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與醉 二(7)

恰同學少年 作者:梁曉聲


一次是——我與四名同班好友到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招待所去看望哈爾濱市的作家林予。林予原是云南省軍區(qū)的部隊作家,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脫下了軍裝,下放到北大荒進行“勞改”。作家是多么古怪的“動物”呵,居然在接受“勞改”期間寫出了長篇小說《雁飛塞北》!那是反映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建設國營農(nóng)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成為他的代表作?!堆泔w塞北》在當年是青年讀者們特別喜歡的長篇小說之一,林予的名字廣為流傳,這使他摘去了“右派”帽子。但好光景短暫,“文革”依始,他又因為幾句“反‘文革’言論”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名列“牛鬼蛇神”,關入了“牛棚”。而我成了兵團戰(zhàn)士以后,尤其成了兵團文學創(chuàng)作員以后,他的名字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大大提升。因為《雁飛塞北》一書,雖被批為“大毒草”了,卻仍是兵團文學青年中的“北大荒文學圣書”。我利用一次探親假的機會,多方探問,終于獲得了他的可靠住址。那是冬季里一個寒冷的日子,零下三十幾度,我敲開了林予家的門。他的家是筒子樓的一居室,因為城市缺煤,雖有暖氣卻停止供暖,他家不得不生了一個煤球爐,從小小的通風窗接出煙筒去。煤球爐不好燒,倒煙,并不能使屋里暖和。知道我是北大荒的一名文學青年以后,林予這名剛從“牛棚”放出不久的“現(xiàn)行反革命”,對我表現(xiàn)出了極出我預料的熱情。我倆圍坐小爐兩旁,袖著雙手,談北大荒,談十萬官兵,談文學。一上午的促膝相談以后,思想相通,成了莫逆的忘年交。

鄧小平復出后,林予出版了另一部長篇是《松花江畔》。那本是偷偷寫的一部作品,因為具有渴望“撥亂反正”的意識,乘鄧小平復出的“東風”得以問世。他的日子也又好過了點兒,被請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將《松花江畔》改編為電影。但,又得寫下這個但——劇本左改右改,改得他焦頭爛額之際,北京又有“小道消息”從各種渠道傳到上海,傳到上海電影制片廠政治神經(jīng)最敏感的地方“小白樓”。“小白樓”是上影廠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作者們住宿之處。他們中有正義者,也時時出現(xiàn)小人,告秘者。

那是上海炎熱的一天。林予見了我特別高興,甚至顯得有些激動。看得出,他內(nèi)心里憋悶著許多話正不知對誰來說。在當年,正義的人說真話極其危險。完全是由于對我的充分信任,他也同時信任了我?guī)サ乃拿瑢W。因為他從他們的臉上不難看出,他們對他的作品和他這個人是心有敬意的。于是,他關起門來,和我們幾名復旦大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吐露心聲,坦言起憂國憂民的思想來。

北京方面?zhèn)鱽淼?ldquo;小道消息”歸納為一點那就是——鄧小平將第二次被打倒,不久全國將開展又一場叫作“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聲勢浩大的運動,將又有一批人成為犧牲品。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但大家談興未盡。于是林予親自去食堂買了飯、菜、二個豬頭肉、一瓶廉價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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