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寫下來,真好 1

玉想 作者:張曉風


(1)

咦?它是誰?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的公園里?它是真的嗎?

是晴暖的禮拜天早晨,我作完禮拜回家,刻意早一點下車,打算穿過這個長著二十棵樹的小公園,并且姑且算它是一趟森林之旅。

然而,我竟遇見它,它似乎正在喝水龍頭流出來的積水,它不動,我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一個塑像?我走近,坐在一張長椅上,定睛看它。它是一只大約四十公分的鳥,我看到它的頸綬在風中飄動,但我仍不敢相信它是真的,這年頭假東西都做得很像呢!

但我又不忍心驚動它,如果它是真的,它當然該有它不被打擾的權利。于是我坐著,定定地看它。

終于,它轉了一下頭,我才知道它是真的!在地球的某一經(jīng)緯度上,我曾買下我家住宅,公園在我家門口,我在這個空間上生活了四十年的時間。然而,公園里一向只有從人家家里逃出來的鴿子,還有麻雀和綠繡眼,偶爾有白頭翁,至于這種大型鳥,比鷺鷥還肥大的鳥,我是從來也沒見過呀!

確定它是一只真鳥以后,我又看了它二個小時,它沒有動作,我也沒有,我只驚奇,它是誰?它怎么會忽然現(xiàn)身此地,這事得去問劉克襄,反正我一切有關鳥的事都去跟他打聽。二天后我找到劉克襄,并給他看照片:

“哎呀!它是黑冠麻鷺啦!”行家是不用看第二眼的,“最近它也出現(xiàn)在大安森林公園里,不料連你家門口的小公園里也有它們的蹤跡。”

哦,原來它是黑冠麻鷺。

“你記得嗎?十幾年前了,”劉克襄又接著說,“那時候有人想把大安森林公園弄成運動場地,你寫文章反對,后來還是維持了原議。而現(xiàn)在,臺北市居然就有了黑冠麻鷺了,你看,這是你爭取來的呀!”

什么?這只鳥的出現(xiàn)原來和我也有那么一點關系,原來它有今日的一枝之棲也跟我當年力爭有關?這件事我已忘了,連那篇文章去了哪里都不記得了??墒?,卻有一只黑冠麻鷺來報訊,來跟我打個招呼。大安森林公園離我家不遠,它可能住在那里,偶然飛過街來看看。

真是謝謝克襄,我自己都忘了的事,身為編輯,他卻是有記憶的。我原來只想問他一只鳥的名字,他卻告訴我更多,他要說而沒說的是:

“嗨!你知道嗎?寫下來,這件事很好喔!寫下來,表達了,成功了,十幾二十年后,你會看到績效!”

(2)

順著克襄的話,我想起不久前專欄作家協(xié)會去桃園參觀,車過某地,負責招待我們的東年忽然請車開慢一點,他說:

“你們看,這是桃園神社,是日本時代的木結構建筑。當年要拆,是曉風老師寫文章罵了才救下來的,現(xiàn)在,卻是我們重要的觀光景點了。”

我當時也嚇了一跳,1985年,我用可叵筆名寫了一篇《也算攔輿告狀》給當時的徐縣長,這事居然也就蒙天之幸把房子救下來了。1981年前后,高信疆所主持的《時報·人間版》大力鼓吹報道文學,附帶的,抗議文學也就跟進了,抗議而能成功,二十年后就一切見真章。

(3)

“寫下來”的好處還不止這些,例如我寫過孫超的陶藝,當時也很想寫他的妻子關鄭,但時機稍縱即逝。如今關鄭已走了二年了,患類風濕關節(jié)炎的她是怎樣苦撐苦熬才努力扮演了賢妻的角色,那真該是一篇字字含淚的文章,可惜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相較之下,我寫了林淵,他雖已走,但我較少憾恨,覺得他和他的作品,都綿綿長長地活在那里。在石雕里,也在文字里。

(4)

“你只能寫抒情文。”

我的中學老師如此告訴我,我也深深相信。

我漸漸才知道我錯了,十幾歲的我并不是不會寫說理文,而是我那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心中沒有什么道理的孩子哪里說得出理來呢?但等我把自己整理好,居然年已四十了。

《玉想》這本書是我中年之際寫的,也必須到這個年紀才能說出對玉石的想法,對彩色的見解,我把道理說出來了,我很高興自己做了這件事,寫下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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