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空尺上的光斑 (4)

走吧,趁我們還活著 作者:龔映吾


記憶中那院子里的花朵,依然在綻放。

“你是新來的老師?”艾麗絲太太一邊笑臉相迎,一邊急切地詢問道。

“是的,你的同事?!?/p>

“那些天我到鎮(zhèn)上買一些生活用品及醫(yī)藥品,回來時便聽人們不斷地提到你,如果缺少什么可以到我這兒取去用?!?/p>

“謝謝,我想暫時還不缺少什么?!蔽艺f道。

“你看我的花園布置得怎樣?”坦蕩著那副家庭主婦的風(fēng)情,擦著濕手不無自豪地詢問。

盆栽有刺球、月季、海棠,以及一些枝葉肥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將它們一一舉過頭頂觀賞時,在遠(yuǎn)處傲岸雪峰的映襯下,便顯得更加纖弱秀美。

“我也知道以后該怎樣來打發(fā)無事可做時的時光啦!”我由衷地贊嘆道。

“這是土登留下的空房子,他們家搬去了澤當(dāng),我不想麻煩學(xué)校,就搬來了這里,重新布置了一番,還不錯吧?你呢,是不是住在尼瑪次仁家里?”

“你認(rèn)識他?”

“認(rèn)識。上次他回到鄉(xiāng)下時見過一面,很優(yōu)秀的一個孩子。”

“是住在他家。他的父母都住在牧區(qū),偶爾回來看一次,要等到冬天來臨時才搬回來。那時候,我也該離開西藏啦!”

“這大半年的選擇,為什么呢?”艾麗絲太太將灑水壺放在地上,目光中閃動著好奇與期待的光澤。

“也許我們一樣,棄俗又沒有絕對的隔絕,尋夢又渴望被大地承載,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否正確?”我倚著石臺坦率而言。

“哈!”艾麗絲太太放肆地大笑開來。

當(dāng)清風(fēng)徐徐洗出星月的皎潔,廣漠的黑暗培育出燈火的溫暖,三個人團(tuán)聚的交談,還會更深刻一些。

“為什么不把你的女朋友帶來呢?”艾麗絲太太關(guān)心地問。

“還沒有呢!”燈火映射著我垂的目光。

“是不是想找一個藏族姑娘?”喜饒扎西繼續(xù)玩笑道。

“從沒有那個想法?!蔽矣行┎蛔栽凇?/p>

“格拉,難道你準(zhǔn)備永遠(yuǎn)單身,永遠(yuǎn)沒有著落地四處飄泊不定嗎?”聲音終于變成哀憫,幾乎不像美國人一貫作風(fēng)。

“沒錯,獨身的生活沒什么不好,免于煩人的叨嘮和虛情假義的迷惑?!睘榇寺詭Ц袀靥釂?,我表現(xiàn)得有點情緒激動,還說,“愛戀?其實只需一張情人的相片就夠啦!從對相片的仔細(xì)打量,我們便能發(fā)現(xiàn)全是來自于過去生活影響的間接投射。情人的影像中,無一不是從前的傷心渴盼留下的拼湊,何必還將它們帶入未來的生活呢?事情看明白些,就是這樣,聰明人絕不會為一時興趣跳入看得明白的陷阱?!?/p>

因為相片的比擬,以及冷峻的哲學(xué)分析,大家陷入了難言的狀況,因此人的靈魂與精神,在更深刻的層面澆鑄在一起。

終于,艾麗絲太太鼓足勇氣說道:“格拉,你全面周到的想法中,是否遺漏了一點,不知你可有自覺?那就是如此清醒地認(rèn)識,往往讓人很害怕接近你,擔(dān)心太過于深入,真不知道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意義何在。這也難怪,你才來不久,還不懂西藏的生活絕對不能太個人主義!”

這樣爭執(zhí)的談話沒辦法繼續(xù)下去,常常如此。

晚飯后我喜歡獨自外出散步,長時間靜默地佇立于莽莽蒼蒼的山丘上,眺望晚霞變幻無窮的絢麗多姿,沒有想象,也消失了激情,感悟喜馬拉雅山脈恒久隆起,感悟地球恍如寧靜地飛速旋轉(zhuǎn)。

田野的風(fēng),吹拂過去又吹拂過來,孤單的人,仿佛變得與荒地上四處散落的亂石子一樣,褪盡了凡塵的種種色彩,享受在西藏極其簡單和渺小的安全。

供奉著牦牛頭骨的瑪尼石堆,是每次散步的終止地,兩兩相對,一種震懾,不斷完備更深層的意義。

牦牛頭骨

血肉祭天地,落日妝嶙峋。

鴉去復(fù)如此,峻冷鎖真定。

與廣漠的草原相比,艾麗絲太太不斷評述我的時候,難道她不明白我從他倆身上早已品味到走向死亡的毀滅性悲劇意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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