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麻木比瘟疫更可怕(2)

善良·豐富·高貴 作者:周國平


面對共同禍害時所做選擇的理由是簡單的,但人性經受的考驗卻并不簡單。這是一個令加繆煩惱的問題,它構成了《鼠疫》的更深一層內涵。從封城那一天起,奧蘭的市民們實際上開始過一種流放生活了,不過這是流放在自己的家中。在那些封城前有親人外出的人身上,這種流放感更為強烈,他們失去了與親人團聚的自由。在瘟神籠罩下,所有留在城里的人只有集體的遭遇,個人的命運不復存在。共同的厄運如此強大,以至于個人的愛情、思念、痛苦都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人們被迫像沒有個人情感那樣地行事。久而久之,一切個性的東西都失去了語言,人們不復有屬于自己的記憶和希望,只活在當前的現實之中。譬如說,那些與親人別離的人開始用對待疫情統計數字的態(tài)度來對待自己的境況了,別離的痛苦已經消解在公共的不幸之中。這就是說,人們習慣了瘟疫的境況。加繆認為,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習慣于絕望的處境是比絕望的處境本身更大的不幸。不過,只要身處禍害之中,我們也許找不到辦法來擺脫這種不幸。與任何共同禍害的斗爭都具有戰(zhàn)爭的性質,犧牲個性是其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在小說的結尾,鼠疫如同它來臨時一樣突然地結束了。當然,幸存者們?yōu)榇藲g欣鼓舞,他們慶幸噩夢終于消逝,被鼠疫中斷了的生活又可以繼續(xù)下去了。也就是說,他們又可以每天辛勤工作,然后把業(yè)余時間浪費在賭牌、泡咖啡館和閑聊上了。

這是現代人的標準生活方式??墒?,生活應該是這樣的嗎?人們經歷了鼠疫卻沒有任何變化嗎?加繆借小說中一個人物之口向我們提出了這個問題,并且說了一句發(fā)人深省的話:“但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過就是生活罷了?!比绻覀儾话咽笠邇H僅看作一場噩夢和一個例外,而是看作反映了生活的本質的一種經歷,也許就會獲得某些重要的啟示。我們也許會認識到,在人類生活中,禍害始終以各種形式存在著,為了不讓它們蔓延開來,我們必須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在一定意義上,這不也正是這次SARS之災給予我們的教訓嗎?

真正可怕的不是瘟疫,而是麻木。在瘟疫流行之時,我們對瘟疫漸漸習以為常,這是麻木。在瘟疫過去之后,我們的生活一切照舊,這是更嚴重的麻木。仔細想想,麻木是怎樣地普遍,怎樣地比瘟疫更難抵御啊。

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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