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記者生涯中曾采訪或接觸過四五十位國家元首。在官方場合，他們身上明顯帶著職務的約束，多多少少總要“端”著點兒。而在采訪之外，在相對輕松的環(huán)境中與他們交談，會有更真實的交流感。

2001年，美國廣播電視博物館的全球年會在北京舉行，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博士和近70位各國主要媒體集團（包括Hearst、BBC、CBS、Disney等）的主席和總裁出席。中國國家新聞辦是邀請方，陽光媒體集團作為成員之一，是此次會議的促成者和贊助者。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在釣魚臺接見與會代表，大家聊著聊著，不知怎么就從媒體說到了文化藝術(shù)。

江澤民主席說：“我最崇敬的歷史人物之一是弘一法師。”然后，他突然轉(zhuǎn)向我說：“楊瀾，你給外國朋友介紹一下弘一法師吧。”

我毫無思想準備，一時懷疑自己聽錯了。見屋子里其他人一起轉(zhuǎn)頭看著我，才知道這個問題的確是對我說的！還好，我倒沒有慌張，一邊組織語言一邊介紹道：“弘一法師出家前叫李叔同，他是中國最早出國學習西方藝術(shù)的人之一，也是有成就的詩人和畫家，他作詞的歌曲《送別》傳唱至今。他把西方戲劇帶到中國，也曾經(jīng)男扮女裝主演過《茶花女》。”

說實話，在那種場合，我也不知該說多少合適。這時江主席沖我點了點頭：“說得不錯。”

會見后，一位澳大利亞的電視臺老板走過來，輕輕拉拉我的衣袖說：“瀾，你事先知不知道他要問你這個問題？”“真不知道！還好我也很喜歡李叔同，才能說上幾句。不然就糗大了！”我做了一個擦冷汗的手勢。

那天晚宴上，江主席興致很高，拉著李嵐清副總理即興唱起了《我的太陽》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那些老外，本來以為中國國家主席是比較嚴肅的，沒想到他的性格這么開放，也忘記了矜持，起立報以熱烈掌聲并且同聲合唱起來。有的還充當起記者，拿出相機、攝像機拍攝起來，為了獲得更好的角度，有人甚至站到了椅子上！

政要們在退休后，往往回歸平凡的生活。這對于他們，何嘗不是一種解放呢？記得我在德國采訪德國前總理施羅德時，他是一個人開著車來的。采訪老布什時，他親自開著電瓶車，載著我和攝制組從莊園的大門口到書房去。曾經(jīng)發(fā)表“村山談話”的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已經(jīng)90歲了，我們出門迎接他時，只見他一個人從街上走過來，說：“離我家不遠，走幾條街就到了。”上樓梯時，我想攙扶他，他擺擺手說：“謝謝，我自己能走！”面對攝像機，他指了指自己雪白的壽星眉說：“人家都說我是有福氣的帥老頭哪。你可要把我拍得漂亮點。”

中西方在人際交往方面有不同的習慣，比如在賓主相聚甚歡的宴請或派對后，中國人往往在現(xiàn)場向主人表示感謝就可以了，而西方人除此之外常常還會手寫一封信或一張便箋，以表達贊美和感謝。這種禮節(jié)在一切都電子化的今天，尤顯可貴。雖是舉手之勞，卻讓人心頭一暖。

我收藏著卡特總統(tǒng)的一封信，那是2013年12月他和夫人應邀出席陽光文化基金會主辦的慈善論壇和慈善晚會后，從美國寫給我和吳征的。信中寫道：

親愛的Lan和Bruno，謝謝你們邀請我們參加陽光文化基金會的慈善論壇和晚宴，讓我們度過了愉快而美妙的時光。你們對公益事業(yè)的付出讓我們非常感動。孩子們可愛極了！另外，你們送給我們的那只美麗的水晶藝術(shù)品，已經(jīng)被我們放在卡特中心大堂里最顯著的位置，所有看到的人都贊不絕口。期待在這里歡迎你們的到來。

卡羅琳和吉米

他們所說的禮物，是那天我送給他和夫人的一只“琉園”的藝術(shù)花瓶，其內(nèi)部雕刻著一群魚兒逆流而上，奮力向前。當晚，來自“陽光少年藝術(shù)團”的打工子弟們?yōu)榭ㄌ乜偨y(tǒng)夫婦和數(shù)百位嘉賓演唱了四聲部合唱《放牛班的春天》，那是他們在老師的指導下，把歌詞從法語翻譯成中文，并且用中、法兩種語言演唱的。“在路上，被遺忘的迷失孩子，請向他們伸出援手，通向別樣的明天，啊，那希望之光……”卡羅琳對我說：“你看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不正像那搏擊的魚兒，以小小的身軀頂開波浪，不屈不撓！”孩子們隨打工的父母從農(nóng)村來到北京，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一開始免不了有點自卑和孤獨，早出晚歸的父母也讓他們?nèi)鄙偾楦性V說的對象。但是人的價值，沒有貧富，只有豐富。當他們歌唱的時候，他們感到自己被關(guān)注、被傾聽，他們稚嫩但頑強的自尊在努力地生長。當一個孩子底氣十足地報出他的名字和來自的鄉(xiāng)鎮(zhèn)村莊時，我真的為他們感到驕傲。舞臺上的他們朝氣蓬勃，發(fā)出來自內(nèi)心的呼喚。我想他們回家一定會驕傲地告訴父母：“我今天見到了一位叫卡特的老爺爺，他夸我們唱得好。”

在慈善事業(yè)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平等、真誠。2014年8月，我作為國際特殊奧林匹克運動全球形象大使，受邀參加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和夫人米歇爾在白宮的宴請。

這里不得不說說背景。奧巴馬剛剛就任美國總統(tǒng)時，有一次接受一個夜間談話節(jié)目的采訪。主持人問他喜歡什么體育運動，水平怎么樣，他回答說自己喜歡保齡球，至于水平嘛，“跟特奧運動員差不多”。他或許只是想開個玩笑，但卻犯了美國社會的大忌。

智障人士和他們的家人不干了，特奧運動主席蒂姆·施賴弗（Tim Shriver）也公開指出，這樣的玩笑對特奧運動員不公平。為此，白宮立即發(fā)表了道歉聲明。由于2015年即將在洛杉磯舉行特奧夏季運動會，奧巴馬夫婦將出任主席，因此在2014年的8月，他們就邀請了特奧運動員和家庭，以及特奧會志愿者的代表到白宮做客，以表達對特奧運動員的誠意。

那天應邀出席的有100多人。我們陸續(xù)從白宮西門進入，走廊里有“融合”合唱團（兼有特奧運動員和普通人）高歌歡迎。我注意到在一樓休息室和二樓會客大廳墻上，掛著歷任美國總統(tǒng)和第一夫人的畫像。白宮曾經(jīng)的主人用另一種方式與訪問者交流。目光堅定的羅斯福夫人，亭亭玉立的肯尼迪夫人，以及面帶微笑的克林頓（設計臺詞：我夫人的畫像到底應該放在第一夫人系列還是應該放在總統(tǒng)的系列中？），若有所思的小布什（設計臺詞：我的弟弟有可能成為第三位布什總統(tǒng)嗎？）……最耐人尋味的是肯尼迪的畫像，因為在所有總統(tǒng)的畫像中，他是唯一沒有抬頭的。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低頭凝思著，似乎在苦惱，又似乎在祈禱。站在他的畫像前，人們都會不自覺地放低聲音，為他的英年早逝而唏噓。

奧巴馬比在電視上看到的更加消瘦些，鬢角已經(jīng)花白，與客人握手時他總是非常專注地聽他們的自我介紹并簡短地回應。當他聽說我是來自中國的特奧全球大使時，相當熱情地說：“謝謝你為特奧做的一切。請向中國的志愿者們致意！”米歇爾也顯得十分有親和力，一邊與代表們握手一邊對大家表示歡迎。為配合特奧會的標志，宴會廳的布置以紅色為主色調(diào)。紅色的桌花、紅色的餐盤、紅色的甜點，再加上紅色的燈光，整個晚宴被籠罩在柔和溫暖的色調(diào)里。在晚宴上，奧巴馬起身為大家介紹了幾位特奧運動員，其中一位已經(jīng)經(jīng)營起自己的餐廳，奧巴馬不忘友善地請求他“給我在餐廳里留一個好位子”；一位拿到了好幾個大學文憑，奧巴馬帶頭給她鼓掌。飯后，他又請出最當紅的流行歌星凱蒂·佩里（Katy Perry）演唱《周五晚上》和《煙火》，引得全場尖叫并舞蹈起來。就如奧巴馬承諾的，他給了特奧大家庭一個快樂的夜晚！好吧，你被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