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蘇格拉底給學生們講了小故事。

他說：“天鵝平時也唱，到臨死的時候，知道自己就要見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樂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響亮最動聽的歌?？墒侨酥粸樽约号滤溃驼`解了天鵝，以為天鵝為死而悲傷，唱自己的哀歌。……天鵝是阿波羅的神鳥，我相信它們有預見。它們見到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就要來臨，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歡樂的歌?！?/p>

告別人世的時刻，不盡然是歡樂的，恐怕大多是抱憾的。《三國演義》一百零四回，寫孔明仰觀天象，自知命在旦夕，“在賬中祈禳已六夜，披發(fā)仗劍，踏罡步斗，壓鎮(zhèn)將星，見主燈明亮，心中甚喜。怎料，魏延一個飛步，把主燈踢翻了，孔明棄劍而嘆：“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以下這一段是每個“孔明迷”不忍卒睹卻又含著眼淚一讀再讀的：“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

孔明抱的是家國之憾，林黛玉抱的是情憾。這位前身是一株絳珠草，受了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恩，說“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的靈慧女子，濁世一趟，臨死前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黛玉氣絕之時，正是寶玉娶寶釵的時辰?！昂谩敝略摻邮裁茨?？雖說是小說人物，講的可能是現(xiàn)實情節(jié)，能接的，大概是“好一個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吧！

人在臨死前，是布著痛苦的掙扎嗎？《死亡的臉》作者許爾文??努蘭提及：臨床死亡前，有一個極短的瞬間稱作“巨痛期”。臨床醫(yī)師用“巨痛”這個字眼來形容生命要自原生質中分離開來，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時，他們所見到的景況?！熬尥础边@個字的希臘字源是“agon”，意思是“掙扎”。我們常以為有一種瀕死的掙扎，其實病人根本感覺不到，他們的表情往往只是由于最后血液酸化造成的肌肉痙攣而已?！o接在巨痛期后的，就是最后的安息。

這段描寫，對經歷親人死亡（尤其是摯愛猝逝）的人來說，非常重要。再也沒有一種安慰比得上有人告訴他：走的時候沒有痛苦，只有安詳。在骨血與骨血聯(lián)結、心與心共感的親密關系里，若生者存留“逝者痛苦而死”的記憶，那傷害永難治愈。書中，引述一位目睹瘋狂兇手當街殺害她的九歲女兒凱蒂的母親的現(xiàn)場回憶，她把垂危女兒抱在臂彎里，喚她的名字像唱搖籃歌，直至死亡。她在事發(fā)后不停地問自己：“她究竟有多痛？”她很想知道女兒的感受……她說：“你能想象凱蒂當時的神情嗎？她看來像是解脫了。當我親眼目睹凱蒂受到攻擊，只有她看似解脫的面容，使我得以平靜。我感覺她一定是從那痛苦中解脫了?！覀冊埲水嬤^一幅凱蒂的畫像，就像她那時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沒有驚惶，但非常地純真——一種純真的解脫。她全身都由我而出：我是她的血液和所有一切的母親，能夠明了她的眼神使我得著安慰。在那一刻，我在她身旁，感覺到她已離開軀體，飄浮在空中，正向下望著自己的身體。雖然她已失去意識，但我覺得她還知道我在那兒。當她死去時，有母親陪伴著。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當她離世時，我也陪伴著她。盡管我的心中充滿恐懼震驚，但畢竟我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