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島:艾倫·金斯堡(2)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在漢城,會開得無聊,我們常出去閑逛。他拿著微型照相機(jī),像個間諜到處偷拍。一會兒對著路人的腳步,一會兒對著樹梢的烏鴉,一會兒對著小販做廣告的黏滿蟑螂的膠紙。走累了,我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歇腳,他教我打坐。他信喇嘛教,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去西藏。餓了,鉆進(jìn)一家小飯館,我們隨意點(diǎn)些可口的小吃??柿耍牒缺?,卻怎么也說不清楚。我干脆用食指在案板上寫下來,有不少韓國人懂漢字。老板似乎明白了,連忙去打電話。我們慌忙攔住:喝茶干嗎找電話?莫非誤以為我們要找妓女?但實(shí)在太渴了,我們又去比畫,做飲茶狀。老板又拿起電話,嚇得我們?nèi)鐾染团堋?/p>

晚上,我們來到首爾市中心的夜總會,這兒的陪舞女郎纏著艾倫不放。沒待上十分鐘,他死活拉著我出來,說:“我應(yīng)該告訴她們,我是個同性戀?!蔽覀冇媾錾弦蝗好绹魧W(xué)生。他們一眼認(rèn)出了艾倫:“嗨!你是金斯堡?”“我是,”艾倫馬上問,“這附近有沒有同性戀俱樂部?”眾人大笑。其中一個小伙子為他指路。但我聲明絕不進(jìn)去,艾倫在門外轉(zhuǎn)了一圈,只好作罷。

艾倫很念舊。在紐約他那狹小的公寓里,他給我放當(dāng)年和《在路上》的作者凱魯亞克(Kerouac)一起喝酒聊天的錄音,臉上露出悲哀。他講起凱魯亞克,講起友誼、爭吵和死亡。他嘆息道:“我那么多朋友都死了,死于酗酒、吸毒?!蔽腋嬖V他,我們青年時代為《在路上》著魔,甚至有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誦。讓我感動的是,他和死者和平共處,似乎繼續(xù)著多年前的交談。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獨(dú)坐家中,反復(fù)聽著錄音帶,看暮色爬進(jìn)窗戶。

前車之鑒,艾倫不吸煙、不喝酒,除了偶爾有個把男朋友,他過著近乎清教徒的生活。但他是個真正的工作狂。他最忙的時候雇了三個半秘書,他們忙得四腳朝天,給艾倫安排活動。艾倫反過來對我說:“我得拼命干,要不然誰來養(yǎng)活他們?”這純粹是資本家的邏輯。艾倫告訴我,他是布魯克林學(xué)院的終身教授,薪水不錯,占他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另外版稅和朗誦費(fèi)占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來自他的攝影作品。和他混得最久的秘書鮑勃跟我抱怨:“我是艾倫的腦子。他滿世界應(yīng)承,自己什么也記不住,最后都得我來收拾?!?/p>

從艾倫的朗誦中,仍能看到他年輕時驕傲和野蠻的力量。他的詩是為了朗誦的,不是為了看的。有一次在新澤西的詩歌節(jié)上,艾倫和我一起朗誦,他讀我的詩的英文翻譯。他事先圈圈點(diǎn)點(diǎn),改動詞序。上了臺,他就像瘋狂的火車頭吼叫著,向瘋狂的聽眾奔去,把我孤單地拋在那里。以后我再也不敢請他幫我讀詩了。

去年(1996年——編者注)他過了七十歲生日。他身體不好,有心臟病、糖尿病,醫(yī)生勸他不要出門旅行。最近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常夢見那些死去的朋友,他們和他談?wù)撍劳?。他老了。我想起他的長詩《嚎叫》里的頭一句:“我看見這一代精英被瘋狂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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