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照

在高雄鳳山服兵役的第二年，是我生命中和火車關系最密切的一年。

通常搭的是星期天晚上十點五十八分從臺北發(fā)出的復興號，七個小時之后到達高雄火車站。當時速度最快的自強號只需要四小時就能到達高雄，另外有走高速公路的國光號客車，四個半小時會到達。不過對我而言，自強號和國光號最大的缺點，就在于速度太快了。不是因為我的時間很多，正是因為假期很短很寶貴，所以不能搭那么快的班車。

假期寶貴，要充分利用，最好的方式是利用南北車程睡覺，這樣清醒的時間就都可以拿來陪伴女朋友，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原來搭國光號，如果坐晚上十點的車，凌晨兩點半到高雄，必須睡眼惺忪換車進營門，好不容易捱過最困的情況，回到營區(qū)的軍官宿舍剛好醒透，得花好一番工夫才能重新入睡，睡一下，起床號就響了。

換一個方法，讓自己大約清晨六點半到高雄，唉，情況也沒好到哪里。我得深夜一點鐘左右出門叫出租車前往臺北車站，才能坐上兩點鐘出發(fā)的車。那么一點之前，是睡還是不睡呢？睡或不睡，反正都注定不可能養(yǎng)足精神應付星期一步兵學校繁重的活動。

從班隊改調(diào)到戰(zhàn)術組之后，在其他軍官的指點下，改搭這班明確是為了讓夜行長途旅客休息的火車。九點半，我收拾好背包，走十分鐘的路程，到女朋友住家旁的公車站牌，一會兒，她出來了，帶著依依不舍的表情，輕輕拉著我的手，陪我等公車。不管公車早來還是晚來，我們通常都重復講著最無意義又最有意義的話。“下星期也要回來，知道嗎？”“自己要乖乖的。 ”“要記得想我喔。 ”“要小心。 ”“脾氣別太沖動。 ”“好好準備考試。 ”……

上了公車，向車外愈來愈小的身影擺手告別，不知為什么，忍不住就會開始想未來。先是想退伍的話會怎樣。從這樣一個明確的時點，向許多不確定的時點延伸，出現(xiàn)了許多分不清時間序列的想象畫面?？吹阶约汉团笥压餐睢？吹阶约郝耦^在書桌上苦寫，旁邊是厚厚一疊又一疊的卡片?？吹阶约涸趫D書館一排排的書架上找書?？吹阶约赫驹谥v臺上，對著臺下表情迷惘茫然的學生，講述建構一個新的歷史研究學派的夢想?？吹阶约号d奮地捧著一本我寫的新書，手忍不住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