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村莊(4)

一個人的村莊 作者:劉亮程


我在荒草沒腰的野地偶一抬頭,看見我們家的煙囪青煙直冒,我馬上想到是你回來了,怎么可能呢,都這么多年了,都這么多年了,我快過慣沒有你的日子。

我扔下鐮刀往回跑。

一個在野外勞動的人,看見自己家的炊煙連天接地地裊裊上升,那種子孫連綿的感覺會油然而生。炊煙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處的人們,就是靠扎向天空的縷縷炊煙與高遠陌生的外界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炊煙一裊裊,一個家便活了。一個村莊頓時有了生機。

沒有一朵云,空蕩蕩的天空中只有我們家那股炊煙高高大大地擋住太陽,我在它的陰影中奔跑,家越來越近。

我推開院門,一個陌生男人正往鍋頭里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會功夫,家就被別人占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個男人蹲著的背影走去。

聽到腳步聲他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

你找誰?他問。

你找誰?我問。

我不找誰。他說著又往鍋頭里塞了根柴火,我看見半鍋水已經(jīng)開了,噗噗地冒著熱氣。

這個男人去另一個村莊,路過院門口時,一腳踩翻土坯,看見我留給你的鑰匙。他小心翼翼撿起來,擦凈上面的銹和塵土,順手裝進口袋。走了幾步他又返回來。我一共留給你五把鑰匙,能打開五扇門。我們家能鎖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鎖。

他撿出一把粗短的黃銅鑰匙,對準鎖孔塞了幾下,沒塞進去。又撿出另一把細長的,沒費勁就塞了進去,捅到底了,還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幾下又拔出來。捅進第三把鑰匙時,鎖打開了。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挨個地打開每一間房子。

他先走進一間寬大低矮的臥房,看見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的幾十米長的一張大土炕,他有點吃驚,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土炕。他想,這家男人肯定雄壯無比呢,他修了如此闊大的一個炕,一定想生養(yǎng)幾十個兒女。有這種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粗壯陽物,又娶到一房樣樣能行的好媳婦,有了這些天賜的好條件,他就會像種瓜點豆一般,從大土炕的那頭開始,隔一尺種一個兒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個女兒。這是長達幾十年的辛勤勞作,要保質(zhì)保量地種下去又不種出歪瓜裂棗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趕種到大土炕的另一頭也會老得啥也干不動,腰也彎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沒力氣下炕。而從這個大土炕上齊刷刷站起來的一群兒女,在一個早晨像莊稼一樣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擋住從窗外照進來的那束陽光。

他想,這家男人在年輕力盛時一定很自負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時間,才修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土炕,他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顯然,他連半個兒子也沒種出來,大土炕上一片荒蕪,長著些弱小的沒咋見陽光的雜草。只有靠東頭的炕角上,鋪著張發(fā)黃的葦席和半條爛氈,一床陳舊的大花棉被胡亂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東西阻止或破滅了這家男人的雄偉夢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頭在布滿裂縫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劃出道清晰的印子,塵土足有銅錢厚。他是個流浪人,可能從沒安心在一個地方長年累月地體驗過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來看著一棵樹從小往大地長。守著一個院子,從新住到舊。思念著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昏沉。他沒這種經(jīng)歷,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塵才能在桌面上積到銅錢這么厚。

他轉(zhuǎn)過身,穿過滿是雜亂農(nóng)具的庫房,墻上掛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有些他從沒有見過,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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