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把我的心地澄清

1947年前后，陳之藩在天津讀北洋大學(xué)電機系三四年級，胡適在北京大學(xué)當(dāng)校長。他們本不相識，只因陳之藩從廣播里聽到胡適一次演講（題為《眼前文化的動向》），寫信給胡適傾訴內(nèi)心迷惘，提出質(zhì)疑，胡適回信作答，鴻雁往返，遂成一段文人佳話。

陳之藩的迷惘，來自國家亂象。其見“世變?nèi)肇?，時局日紊”，整個世界都需要新的秩序。但“人家在苦悶中不自亂步伐，慢慢找辦法。而中國在苦悶中，將不察病象，而亂找成藥方了。我們獨獨吃了世界苦悶的果實。所以建設(shè)的能力不強，破壞的能力則特大；創(chuàng)造的能力不夠，渲染的能力則特強。??破壞有余，建設(shè)不夠，臨終成了世紀(jì)苦悶典禮的犧牲”。

這是一個大三學(xué)生的心事。他為此苦悶，內(nèi)心紊亂，不知出路何處。于是，他要“將周圍的景色在心幕中的影子寫出來，告訴我們的導(dǎo)師，也許能找到一些可尋的研究途徑”。他寫給胡適的第一封信長達萬言。他表示，希望借此“把我的心地澄清”。

胡適善意充沛，能和各階層人交往。羅爾綱寫《師門五年記》說，在北平時，每星期天上午，胡適住宅向社會開放，誰都可以進門同他聊天。溫源寧寫《胡適博士》說：“不管來客是學(xué)生或共產(chǎn)主義者，是商人或強盜，他都耐心傾聽。窮困的人們，他援助。求職的人們，他給寫介紹信。有人在學(xué)術(shù)上求教，他盡全力給予啟發(fā)?！比绱松平馊艘獾暮m，對寫來萬言長信、要澄清心地的學(xué)生，自然倍加愛護，很快就回了信。陳之藩說：“彼此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了。他幾乎每信都復(fù)我，有時很短，有時也相當(dāng)長。”

說起來，陳之藩寫給胡適的第一封信，既是請教，同時也表達了不同意見。他抱著很高的期待去聽《眼前文化的動向》，結(jié)果很失望。對胡適講到的“民主自由是大潮流，赤潮是一個小回波”，陳之藩尤其不認同。他當(dāng)晚就寫信說：“這類比喻，不該出于胡先生之口。這類潮流啦，回波啦，只是一些政治口號，而且你說你是正流，他說他是正流，??專愛罵人反動，只表示他們的粗暴與蠻橫?！?/p>

胡適給陳之藩回了信，并很快到電臺再次發(fā)表演講，題目是《我們必須選擇我們的方向》，公開答復(fù)陳信中的質(zhì)疑。

多年后，陳之藩說，那是胡適“在電臺上播出的最有名的一個演講，??那種斬釘截鐵的聲音，至今仍作金石響”?！斑@是胡先生讓我給擠兌出來的一篇文章，我覺得也是中國幾千年來不得了的一篇文獻。”

也是在多年后，胡適在給陳之藩的信中又一次談起“正流逆流”的話題，回憶說：“那正是1947年的8月，我竟不知道那正是蘇聯(lián)獨霸世界的一年，正是西方國家毫無武裝力量可以抵抗蘇聯(lián)集團的時期??那一年正是東歐的許多國家一個個被蘇聯(lián)攫取去的一年（捷克尚茍延了一年）。??那一年美國的軍力只有‘一個師和三分之一個師’可以作戰(zhàn)（據(jù)Marshall四年后的報告）。??那一年（1947）??我的文字的墨跡未干，東歐與東亞就都淪陷了！怪不得你‘一直不信服正流逆流的比喻！’?！?/p>

從1947年陳之藩寫信開始，到1962年胡適猝然病逝，十幾年間滄桑巨變，他們的交往始終未斷?；?qū)懶?，或晤談，教學(xué)相長，交誼日深。陳之藩時常旅行，行囊簡單，衣一套，鞋一雙，“兩個很重的箱子”卻從不離身。箱子里裝的全是他至為珍愛的朋友書信。旅途漫漫，這些信箋曾給予他怎樣的溫暖和享受？

聽到胡適去世的消息，陳之藩說：“我哭了。課也不再上，回到我的住處，打開我的箱子，找出胡先生的一堆信。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看胡先生的信。不覺得他是過世的人，好像他的談笑就在目前?！标愔B續(xù)寫出九篇紀(jì)念胡適的文章，收入其散文集《在春風(fēng)里》。他還找出當(dāng)年寫給胡適的信，編輯出版為《大學(xué)時代給胡適的信》一書。該書“后記”的結(jié)語，證明作者的心地確實已臻澄明——“與胡先生的故事有很多，零零散散地寫在我的散文集里。算是朋友嗎？又不是太談得來；不是朋友嗎？他實際上改變了我的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