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十三歲時，漸漸變得多愁善感。他認(rèn)為，這一切源于自己的愛情。

進(jìn)入七月，是夏牧場剪羊毛的好日子。部落里的親戚都聚集到一起，輪流到各家剪羊毛。今天，輪到胡安家了。一大早，胡安起來給大人幫忙。他和伙伴烏蘭分到一組。大人們把羊拖出羊圈后，胡安和烏蘭蹲在草地上用身子壓住羊捆綁它的四蹄，按住還想掙扎著企圖跳起來的羊，盯著大人們用一把打制的類似圓規(guī)的大剪子修剪羊毛。當(dāng)羊毛飛舞的時候，一個紅色的身影從胡安視線里閃過。他瞥了一眼，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孩。他松開了氣憤得亂蹬蹄子的羊，又瞥了一眼。他站起身子，開始盯著那女孩。女孩在草地里隨手摘了一朵紫色的小花，拿在手上，慢慢走向?qū)γ嫔狡?，胡安看著那個美妙的身影，跟了過去?！昂玻瑒e走，這里需要你?！北M管烏蘭在他背后發(fā)牢騷詛咒，他只當(dāng)沒聽到。

“嗨！你是和家里人一起到我家剪羊毛的吧？”他說。瞧，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搭訕引子。不過，男人總是要主動和女士打招呼的嘛，他想?！澳敲?，你大概是我父親好友的女兒吧?！彼廊贿M(jìn)行愚蠢的問話，緊跟女孩，和她保持兩步的距離。而她只是轉(zhuǎn)頭過來，看看他，長長的棕色睫毛向上彎曲著，上下忽閃，然后又轉(zhuǎn)身朝前走去。是那種傲氣十足的女孩模樣。

“這一片草原你一定不熟悉，”他又試探，“而這里是我家的牧場，我可以帶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闭f著，他張開手臂向兩邊畫了一個半圓，那手勢概括了兩邊視力可及的山峰，一直到山谷對面的森林，這面積大約有幾十個足球場大啦。

女孩對他殷勤的搭訕和夸張的手勢仍然不理不睬。他開始有些尷尬，不過這還不至于讓他打退堂鼓。

“噢，看那邊，那里是我家的牛，”胡安指指右邊悠閑散步的牛兒，“它們足足有五十頭?！彪m然他家只有三十多頭牛兒，但這會兒從他嘴里出來，已經(jīng)變成五十頭啦，而他說這話時絲毫沒有臉紅?！班耍?，等一等，你現(xiàn)在正要走向的是一片沼澤地，別看它比其他地方顯得翠綠，”他緊跟兩步，“如果是我，絕不會在這種地方停留片刻。”

女孩停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近距離地看到她的臉龐?！疤靺龋琅?！”他吐吐舌頭驚呆地看女孩，女孩那大大的眼睛和高挺的小鼻子讓他心慌意亂。愛情來臨的時候胡安總會吐舌頭和心慌意亂。

“麥爾姌——麥爾姌——”左面樺樹林里有人招呼女孩，她停下來，朝左邊看了看，那里有人向她招手。胡安眼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幾棵白樺樹后，他嘆了口氣。不過至少知道她的名字。這種安慰雖然很小，畢竟是胡安需要的信息。那天，在剪完羊毛后的聚餐上，胡安也沒有看到女孩的身影。他的叔叔是個粗狂的好開玩笑的壯漢，“小伙子，你是不是失戀啦？”他看到胡安呆呆地坐在飯桌前不吃飯的模樣，大聲打趣道。叔叔的聲音把親戚的注意力全引到胡安身上。

“是啊，胡安看上了誰家的姑娘？”

“哈哈！小伙子被甩了吧！”大家七嘴八舌開著胡安的玩笑，讓他無地自容。

“是的，是的，我是交了一個女朋友，不過，沒失戀?！焙泊蹬Ｕf。

“真的嗎？”叔叔饒有興趣，“那么，告訴我們她的名字吧！哈哈！”

“麥爾姌，”胡安繼續(xù)吹牛，“反正，是她追著我告訴我她的名字?！?/p>

“哈哈……”飯桌上響起一片像是嘲弄的笑聲。

“真無聊！”胡安皺著眉，嘟囔著，不耐煩地站起來跑出氈房，“我敢發(fā)誓，麥爾姌會喜歡我的?！彼男睦戆蛋迪?。他圍著氈房轉(zhuǎn)了一圈，里面發(fā)出噪雜的說笑聲。他感到這些大人簡直太俗氣了，每天除了放牧就是說笑打趣，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一點情調(diào)。

“真是，你們一點不懂感情！”他站在透出燈光的氈房外，惡狠狠地說道。

媽媽和一些婦女在氈房外搭建的爐子上煮肉湯。胡安走過去，爐子里的火映在他臉上，紅紅的。一個女孩蹲在爐子后黑暗的陰影里削土豆，胡安看不清她的臉，從她寬寬的肩膀來看，只能感覺到那是一個身材粗壯的女孩——從她身后一條粗粗長長的大辮子才能辨別出那是一個女孩。

胡安掃了一眼那女孩，手插在褲兜里，晃著腿站在媽媽身后看肉湯在鍋里咕嘟。叔叔的大嗓門繼續(xù)穿過氈房傳進(jìn)他的耳朵。

“說什么，只知道干活，喝酒，說粗話，我永遠(yuǎn)不想見到叔叔！”他靠近正在干活的媽媽說，希望引起媽媽的注意。

“是你啊，我正在找你，干活的時候去哪啦？”媽媽抬頭看看。

“嗨，我只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透透氣，這么多親戚，不差我一人?！彼拖骂^，把重心換到另一條腿上，繼續(xù)搖晃那條放松了的腿。

“走開，看看瑪依拉，多能干，你應(yīng)該向她學(xué)學(xué)！”媽媽指指又開始整理白天剪下堆成一堆羊毛的大辮子女孩。

旁邊的婦女們聽到媽媽提起大辮子女孩，紛紛夸獎道：“嘖嘖，這真是一個好姑娘，誰有福氣娶她做妻子，嘖，那真是福氣?！?/p>

“瞧，多么好的姑娘！”媽媽拿起勺子在鐵鍋邊拌了拌再伸進(jìn)肉湯攪拌了一陣，在旁邊的臺子上取下一個碗。“肉湯好了，來，我們最美麗能干的姑娘，該喝口肉湯啦?！?/p>

她把肉湯盛在碗里，遞給閑在旁邊的胡安，抬抬下巴，示意胡安給女孩端過去。

“拿著，喝吧……”胡安一只手端著花碗，心不在焉地走到羊毛堆前，遞給女孩。

“唔，真是麻煩你了……”她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那是一個圓圓的笑瞇瞇的臉龐。彎彎的眉毛，彎彎的眼睛，彎彎的向上翹起的嘴角。哎呀，那幾個簡單的詞語經(jīng)她輕柔的嗓音傳遞出來，聽來仿佛祈祝之聲。胡安有些片刻的失神，他抬起另一只手，雙手端著碗，望著大辮子女孩，就像望著天上皎潔的月亮，她在藍(lán)色的月光下亦夢亦幻。

胡安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心情又開始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