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果洛的山與河·玉樹記(3)

筆尖下的西藏 作者:阿來


當我們繞著祭臺念誦禱文,每轉到下風處,充滿香氣的煙就撲到身上,讓我接受圣潔香煙的強勁沐浴。我念誦的是一段剛剛學來不久的對于阿尼瑪卿雪山的贊頌,非關祈請,只是贊頌它的圣潔與雄偉。風繼續(xù)勁吹,把我們手中揚起的風馬紙攪成一片稠密的雪花,在頭頂上升,在四周旋轉。然后,薰煙的柏枝被風吹得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團彤紅的火焰。火焰被風吹拂,旗幟般招展。

車到了下一個山口,我再次回望,灰色的云霧仍然嚴嚴實實地遮斷天際。但我知道,在接下來的果洛之行中,我還會環(huán)繞它,還會再次靠近它。這不只是指地理上的接近與看見。接近一座雪山還有更重要的途徑,那就是從居住在雪山四周的人群中獲得關于雪山的一切知識與解釋。從歌唱,從傳說,從不同時代不同教派的僧侶們寫下的關于這座雪山的祈請與贊頌的文字。

信民們點燃桑煙,擺上豐富的五色供品,虔誠地念誦祈禱祭文,雪山漸變?yōu)闈嵃讓m殿,祥云靄靄,以阿尼瑪卿山神為主的神族,從彩虹裝飾的莊嚴宮門列隊而出。

是的,阿尼瑪卿是山,同時也是一個神。

在藏語安多方言中,“阿尼”的意思是祖父。據(jù)當?shù)氐拿耖g傳說,這位老祖父名叫沃戴貢杰。和很多民間傳說一樣,果洛地方原來妖魔橫行。而拯救了這片大地,使人們脫離苦海的正是來自遠方的英雄。在果洛,這位英雄就是有八個兒子的沃戴貢杰。他派出兒子去征服遠方。等到妖氛肅清,他們一家也就定居于此,這個家族自然就成為了當?shù)氐牟柯淝蹰L。隨著部族的代代繁衍,這位祖先(阿尼)成為部族的集體記憶,他的故事開始代代相傳。并且在這種沒有固定文本的口傳故事中,時時刻刻地被改寫,終于,祖先成為了神。一位創(chuàng)世的神。當他的部族人口增長,在寬闊的草原上星羅棋布,分析出一個又一個新的支系,這個部族便需要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具象的中心。在青藏高原上,這樣的具象中心只能是一座雄偉的雪山。在果洛,便是瑪卿雪山。于是,口傳故事中越來越了不起的祖先,終于與雪山穩(wěn)固超拔的形象合二而一。

山神的故事便這樣產(chǎn)生了。

大地,因為雪山而匯聚。星散在大地上游牧或家耕的人群,因為山神的信仰而凝聚在一起。

這位祖先,不止開辟了部族最初的生息之地,成為神靈后,還繼續(xù)以他超常的神武與愿力庇護著這片大地和后世子孫。于是,他又從一位創(chuàng)世之神變成了一個庇護之神。每年,人們都要在祭山過程中,向他供獻利箭和駿馬。這樣的供獻當然是象征性的。箭是經(jīng)過裝飾的木桿,在專門的儀式上插到高駿之處的箭垛,駿馬則印在一塊塊方形紙片上,讓風飄送到天上。人們相信,在每一個夜晚,山神還會跨上駿馬,挽強弓,挎箭囊,乘風逡巡,肅清一切妖魔鬼怪。后來,印度佛教在西藏化的過程中,在民間龐大的山神系統(tǒng)也納入本土神體系,山神又演化成為佛教的護法,這就超出我關心的范圍了。

我個人還是喜歡未被佛教化的山神故事。其實,這么說并不準確,因為幾乎所有山神故事都被佛教化了,成為了佛教的眾多護法。但是,從那些山神故事中,我們還是可以部分還原出從本土剛剛產(chǎn)生時那些原初的動機。

山神,就是神格化了的人,就是人格化了的山。

山,因為向背的不同,決定了眾水的流向。所以,是神。

山,因為高度與縱深,決定了讓大氣流動還是延宕。所以,是神。

山,高度人格化后,因為人一般情緒的變化造成了天氣的變化。所以,是神。

青藏高原的雪山,不只是阿尼瑪卿,都關乎著這里的人群對于自然的深沉感受,也關乎著族群對于有建樹的領袖的強烈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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