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忘不了吃(3)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魚蝦不多照樣有,又有螃蟹橫行來。秋風(fēng)涼,豆葉黃,蟹腳癢。成群結(jié)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要到海里去產(chǎn)卵,我認(rèn)為它們更像去開什么重要會議。螃蟹形態(tài)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fēng)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須夜里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提馬燈,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著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用高粱秸在河溝里扎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張口袋網(wǎng)。夜氣濃重,細(xì)雨朦朧,身體縮在大蓑衣里,耳聽著噼哧噼哧的聲音,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著螃蟹的大隊沿著柵欄爬上來……這樣的經(jīng)歷終生難忘。螃蟹好吃,但舍不得吃。將它們用細(xì)繩綁成一串,讓它們吐出團(tuán)團(tuán)泡沫,噼哧噼哧地細(xì)響著。把它們提到集上去,三分錢一只賣給公社干部,換來錢買些霉高粱米、棉籽餅什么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頂大事兒。過苦日子,決不能貪圖嘴巴痛快,要有意識地給嘴巴設(shè)置障礙、制造痛苦。

秋天,草籽成熟。最好吃的草籽是水糝的種子。這東西很像谷子,帶著殼磨碎,做成窩頭蒸熟,吃到嘴里嚓嚓響,很是精彩。秋天好吃的蟲兒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螞蚱,還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發(fā)紅,肚子里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捉蟋蟀比捉螞蚱難度大一些,這蟲兒不但蹦得好,還會鉆地洞。還有一種蟲兒,現(xiàn)在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叫金龜子,是蠐螬的幼蟲,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趨光,晚上往燈上撲,俗名“瞎眼撞”。這蟲兒好聚群,停在枝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撞”,一晚上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后,那滋味又與蟋蟀和螞蚱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jié)后下蟄。此物下蟄后,肚子里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jìn)入冬天就慘了。春夏秋三季,我們還能搗弄點兒草木蟲魚吃吃,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里有蟲挖不出來,水里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家很快便發(fā)現(xiàn),上過水的洼地地面上一層干結(jié)的青苔,像揭餅一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在水里泡一泡,再放到鍋里烘干,酥如鍋巴。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里泡,用棍子拼命攪,攪成糨糊狀煮一煮就喝。吃樹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造紙差不多。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很快,村里村外的樹都被剝得白慘慘的,十分可憐的樣子,在寒風(fēng)中顫抖著。在這危急的關(guān)頭,政府不知從哪里調(diào)撥來救濟糧。所謂“救濟糧”,根本不是糧,而是一些發(fā)霉的蘿卜葉子一類的東西,擠壓成件?,F(xiàn)在拿那樣的東西喂豬,豬也不會吃。但在當(dāng)時確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分配時人人都紅著眼,盯著秤桿,一星一點,秤高秤低,都十分計較。這種東西也不是常有的,總是在人們餓得即將停止呼吸時,才會發(fā)放一次,可見國家也是相當(dāng)?shù)睦щy。發(fā)放救濟糧的鐘聲敲響時,連躺進(jìn)棺材里的人也會蹦出來。這當(dāng)然是夸張。那時候,人死得太多,哪里還有什么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讓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黃金歲月,吃死人吃的,都瘋了,見了活人也往上撲。有人可能要說:你們?yōu)槭裁床蝗ゴ蚬烦匝??狗肉營養(yǎng)豐富,味道鮮美。你問得好,你這念頭,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我們腿腫得如水罐,走兩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對手。與其說去找狗,毋寧說去給狗加餐。如果有槍,勾一下扳機的力氣還是有的。但在那種情況下,老百姓手里要有了槍,什么樣的壞事干不出來呢?公社書記和公安員手里倒是有槍,但他們有糧吃,不必去打狗吃。他們嫌吃死人的狗太臟,提著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鴨子什么的佐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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