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大兒子善良的心靈里,憎恨的冰塊已經(jīng)融化

活了兩輩子 作者:樊云芳


與丁安相比,對于大兒子丁平,我懷有更深的負疚感。

記得那年剛調(diào)到太原,沒有住房,一家三口就成了山西日報社招待所的常客。遇到我在外采訪、丁炳昌又沒能及時下班,上小學二年級的丁平,就得獨個兒捧著大搪瓷碗去食堂吃飯,吃完了,還給爸爸媽媽打上飯。小小的人兒,一雙小手捧著盛得滿滿的陶瓷盆,眼珠子死盯著,邁步子小心翼翼著,還一路滴滴答答灑潑著……

一次讓我碰個正著,我彎下腰接過碗,母子倆四目相對——我從兒子眸子里看到的,一半是驚喜,一半是委屈,那神情,那步態(tài),永遠、永遠地刻錄在了母親的腦屏幕上……

有一年冬天,丁平上床睡覺之前,把一件毛衣團成一團,扔到我正在寫作的桌子上?!澳愀蓡??”我生氣地問??蓛鹤泳贡尺^身子去不理我。我扳過他的身子,只見他淚痕滿面……

他敘述了事情的原委:上午,老師叫他到黑板跟前做一道題目,可毛衣袖口上脫落的毛線,一直從課桌下拖到黑板跟前,引起了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澳銒寢層殖霾盍耍俊崩蠋焼??!八诩遥还軐懳恼?,不管我。”同學們又笑了。

“回去找媽媽,讓她今天就給你補好毛衣。告訴她,這是老師說的!”

我捧著毛衣,臉發(fā)燒了。深夜,我又查看了兒子的毛褲,膝蓋上兩個大洞就好像兩只嘲笑的大眼睛,譴責我這個當母親的沒有盡到起碼的責任。一股酸溜溜的東西涌上喉嚨。我打開箱子找出一團毛線,一邊流淚一邊給他打一條新毛褲,一直打到天明……

1987年丁平高考,而他的媽媽正面臨著另一場“高考”——業(yè)務(wù)上再上一層樓,從寫“平面新聞”到寫“全息攝影式報道”,同時,《新聞文體大趨勢》的理論著作也進入了寫作過程。母子倆的房間緊挨著,咫尺之遙,然而又像住在兩個星球上,各自循自己的軌道運行。偶爾碰面,簡短的對話就像是錄音機里放出來的“老歌”:“復習得怎樣?”“還好吧。”“用功點兒,這關(guān)系到你一生?!薄爸??!?/p>

天有不測風云,高考前一周,重感冒光顧了丁平,他發(fā)著高燒上考場,全家都為他捏著一把汗??挤忠还迹顡牡氖掳l(fā)生了:憑這個分數(shù),進重點大學沒指望,就連普通大學,都沒得好專業(yè)讓你挑??粗謹?shù)單,我直覺得心痛得像插進了一把三刃刀并在不停旋轉(zhuǎn),頭腦里一片空白。

而偏偏對門老余家的老大,丁平自小的同學,以高分保送進北京大學,前來祝賀的人川流不息,與我家的愁云慘霧成了鮮明對照。

丁平一連兩個星期沒踏出房門,我的老母親眼淚漣漣,老父親唉聲嘆氣,“云芳、炳昌啊,你們總得想想辦法,聯(lián)系個好大學讓丁平上,你們認識的人多……”飯桌上,兩個老人低聲下氣地哀求著,但我一直黑青著臉不吭聲。

這一天,我和丁炳昌走進了丁平的房間,兒子低垂的腦袋抬起來,怯生生、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眸子里閃動著乞求,也閃動著希望之光。

我的決心在一瞬間動搖,但只是一瞬間。我把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柔和地、但是堅定地表達了下面這些意思:爸爸媽媽很想幫助你,兒子,也許可以去開后門——假如我們開口,也許辦得到。但我們不能,作為《光明日報》記者,我們要做得正,站得直,才有資格去批評別人,兒子,請原諒,我們不能為你破這個例。

希望之光在兒子的眸子里熄滅,而我的聲音也發(fā)顫了:“現(xiàn)在我們聯(lián)系了湖南一所重點大學,但……是分校,剛建立,條件很差……當然,假如學業(yè)優(yōu)秀,一樣拿文憑的,你愿意去嗎?”

心灰意懶的兒子連眼皮也沒有抬,輕輕吐出兩個字:“隨便?!?/p>

在我跨出房門時,我回過頭來,恰恰與兒子的視線相交,我希望我看錯了:因為從那視線里射出的,竟然是憎恨。我覺得我的心又一次被利刃刺穿,突然間痛得喘不出氣來。

從那時候起,丁平見了我永遠是低眉垂手,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而我們母子間的單獨談話也幾乎畫上了句號——做兒子的總是緘口無言、冷若冰霜,我這個做母親的又如何能把“獨角戲”唱下去?我甚至痛徹心扉地感到,我永遠地失去了這個兒子。

1992年年初,丁平通過考試被美國某大學錄取,為了彌補兒子,丁炳昌和我積極在國外親友中找“經(jīng)濟擔?!?,進展很順利,但一夜之間,“癌癥晚期”的診斷結(jié)論改變了一切。

丁平從海南匆匆趕到北京,我問他,護照的事辦得怎樣了?他答:現(xiàn)在還哪里談得上出國?我走了,弟弟一個人在海南怎么辦?

我無言。當時全家剛搬遷到???,丁安剛轉(zhuǎn)了學,我這一病,死活尚且不知,要是留下兩個孤兒,我……不敢再想下去。

手術(shù)后,丁平要回海南了,臨走前一天,他踏著初冬的積雪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轉(zhuǎn)了一天,苦苦尋找白菊花,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花。他還精心挑選了厚厚的棉襪和棉拖鞋——細心的他,生怕媽媽手術(shù)后感冒。他把東西放在我的病床前,還是低眉垂手,一副恭敬冷漠的樣子,但我知道,在他善良的心靈里,已經(jīng)原諒了媽媽,而且摯愛著媽媽,憎恨的冰塊已經(jīng)融化。

感謝上蒼,賜給我如此體貼入微的丈夫,又賜給我如此善良孝順的兒子,作為人妻作為人母,我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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