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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像雞毛一樣飛》生活在別處

在光影中旅行:程青松電影筆記 作者:程青松


孟京輝之于戲劇,是絕對的先鋒導(dǎo)演;之于電影,則是徹底的新人?!断耠u毛一樣飛》是一部難以言說的電影,對于影像,孟京輝有著很大的期待,他希望他的影片如同他的戲劇一樣,能獲得強(qiáng)烈的劇場效果。影片無論是在構(gòu)圖上還是在色彩上,都拒絕了寫實的效果,間或的戲劇表演段落、音樂歌舞段落和動畫效果,使得《像雞毛一樣飛》有別于先前我們看過的任何一部國產(chǎn)片。可你要把這部影片看成是一部跨媒體的后現(xiàn)代電影,則顯得詞不達(dá)意。雖然孟京輝在形式上有諸多的努力(女主人公是色盲患者,她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這部影片所要表達(dá)的東西仍然相當(dāng)?shù)墓诺浠蛘哒f傳統(tǒng)。

歐陽云飛是一個創(chuàng)作力日益萎縮,生活中處處碰壁的詩人,就是搭乘飛機(jī)也會遇上丟失了自己的行李還被當(dāng)成小偷的事情。其實,在歐陽云飛看來,他現(xiàn)在拿到的這個包跟他自己的包是一樣的,而且他是在自己放包的地方拿到這個包的,他根本就沒有偷竊的企圖。歐陽云飛在派出所接受盤問,他無法說明自己的身份,因為他的身份證和他的包一起丟失了。他是一個詩人,他只能小聲地說出來,他怕自己說自己是一個詩人都會被自己嚇著。而派出所的警察卻怎么也無法把歐陽云飛跟李白和詩歌聯(lián)系起來。這是影片《像雞毛一樣飛》的開頭,一個尷尬的開頭。

身處這個逐漸喪失詩意的時代真的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詩人歐陽云飛接受著莫須有的沒完沒了的審查,而他過去的女友也在電話中跟警察說,她根本就不認(rèn)識什么歐陽云飛,她拒絕為倒霉被冤枉的詩人作證?;蛟S,歐陽云飛和他的詩歌曾經(jīng)深深傷害過那個女人,盡管在影片中她沒有再出現(xiàn)。世俗的生活或者說現(xiàn)實連一點舊情都不給歐陽云飛。孟京輝對于詩歌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影片的片頭,是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巨大的畫像,在影片的進(jìn)程當(dāng)中,歐陽云飛和他的朋友陳小陽不斷地背誦著80年代名噪一時、讓他們激動過的那些詩篇,“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成為主人公自嘲(解構(gòu))生活意義的注腳。

拯救歐陽云飛的是他的好朋友陳小陽,他將歐陽云飛帶出了派出所。陳小陽過去也是一個詩人,而現(xiàn)在他是一個商人。他開辦了一個養(yǎng)殖黑雞的養(yǎng)殖場,他的夢想是要把北京人餐桌上的白雞蛋全部變成營養(yǎng)更為豐富的黑雞蛋。陳小陽拉歐陽云飛入了伙,過去的詩人和現(xiàn)在的詩人一起開始養(yǎng)雞。

詩人歐陽云飛的遭遇很容易讓人想到《巴頓?芬克》里那位不得不將自己囚禁在賓館里為好萊塢片商撰寫垃圾電影的戲劇作家。狂歡的影像背后隱隱透出孟京輝面對創(chuàng)作走向的焦慮,當(dāng)然,這樣的焦慮是由理想主義的喪失、對詩意生活的質(zhì)疑和反省等諸多元素構(gòu)成的。

按照昆德拉的觀點,詩人寫詩的動機(jī)來源于青春期那不要命的“抒情態(tài)度”。詩歌在中國是80年代的象征(時尚),詩人是大眾中最主要的一支——文學(xué)青年的偶像,可是這一切在歐陽云飛所處的這個時代都失落了,取而代之的是讓孟京輝痛心疾首的“肆意泛濫”的世俗生活。這成了《像雞毛一樣飛》里困頓著歐陽云飛和熱愛他的女孩方芳的現(xiàn)實。秦海璐飾演的方芳是一個色盲患者,因為色盲,她失去了空中小姐的夢想;因為色盲,她可以規(guī)避這個世界過于濃烈的偽飾;可也因為色盲,她失去了判斷生活色彩豐富性的可能。

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是否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放棄理想是否意味著必須以精神的毀滅、良知的喪失為代價?在我看來,理想或許是一種最經(jīng)不起推敲的東西。為什么眾多的理想總是跟著時代前進(jìn)?先前崇拜顧城的少女現(xiàn)在也許是迷戀切?格瓦拉和F4的白領(lǐng)。而一代又一代人不知道樹立或者企圖樹立過多少的精神領(lǐng)袖,這些領(lǐng)袖又被一代又一代人迅速地拋棄。人心不古,時代變化的倉促甚至讓每個人都來不及駐足回望。

孟京輝的困惑在一些人看來是如此陳舊,而在另一些人看來又是如此的新鮮。當(dāng)孟京輝帶著和電影驚人相似的命題,他最新的話劇《關(guān)于愛情歸宿的最新觀念》和觀眾見面時,我們才如此清晰地看到他企圖拯救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途徑。這個時候,孟京輝的電影中的命題是否淺薄、是否夸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承載這個命題的是女性的純情。男主角歐陽云飛自己內(nèi)心的力量有多大,他如何為真實的生活做出選擇,在影片中則被輕松帶過了。也許,這才是我更想看到的東西:一個人慢慢死亡,又如何重生。詩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詩人。他并非置身于云端之上,他來自塵土。

唯一懂得欣賞歐陽云飛的詩歌的是秦海璐扮演的有著輕度色盲的女孩方芳?;加猩ぐY的方芳一心想離開這個對她來說是黑白的小鎮(zhèn),她知道自己想成為空中小姐的夢想永遠(yuǎn)實現(xiàn)不了,她愛上了詩人,并鼓勵云飛繼續(xù)寫詩。方芳的愛情并不能使云飛振作起來,但他的詩還是使小鎮(zhèn)有了些許改變。方芳的純情在影片里顯得異常的刺眼,她只能看見黑白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或許生活就是黑與白,一種非此即彼的概念,詩人和養(yǎng)雞者是不能沆瀣一氣的。

方芳對歐陽云飛和詩的熱情,令歐陽云飛感到不可承受之重,他對扮演一個詩人也感到了厭倦。他和他真心喜歡的方芳分手,然后離開已經(jīng)廢棄的養(yǎng)雞場。夜里,他夢見田里長出一棵大樹,樹上結(jié)滿了真正的好詩,他和方芳拿著籃子快樂地在樹下摘詩。歐陽云飛在三十一歲的時候希望重新獲得生活的勇氣。這樣的結(jié)局顯然過于烏托邦,解決生命危機(jī)的方式并非如此簡單利索。

純情是否是唯一的救贖?生活真的在別處?人終究都是要改變的,明天的樣子和今天的樣子也會不一樣。是繼續(xù)停留在生活的表層,還是扎進(jìn)生活的海洋或者遠(yuǎn)離生活,你都必須做出選擇。孟京輝把他的困惑帶到了我們的面前,他把他的問題變成了我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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