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村莊(10)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子嗎。都是存放經(jīng)年的陳腐老子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jié)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灑了那么多種子,竟沒一個發(fā)芽的。是饑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dāng)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只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凈毛根?!斑@下就能種出糧食了?!蔽艺f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于在一戶人家的窗臺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彎廢鐵。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后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里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jīng)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跡,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guān)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多年后當(dāng)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很早我就預(yù)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jīng)人世的向?qū)?,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鐵锨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jīng)歷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干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干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杈上高高地吊著只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么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里一夜一夜地干著一件事。后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干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干完了沒有呢。

枯樹下面是一架只剩一只轱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致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通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干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干另一件事,結(jié)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撫摸著我的鐮刀,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干完了本該由我去干的這些活,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jīng)歷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干出的活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干掉多少活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干完這些活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游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于我的路。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里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鐘,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播種和收獲都已結(jié)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fēng)中飄散。結(jié)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fā)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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