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惑之年 【六】

黃金時代 作者:王小波


下鄉(xiāng)時,線條沒跟我去云南插隊。她跟父母下了干校,其實是瞄著李先生而去。當然他們的情形不一樣,下干校時,線條是家屬,愛干不干.十分輕松。而李先生是托派分子,什么活都得干。后來不說他是托派了,干校是工人師傅主事,又覺得這龜頭血腫不順眼,繼續(xù)修理。當?shù)剞r(nóng)村之活計有所謂四大累之說,乃是:

打井,脫坯,拔麥子,操穴。

除了最后一項,他哪一樣都干過。再加上挑屎挑尿,開挖土方,泥瓦匠,木匠小工;初春挖河,盛夏看青。晚上守夜,被偷東西的老農(nóng)民揍得不善。幸虧是吃牛肉長大的,身體底子好,加之年齡尚輕,不到三十歲;要不線條準是望門寡。

現(xiàn)在系里的人說起李先生,對他下干校時的表現(xiàn)都十分佩服。說他一個海外長大的知識分子,能受得了這些真不容易。更難得的是任勞任怨,對國家,對黨毫無怨言,真是好同志,應該發(fā)展他入黨。但是李先生說,他背著龜頭血腫的惡名,恐怕給黨抹黑——還是等等吧。

線條說,李先生那時的表現(xiàn)真是有趣極了。叫他干啥就干啥,臉上還老帶著被人打包時的傻笑。她覺得龜頭血腫這大E.T.簡直是好玩死了。要不是干校里耳目眾多,她早就和他搞起來了。

后來李先生自己對我說,老弟,我們是校友,同行,又是同事,當年你還給我送過饅頭,這關系非比尋常。所以,告訴你實話不妨。在干校的時候,我正在發(fā)懵懂,覺得自己著了別人的道兒。像我這樣學科學方法的人,也有這種念頭,實在叫人難以置信。但是想到我在大陸遇到的這些事,又是血腫,又是托派,又是滿頭大包,實在比迷信還古怪。還有一件更古怪的事:每天下工以后,床上必有一張紙條。所以我寧愿相信自己是得罪了人,正在受捉弄。第一個可疑分子就是我大學時同宿舍的印度師兄。有一回我嫌他在房間里點神香,就鉆到廁所里弄點聲音給他聽,一連扳了七八下抽水馬桶。這下把他得罪了,他就叫我做起噩夢來,一夢三年不得醒轉(zhuǎn)。既然碰上了這樣的非自然力,還是乖乖屈服為好,免得吃更大的苦頭。李先生在干校里的事就是這樣。

李先生在下干校時,我在云南插隊,認識了陳清揚,不再把線條放在心上,但是有時還想到賀先生的事。我想出了賀先生為什么臨死時要叫小孩走開,這是因為在他死時,不喜歡有人看。

“文化革命”前,礦院有個俱樂部,夏天的晚上,從八點到十一點,一直亮著燈,備有撲克象棋等等。那里有吊扇,沙發(fā)上還鋪了花邊,既涼快,又寬敞。每天晚上我都到那里去下棋。有一天人家告訴賀先生說,王二的棋非常厲害。賀先生頭發(fā)油黑(是染的),指甲修過,聲音渾厚,非常體面。他的棋也好,卻下不過我。但是他常來找我下棋,輸了也不以為羞。

賀先生死時,頭發(fā)半截黑半截白,非常難看。兩只手別在后面,脖子窩著,姿勢不自然??偟膩碚f,他死時像個土撥鼠。賀先生肯定預見到自己死后的樣子不好,所以不想讓人看見。

賀先生的尸體被收走后,腦子還在地下。警察對礦院的人說,這些東西你們自己來處理。礦院的人想了想說:那就讓家屬來處理好啦。留下幾個人看尸體,別人一哄而散。等到天色昏暗,家屬還不來,那幾個人就發(fā)了火,說道:愛來不來,咱們也走,留下這些東西喂烏鴉。天將黑時起了風,冷得很。

在云南時,我又想起了賀先生的另一件事。驗尸時看見,賀先生那桿大槍又粗又長,完全豎起來了。假如在做愛前想起這件事,就會欲念全消,一點不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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