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租客(5)

孤獨是生命的禮物 作者:周國平 余秋雨


這幢樓建于七十年代,原本是當(dāng)?shù)匾凰搹S的職工宿舍,當(dāng)年的職工現(xiàn)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大多已離巢。老人們愛攢舊東西,樓道里堆滿了破紙箱舊沙發(fā),每層樓都放著一個腌咸菜、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發(fā)臭氣。走在樓梯上,還能聞見樓道里彌漫著濃濃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風(fēng)什么的就不用說了,進門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跟門扇一般寬窄,不關(guān)上門就沒法通過走道。所有的門都跟門框不甚合作,不是過緊就是過松,像身材早就變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婦女,還勉強穿著生養(yǎng)孩子之前的舊衣衫。抽屜總是不牢靠,有的拉出來費勁,有的推回去費勁。柜子的把手五個有四個都掉了。內(nèi)室的地板尚好,客廳的地板就變得七支八翹,每一塊木片都擺出不同的姿勢,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癟著肚子,走在上面總能踩出哆味咪發(fā)索好幾個音。有時夜里上衛(wèi)生間,怕吵醒別人,就像走八卦陣一樣,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著那些琴鍵一樣的地板。

屋子里留著點點滴滴前任房客們的痕跡:鏡子上的粉色小豬貼紙,和衛(wèi)生間里的卡通豬掛鉤,顯示這里住過一個屬相或愛好是豬的姑娘;水龍頭、廁所晾衣架都用鐵絲一圈圈纏繞過,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藝和勤謹(jǐn)勁兒;廚房儲物架子的邊角,抽油煙機的邊角,都貼著軟紙,墊起來了,我曾好幾次在那些邊角上撞過腦袋,幸有前人手澤護佑,才沒磕出血來,說明前房客中還曾住過一位心思細密的好人。

我和薛君依舊挑了帶陽臺的主臥。室友是個大姐,四十多歲,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兩個兒子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廣州。一家四口,要團圓一次得把京滬京廣線都坐一遍。

因在美發(fā)店任職,她的短發(fā)染成蕾哈娜那種火紅色,衣服質(zhì)料雖不佳,樣式總是時新的。不過濃妝之下的臉蛋還是中年婦女的松弛,整體有點秋行春令的怪誕和悲哀。

曾問她,為什么不跟老公在一個地方打工?她說,唉,機會沒那么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這個工作,現(xiàn)在也做到副店長了,舍不得走;他呢,老鄉(xiāng)在上海開店,他過去幫手,比在北京掙得多。我家兩個兒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一,沒幾年就都得給他們買房子結(jié)婚,我們還不得拼命多賺點……

她丈夫每隔幾個月坐火車來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個,微禿,疏眉,淡黃骨查臉,除了中午晚上到廚房給老婆燉排骨、燒鯉魚,總是斂聲閉氣,好似屋里沒這個人。夫妻相隔兩地,會面難得。我也替他們欣慰。屋子這邊雎鳩在洲魚在水,池上鴛鴦不獨宿,那廂亦是橋邊牛女并頭眠,夜夜一樹馬纓花。整個單元都處于和諧的陰陽調(diào)和之中,多好!

不過最窘迫的一次經(jīng)歷也就發(fā)生在她丈夫來的時候。那夜大概是凌晨四點,或者,五點。

我被膀胱叫醒,室內(nèi)還黑得濃厚。蠕動下地,靠半開半合的視野推門出屋,去衛(wèi)生間。我就像夏娃懵懂著從伊甸園走了出去——我是說,當(dāng)時我的“穿著”,跟沒吃禁果時的夏娃是一式一樣的。本來平時一直這么著,也出不了什么差錯,可那天我忘了,臥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

……迷迷蒙蒙地出屋,轉(zhuǎn)彎,跨進客廳,迎面衛(wèi)生間的門洞開著,卻見黑暗里有一個人影,身矮,微禿,衣褲齊整地立在洗手池旁邊。

兩人正正地打了個照面。

我呀地驚呼一聲,心里閃過念頭竟是:完了,這回跟薛君可沒法交代了。

那矮漢子迅速捺下頭,一道煙走了。

驚魂未定,想:他肯定聽見我驚呼了!唯有一口咬定是自己心虛,看恐怖片看多了,窗簾被風(fēng)吹動就嚇了一跳。

于是像巡山回來的八戒一樣,默誦著謊話,緩緩走回屋中,強作鎮(zhèn)定,上床。

枕邊人不動,亦不語。

正暗自慶幸,他許是根本沒醒,沒聽見。

猛聽得他問,怎么回事?衛(wèi)生間有人?話音清明得很。

本來就要祭出打好腹稿的誑語,不料話到嘴邊,竟自己變成了大實話:

我撞見隔壁的人了。

撞見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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