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本書，取名叫“一問一世界”，意為用一個個問題叩開世界的大門，走入心靈的秘境。這話套自禪語“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無獨有偶，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有詩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中握無限，時光存永恒?！保═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個體生命何其渺小，一生一世何其短暫，能觸摸到這大千世界的一角，窺視復雜人性的一斑，已是不易。然而，我等凡夫俗子，卻也因為個體的感知和經(jīng)歷，可以體會到生命的精妙、宇宙的存在，仿佛是一塊織毯中的一個線頭，不經(jīng)意間成為一幅壯麗圖景的一部分，豈不神奇？

提問，既是記者的本分，也是我試圖在個體經(jīng)驗之外，嘗試理解和連接更多人、更大世界的努力。1998年我在鳳凰衛(wèi)視工作時開始制作訪談節(jié)目《楊瀾工作室》，歷時兩年。2000年創(chuàng)立陽光媒體集團，2001年又推出《楊瀾訪談錄》，至今這個欄目仍是中國電視上最早，也是持續(xù)播出時間最長的高端訪談節(jié)目。我前后采訪了國內(nèi)外近千人，他們中間有領導者、思想者、創(chuàng)新者，也有新聞話題的當事人?！稐顬懺L談錄》以“紀錄時代的精神印跡”為使命，既講故事，也談話題，帶有我們那一代媒體人的時代烙印，承載著我們的文化理想。我這個人并不算特別聰明，幸好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做功課，下功夫。以每次采訪平均“功課量”為10萬字計，總的閱讀文字量應該相當可觀。策劃會、準備、采訪、編輯等時間加在一起，上萬個小時應該也是有的。不是有種說法嗎，什么事做了上萬個小時，基本上也就熟練甚至精通了。今天我敢說，只要給我足夠時間準備，采訪任何人都是可能的。

那么當話筒轉向，采訪者成為被采訪者，會怎么樣？說實話，那種心情有點怪。一方面，因為了解采訪的不易，我會有一種沖動要幫助對面的同行完成任務：“你不就是想問……嗎？我覺得這個故事會更契合你的主題?！绷硪环矫?，因為熟知采訪的竅門和陷阱，為了保護自己，也會跟對方玩一些貓捉老鼠的心理游戲：“想用激將法啊？我還就不接招了?！笨傊?，擰巴。

我曾經(jīng)接受美國老牌主持人查理·羅斯（Charlie Rose）的專訪。他問我：“中國人怎么看待美國？美國人對中國最大的誤解又是什么？”因為我自己做采訪時最怕對方云里霧里不切要點，所以回答問題時就不愿意拐彎抹角。我說：“普通中國人對美國的法治和民主、經(jīng)濟、科技和文化的發(fā)達是有好感的，不然就不會有這么多中國人把孩子送到美國來讀書。然而對美國的外交政策就不一定贊成，比如大多數(shù)中國人認為美國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就缺乏足夠的理由。而美國人對中國的理解，常常以偏概全。中國的國土面積幾乎像歐洲一樣大，而能夠被美國媒體報道的事件太少了，使得普通美國人心目中對中國的印象總是刻板而片面。在當今世界，你可以不喜歡中國的一些方面，但不能不了解它的發(fā)展和轉變?！?/p>

無論是采訪還是被采訪，講述個人的故事永遠比講道理更受歡迎。2015年9月27日我作為對話嘉賓出席“克林頓全球論壇”，接受切爾西·克林頓的采訪對談。她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對20年前在中國召開的聯(lián)合國世界婦女大會有什么感想。我說：“20年前，我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讀研究生。一個夜晚，我接到北京的一個電話，告訴我聯(lián)合國世界婦女大會即將在北京召開，這是當時在中國舉辦的最大的國際會議，希望我回國主持開幕式。我答應了。大會開幕那天，我記得在人民大會堂，當我對數(shù)千名全球各地的與會代表說‘Here we are，in Beijing！’時，全場掌聲雷動。那種‘在一起’的感覺讓人終生難忘。”論壇活動結束后，我跟切爾西換了身份，我開始采訪她。她也從個人的故事開始講起。就在前一天，她剛剛慶祝了自己的女兒夏洛特的一歲生日。就像中國人有“抓周”的習俗，她把一些芝麻街玩偶和故事書（其中包括克林頓總統(tǒng)和希拉里送給外孫女的）同時放在女兒面前，結果小嬰兒抓起了書本！切爾西說做母親的經(jīng)歷讓她對世界有了新的認識，更關注兒童的健康成長，并且透露她正在寫一本書，告訴孩子們應該如何保護自己！

回答問題，不用拐彎抹角。CNN Talk Asia欄目曾經(jīng)在2008北京奧運會召開前專訪我，主持人恩杰莉·饒（Anjali Rao）問：“奧運會是不是只與中國人的民族自豪感有關？”我說：“民族自豪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中國對世界的態(tài)度。舉辦奧運會讓中國的各個層面，從精英到大眾，從體育界到政治、文化領域，全方位地以一種更加真實的姿態(tài)面對世界，代表著中國的開放與進步?！彼犃祟l頻點頭。

我遇到的最難回答的問題是：“在你采訪過的所有嘉賓中，誰給你的印象最深？”天哪，這叫我從何說起呢？有些人智慧，有些人深邃，有些人幽默，有些人強硬，有些人口才好天生會講故事……不過，的確有這樣一些人，歷經(jīng)時間沖刷，即使繁華已經(jīng)成為寂寞，新聞已經(jīng)成為舊聞，領袖已經(jīng)成為平民，依然讓人心動。這樣的印象不來自別處，只來自人格的魅力。

我永遠不能忘記2001年那個冬日的早晨對王光美女士的采訪?！敖形夜饷腊??！彼龑P躇著不知該怎么稱呼她的我說，并當著我的面她打開衣櫥，問女人最常問的那個問題：“你說我穿什么好呢？”我一看，衣櫥里只有十來件當季的衣服，有一件淺藍色的開衫毛衣，上鏡應該很不錯，就建議她選這件。她眼神里帶著欣喜，回頭對我說：“我也想選這件呢，想到一塊兒去了。再配一條紗巾怎么樣？”紗巾藍白相間的花色，讓她整個人都生動起來。就這樣我們開始了長達三個小時的采訪。我面前這位文雅親切的女人，是多么傳奇的女性啊！部長家的大小姐，當年的學霸，中國第一個核物理專業(yè)的女研究生，心懷救國夢想，離家出走奔赴革命，愛上那個嚴謹沉靜、名叫劉少奇的男人，念念不忘在生活極其困苦的時代，他為她親手削的一只梨……后來她成為一大群孩子的母親，包括他的前妻的孩子們，在內(nèi)井井有條地照顧著被毛澤東稱為“中南海最幸?！钡囊粋€大家庭，在外作為共和國主席的夫人，出訪東南亞，光彩照人。在史無前例的浩劫里，乾坤顛倒，眾叛親離，共和國主席無力地舉著憲法，試圖跟紅衛(wèi)兵講公民的基本權利，卻只換來更殘酷的批斗。絕望中，她把手伸向抽屜里的安眠藥，被丈夫用眼神制止。當劉少奇在炎炎烈日下被無休止地審問，連口水也不給喝的時候，她不顧阻攔沖上臺子，緊緊抓住丈夫的手，跟他站在一起，任驚濤駭浪將他們吞沒！這是怎樣的勇氣？這種勇氣不是因為是主席夫人，而是因為是一個妻子。她對我說：“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什么都不怕。就是想，你們不能這么對待一個人！”回憶起這刻骨銘心的痛，王光美力圖讓顫抖的聲音平靜下來。而這時來看姐姐的王光英先生已經(jīng)泣不成聲，七旬的老人哭得像孩子一樣：“我姐姐，對少奇真是無怨無悔啊?！蓖豕饷勒魟e在身上的麥克風，走過去，溫柔地抱著弟弟的頭說：“別激動，對你身體不好。嗨，你也是無怨無悔啊，當年沾我們的‘光’也沾得夠嗆。好了，都過去了?！泵鎸Υ饲榇司埃乙矡o法保持記者的冷靜，熱淚滾滾而下。如果光美的故事停留在對“文革”的控訴，那么她只是一位勇敢堅忍的幸存者，但她做的遠不止這些。被平反昭雪后，她把在監(jiān)獄里遭迫害致死的母親的遺產(chǎn)悉數(shù)捐出，為貧困母親成立慈善基金會。她只留下了母親的一件東西，那是一臺老式座鐘，早過了它應該服務的期限，根本不能準確報時。光美卻如珍寶般稀罕它，時時擦拭，在它嘀嗒嘀嗒的節(jié)拍里出神。有人建議，她完全可以徹查當年身邊的工作人員里有誰誣陷過他們，她搖了搖頭說：“何必呢，他們當時可能也是有為難之處吧?！边@就是王光美，命運給她的磨礪，除去的是歲月的浮華，留下的是鉆石般璀璨的光芒?！熬徒形夜饷腊伞！彼f。是的，除此之外，她不需要任何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