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說：“我名叫社會。從你一出世，就零零碎碎的該了我不少的債，你父母卻萬萬不能替你還，因為他們也自有他們應(yīng)還我的債，而且你所應(yīng)還的也不盡是金錢呵?！?/p>

我說：“我應(yīng)還的是什么？你說明白了，我便要還你?！?/p>

他說：“你在精神和物質(zhì)方面的必需和要求，隨時隨地，沒有不由我供給的，你想你所應(yīng)還的債多不多，難道可以隨便走么？”

我便冷笑說：“我從你那里所得的，只有苦痛，憂患罪惡，我天賦的理性，都被你磨滅得小如泥沙，難道還要感你的情么？假如你能將一切你所給我的原物要回，我倒喜歡呢。我不多時要走了，你挽留我也無益呵?！?/p>

他似乎沉下臉來說：“你現(xiàn)在先靜一靜你的腦筋，不要本著興奮的感情，隨口亂說。你自己再想一想，難道你從我這里所得的，盡是憂患苦痛罪惡么？”

我這時忽然有點氣餒，覺得他須眉奕奕，凜若天神，一時也不敢答應(yīng)。

他又說：“你稍微的加一點思索，便可知道我所付與你的，都是答應(yīng)你的要求，雖不能說都能使你滿意，卻可以促你的進(jìn)步。假使我從來不給你快樂，你如何知道苦痛；從來不給

你善美，你如何知道罪惡。這便是我造就、勉勵你的苦心了。誰知你全不想到這個，把從我這里所取去的，全不認(rèn)帳。豈不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青年，半點的價值都沒有么？”

我一面聽著，毛骨悚然，置身無地，不禁流淚說：“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過錯，也知道了你的恩典，求你再告訴我怎樣的還你的債?！?/p>

他的顏色漸漸地和悅了，說：“你知道了便好，現(xiàn)在積極做去，還不晚呢。如今有許多的青年，都是不但白受了恩典，還要說我不應(yīng)當(dāng)拿這恩典去使他感苦痛；不說他自己的卑怯，反要怪我惡虐，任意將他該我的重債，一筆勾銷，決然自去。就像你方才想脫離了我，你個人倒自由干凈，卻不知你既該了我的債，便是我的奴仆，應(yīng)當(dāng)替我服務(wù)。我若不來告誡你，恐怕你至終不知道你的過錯，因此我便應(yīng)念而至……”

我掙扎著要想坐起來，卻沒有氣力，只伏枕哭道：“謝謝你，從今以后，我立誓不做一個忘恩負(fù)義的青年?！?/p>

忽然錚的一聲，心弦不響了，白霧也消滅了，心里漸漸地蘇醒過來。

母親搖我說：“醒來！醒來！不要哭，我在這里呢?！蔽冶犻_眼，拉著母親的手，自己覺得心跳得很微，臉上淚和汗流在一處，定了一定神，便扶著坐起來。母親看著我，滿臉堆笑說：“你似乎好了許多，也有精神了，你剛才做了惡夢么？”

我慢慢地對母親說我的夢境。

一天——兩天之后，我便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