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的情況會因此發(fā)生變化，無條件地付出去的行為，會成為一種條件，一個良好的起點。那個接受過慷慨解囊的人，對別人多了一份感激，對社會多了一份善意，或者少了一份惡意；那個被從冰水中撈起來的小孩，從此開始了不同的人生，他懂得了人間溫情的意義，在別人面對困苦和危難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難拒絕對別人的幫助了。當(dāng)然，也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蘇醒過來的蛇狠狠地咬了農(nóng)夫一口，被救起的人后來成了殺人犯。但救人的人沒有道理為自己的行為后悔，更沒有理由認(rèn)為自己原先的行為是一種罪過。他的付出是埋下了一顆善良的種子，雖然有時候結(jié)的不是善果，但他不能因此就要收回那顆種子。人總是有情義的動物，你好好待他，他真的就可能成了一個好人；你把他當(dāng)壞人對待，他真的就可能成了一個壞人。你若與他比善，他可能比你更善良；你若跟他較惡，他只會比你更加兇狠和歹毒。總之，他會加倍地證實你對他的看法和期待。事情往往是這樣，人與人之間，彼此一開始就把對方往壞處琢磨，結(jié)果大家都做不成好人。

話又說回來，希臘農(nóng)夫的后悔的確有失水準(zhǔn)，難道他當(dāng)初非要把那條凍僵的蛇剁成肉醬不成？這樣就預(yù)先將自己置于不仁不義的境地，成為仇恨和報復(fù)的對象。我相信，蛇的毒性來自自然史上無數(shù)次傷害的積累。不論多善良的生物，在其最需要同情和愛護的時候加以虐待和傷害，都會把它改變成一個可怕的惡物。如果因為情況不明，為了自身的絕對安全對任何生物都加以傷害，這個世界就充滿仇恨和歹毒。

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說的是一個愛與恨的寓言。希刺克利夫是呼嘯山莊主人恩蕭從利物浦街頭揀來的棄兒。雖然收養(yǎng)在富人家，但還是被山莊的新主人辛德雷當(dāng)作雇農(nóng)來對待，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更沒有人為此感到慚愧，但卻深深地傷害了希刺克利夫。屈辱的生活不僅沒有泯滅希刺克利夫?qū)ψ饑?yán)和愛情的渴望，相反，他的尊嚴(yán)由于受到踐踏而變得更加凜然，他的愛情由于受到阻撓而變得愈發(fā)熾烈。當(dāng)他深深愛著的凱瑟琳要嫁給畫眉山莊的少爺林敦時，他再也無法忍受。他像一個受到傷害的狼那樣舔著自己的傷口憤然出走了。遺棄、虐待、嘲弄和蔑視使他的心靈充滿了苦難和怨忿，變得陰暗而歹毒。他覺得自己足夠擁有了惡的權(quán)利。就憑這一生所嘗到的屈辱和辛酸，他做什么也不過分。幾年后的一個夜晚，希刺克利夫帶著足夠的金錢和克抑已久的復(fù)仇夙愿，像魔鬼一樣回到了呼嘯山莊。于是，他的仇人一個個悲慘地死去，那些踐踏過他的人受到了更加無情的踐踏。他終于挽回了自己的尊嚴(yán)，平反了自己蒙受的冤屈，但同時也制造出新的希刺克利夫，從而使自己成為新的復(fù)仇對象。他似乎把一生的仇怨都了結(jié)了，但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的愛，人人都痛恨他，他的生活也沒有歡樂可言。在無限的懊悔之中，他聽到凱瑟琳的鬼魂召喚著他，他只能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自己的愛了。

人們有意無意的踐踏，傷害了希刺克利夫的尊嚴(yán)。這種傷害在變本加厲地放大之后，最終總要退還回來。不論是對于傷害者還是受害者，這都是一場劫難，誰都得不到任何好的結(jié)果。這幾乎是一切仇怨的共同結(jié)局：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