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蔣子丹:歲月之約(4)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請原諒我這么無情地揭露了記憶的虛妄性,實際上這種揭露在我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相信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被自己記憶欺騙的盲點,而且我們是那樣熱愛這些盲點,那樣煞費苦心,甚至竭盡全力地維持著這種欺騙。我們就像一些自己變戲法給自己看的藝人,一邊遮掩著一邊對自己說,噓,看破者請勿說破。我們一天天一年年反復玩著這些自欺欺人的把戲,漸漸發(fā)現(xiàn)歲月是障眼法最好的道具。豈止如此,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記憶所擁有的特殊功效時,我們是何等高興,經歷中一切不光彩、不體面、不愉快的事件,都可以被記憶一件件淡去,好比用褪色靈涂去了一行行錯字。接著我們開始在這些空白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意愿填寫一些莫須有的內容。

如同一個潛入檔案室非法涂改自己檔案的人那樣心虛,這些被加工過的片段一度讓我們自己也覺得陌生。然后歲月幫助了我們,年深日久我們將這些偽造的段落一遍遍重復,漸漸說得滾瓜溜圓、爛熟于心,我們居然忘卻了事實本來的面目,將被篡改過的經歷命名為歷史。

不光是罪犯,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都無法逃脫對記憶的審視和制作。而且只要稍稍用心就不難發(fā)現(xiàn),當我們在記憶中審視自己的時候,記憶總是給予我們一個修正過的成像。

1976年秋天,哀樂未盡之時,一場歷時十年的劫難終于落幕。隨著舉國上下對這場劫難給予公開的否定和譴責,我們中間的大部分人一點兒也不費事就跟著潮流學會了批判“文化大革命”,批判極“左”,批判造反派和紅衛(wèi)兵,批判對十年劫難負有重大責任的某些歷史人物……這當然沒有錯。問題在于,在一場幾乎人人都亮著傷疤抹著鼻涕,人人都充滿著正義感并且都能說出幾句深刻格言的批判中,很少有人把審視的目光投向自己,很少有人在指責他人之余,也來談談自己,談談自己在受傷害的前后做過什么、說過什么。為了表白自己保全自己,甚至為了用投靠換取發(fā)達,作為兒子,你是否曾經聲明與落難的父親脫離關系?作為妻子,你是否曾經把剛從批斗現(xiàn)場歸來的丈夫拒之門外?作為弟子,你是否用揭發(fā)材料“報答”過你的恩師?作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和鄰居,你是否也違心或自愿地參與過傷害其他無辜的批斗與聲討?時過境遷,人們日漸積累了一萬條可以自我原諒的理由。比如說用政治上的無知,用被逼迫的無奈,用處境的險惡,或者用求得一間住房或一個飯碗之類的人之常情,來原諒自己對惡行的參與和沉默。然而不幸的是,諱莫如深和假話連篇永遠不是也不可能成為自我原諒的理想借口。一個人若是失去了誠實,那就不僅僅是失去了懺悔的勇氣,也失去了原諒自己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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