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壽衣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作者:簡媜


最有名的一件壽衣,是潘妮洛普(Penelope)手中那件織了又拆、永遠織不成的壽衣。

特洛伊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英雄們各自返回他們的祖國,只有易塔克國王奧德修斯(Odysseus)沒有回來,他遭到漂泊詛咒,返國途中遇到海難,自此在海上荒島漂流,歸途愈來愈迢遙,費了十年才回到家鄉(xiāng)。他的命運,連眾神都不勝唏噓。

謠傳奧德修斯已死。宮殿中,他的妻子潘妮洛普也遭到另一種“戲弄”詛咒:一百多個求婚者像狼群般在宮中歡宴享樂,耗費倉廩,吞食脂膏,卻毫無辦法驅(qū)趕他們。他們逼迫潘妮洛普必須選定一個人結(jié)婚,以繼承奧德修斯擁有的一切。手無寸鐵的潘妮洛普,既無軍隊可供指揮亦無刺客、殺手為她效命,顯然,也欠缺謀士獻策。她被無情的命運下了戲弄咒,最終,也只能以女子的天賦技法“反戲弄”:她宣布,必須克盡孝道,親手為公公織好錦繡壽衣,免得他將來沒有適于國王身份的衣服。壽衣織好,她才能結(jié)婚。惡狼們吃喝玩樂被肥油灌腦,覺得有理,同意。

潘妮洛普白日坐在織布機前,成天紡織,到了晚上,偷偷把織好的布匹拆掉。那件壽衣,成了另類“國王的新衣”,永遠織不成。

回到現(xiàn)實,躺在病榻上的人,不能等壽衣織成才上路。家有老病者,家人一路共同奮斗,待走到醫(yī)生技巧性地提醒“可以想一想財產(chǎn)怎么處理”或“還有什么心愿”,這是警鐘第一響,猶如黑板上寫著距學(xué)測倒數(shù)一百天。到了危急存亡階段,見多識廣的人或醫(yī)護人員提及“衣服鞋襪有沒有準備”,這是第二響,日子屈指可數(shù)了。

在我阿嬤那一輩人心中,壽衣的重要性等同嫁裳,幾層幾件規(guī)定嚴苛,禮節(jié)繁縟。我們這一輩掙脫了這些拘束,顯得適切多了。一人之旅,最后一次著衣,何必要重金另購華服徒然浪費資財(這錢捐給偏鄉(xiāng)兒童多好?。聶焕锒际撬ㄋ┦煜さ?、親自選購的,穿著一份舊記憶豈不更溫暖?各宗教對著裝之法各有講究,江湖上也充斥各種傳聞:有說,外套口袋要縫起來,有說口袋里要放冥鈔,有說忌殺生之嫌故不配戴皮革制品如皮帶、皮衣、皮鞋,有說要戴真首飾免得冥府之路難行(這是我阿嬤的說法,但失竊風(fēng)險極高,尤其在陽世),有說禮儀社有假的“金戒指”“勞力士”可供選購仿佛陰間也流行名牌。需備兩套衣服,闔眼時一套,告別式一套,但聽說入夢時穿的是合眼時那一套。

某日,我問某人:“你死的時候要穿什么衣服?”他說:“出生時穿什么,死時就穿什么。”我說:“出生時,都穿……胎便耶!”

當我們是局外人,看“壽衣”之事覺得輕易甚至不免為某些細節(jié)感到可笑,但當我們是當事人,為時日已近的媽媽準備衣服,打開衣櫥才發(fā)現(xiàn)節(jié)儉的媽媽都是揀女兒不穿的,自己連件像樣的禮服都沒有;或是上街要為垂危的爸爸買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不知道他穿幾號;或是要為同甘共苦的配偶備衣,發(fā)現(xiàn)自己連把衣服取下來的力氣都沒有,摸到那西裝、那大衣就像摸刀子一樣;最悲哀的莫過于為早逝的兒女備衣,應(yīng)該買一套時髦西裝給兒子,或晚宴禮服給女兒,還是讓他穿制服像尋常日子去上學(xué)一樣?當我們是當事人,才能了解“壽衣”的每一道皺褶是刺的,每一條縫線是燙的。

我阿爸躺在客廳木板上,我跪著替他穿襪穿鞋,看到“有個人”協(xié)助我阿母,幫我阿爸穿襯衫;阿爸的肢體已僵硬,阿母已穿好一邊,另一邊就是穿不進。我母接手,淚著喊她的丈夫名字,說:“你放乎軟,我來給你穿衫!”她揉著與她共生五個孩子的壯碩男子的身體,她無處不熟悉這身體的起伏,她揉著他的肩頭、手肘、手腕,奇異地,那身體竟在難以察覺的瞬間套進袖子。

我母說,我阿爸有孤僻性,不喜歡別人幫他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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