昂揚而優(yōu)美的吉祥物——三“羊”開泰,正等著被點燃的璀璨光華。

“老師,我們?nèi)タ礋艉脝幔俊?/p>

我覺得心底有一處善感的地方,被溫柔地撞擊了一下,有些恍然。

“去看燈嗎?”努力不流露情感。教室里異常安靜,每個字顯得特別清晰:“那么,我們還等什么呢?”

往燈會去的路上,因為心情的關(guān)系,連變化色彩的紅綠燈,看來也有特殊味道。

學(xué)生們圍在身邊,說了非常簡單的燈謎讓我猜:“狼來了——打一種水果。”

我想到的是,說謊,長鼻子,嗯,甘蔗。

“不對啊,”他們驚叫起來,因為想不到錯得這么離譜。我又猜了幾種水果,自己都回答得十分心虛。學(xué)生們更是頻頻追問:“怎么會是這樣?”而后發(fā)現(xiàn)這站在講臺上篤定自信的女子,其實生活得挺驚險。

他們?nèi)虩o可忍地宣布謎底,是陽桃。

好吧,不愿放棄的他們又出了個更簡單的謎題,還是打一種水果:“羊來了?!?/p>

羊來了?我沉吟,用眼睛博引旁搜,而后微笑地說:“我知道了,是草莓?!?/p>

我如釋重負,每個打暗號的學(xué)生都有厥功至偉之感。

來到燈會門口,學(xué)生們比較去年和今年的風(fēng)光,并問詢我的意見。去年此時,我并不在這里,而在美國中部的小城。心里知道那天是元宵,也不過就是心里知道罷了,沒有燈與月。前夜下了場雪,期盼許久,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陽臺外的雪景,真的是粉妝玉琢,一片琉璃世界。遠離家鄉(xiāng),如愿以償?shù)乜匆娏搜?,但,心中的感覺只是安靜。那種安靜是不著邊際的,混合著虛空。

此時置身于看燈的人潮中,摩肩接踵,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大人把小孩舉放在燈臺上,與擁抱著金鯉的童子合影,像一對笑嘻嘻的小兄妹。成年人湊近燈下,被映照得發(fā)亮的臉龐,光彩煥發(fā)。無論取締或驅(qū)趕都嚇不跑的攤販,也搖晃著兩盞燈,熱氣和香味混雜在一起,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千百年來,中國人總是不肯錯過與歲月重逢的歡喜,欣欣然趕赴所有趕得及的燈會。

我們在廣場上的孩子中尋找,企圖發(fā)現(xiàn)一盞紙制的或是自制的燈籠。來來去去,見到的都是大同小異的塑料制品,幾乎要失望了。忽然,在遠離人群的草坪上,我們看見一個小孩子,他身旁兩側(cè)各放著一盞橢圓形、造型奇特的燈籠,透射出昏黃的光亮。我們向那兩團光走去,不由自主地。

無法置信地喧嚷起來,原來是鳳梨,竟然是鳳梨。孩子的父親告訴我們怎么制作鳳梨燈,在此起彼落的贊嘆聲中,面容安詳。

放在地上的燈被提起來時,我們都聞到飄在空氣中的鳳梨香。新鮮果肉被燭火烘烤后的、屬于熱帶陽光的氣息。

道謝并且道別。

我們都領(lǐng)悟到,神奇的創(chuàng)造力可以掌握生命所有的可能。這是值得感謝的。道別以后,仍時時回頭尋找,奇怪的是,愈行愈遠,那對燈籠卻愈來愈亮,將各式各樣的花燈比得黯然失色。

偌大的廣場中,最最美麗的,是父親為兒子雕刻的,兩盞鳳梨燈。

眾望平等

那天去出版社辦事,在門口看見遍地燃放過后的鞭炮屑,赭紅色的,細細碎碎,宛如墜落的櫻花,有一種異樣的美麗。

從溫暖的吉隆坡回到臺北濕冷的空氣里,已是深夜。年節(jié)中的臺北,交通特別順暢,平日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四十分鐘就走完了。居處的一樓騎樓間,總是擠滿唱KTV和打撞球的人,此刻也只有一兩個人吸煙徘徊。少見的空寂,使這城市看起來變得陌生了。直到我倚在枕上,忽然聽見鞭炮在遠處點亮的聲響,才感覺到人的活動與祝愿。

鞭炮聲徹夜未休,從醒時響進夢里,分不清是自己根本沒睡熟,還是夢里也在慶賀。我并不覺得懊惱,因為那是最動聽的、歲月的跫音。

小時候,年初一出門前一定要放一串鞭炮。如果前一年不順?biāo)?,那鞭炮就放得更長了;如果希望可以發(fā)財,放完一串還要再放一串。香港是聽不見的,吉隆坡也聽不見,我在異鄉(xiāng)過年的時候,總帶著溫情的思念,惦記著鞭炮聲。初五開工那天更熱鬧,商家店鋪與公司行號,都要燃一串長長的爆竹,整條街道的煙硝氣味與濃煙彌漫不去,使人睜不開眼。那天去出版社辦事,在門口看見遍地燃放過后的鞭炮屑,赭紅色的,細細碎碎,宛如墜落的櫻花,有一種異樣的美麗。

原本以為馬來西亞并不那么重視過年,所以,特意選其為年假旅行地區(qū)。結(jié)果,我的估計完全錯誤。從除夕午后開始,店鋪陸續(xù)打烊,年初一之后,差不多華人經(jīng)營的店鋪都放假了,這假日要放到初五乃至初十。街道上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剛好又趕上了華人最喜歡的龍年,各種龍的模型沿街陳列著。我看見的印象最深的一條龍,全身是用老姜拼壘而成的,遠看還可以感覺到凹凸不平的金色鱗片,近看簡直成為一種啟示了,華人們的奮斗與地位,不就很像姜對于人體的意義嗎?深埋在土地里,樸拙暗褐,卻有著溫和的藥效,可以保暖驅(qū)寒。

那些懸掛起來的招子,大紅鑲金的,上面都寫著幾個字母“Gong xi fa cai”。我拼了許久,才揣摩出“恭喜發(fā)財”四個字。不僅是華人見面要說,連馬來人或印尼人或是歐美人,大家各說各的語言,到了分別時,也要笑吟吟地說上一句“Gong xi fa cai”。從我們很小的時候,自長輩手中接過紅包,被教導(dǎo)著要說的一句話就是“恭喜發(fā)財”。貧窮的人固然希望有錢,便是富豪也希望更發(fā)達,說這句話準(zhǔn)確無誤而且備受歡迎。

街市或是超級市場里,一堆堆的橘子鮮艷地堆起來,取其大吉大利的意思,連酒店也在除夕傍晚,一間一間房地送橘子??粗R來人的服務(wù)人員,送來中國進口的橘子,祝賀我們的農(nóng)歷新年,真是特殊的體驗。暖紅的水果盛在雪白的瓷盤里,格外可愛,使我們聯(lián)想到冰雪一類的場景,雖然,吉隆坡熱到三十?dāng)z氏度以上。

吃年夜飯時,紅紅綠綠的蔬菜,加上切碎的脆餅,再鋪上鮭魚與龍蝦,澆上好滋味的醬料,撈魚生的儀式開始了。這約莫也是最高潮了,男女老幼奮力用筷子撈著,據(jù)說是馬來西亞的特色,又說是愈撈愈旺??粗蠹一飪赫J真地在盤中翻覆,我猜想,很多時候祈禱的大概還是發(fā)財吧。

通往吉隆坡的“天后宮”的車道堵塞到無法動彈,臺北“行天宮”的寬闊馬路也幾乎癱瘓,這就是中國農(nóng)歷年的氣味。放諸四海皆準(zhǔn)。我喜歡華人世界里過年的氣氛,縱使購物中心清淡得可以,但是,想到那許多四面八方相聚的家庭,想到那些分到了紅包的孩子歡喜的笑顏,我也就感覺到了幸福。就算“Gong xi fa cai”市井俗氣很重,我也喜歡,至少,不管貧富等級,在這個愿望上,可算得上眾生平等了。

親愛的,小孩

你是一張弓,你的子女好比有生命的箭,借你而送向前方。

看見一個幼小的孩子,有著那樣怨毒的眼睛,我因驚悚而戰(zhàn)栗了。

大約是在初秋的午后,驕陽特別炙人,我站在商店廊下等候公交車。來往車輛卷起陣陣煙塵,街景像一幅古舊的照片。

我突然注意到那孩子,是因為他走過時,有什么東西飄飛過我的裙擺,落在足畔。單憑直覺,我以為他遺落了東西,卻發(fā)現(xiàn)是一支冰棒的外包裝。孩子在街上邊走邊吃,一面任意丟棄垃圾。

當(dāng)我年幼時,正推行“生活須知”,老師頒布諸多“必須”與“不可”,像圣旨似的,我們對此謹遵不渝。例如:上完廁所必須洗手,過馬路必須看清紅綠燈。又如不可在路上邊走邊吃,不可隨地丟棄果皮紙屑等。成長以后才發(fā)現(xiàn),影響長久而深遠。直到現(xiàn)在,偶爾在異鄉(xiāng)入鄉(xiāng)隨俗,拿著食物行走,卻不知該怎樣送進口中。

然而,這個背書包的小男孩,穿著我曾讀過的小學(xué)的制服,很隨意地把紙屑投擲在干凈的走道上。

我看著他,一時之間不能確定自己的態(tài)度與表情。他也轉(zhuǎn)身看著我,并且放慢了腳步。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他會把垃圾撿拾起來,投進距離不遠的垃圾桶。

但,他并沒有。

他只是挺直背脊(即使如此,他的身高尚不及我的腰部),睜大雙眼(而他有一對圓大明亮的漂亮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看。

假若,不曾真實面對,恐怕,我永遠也無法相信,這樣小的孩子,竟然有如此兇狠、充滿怨恨的眼神。

看著他甩動書包,小小身子漸行漸遠,我彎下腰,撿起猶存涼意的紙袋,感覺莫名的虛弱和疲憊。

在那片刻的無聲對峙中,我顯然居于下風(fēng),甚至輸?shù)脧氐?。因我一向不忍對孩子嚴苛厲色,總覺得他們是剛剛拆卸翅膀的天使,初入凡塵,需要特別溫柔地對待。

是什么原因,令這孩子有如此防衛(wèi)過當(dāng)?shù)臐饬覕骋猓?/p>

如果每個孩子,都像一支閃閃發(fā)光的金箭,我不禁擔(dān)憂,射箭的是怎樣的弓,拉弓的是怎樣一雙臂膀。

我在站牌下等公交車,公交車一直沒有來。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們是“生命”的子女,產(chǎn)生于“生命”對它自身的渴慕。

他們經(jīng)你而生,卻不是你所造生,雖然他們與你同在,卻不屬于你。

到西安參觀秦始皇陵及兵馬俑,還沒下車,就被入口處道路兩旁排列的攤販深深吸引。許多小販提著一袋袋小型兵馬俑兜售,而我躲過了那些阻攔,奔向色彩鮮艷的手工藝品。

那里有些滿面風(fēng)霜的中年婦女,展示著五毒圖的被袱和虎頭鞋,多半是給小孩子用的。

“五毒被”以鮮紅或?qū)毸{做底,用布制成的蝎子、蜈蚣、蜘蛛、毒蛇和蟾蜍,安妥地縫成一圈,為孩子驅(qū)惡辟邪,保護著他們無病無災(zāi),順利長大。其中有一份固執(zhí)的、深厚的寵愛。我因為知道人力的微弱,乃向最毒最丑陋的力量求助。

哎呀!看這個鞋。看見虎頭鞋的時候,我欣喜地嚷出來,忍不住的癡迷,忍不住笑呀笑。

婦人們拿著她們最得意的杰作,團團圍攏過來。虎頭做得精神奕奕,頷下雪白的須毛,在風(fēng)中振振舞動,鞋子與手掌一般大小,正是為初學(xué)步的小孩兒準(zhǔn)備的。

我捧在掌中,反復(fù)觀看,買了一雙又一雙,朋友過來拉我走開,我仍依依不舍。車子開動之前,覷得個機會,又溜下車去買了兩雙。

看著這些小鞋,想到的卻是一雙雙肥厚粉嫩的小腳。著鞋之前,就如同一頭乳獸;著鞋以后,站立、行走,漸漸走出了人的姿態(tài)。我們應(yīng)該給孩子一雙可愛的鞋,使他們喜歡這種束縛,習(xí)慣于承受做人的快樂與苦痛。

“你有很多孩子嗎?”婦人懷疑地問,她賣給我一雙紅色小棉靴。

我直覺的反應(yīng)是搖頭,然而,停了停,卻又微笑地點頭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孩子是我的,卻又沒有一個孩子不是我的。

這是我的秘密。

你可以奮力以求與他們相像,但不要設(shè)法使他們肖似你。

因為生命不能回溯,也不滯戀昨日。

昆明的石林,在清晨蘇醒,當(dāng)我們穿梭在那些嶙峋怪石之間,霧猶未散盡。

朦朧天光里,看見那幾個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小女孩,跳躍而來,我們的眼眸突然亮了。

她們面龐清麗娟秀,輕盈地游走在石林區(qū),像從容漫步于自家庭院,向游人展示特殊風(fēng)景,不時發(fā)出銀鈴似的笑聲。那樣淳樸、快樂、生動的容顏。

一個小女孩,伴我走著,突然吹起笛來,我站住,驚詫地看著她隨手拈來草葉,抿在嘴邊,吹出悅耳的樂音。

“哪!這種葉子吹不響的。”她扔掉我的葉片,尋找新的草葉遞給我,耐心教著吹法——“成啦!”她開心地,順手拉我一把,說,“看腳底下,小心哪!”

她一個轉(zhuǎn)身,失了蹤影,卻在下一個轉(zhuǎn)彎處,笑盈盈等待著,手中拿著一方石塊,敲著旁邊一座巖石,發(fā)出篤、篤的聲音,鼓似的低沉回蕩著。

其實,我已經(jīng)聽見了,但,她不放心,讓我貼靠在巖石上,神秘地、輕輕地問:“聽見了嗎?”

是的,我聽見了。

不僅聽見,我還看見了一位神話中的小公主,在這美麗山水中,悠然自得。

我們跟著她們走,像是著了魔一般。然而,在接近出口處的地方,看見遙遙走來的公安人員,小女孩的臉色全變了,她們因恐懼而閃躲、不知所措。

不明白她們?yōu)楹文菢雍ε?,但,見到其中一個女孩微微打戰(zhàn)的時候,我便覺得憤怒了。

朋友跨前一步,擋住兩名公安,說是我們迷了路,煩勞小女孩領(lǐng)路,請不要為難她們。

“她們是小偷??!”公安大聲說。

“不是!她們不是!”我們的聲音更大,仿佛遭受了不白之冤。

“你們這些觀光客最麻煩!”公安也憤怒起來,“跟你們說了不相信,被偷了、被騙了,又來找我們!我們有什么辦法啦!”

持續(xù)的爭執(zhí)中,孩子們早已隱遁,只留下她們攀爬過的青藤、敲擊過的巖石,少了葉笛的悠揚,顯得更靜寂了。

我們在出口處排列兩旁的攤販中,看見了那些孩子,她們正口齒伶俐,拉著觀光客討價還價,尖銳的童音高拔著。

看見我們的時候,嚷叫得更大聲了:“小姐!小姐!來看看,要不要買?算你便宜喲!來看看——”

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完全不同的神情,驀然有一股難喻的惆悵。

而我一直握在手中的葉笛,也就在討價還價、挑挑揀揀的混亂中,不慎遺落了。

你可以給她們你的愛,卻非你的思想,因為她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供她們的身體以安居之所,卻不可禁錮她們的靈魂,因為她們靈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夢中你亦無法探訪。

兩個小學(xué)生推推拉拉地經(jīng)過西藥房,一面誦讀著貼在墻上的小廣告。

“專治青春痘?!毙∧泻⒄f。

“減肥良方?!毙∨⒄f,咯咯地笑著,一邊瞄了瞄體形豐腴的同伴。

“補……”小男孩注視著廣告,頓了頓,“賢丸”,他說,“補賢丸?!?/p>

“什么?‘賢’有兩點,這個字又不是‘賢’?!毙∨⒓贝俚卣f。

“他寫錯字啦!忘記寫兩點啦!”

“亂——講!”小女孩揚起手中小提袋,不輕不重地,敲向男孩的頭,男孩熟練地偏開身子,躲過了。

“那你認識呀?這是什么字?什么意思啊?”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那么笨?!?/p>

“啊哈!你也不認識!”

“你管我!”小女孩突然生氣了,扔下小男孩就跑。男孩叫著她的名字,追跑上前,書包發(fā)出哐哐啷啷的聲響。

所幸,他們迅速跑過了,否則轉(zhuǎn)角處的面攤旁,滿墻貼遍牛肉湯海報,正以妖冶濃艷的炫目圓形展示著?;蛟S,他們早已慣常這樣的背景了。

那時,我正替編譯館撰寫《小學(xué)古典詩歌導(dǎo)讀與欣賞》,用說故事的方式,讓孩子們領(lǐng)略心靈的美感。

從來,閱讀、寫作對我來說,都是一件喜悅的事,卻不曾如此虔誠。我一個字一個字小心地書寫,告訴孩子們,洗手做羹湯的新嫁娘,有著怎樣忐忑的心情;走在紛紛細雨的清明節(jié),出外人是如何凄涼寂寞;共飲長江水的相思,何等綿長深刻。

詩詞中的喜、怒、哀、樂,經(jīng)藝術(shù)的淬煉升華,純凈而沉靜,瑩瑩發(fā)光。

但,孩子們能感受嗎?會喜歡嗎?

不知道啊,他們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所能給予的,只是一點想象的空間,如此而已。

時序入冬,我去赴一個約會,和好友及她的孩子碰面。

那小孩兒還很幼小,尚不識字,因此,大概沒有“賢”與“腎”的困擾。他把額頭抵著玻璃窗,呵著熱氣玩。我們聊得正起勁,沒有人理會他。

“會不會下雪???”孩子忽然轉(zhuǎn)過身,問我們。

“哎呀,不會啦!”那母親敷衍地,她被太多真實的問題糾纏,不耐煩這些假設(shè)的問題。

“為什么不會?”

“臺灣怎么會下雪?很冷很冷才會下雪啦!臺灣很冷嗎?”做母親的一連串地說著。

孩子想了想,在母親再度拾起話題時,他說:

“可是,我覺得很冷很冷呀!為什么還不下雪?”

“拜托哦!”母親的臉色變了,“你不要找麻煩好不好?”

“秋秋,你來!”我把孩子牽到身邊,告訴他,下雪的時候,非常非常冷,風(fēng)吹在身上,好像刀子,割鼻子,割耳朵(我說著用指尖劃過他的鼻子,擰了擰他的耳朵,孩子笑著扭動身子),痛痛麻麻的。

“真的???”他看著我。

“真的,如果有一天,非常非常冷的時候,就會下雪了?!蔽艺f。

即將離開時,孩子看見飯店透明的電梯,歡呼起來。我仍記得,成長以后,也曾因為好奇,央著朋友陪伴乘坐透明電梯,這樣的心情,并不太遠。

“叫阿姨陪你去,我可老了,怕頭暈!”好友興味索然地說。

“快點兒!阿姨!快點兒,要起飛啦!”

“什么起飛?”他的母親矯正著,“又不是飛機!”

“準(zhǔn)備好了嗎?”我按了最高層樓的按鈕。

孩子的面容因興奮期待而煥發(fā)光彩,他用力點頭。

于是,我們起飛了。

我蹲在孩子旁邊,電梯升起時,我們看見他的母親,孤獨地坐在咖啡廳,看著我們,揮手招呼。

“跟媽媽說再見哦!”

“媽媽再見!拜拜!”孩子熱烈地舞著小手喊著。

愈升愈高,電梯外懸掛層層燈飾,在流動的速度中,幻化成晶瑩的雪花片片。

孩子終會長大,成為我無法企及的未來,然而此刻,大雪紛飛,讓我陪他一段,小小的飛行。

行過翠微路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每次上山,就有種企盼寫信的沖動,下了山,這樣的念頭便打消了。寫信突然變得艱難,若只述山色陰晴,似乎顯得唐突;若要叨叨從最初談起,太多悵惘怎堪細述始終?

之一

初次單獨行過山道,走入一重重宮殿似的建筑,琉璃瓦、粉白墻,宛如迷障,無端地令人恐慌。

有幾十個年輕孩子,等待在教室里。那坐在窗邊,唇角朦朧帶笑的;那睜亮一雙好奇眼眸,面容因?qū)W⒍獠薀òl(fā)的;那有意無意,總轉(zhuǎn)頭尋索另一對黑瞳的,不正是我的同窗、我的鄰座、我的二十幾歲?所有的一切混合成特有的氣味,因太過熟悉而錯愕。其中偏沒有一個座位是我的,我的座位不在那里,在幾乎與四五十個男孩女孩對立的講臺上。

今日以后,我所扮演的眾多角色,又將添一個新的名銜:師。

一支支粉筆,雪白的,在我指尖磨短、銼斷。桌上恒置一杯茶,熱氣蒸上杯蓋,化為水珠,紛紛再滑入茶中,常常是被我遺忘的。

成長以后,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乃重然諾之女子。因此,事事不輕易許人。一旦為師,便與學(xué)生訂下盟約,只恐做得不夠多,不夠好。偶爾有暇,忍不住要去閱讀一些藏在眼中的心事,只一照面,便感受到眉宇間的陰晴。

終于知道,那片大黑板,不是老師的倚靠,而是必須沉重背負的責(zé)任。講臺并不是使老師高人一等的工具,只會讓人在看得更清楚以后,感覺岌岌可危。我不禁羞愧,為了往昔課堂上一場不完整的瞌睡、一張從老師身后經(jīng)過的紙條、一次忍不住叫喚的耳語,都是不曾自覺的輕忽。

直到此刻,方才一一知曉,悟到這原來也是一場輪回!

每周上山一回,總有旅行似的歡愉。我戀著山道的風(fēng)情,更戀山上的人情,絲毫不覺赧然。山是自然的,人也是自然的,都能使我產(chǎn)生興趣與好奇。

之二

那年夏天,披垂好容易蓄長的發(fā),身著粉色藕衫裙,執(zhí)柄長莖荷花,裊裊婷婷,側(cè)立回眸,扮出個在神仙洞府幽居的何仙姑。舞臺上且歌且舞,口里吟的是“滿懷閑愁閻”,舉止態(tài)度卻是孤芳自賞。我是青春正好的現(xiàn)代女子,不愿也不能了解:不老仙姝,千百年相同的寂寞心情;因注定不平凡而擁有的悲哀。

那時候,我不懂;現(xiàn)在,寧愿是那時候。

那時候,什么事都簡單。一群人夜以繼日聚在一起,風(fēng)雨無阻,只為了對戲劇的執(zhí)著。在那方舞臺上,結(jié)識一群華岡男孩,彼此信任,互相幫助。敷上脂粉,所有情緒都在眼中傳達交流,觀眾感受不到。劇終謝幕,有時自己也難以置信,在那眾人目光匯聚的小平臺上,完全不相干的人,精神上的親密契合,竟可以到令當(dāng)事人驚駭?shù)某潭取?/p>

洗去鉛華,有一種悠閑的輕松。我把自己安放在角落,聽男孩們提起山上清涼的空氣。燠熱的黑夜里,這是個好話題。

某個男孩突然回過頭,笑嘻嘻地說:“仙姑!改天我騎車載你去山上看臺北夜景,好不好?”

電扇搖擺大腦袋,嗡嗡作響,費力又不開心。

何仙姑笑了笑,不置可否。男孩把電扇扭慢些,更認真地說:“很漂亮哦,你一定很喜歡。好不好???”

“好??!”這次是我的回答,明確清晰,“當(dāng)然好?。 ?/p>

于是很單純地相信著。夏天結(jié)束,秋天、冬天,循序走過,然后第二個夏天,第三個夏天,第四個夏天……非但沒再見過面,連音訊都已沉寂。

曾經(jīng)深情召喚過的舞臺,我如今的選擇是遠遠地離開,因它每造就一場繁華,必以更長久的荒涼相殉。

逃離小舞臺,才發(fā)現(xiàn),我們所生活的都會,其實是個更廣大的舞臺。無數(shù)個帷幕升升降降,掌不住的喜怒哀樂,排不定的悲歡離合,算不準(zhǔn)的榮辱得失。

更深沉的是繁華與荒涼。

關(guān)于那座山,我陸續(xù)和不同的人,隨季節(jié)變換訂下計劃:賞花、避暑、拾楓、踏雪。然而,結(jié)果總是一樣,凡與這山有關(guān)的一切盟約,全是鏡花水月。山,是一直等在那兒的;人,卻未必如此。

之三

或許,大多數(shù)的時候,這山只停留在盼望中,因此,充滿著想象的神秘。

其實,不過就是可以供行車的道路,蜿蜒直上,一邊是山壁,栽滿深翠細竹,蔥郁相思,在季節(jié)中成熟的橘樹;另一邊便是大臺北,擁擠的高樓,密布的道路,常年靜臥的淡水河。隔著這樣的距離俯視,這個城市,被薄淡煙塵籠罩,驀地增添幾許脆弱柔美情調(diào)。這山道,原是年少諸多夢幻中,鮮明的一樁,而今落實在尋常生活。

校園旁有些紅頂白墻的花園平房,形成一個優(yōu)雅寧謐的社區(qū)。初秋晴朗的午后,和班上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女孩緩緩走過。籬笆上的薔薇試探地伸出白色花苞,仿佛察覺到往來行人的善意,準(zhǔn)備恣情怒放。

女孩走著,便忍不住輕輕跳躍,時時仰頭,純稚地笑。我完全了解,這樣的心情離我不太遠,追究起來,因為陽光,因為山風(fēng),因為花草香,因為年輕啊!

“老師!”女孩仰臉看著碧藍天空,“我有個夢想,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早上起來,推開窗戶,用透明玻璃杯喝鮮奶。然后,牽著小狗去散步……”

我也曾有過類似的盼望、憧憬,有關(guān)花園平房、早晨盛在高腳杯中的鮮奶、頸上系蝴蝶結(jié)的小狗。要很久后才發(fā)現(xiàn),這些都太奢侈。

不要告訴她——女孩終有一天會面對真實,但此刻,讓她擁有更多悠游的想象,她正青春年少。

至于我曾有的熱烈奔放,逐日斂息,猶未銷盡。如一蓬火,燎燒之后,焦黑邊緣鑲上燦亮的鮮紅絲絡(luò),寂靜、緩慢,忍受痛苦卻又全然無怨地輾轉(zhuǎn)翻騰,竟似一種絕美的犧牲,化為冷灰以前,每每攝人心魄。

之四

曾經(jīng),弄不清是怎樣的心情,車過士林,總禁不住微仰頭,遠眺那幢巍峨建筑,高居山頂?;蛟S因為接近太陽,每個角度都閃耀。

“那里有著什么樣的天氣?”有時,同行友伴因著我的好奇而疑惑。

許多年后,我佇立在那雪白墻下,看乳燕返巢,筑在皇宮檐下。不在王謝堂前,也不在尋常人家。

山下看著是云,近了以為是霧,直到置身其中,才能感覺是那沾衣竟也不濕的絲雨。

雨中的華岡,一切都迷蒙,遠處近處綿延起來,驀地?zé)o限寬廣,沒有邊緣。假若再刮一點風(fēng),牽動木葉,衣袖被灌滿,人幾乎可以飄浮。

每次上山,就有種期盼寫信的沖動,想把自己一路行來的情緒封緘,寄到遠遠的地方,給久未聯(lián)絡(luò)的朋友。下了山,這樣的念頭便打消了。寫信突然變得艱難,若只述山色陰晴,似乎顯得唐突;若要叨叨從最初談起,太多悵惘怎堪細述始終?

有時也會認真回憶,最后一次書信往返,是誰耽擱的?為什么耽誤的?

時常是想不起來,正像其他許多事,錯過了,當(dāng)初也是不經(jīng)意的。

終于提筆,墨色鮮明,燈下疾書:“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寫在日記里,還是選擇了留給自己。

之五

八月,都市里燠熱窒人,與朋友上山,走長長的路,尋一處幽雅所在吃晚餐。

那所在憑山而建,玻璃窗片片相連,全朝向夕陽最后崩落的方向。霞光逐漸斂退,莽蒼無聲無息,從每個縫隙流進來,分不清是暮色,還是樹影。

庭院有淺淺的流水,弧度很大的小橋。各式禽鳥,俱成雙對,安適地展翅或啄食,時間在此無限制地延伸。

店主人想讓來客滌塵參禪,我卻在其中感受更深切的溫柔,一種對紅塵世情的眷戀不舍。

歸去,山徑寂寂,回顧那紅燈融融的所在,的確是我最喜愛的。卻不知何時會再來,或者,會不會再來。

朋友也不能確定:“下一次,不知和什么人來?!?/p>

帶著一點笑意,一點迷惑。

這是一份共有的無奈吧!我想??偸橇喜欢ǎ瑧?yīng)該到什么地方去,應(yīng)該與誰同行。

正式成為教師后,夜里,接到一位故人電話。每次在電話里,看不見對方的眼眸,聲調(diào)總格外熱烈。談著,話題轉(zhuǎn)到那座山。

“我有個朋友住在山上,他家的浴缸在室外,一邊泡在里面,一邊可以欣賞大臺北的萬家燈火。你要不要去?你不是喜歡夜景嗎?很安全,很隱秘。我?guī)闳ズ貌缓茫俊蹦且活^等不到回答,兀自輕吟,“春寒賜浴華清池……你想,楊貴妃看得到這么美麗的夜景嗎?”

聽筒使勁壓住柔軟耳骨,感覺疼麻,我禁不住嘆息。

“開玩笑的?!蹦穷^的笑聲極不自然,“把你嚇壞了?好人家的女兒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因為我的延宕,這話題,今生恐怕都不會重提。然而,心中仍有些放不下的牽念:真有那樣奇特的浴缸嗎?仰頭可以看天上流動的銀河,轉(zhuǎn)側(cè)可見人間燃亮的燈火?

是真的嗎?或也只是一句玩笑?

到底哪些承諾只可一笑置之?哪些盟約必須固守三世?成長以后,因為不能分辨,而成了生命中一則無法解釋的悲傷。

與一個可以長久相隨的人,去一處向往多時的地方,不拘山或水。靜靜對坐,以非常稀少的字句,交換一些肯定的、可持續(xù)到最后的言語。

假若,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子,全心全意堅持這樣的愿望,是不是可以,終究可以成真?

之六

端午節(jié)才送走,又準(zhǔn)備迎中秋了。太平歲月容易過,每天都理所當(dāng)然。

然而在山道轉(zhuǎn)彎處,響起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來不及,什么都遲了!山林、山花、山鳥,眼睜睜看著慘禍發(fā)生。

那輛游覽車載著長青會的老人們上山游覽,原是一次歡樂的旅程。擎著麥克風(fēng)的阿婆,因著一首民謠,想起初戀的嬌羞;合眼假寐的阿公,想起廟前一群彈唱的友伴;阿伯正轉(zhuǎn)頭對鄰座阿嬸談起愛聽故事的孫兒;阿嬸想著家中甫滿月的囡仔……他們都聽見刺穿耳膜的摩擦聲,如拉滿弓射出的箭,任誰也無法阻撓地,奔向死亡。

不能相信,直到最后一刻,仍是不肯相信。

現(xiàn)場逐漸凝聚成整齊的“南無阿彌陀佛”,有時摻雜著的啜泣嗚咽,而終于占領(lǐng)天地,成唯一的、介于生死之間的聲音。

有個服役的朋友,因著學(xué)醫(yī),志愿充當(dāng)擔(dān)架兵,喘息奔跑在崎嶇山徑與階梯上,一趟又一趟,企圖在死尸中尋找一絲氣息。

“到最后簡直快癱瘓了?!彼谛爬镞@樣寫道,“有許多不相干的民眾準(zhǔn)備了冰水、飲料,在途中替我們加油,還有力量的民眾也下來抬擔(dān)架了。我常想到那天的慘狀,滴血的山路、血腥的氣味,還有滿路燒冥紙的氣氛……”

究竟有多悲慘呢?我在燈下與這樣的境況遭逢,忍不住泫然。

初秋晴空萬里,時常連一片云都不見。山道經(jīng)過清理,看不出一點痕跡。

肇事車被拖吊上來,不知為什么擱置路邊,早已擠壓變形,色彩卻那樣繽紛鮮麗。

午后下山,再次經(jīng)過,竟見到幾位金發(fā)洋人,站在車旁,好奇欣然地攝影留念——大好陽光,明媚山色,與一件造型特殊的景觀藝術(shù)。兩個女孩換個角度又拍了一張,笑容爛漫天真。

那扭曲的車體,突地不再帶有痛苦,仿佛恢復(fù)到啟程的歡愉。

這是多么荒謬?

但,極驚愕之后,終于明白了。

人世間不論多么悲痛的事,禁不住幾回日落月升,終得成為陳跡。那些當(dāng)事人生命里的刻骨銘心,頂多成為旁人茶余飯后的云淡風(fēng)輕。

這樣看來,沒有一件不幸與苦難,是必須執(zhí)著一世的。

即使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以身相殉的至情,千百年后,不過成為比翼彩蝶,裝點春光的一則傳奇。

只要一點點哀愁,許多的美麗。

原來如此。

永恒的傾訴

每到除舊布新的年關(guān)將屆,母親打掃完家里每一寸地方,便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往里面張望??粗切┒逊e在角落已經(jīng)好些年的紙箱紙袋,她說:“該清一清了吧?都好多年啦?!蔽冶懵袷自跁鸦蛴嬎銠C屏幕前,假裝很忙碌的樣子,說著“好啦好啦,有空我會啦”。母親搖搖頭走開,知道今年又沒希望了。我把頭抬起來,轉(zhuǎn)向那些已經(jīng)蒙塵的堆積物,箱子里是我遠行時朋友們寫給我的信。在美國的大半年,在香港的一整年,幾乎每一天,信箱里都會有一封信,滿載著思念與傾訴,我在打包的時候便帶著它們一起回來,像一個記憶的保險箱。它們是我的收藏,是我的珍寶,要怎么“清一清”呢?

《先知》的作者,中東畫家、詩人紀伯倫在《情書》中寫著:“在生命憔悴的時刻,心靈被失望占據(jù),我就讀你的信……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實的我,讓我審視我自己,讓我遠離丑惡和污濁,避開生命的墮落?!边@確實是我必須保留住這些的原因,我不想失去真實的自己。

自少女時代起,我便很愛寫信。每天放學(xué)之后都要寫長長的信給同班同學(xué),信里談到閱讀,談到生活瑣事,談每一種細微與感傷。同學(xué)讀完我的信有時回復(fù)有時不回,而我根本不以為意,只是需要傾訴。后來我常在剖析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時談到這一段,并且認為這便是我寫作的啟蒙與磨煉?!斑@么說起來,我也挺重要的嘛?!蔽业呐笥讶鹑鹩幸淮魏鋈灰庾R到這件事,忍不住得意起來,然后又有些認真地說,“那時候其實蠻擔(dān)心你的,覺得你那么敏感,可能會自殺?!比鹑鹫f她搬家的時候總舍不得把我的信丟掉,一筆一畫,那么唯美的那個十七歲女生,早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卻還住在她的信盒子里。我和瑞瑞關(guān)心的事一向不同,生活情調(diào)亦有不同,想著她的信盒子里珍藏著我的信,就覺得格外溫暖。

不管是情人還是朋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想要給他寫信,仿佛是借著書寫,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他那里。寫出來的每個字都那么具體真實,可以一再揣摩,也就產(chǎn)生了力量。與情人遠隔十萬八千里,但我相信以吻封緘,他便能感受到愛意;與朋友許久未見面,但我相信有我的理解與安慰,他便能從失去愛戀的打擊中恢復(fù)勇氣。

我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信“清一清”。年輕時一直和一個男孩子通信,他不善言辭,信卻寫得動人心弦。后來,為了讓自己斷絕對他的想念,我決心燒掉那些信,特意買了一只燒錫箔紙的圓桶,花費了一整個下午。頂樓風(fēng)很大,銀色的紙灰從桶里飄出來,火和煙使我嗆咳,淚如雨下。紀伯倫的《情書》里寫著:“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避難所。我的靈魂避難所是一片叢林,我?guī)е鴮δ惆l(fā)自心靈深處的情感的理解,生活在其中?!庇谑俏颐靼?,那天下午我放火焚燒的,原來是一片叢林,我的避難所。

那些塵封在紙箱里的很多情感都變易了,使我不忍開啟。讀著遠去的歲月里的信,總不免感傷,那曾經(jīng)專注聆聽的人已不復(fù)存在,甚至連寫信的人也杳不可尋,只有這信,仍款款深情地、不斷地、永恒地傾訴。

  1. 捷運:指平常所稱呼的地鐵,多為臺灣用語,廣義上不僅指地鐵一種公共交通工具。
  2. 交流道:高速公路與其他公路交會時,利用立體交叉與數(shù)個匝道引導(dǎo)車輛轉(zhuǎn)換不同公路的交通設(shè)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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