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雞窩洼的人家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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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窩子里,天黑得早。從一塊一塊碎石板鋪成的街面上,瞇眼兒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墻頭,以及街外縱橫交錯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灘,一絲一縷裊裊升騰的白氣,漸漸地軟下去,看不見了。但是,風沒有起,暑熱不能殺去,傍晚又出現了異常的沉悶。三只的、五只的狗,依舊懶懶地臥在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頭吐著,不能恢復那種交配時期為爭奪情愛而殊死廝咬的野蠻。

河灣的大崖,黑得越發(fā)莊重。當夕陽斜斜地一道展開在河面上,波光水影就反映在了崖壁,萬般明滅,是一個恍惚迷離又變幻莫測的神奇妙景;現在,什么也沒有。成千上萬只居住在崖洞里的鴿子,不能為著那奇異的光影而繼續(xù)激動,便焦躁不安地在河面上攪動起一片白點;白點慢慢變灰、變黑,再就什么也不復辨認,只存在著咕咕唧唧的煩囂。夜的主體站在了天地之間,一切都淪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去了。

河對岸的荊紫關里,一頭草驢在一聲聲地叫。

這時候,街道上急急地奔過一條黑影,腳步抬得很高,起落如在了甕里:人已經前去了,響聲才咚地從碎石板上彈起。在街心的一棵彎柳下,他站住往一家屋里望;這家六扇開面的板門還沒有關,黑隆隆的,只看見那對著門口的灶膛里,火炭紅通通的。

“喂——老秦哥!喂——!”

“誰呀?”

“我。”

“和尚!”屋里應聲了,“牛又不行了嗎?把他的,不知牛跟了你霉氣,還是你有了牛倒霉!進來吧,大熱天的,這兒有茶?!?/p>

王和尚摸摸索索從門面中間往里走,撞翻了一個臉盆,嘩啷啷響了一個圓圈兒。走到后院,月亮剛剛出來,老秦一家人正坐著乘涼品茶,老少好個受活。老秦的胖婆娘拿過一把小竹椅子,噗地將一盆冷水在上邊潑了,挪到王和尚的身下。王和尚只是靠在后廈房的墻上喘粗氣。

“你沒有磨些豆?jié){給喝嗎?”

“喝了,喝了兩洗臉盆子,半罐子白糖也都貼賠在里邊了!”

“皮硝呢?”

“耽擱了。我后晌磨豆?jié){,讓小月到荊紫關去買,天黑回來,她竟忘了去。天殺的死妮子,事情全壞在她手里了!”

“這就怪不得我了!我就說嘛,怎么我老秦連一頭牛都治不好了?”

王和尚的頭上,汗又忽地冒了一層。他蹴下來,用衣襟擦著臉,聲調里充滿了哀求,說:

“老秦哥,我一心信得過你!上次買你的老鼠藥,雖然把家里三只雞毒死了,但那確實是真藥,不比得荊紫關上那些充假的,你再去給我家那頭牛看看吧,半后晌它就臥倒了,口里只是吐白沫,鼻子里出氣像要噴火。我擔心今個夜里不好過去啊!”

他說著,哭腔就拉了下來。

“這得要喝白公雞的血了!”

“黃公雞行嗎?”

“不行。才才家不是有嗎?前天我想買了吃,那寡婦倒不肯舍得,那公雞特大哩!”

“哦?!?/p>

王和尚讓老秦先向他家里走,自個便轉身從前堂門面房里跑出去。老秦的胖婆娘叫喊著別再撞翻了盆子,王和尚應著“沒事”,腳步早到了石板街道上。

說是街道,其實并不算是街,沒有一家商店,也從未舉行過什么集會。攏共四十戶人家,房子對列兩排而已。這是秦嶺山脈最東南的一個山窩子,陜西、湖北、河南,三省在這里相交。這條街上,也就是老秦家門口的彎柳下,那一塊無規(guī)無則的黑石頭,就是界碑:街的南排是湖北人;街的北排,從老秦家朝上的是陜西人,朝下的是河南人。王和尚的家正好對著街的直線,他是陜西人,三間上屋蓋在陜西地面,但院子卻在湖北的版圖上。才才家是湖北人,住在街的南排東頭。王和尚趕去的時候,才才沒有在,才才的娘,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正在喂豬。這寡婦把豬看得十分珍貴,每頓喂食,總要蹲在豬槽邊,撒一把料,拌一下食,有說有念地看著豬吃飽。見王和尚來了,忙起身要進屋去盛晚飯,王和尚說了原委,寡婦就嚇得叫了一聲,當下從雞窩捉了那只白公雞,嚷著也要去看牛的病情。王和尚說天黑路不平的,勸說住了,就一口氣順著石板街道往家里跑。

老秦已經先到了。在這條街上,這是個三省中最能行的人物,懂得些醫(yī)道,能治人,也能醫(yī)牛、豬、羊、雞、狗,會挑,也會閹,再配上一張會說的嘴,開著小生意貨攤,日子過得滋潤,人也保養(yǎng)得體面。牛棚里的氣味很重,熱騰騰的酸臭,他就受不了,蹲在院子里,吸一口,吐三股地抽煙。

王和尚回來,先找了一把蒲扇給了老秦,就進棚點著了窗臺上一盞老式菜油碗燈。有了昏昏的光線,看得見一堆骨架似的老牛臥在牛槽下,旁邊是沒有喝完的豆?jié){,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白點,牛頭無力地搭在一堆草上,眼睛閉了,呼吸急促,肚子脹得像一面鼓。可惡的蚊子成團飛來,手一揚,嗡地飛了,手落下,又嗡地飛來。

“把牛拉起來!”

老秦抽完一支煙,將雞提在了手里,開始拔著雞脖子上的毛,雞顫聲叫著,幾次從手里要掙脫開,老秦罵了聲娘,將雞脖子擰在了翅膀下,毛拔得凈光,卻又不時抖抖褲子,叫著王和尚的名字,罵牛棚里的虼蚤養(yǎng)得這么多。

王和尚滿臉的汗水,成團的蚊子在頭上叮叮咣咣打著鑼,他苦笑笑,使勁地要將牛拉起來。但是,每一次牛剛剛立起了前腿,咕咚就又倒了下去。他傷心地摩摩牛的前胯,努力將牛鼻圈上的繩索拴在柱頭,便貓身鉆到牛屁股后,企圖往上扛。一連三次,沒有成功,自己反倒跌在地上,粘了一手的稀牛屎。

“算了,和尚!把牛身子扳端,不要窩住了肚子。這牛也真老得不中用了。你怎么就看上了這條劣貨?”

“老秦哥,這便宜呢,隊里是估了二百五十元給我的?!?/p>

“你撐了十幾年的船,哪兒就能伺候了這高腳牲口!”

“地分到戶了,哪里敢沒個牛呢?”

“我就沒有?!?/p>

“我哪能比了你?”

老秦嘿嘿地笑了一聲,見牛已經扳端了身子,就去窗臺上將油燈芯撥大了許多。牛棚里立時大放光亮。他便要王和尚好生抱住牛頭,自個兒拉過凳子,揚手哐地一刀,那雞頭就掉了,骨碌碌滾在了王和尚的腳下。王和尚眼睛一閉。

“牛頭抱緊!”

老秦吼了一聲,雞脖子塞進了牛的鼻孔,同時聽見了牛在NFDA1NFDA1地急促地吸著雞血。而溢流出來的血水噴了王和尚一手,又蚯蚓般地一個黑紅道兒鉆進了袖筒。他沒有再敢動一下。

“這下好了?!崩锨貋G掉了雞,開始在盆子里洗手。王和尚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撫摸著牛頭看了一會兒,就進堂屋大聲地開柜。

“和尚,你這肉頭!又在忙啥子喲?”

“真累了你,老秦哥!我摸一瓶白干,咱炒幾個菜喝幾盅吧?!?/p>

“和尚,你又要讓小月說我的不是了?!”

“她敢!”

“算了,鄰家呣,誰不給誰幫個忙?這么熱的天能喝下去嗎?”

王和尚提了酒站在牛棚門口,聽了這話,有些為難了。老秦站起來要走,他拉住,拾起了那沒頭沒血的公雞,說:

“老秦哥,這怎么行呢?你不喝酒,將這雞帶去吃吧。留在我這里做吧,這也做不出什么好味道?!?/p>

老秦把雞提在了手里,王和尚一直送到門外。老秦說:

“小月的事,你們說定了?”

“反正就是那回事了?!?/p>

“到時候可別忘了咱陜西的鄉(xiāng)黨喲!”

“那一定的,這條街上,三省的人我都在頭上頂著哩?!?/p>

老秦搖搖晃晃順著漫坡走下去,身影在彎彎的石板街道上慢慢縮小了。王和尚抬起頭,月亮已經老高。今夜是陰歷十二日,光輝不是十分亮堂,路面卻很是清楚。他望了望,遠遠的荊紫關,關里的河南人的屋舍看不見,燈火卻高低錯落,明暗區(qū)別,在飄動,在炫耀,在孤寂中做光明的散布。關下的丹江河,灰蒙蒙一個長帶狀的水面上,無論如何看不清船只和人影。

“喂——小月!喂——小月!”

他銳聲地叫喊起來。在這條街上,惟獨陜西人,其實也僅僅是他一個人,有著獨特的喊叫節(jié)奏:前聲拖十二分的長度,而到內容的部分,卻出奇地道得極快。也就是這喊叫聲,無論白天、黑夜,可以傳出六里七里的路程。每天三晌,王和尚都要站在自己家門前這么喊幾陣,街面上的人就又都知道是小月不在家了?!斑@野妮子,有人沒人,一到船上就想不起這個家了!”王和尚常要對街坊四鄰這么訴說。

王和尚喊過三聲,就走回牛棚去,看見牛氣色果真比先頭好了,就將窗臺上的菜油碗燈壓了壓燈芯,也開始感覺到了有無數的虼蚤從褲管里往上跑,便在指頭上蘸了唾沫,往褲腰處輕輕按去:一個肉肉的東西,揉揉,黑暗里在兩個指甲間一夾,發(fā)出嗶的響聲。

“爺佬保護,趕明日一早,我的牛就能大口大口地吃草了!”

他抱了一堆濕麥草放在牛棚的墻角,煨了煙熏趕起蚊子來。一時煙霧騰騰,蚊子沒熏死,自己倒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然后又在堂屋里煨了煙火,吹熄了燈,一個人靜靜地蹲在院中的捶布石上抽起水煙來。

煙袋是竹根管做的,這是他向河南人學得的手藝。生產隊未分地以前,他們父女倆的自留地上是舍不得種植煙草的。地分到戶后,糧食一料收成便有了積攢,也便謀著種一些煙草來抽。但他沒有多大的癮,僅僅種了十棵,也全招待了來家的客人,從此也就不想再種,覺得抽煙是一種奢侈。小月卻不,偏從荊紫關給他買回來了一大捆水煙板子,說:苦了一輩子了,難道連煙都不享受?他心里雖不大悅意女兒的觀點,孝心卻領了,就將這水煙板子放在水甕下浸潮,裝在小月的一個空雪花膏白瓷盒里,心情好的時候,捏出黃豆那么大的一丸來,按在竹根管的煙眼里,吸一口,吹一口,心里想:這真是“一口香”。

一受活起來,他就想起十年前死的小月娘,那個白慘慘的瘦臉兒,總在眼前晃。他唉唉著,怨她沒福,死得太早了。

這么思想著,便又操心起小月來:瘋妮子,這么晚了,難道河邊還有要擺渡的人嗎?忍不住又站在門口,粗聲甕氣地喊叫起來了:

“喂——小月!喂——小月!”

爹叫第一聲的時候,小月就聽見了;她沒有回答?,F在爹又拉長了喊聲叫她,她更加感到心煩,偏將小船推出了岸,汩汩地向丹江河心劃去了。

丹江河從深深的秦嶺里下來,本來是由西向東流的;秦嶺在他們村后結束了它的幾千里地延伸,最后地驟然一收,便造就了河邊大崖的奔趨的力的凝固,而荊紫關后五里遠的地方,伏牛山又開始了它的崛起。兩支山脈的相對起落,使丹江河艱難地掉頭向南,呈直角形地窩出了他們這塊清靜、美麗而邊遠、荒瘠的地方。從這邊雜居的小街,到河對面清一色河南人居住的荊紫關,來往聯(lián)系是山灣后的一道窄窄的鐵索吊橋。但是,這里的渡口上,卻是有著一只船的:狹狹的,兩角微微上翹,沒有桅桿,也沒有艙房;一件蓑衣,兩支竹篙。小月的爹在這只船上,擺渡了十年。那時節(jié)小月在荊紫關學校里讀書,一天三晌坐爹的船往來。這山窩子的每一個人都認識王和尚,也都認識王小月。這渡口的每一處水潭,每一塊水底的石頭,她爹熟識,她也沒有不熟識的。分地時,家里分了三畝地,這條小船也估了價包給了他們,從學校畢了業(yè)的小月,就從此頂替了爹的角色。

今日,荊紫關逢集,渡船從早晨到傍晚便沒有停歇;夕陽一盡,河面上才空空蕩蕩起來。小月將船停在岸邊,拿了一本小說來讀。書老是讀不進去;書里描寫的都是外邊的五顏六色的世界,她看上一頁,心里就空落得厲害,拿眼呆呆看著大崖上的那一片水光反映的奇景出神。那迷離的萬千變幻的圖案,她每天看著,每次都能體會出新的內容,想像那是一群人物,不同相貌、年齡和服裝的男人,也雜著女人、小孩、狗、馬、田野、山丘,高高低低像書中描繪的都市的建筑,或者又是天使、飛鳥和浮云之類。她對著這一切,得到精神上最大的滿足和安慰:外邊的世界能有我們的山窩美嗎?夜幕扯下來,圖案消失了,她就靜靜地聽著黑暗中鴿子咕咕唧唧的叫聲,或者是河上偶爾魚躍出水面的啪啪響聲,她又要做出許多非非的思想。

水面的柔和,月夜的幽靜,很合于一個女孩子的心境,尤其是到了小月這樣的年紀。

她有時也要想起她的娘,也要想起中學校的生活,也要想起這條丹江河是從秦嶺的哪一條山溝里起源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匯入長江,再到大海?河水真幸福,跑那么遠的路程,這山窩子以外的世界它是全可以知道了。

在她想著這么多的時候,一聽見爹的叫喊,她就要發(fā)火,有時偏就要和爹作對;她越來越不愿回到那個矮矮的三間房的家里去。爹逼著她學針線、燒火做飯、侍弄小貓小狗,她就老坐不住,聞不得那屋里散發(fā)的一種濃濃的漿水菜的氣味。她甚至不明白自從分了地以后,爹簡直和從前成了兩個人:整天嘮叨著他的三畝地,還有那頭老牛。

船是靠兩岸拉緊的一條鐵索控制著的,小月只輕輕將竹篙在河底的細沙里一點,船上系鐵索的滑子就嗦NFDA2NFDA2直響,眨眼到了河心。

河心似乎比岸頭上要亮,水在波動著,抖著柔和的光。月亮和星星都落在水底,水的流速使它們差不多拉成了橢圓形。小月放下了竹篙,往兩邊岸上看看,沒有一個影;月光和水氣織成的亮色,使身前身后五尺的方圓異常清楚,再遠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脫下了衣服,脫得赤條條的,像一尾銀條子魚兒,一側身,就滑膩膩地溜下了水里。

小月今年十八歲。十八年里,她還沒有這么精光地赤著身,她一次又一次瞧著岸上,覺得害羞,又覺得新鮮。大膽地看著自己的身段,似乎第一次發(fā)現自己的身子好多部位已經不比先前了,每每擺渡的時候,那些浪小子總是滴溜溜地拿眼睛盯她,在付船錢時,又都故意將手挨住她的手,船稍有顛簸,又會趁機靠在她的身上。她咒罵過這些輕浮鬼,心里一陣陣地驚慌;而那些年長的人又總看著她說:“小月長成大人了!”長成大人,就是這身體的曲線變化嗎?

她使勁地躍出水面,又魚躍式地向深處一頭撲去,做一個久久的猛兒。水的波浪沖擊著她的隆起的乳房,立即使她有了周身麻酥酥的快感。她極想唱出些什么歌子,就一次又一次這么魚躍著,末了,索性仰身平浮在水面,讓涼爽爽的流水滑過她的前心和后背,將一股舒服的奇癢傳達到她肢體的每一個部位。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真正成熟的少女心身如一堆浪沫酥軟軟地在水面上任自漂浮。

正在陶醉的境界中,她突然聽見了一種低低的男人的呼吸聲。一個驚悸,身子沉下水,長發(fā)漂浮成一個蒲團樣,露出了一雙聚映著月光的眼睛,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柴排。

“誰?!”

柴排在起伏著,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一個人影。

“哪個壞小子!再不露面,我就要罵了。你這是偷看你娘嗎?”

潑啦啦一聲水響,柴排下鉆出一個腦袋來;立即又跳上了柴排,朝這邊直叫:

“小月姐,是我,門門!”

“你這個不要臉的碎仔兒!”

門門是老秦家隔隔的小子,在校時比小月低一個年級,年齡也比小月小五個月。他常常愛和小月嬉鬧,小月卻壓根兒不把他當個大人,張口閉口罵他是“碎仔兒”。

“小月姐,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呢!真的,我要是看見了什么,讓我這一雙眼睛叫老鴉啄了去!”

門門反復向她求饒,而柴排卻不知不覺向這邊靠攏了過來?!澳悴灰^來!你敢再過來嗎?!”

柴排竭力在那里停了一下,月光下,小月看見門門只穿了條短褲,努力撐著竹篙,向左邊漂去。

“門門,你是好的,你趴下,不許看,我要穿衣服啦!”

門門全聽她的,果然趴到了柴排上。小月極快地翻上小船,她后悔怎么就脫得這么光呢?三下兩下將衣服穿好,臉上還辣辣地燒。門門還趴在柴排上,她瞧著他的老實相,正要撲哧地笑出聲來,卻見門門趴在那里,眼睛是一直向這邊睜著的,月光落在上邊,亮得像兩顆星星,她立即臉又辣辣地燒,罵了一聲:“門門,瞎了你的眼了!”將船一撐,當真生起門門的氣了。

門門討了沒趣,兀自將柴排竭力地向巖邊靠攏,但突然失聲叫起來:一根扎排葛條斷了,排要散伙了。小月回頭看時,柴排果真在河心打著漩渦轉兒,便將船又撐過來。離柴排一丈多遠時,門門忽地從柴排上躍起,跳上了船來,嘻嘻笑著。

小月咣地一篙將他打落到水里了。

“叫你裝!叫你裝!”

門門在水里叫喚著,一時沒有浮上來,咕兒咕兒喝了幾口水。小月啊地叫了一聲,憤怒全然化作了驚慌,忙將竹篙伸過去,把門門拉上了船。

“又在裝嗎?”

“胳膊上都流血了?!?/p>

“這就好,流了血就能記著教訓了!”

門門卻又嘻嘻地笑:

“小月姐,你再把我打下去!”

“你當我不敢嗎?”

“敢,打下去了,你再拉我,我就知道你對我好了!”

門門是個小賴子,小月知道斗他不過。

柴排拉上沙灘,門門卻并不走,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小月說起話兒。

“小月姐,這么晚了,沒有人過河,你怎么還不回去?”

“我想想事兒。”

“什么事兒,一個人悄悄地想?”

“碎仔兒!”

“我只比你小五個月哩!小月姐!是碎仔兒,能到丹江河上游去撐柴排嗎?你撐過嗎?”

月光下,小月靜靜地看著門門,這條丹江河上,她只在這渡口擺擺船,聽爹說,這渡口是整條河最風平浪靜的地方,而從這里一直逆河往上到竹林關,一千八百里水路,竟有二百五十個險灘,沒有一定的本事,是不敢輕易下水的。門門畢業(yè)后,大部分時間都闖蕩在這條河上,村里人相傳他跑遍了沿江好多地方,做了好多生意,賺了好多錢票。今日夜里,這柴排足足五千余斤吧,又是他一人撐著……小月覺得他是小瞧不得的了。

門門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拍著腔子,顯示著他拳頭的擊打力量和胸膛的受打的能耐。那兩條胳膊一努力用勁,鼓凸凸的肌肉疙瘩便上下滾動。肩部寬寬的、厚厚的,腰身卻很細,組成上身部分的倒三角形。站在她的面前,粗聲粗氣地一呼一吸,散發(fā)著男人的濃濃的氣息。小月剎時也想起剛才水中自己下身部分的那個三角形體形,知道這個門門,也真正是成熟了。

“哼!那有什么了不起!”小月嘴偏是硬的,“鉆了深山野溝有了什么出息?”

“那沿河上去,有三個大縣城的,你知道嗎?”

“有荊紫關大嗎?”

“荊紫關是小拇指頭,人家就是大拇指頭了!”

“那城里都住的什么人?”

“女孩子們可多了,穿得五顏六色,花枝招展,三五成群,嬉嬉鬧鬧,騎著自行車到動物園去了……”

“動物園就是有咱們山上的狼蟲虎豹嗎?”

“你知道這狼蟲虎豹馴化了又是什么樣兒?女孩子們就一對一對挽了手地走……”

“一對一對?”

“她們的男朋友來了啊!一邊看著,一邊走,走到假山石后邊抱住親嘴兒了?!?/p>

“胡說!”

“怎么是胡說?他們講,人一到動物園里,人的動物性就也表現得強烈了?!?/p>

小月聽說有好多好多的女孩子們住在城里,自己心里就酸酸的:一樣是人,人家多好,自己怎么就全沒見過,不知道呢!但當要打問這些女孩子是什么樣兒,門門卻說起了動物園的事,她就面皮薄起來,罵門門不正經,眼光盡盯著些什么呀?

“不說了,小月姐。你不愿意去那里看看嗎?我會把你從水上撐回來的?!?/p>

“我敢到城里去嗎?咱深山窩子的人瓷腳笨手的招人家笑話。”

“其實,你才好看哩!”

小月的眼睛就亮起光來。門門什么也看不見了,只看見兩顆星星在照射著他。他陷入了迷惑,渾身燃燒了一種熱量,不知不覺地身子向這邊挪動了。

小月還在直盯著他,沒有動,也沒有言語,眼光卻更亮起來。但已不是先前那種溫柔、動人,而是一種美麗之中包含了神圣和威嚴,使愛欲沖動而躍躍欲試的門門又膽怯了。

光明是黑暗的驅逐者,陰影則是光明的壓制。門門安靜下來,伏著船沿,望著河水,慌亂地說了一句:

“這水真深呢!”

這時候,荊紫關那邊的沙灘上,一片狗咬。接著有人在大聲喊船。小月要門門快下去,門門沒有動,小月一下子將他推到水里,船就劃走了。到了河心,門門卻水鬼似的從船尾又翻上來,小月要大喊,又不能使岸上人聽到,就只好讓門門縮身藏在船艙角里,便將那件蓑衣嚴嚴地蓋了,低聲罵道:

“聽著,要敢出聲亂動,我就會一篙敲碎了你的腦袋!”

上船的人也是小街上的人,扛了好大的一包化肥,叫罵著說是一對游狗在沙灘上連結,擋了他的路,又險些被它們咬了。不知怎么,小月心里罵起混蛋門門了。

“這化肥是在荊紫關買的?”她問那人。

“可不,挖破手背的緊張貨!你爹沒買一袋嗎?”

“我爹每天早晨拾糞哩?!?/p>

“你爹種莊稼扎實!麥子能收五擔嗎?”

小月不愿意談論這些事,說句:“我不清楚,你問我爹去?!本偷皖^用力撐起了竹篙。

船到了岸,那人付了錢匆匆扛著化肥走了。河對岸的沙灘上,游狗還在發(fā)泄著愛情的嘶叫。門門鉆了出來,水淋淋的,又要給小月講起他的所見所聞,小月罵道:

“快滾蛋吧,你這么死皮賴臉的,讓我爹知道了,要了你這條小命哩!”

小月走回來,爹還沒有睡,蹲在捶布石上吸“一口香”。小月只叫了一聲爹,就進了她的小房子里去。

這小房是一個月前小月纏著爹收拾起來的。山窩子里的人家,當屋窗子下,都是有著一個大炕的,七大八小的孩子,凡是沒有結婚,就一直保留著這塊樂土的炕籍,和父母打鋪兒來睡。小月長到十四歲上,來了月經,從此害羞上了身,就不愿意和爹睡在一起。但山窩子里自古以來沒有書上寫的父母和子女從小分床睡覺的習慣,她就恨著爹身上的一股汗臭味和煙酒的嗆味,尤其爹的一雙腳伸過來頂住了她的枕頭,她就要用被子或者衣服捂得嚴嚴實實,她不停地要求把西邊的雜物間空出來,她單獨去住,爹終于同意了。她把房子精心收拾了,視做是一個養(yǎng)自己女兒心的窩巢:一回來,就進去關了門;一出門,就順手搭了鎖。誰也不能進去,誰也不能得知女兒家的秘密。

爹在院子里叫她了:

“小月,鍋里的盆子溫有剩飯哩!”

“我不餓?!毙≡抡f。

“你出來,我有話給你說哩?!?/p>

“說什么話嘛,睡吧。”

小月解開了頭發(fā)上的卡子,當地丟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床沿上了。她沒有睡去,也沒有再動,預備著爹只要一動氣,她就一下子鉆進被窩去。

爹在院子卻沒有再說什么,很響地磕著煙袋。過了好大一會兒,拖著濃重的鼻音說:

“你睡吧。你一出門嘻嘻哈哈的,一到家就沒一句話要說,我知道你煩你爹哩。擦黑我把堂屋的蚊子熏了,你老是鎖了小房門,蚊子也熏不成。你要睡,就把蚊子熏熏,熏蚊草在墻角放著,你自個點吧。”

小月突然心軟起來,覺得對不起年老的爹了。隔窗望去,月光下院子空空的,爹一個人蹲在那里,樣子很是可憐。她沒理由和爹賭氣了,從小房走出來,坐在臺階上,又將口袋的一盒清涼油遞過去。

“爹,我有清涼油呢,蚊子咬不著。你也擦擦,離眼皮遠點,就不會酸得流淚了?!?/p>

爹擦了一些在額上,揉揉,問道:

“你一直在船上?”

“嗯?!?/p>

“天這么晚了,你不收船,讓爹不操心嗎?”

“沒事的,爹,他誰敢……”

她說過半句,就不說了,想起了剛才河里門門的事,耳根下不禁又熱了。

“渡船的人雜,什么人都有,你這么大了,總是不方便的。咱真不該就包買了這船,三畝地要種好,也就夠咱們父女忙活的了?!?/p>

小月最害怕的是爹說這話,爹已經是第三次這么說了。分地的時候,爹一定要那頭老牛,小月一定要這條小船,父女倆別扭了好多天,最后誰也沒有說服誰,牛和船都包買了。但做爹的心里,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尤其每天見小月穿得漂漂亮亮去渡口,他額頭上就擰個疙瘩。

“家里什么都可以不要,這船不能沒有?!毙≡碌偷偷貞Z氣很堅決。

“我怕才才家對咱有了看法?!?/p>

“他管得了咱家的事嗎?現在地分了,隊長都不起作用了,我上天入地,礙他家的什么事了?!”

“甭胡說!”爹生了氣,“什么人都可以忘,才才和他娘的好處咱可不敢昧了良心。牛病成這樣,你心上放也不放,多虧了人家?guī)臀伊现?,今黑老秦又來給??戳?,糟蹋了才才家一只大白公雞呢。”

“你又讓老秦瞎整治!”

爹正要罵,院門響了一下,他趕忙咽了一口唾沫,問:“誰呀?”門外很沉重地響動了一下,接著應聲:“大伯,是我。”才才就推了門進來。

才才憨憨地站在門下,盤繞在門樓上的一樹才發(fā)蔓的葡萄,今年沒結果實,枝葉將月光篩得花花點點。小月先看見他一身的光點葉影,還以為穿了件什么衣服,后來才看出是光著膀子,那衫子竟兩個袖兒系在腰里,屁股后像是拖個裙子。才才看了她一眼,眼皮就低了,慌亂在葡萄葉影里將衣服穿上。

“小月,給你才才哥倒水去?!?/p>

她沒有動。

才才卻又反身出去,一陣響動,拖回來了好大一捆青草。

“大伯,牛今日好些了嗎?我割了些草,夜里要多喂幾次哩?!?/p>

王和尚很是感激,走過去幫才才把草放在牛棚門口,一邊叫著小月:“怎么不去倒水?”一邊領才才進棚看了看牛的氣色。出來說:

“你在地里忙活了?”

“我鋤包谷了,大伯。我到所有的地里全跑著看了,今年包谷長得最好的,要數咱兩家了。我又施了一次尿素,還剩半袋子,明日我給你拿來吧?!?/p>

王和尚說:

“你們年輕人種地,總是尿素尿素,我才不稀罕花錢去買它哩。這天好久不下雨了,若再紅上十天半月,包谷就要受虧,我想把牛棚糞出了,給包谷壅了土,這倒能保墑呢?!?/p>

“那我明日一早來出糞吧?!?/p>

小月將洗臉水端了來,又進屋拿了自己的香皂、毛巾,就站在一邊看著才才——才才光著身子,披一件白粗布衫子,衫子的后背全汗?jié)窳?,發(fā)著熱騰騰的酸臭味。胳膊上、臉上,被包谷葉拉得一道一道紅印痕——就心疼起來,說:

“這么熱的天,真都不要命了!那幾畝地,糧食只要夠吃就得了,一天到黑泡在地里,就是多收那百兒八十,集市上包谷那么便宜,能發(fā)了什么財呀?”

王和尚正站在葡萄架下摘了幾片葉子,用手拍拍,要才才夾在褲腰下生涼;聽了小月的話,白了一眼,說:

“這是你說的話?農民就是土命,不說務莊稼的話,去當二流子?才才好就好在這一點上,難道你要他去和門門一樣嗎?”

“門門怎么啦?”

“瞧瞧他種的莊稼!和咱家的地連畔兒,包谷矮了一頭,一疙瘩糞也不上,他哄地,地哄他,盡要長甜稈了!”

小月沒有到地里去過,也不知道門門家的莊稼長得到底怎么樣。但她卻看見門門穿得怪體面的,每一次荊紫關逢集都是吃喝得油舌光嘴的,他家是最早買有收音機的,前幾天似乎還看見手腕上一閃一閃的,怕又戴上手表了呢。

“可是,”小月說,“全村里就算門門日子紅火哩?!?/p>

才才說:

“河南人愛搗騰?!?/p>

小月便說:

“人常說:天有九頭鳥,地有湖北佬。你是湖北人,你就整天死守在家里?才才哥,你說說,這牛喂得著嗎?病得這個樣子,不如早早出手賣了,倒落得省心?!?/p>

才才說:

“我也是這么個想法,給大伯說過幾次,他不依嘛?!?/p>

王和尚說:

“當農民的沒個牛,還算什么農民?”

才才說:

“大伯,就那么些地,把牛喂一年,就用那么幾天,犁的地又不深不細,還不如镢頭深挖哩!”

王和尚說:

“你們年輕人做莊稼,心都太浮。牛耕地就說是不深吧,它可以推磨拉碾,可以踏糞;沒有糞種甜地不成?往后誰也不許彈嫌我這牛!”

“爹總是死腦筋!”

小月嘟噥了一句,就拿眼光暗示才才。才才卻再沒有言語。她便生了氣,坐到遠處的木墩子上,給了爹和才才個后背。

院子里一時靜悄悄的。院門水道下跳出幾只蛐蛐,NFDA3NFDA3地發(fā)著清音。小月煩起來,又是一身的汗水。

王和尚默默抽了一陣煙,將竹根管煙袋又遞給了才才,自個兒百無聊賴地站在月下,接著,到牛棚里又去看病牛了。

小月就對才才說:

“你那嘴呢?到你說話的時候,你話就那么金貴?!”

“他畢竟是老人呣。”

王和尚在牛棚叫著才才,要他幫忙給牛鍘些草。才才看看小月,哧啦賠個笑臉,還是起身去了。

小月擰身就進了她的小房里,砰地關門睡下了。

第二天,小月一覺醒來,天亮得白光光的。

她睡著以后,心里的煩悶就隨同思緒一塊消失了,但一重新醒來,煩悶又恢復起來了。她沒有立即起床,依舊懶懶地躺著。一半年來,每每這么一大清早翻身起來,這種煩悶就襲上了心,竟會一直影響到她一整天的情緒;她也常常以這個時候的心緒來判斷這一天的精神狀況?,F在,她倒盼著得到爹的一頓斥罵。

屋里、院子里卻沒有爹的咳嗽聲。牛棚那里一聲接一聲地傳來有節(jié)奏的吭哧響。她坐起來,用舌頭舔破了窗格上的麻紙:才才在那里出牛糞了。病牛已經能站起身,拴在墻角的梧桐樹下,用尾巴無力地扇趕著蒼蠅、蚊子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而可惡地進攻。才才高挽著褲腿,站在糞泥里,狠勁地挖出一塊,用力一甩,隨著一聲吭哧,拋出牛棚的柵欄門外,空地上就甩起了偌大一個堆來。黑色的小蚊子立即在上邊籠罩了一層。

“唉——”

小月嘆息了一聲,慢慢地又躺下了。對于才才的勤勞辛苦,她是欣賞還是可憐,是同情還是怨恨,這一聲唉里,連她也說不透所包含的復雜而豐富的內容。

十年前,娘下了世,苦得爹拉扯她過日子,那光景真夠恓惶。爹每天到船上去,她就被架在脖子上,要擺渡了,爹就用繩子系著她的腰拴在船艙里。冬天里河上風大,艙里放個火盆,爹解開羊皮襖將她抱進去摟著,教給她什么是冰,說魚兒怎么不怕凍,在冰下游泳哩;問她冷不,她給爹說不冷,不冷二字卻冷得她說成“不冷冷冷冷”。夏天的傍晚,沒人擺渡了,夕陽照在沙灘上,爹又教她在水邊用沙做城堡。城堡修得漂亮極了,水一沖卻就垮了,她傷心得嗚嗚地哭。

“我要城堡!我要城堡!”

“城堡坐著水走了?!钡f。

“走了就不回來了嗎?”

“走了就不回來了?!?/p>

“娘也是坐著這水走了的嗎?”

爹就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呆呆看著河水一個漩渦套著一個漩渦向下流去,河岸邊的柳樹就漂浮出一團一團發(fā)紅色的根須毛,幾枝斷了莖的蘆葦在流水里抖得颼泠泠地顫響。

“是的,小月,娘是坐著這水走了?!?/p>

爹說完,就趕忙抱了她,到岸頭的沙石灘里撿那些沙雞子蛋,拿回家在鐵勺里和南瓜花一塊炒了喂她。

自那以后,爹就不帶她到船上去,寄放在才才娘那兒。

才才娘是寡婦。丈夫去世過了四年,她和才才還穿著白鞋守孝,爹一到河里擺渡,就把她送去,從河里回來了,就把她接到家。才才娘疼愛著小月,爹也疼愛著才才,每每回家來在口袋里裝著幾個豌豆角兒,每人都平均分著幾顆。小月常常就看見爹和才才娘坐在院子里的椿樹下說話兒,抹著眼淚。她嚇得不知道怎么啦,給爹擦了眼淚,也給才才娘擦了眼淚。這么一直呆過了兩年,爹就不再送她到才才家去。她問爹原因,爹不說話,只是唉聲嘆氣。她開始上學了,在學校里,聽到同學們講:爹和才才的娘怎么好,要準備結婚了。她回家又問爹,爹讓她什么也不要聽,兀自卻到娘的墳上哭了一場。但逢年過節(jié),兩家依然走動。冬冬夏夏的衣服,全是才才娘來做;麥收二料,也都是爹幫才才家耕種收獲。

才才那時長得瘦貓兒似的,病鬧個不停,人都說“怕要繩從細處斷”。才才娘日夜提心吊膽,總是給他穿花衣服,留辮子頭,想叫他“男占女位”,祛災消禍。小月總是要羞他,叫他“假女子”。兩人曾打起架來,她竟將他打得蠻哭。

“小月,你怎么打才才哥?”爹訓她。

“他假女子,羞,羞!”

“他將來要做你的女婿呢!小月,你要不要?”

“女婿?女婿是什么?”

“就是結婚呀?!?/p>

“他要還留辮子,我就不要!”

惹得爹和才才娘都笑得岔了氣。

這是她七歲那年的事。

后來,她和才才都長大了,聽到村人議論,原來當年爹和才才娘想兩家合為一家,但才才的舅家不同意,事情便吹了。大人的事不能成美,他們就都希望將來能成兒女親家。這事村里人知道了,常當著小月和才才的面取樂,使他們再不敢在一處呆,而且又都慢慢生分開來。但是,直到他們都長成這么大了,兩家老人還沒有正正經經提說過這一場婚事。

這兩三年里,爹明顯地衰老了,早晚總是咳嗽,身子骨兒一日不濟一日。才才就包辦了他們家一切的力氣活。小月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是完全將自己放在一個女婿的位置上。爹也常常找機會讓他們在一起多呆,說些話兒。但是,一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了,才才就不敢看她,出一頭的汗。

“他太老實?!毙≡绿稍诖采希肫鹦r候的樣子,才才雖然現在長得比小時有勁多了,也不穿花衣服留辮子了,但那秉性卻是一點也不曾變呢。

院門口開始有了腳步聲,接著那梧桐樹上的窠里,喜鵲在喳喳地亂叫,有人在叫:“小月姐!”叫得軟軟的、甜甜的。小月立即知道是門門來了。

門門先前常到她家來,爹討厭他只是勾引著她出去浪玩,罵過幾次。以后要來,就先用石頭打驚那樹上的喜鵲,等小月出來看的時候,他就趴在門外墻角搖手跺腳,擠眉弄眼?,F在,雖長成大人了。他還玩這種把戲兒。這么早來干什么呢?她正要應聲,就聽見那咚咚的腳步聲一直響到窗子底下,她忙拉了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身子。

“是門門嗎?小月還沒起來。找她有事?”

才才在牛棚里發(fā)問。

“噢,才才!你倒嚇了我一跳,你在出糞呀?那可是氣力活哩!”

“這點活能把人累死!?”

“行,才才。你怎么頭明搭早就來幫工了?”

“鄰家嘛。”

“當真是要爭取當女婿了?”

“你說些什么呀!”

小月坐起來,她把窗紙戳了一個大窟窿,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站在院子里說話。兩個人個頭差不多一般高,卻是多么不同呀!門門收拾得干干凈凈,嘴里叼著香煙;才才卻一身糞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浸蝕,已變得灰不溜秋,皺皺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無論如何是沒有門門體面的。

小月心里多少泛了些酸酸的滋味。

“才才就是我將來的女婿嗎?”她默默地坐在被窩里,呆眼兒盯著炕邊的一只孤零的枕頭,竭力尋找著才才的好處?!八吘挂簧砗脷饬Γ掷蠈嵄痉?,日后真要做了他的媳婦,能待我好吧!”

她再一次看著窗外,那屋檐下蜘蛛結成了老大的一張網,上邊的露珠,使每一節(jié)網絲上像鍍了水銀,陽光就在那網眼里跳躍。

兩個小伙子還站在院子里說話:

“今早就出了這么多糞嗎?”

“飯后就能出完了。”

“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們家就缺一個出力氣的人,你有了表現的機會了!出一圈糞,就等于掙回媳婦的一個小拇指頭,干百兒八十次,媳婦就全該是你的了!才才,你記性好,你沒想想,媳婦掙得有多少了?”

才才卻滿臉通紅,訥訥地說不出來。

小月一下子動了怒,隔窗子罵道:

“門門,你別放屁,你作踐那老實人干甚?!誰家不給誰家?guī)蛡€忙嗎?”

門門吐了下舌頭,對著窗子說:

“他老實?出糞不偷吃罷了!誰家不給誰家?guī)兔?小月姐真會說話,可這才才為什么就不給別家出糞,而旁人又怎么不來這兒出這么大力氣呢?”

小月一時倒沒了詞。

門門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

“門門,你是成心來欺負人的嗎?”

“小月姐,我哪里敢哩?我是來問你幾時到河里開船的,我想到荊紫關去?!?/p>

“不開船!”小月憤憤地說。

“小月姐,真生氣了?我在家等著,你到河里去的時候,順路叫我一聲啊!”

門門在院子里做出了一個笑臉,從門里走出去了,哼了一聲什么戲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來,才才又彎了腰挖起糞,頭抬也不抬??粗抢蠈嵃徒坏臉幼?,小月反倒越看越氣:

“才才,你剛才是啞巴了嗎?你就能讓門門那么作踐嗎?”

“由他說去?!?/p>

“由他說去?你能受了,我卻受不了!”

才才又低頭去挖糞,小月一把奪過镢頭,咣地甩在院子里,銳聲叫道:

“你只知道干,干,誰讓你干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末了,看著小月的臉色,又是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字來。小月說句:“沒出息!”轉身進屋洗臉去了,撲啦,撲啦,一個臉洗完了,一盆水也濺完了。

王和尚進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糞了的。經過自家三畝地的時候,間出一大捆包谷苗,一進院門,嘩地丟在地上,對著才才說:

“種的時候,我說太稠太稠,你總是不聽,現在長得像森林一樣,一進地,紋風不透,那里在壅蔥嗎?天這么紅,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著喂牛了。”

才才說:

“大伯,我要種稠些,這品種是我特意換的?!?/p>

“我知道,‘白馬牙’就是新品種,那種得多稀?!?/p>

“這種子和‘白馬牙’不一樣哩,它不是靠單株增產,而是靠密植?!?/p>

小月在屋里氣又上來了,說:

“才才種得不好,你當時干啥去了?這家是你的家,還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讓人家干,不怕旁人指責你嗎?”

王和尚一時倒愣了,反問道:

“旁人說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嗎?”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氣:這就是你認為的女婿嗎?就這么使喚女婿嗎?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實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著這個未來的女婿,才才又是學著爹的做事為人,難道將來的才才也就是爹現在這個樣子嗎?

王和尚又彎腰咳嗽起來了,一聲又一聲地干咳著,身子縮成一個珠形,嘴臉烏青得難看。小月沒有再說下去,拉開院門走了。王和尚終于咯出一口痰來,吐在地上,問道:

“你到哪里去?”

“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著才才:

“你們吵嘴了?”

“沒有?!?/p>

“那她怎么啦?”

“不知道?!?/p>

“這死妮子!脾性兒這么壞,全是我平日慣的了?!?/p>

他說著,又咳嗽得直不起腰來。

天果然旱了。正當包谷抽節(jié)出梢的時刻,一連一個月,天沒有落下一滴雨來。分地以來,幾料莊稼收過,大獲豐收,山窩子里的人幾乎天天像過年似的高興,大小紅白喜事都是大操大辦,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盡甜來,樂極生悲,更何況天有不測之風云?包谷下種的時候,地墑很好,他就擔心著包谷冒花時的雨水,常看著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里捏著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幾天來,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角高懸。每每下午,天上積了一層黑云,就一眼一眼盯著,卻偏偏就刮起了熱風,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著包谷葉子耷拉下來,枯卷了,就難受得要落淚。以前一到地邊,看到自家的包谷比四邊旁人的包谷高出一頭,心里就暗暗得意,覺得臉有盆子大的光彩。現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發(fā)脾氣,罵天,罵地,又罵才才耕種時,不聽他的話,植得這么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紅眼兒,爛得桃兒一般。一天三晌到小月家來,和王和尚捉對兒唉聲嘆氣,埋怨分地后一些缺德人破壞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梁蓋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F在,事到臨頭抱佛腳,一家一戶,再要聯(lián)合起來修渠建渡槽,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只好擔水澆地。

兩家合作,一條扁擔,兩只水桶,從河里一擔一擔舀起來,一勺一勺澆在包谷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干了,才給小月家澆了一畝三分,給才才家澆了一畝,澆過的地,夜里包谷緩過青來,第二天一個紅日頭,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縫子。小月還從未吃過這般苦,太陽曬得臉上脫了一層皮,脖子上、頭發(fā)里又生痱子,一吃飯的時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麥芒在身上一樣難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憐,擔水回來,又忙著燒水做飯,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家一回來,她就把從山上采來的竹葉茶在盆里泡好放涼,可小月喝上兩口就歪在一邊睡著了。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著爹去擔水,上坡時一個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來,車輪似的骨碌碌滾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擔撂了。爹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和爹又對口兒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擺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擺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悶氣兒,拿眼兒直盯著那大崖前翻飛的鴿群。它們是一群多自在的生靈,倏忽地飛來,一會兒迎著風,露出斜斜的、窄窄的側面;一會兒又順了風,露出寬寬的、平平的正面,接著就一起投入一棵樹上,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吸鐵石吸將而去,無蹤無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艙,在她的腳下浮動,一會兒起,一會兒落,最后閃出船沿,悠悠忽忽地從水面上直飄著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閉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憑水波將船怎樣地晃動,只是不醒。夢里覺得自己躺在了一個草坪子上,坪上各種各樣的花兒都開了,她樂得在草坪上發(fā)瘋地跑,突然有一只毛毛蟲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里邊鉆,拿手去捉……卻撞著一個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睜開眼來,門門坐在船頭上,拿一個毛拉子草輕輕地搔她的耳朵哩。

門門見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臉的正經,看著水面上的一只小鳥兒掠過,尾巴成數十次地點乎。

“你干啥哩?”她惱著眉眼說。

“你瞧,鳥兒一點尾,一河都在放射著圓圈呢?!?/p>

“是嗎?是嗎?”

小月一骨碌爬起來,卻猛地揪住了門門的招風耳朵,罵道:

“好個賊東西,人家姑娘家睡覺,你來干啥?”

門門連聲叫喚。

“我叫你還欺負我不?”

“小月姐,我怎么就欺負你了?”

“那天你到我家,你怎么對才才說話的?!”

“我說些趣話,我也是為著你們好呀!”

“為著好?就是那么個好法嗎?”

小月又使勁揪了一下耳朵。

“我錯了,我錯了。”

“怎么個錯法?”

“要我平反嗎?就說:才才想當女婿,他是白日做夢哩,小月壓根兒就不愿意,小月爹是讓才才當義務勞力哩!”

小月氣得捶了門門一拳。

門門一個掙脫,跳下了船,站在船尾后的淺水里,恢復了被痛苦扭曲了的臉,說:

“小月姐,說正經的,你真要嫁給才才嗎?”

“你問這干啥?”

“村里人都這么說的,這是真的嗎?”

小月伏在船板上不動了。

“真的是你爹和他娘自小就給你們訂下的?”

小月沒有回答。

“那不是包辦嗎?!”

小月頭低得更低了。

“也好,才才有一手好活,心也誠實,去年我倆去河南西鄉(xiāng)鎮(zhèn)換麥種,一路上,他買煙,給我買一包三角錢的‘大雁塔’,他給自己買一包九分錢的‘羊群’,我吃一碗肉面,他只吃一碗素面。日后你準能拿了他的主兒,能做你們家的掌柜的呢。”

小月站起來,聲色俱厲:

“門門,你別尻子嘴兒地噴糞!告訴你,以后不許你再提說才才的事。我王小月可不是才才,讓你捏了軟面團兒!我要嫁誰,我看上誰就嫁誰,你管得著嗎?”

“中!”門門卻大聲叫好。

小月臉更嚴肅得可怕。

門門便瓷在那里,讀不懂小月臉的這本書的內容。

“你有正事嗎?沒事你快去澆你的地去吧,瞧你那地里的莊稼,都快擰成繩繩了?!?/p>

門門正下不了臺階,聽了小月這話,當下又生動了臉上的皮肉。

“小月姐,我是坐船到荊紫關去,聽老秦叔講,荊紫關后的劉家坪里,有一臺抽水機租借,我想弄回來澆地呀。”

“抽水機?”

“租借一天十元錢,弄回來,便可以再租借給村里人,日夜機子不停,一個小時要是收一元五角,一天就是三十多元,扣過十元,凈落二十,咱地里的莊稼保住了,額外又收入好多了?!?/p>

小月立即想到爹和才才擔水澆地的可憐相。這鬼門門,怎么就想到這一步?

“這是真的?”她說。

“哄了你,讓我一頭從這里溺下水,到丹江河口喂鱉去!”

“門門,可一定讓我家也澆澆啊?!?/p>

“那有什么問題?小月姐,你愿意和我合作嗎?咱兩家一起去租借,收入下的錢二一分作五。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什么都不管,到時凈分錢就是了。”

“我可不落那貪財的名。你等著,我回家叫才才和你合作,一塊去劉家坪吧?!?/p>

“叫他干啥?”

“我想叫!”

“好吧。”

當小月興沖沖趕到家里,爹和才才剛好從地里擔水回來,一進院門,才才累得趴在臺階上像癱了。才才娘在家正喂豬,還沒過來做飯,爹從水缸里舀了一水瓢涼水,飲牛似的喝著。小月將抽水機的事一說,爹把水瓢啪地丟在缸里,先一口反對:

“搞抽水機?他門門能搞下抽水機?那小子莊稼不好好做,想得倒好!”

“他真行呢,是老秦叔提供的線索,他準備就去劉家坪,還在河里等著哩?!?/p>

“別聽他那一套。”王和尚說,“真能搞回來,那是電老虎,他能使喚得了?讓貓拉車,就會把車拉到床底下去!”

小月嫌爹門縫里看人,不和他說了,就鼓動才才。才才只是拿不定主見。說門門人倒能干,但太精靈,交手不過。小月就罵:“不是別人交不過,是你太窩囊!”才才便又去和王和尚說:

“大伯,或許這是好事哩,咱試試吧?!?/p>

“試試,試成了莊稼也就死完了!”

“那你說不成?”

“不成?!?/p>

小月一甩手,說:

“你們愛出力你們就一桶一桶擔去,你給我些錢,我去?!?/p>

爹黑了臉:

“錢是從地上拾來的,讓你拿出去糟蹋?!”

小月哭喪著臉跑回船上,門門一問,哇地一下就哭了。門門只好一個人坐船走了。小月便一直守到天黑,等著門門和幾個人抬著抽水機、小電機回來了,才一塊回了村。

第二天,門門就將抽水機安裝在自己地畔,皮管子一直伸到坡坎下的河里,緊忙地澆了一氣,便租給小街上的人家。抽水機真的日日夜夜再沒有停。他是懂得些機械的,每一家租用時,都請他去經管,好煙好酒相待,大海碗盛著涼面皮,一直要挑過鼻尖,唏唏溜溜地吃。

一時間,門門成了村里的紅人,他一從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走過,老少就打招呼:“門門,吃些飯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當當響,他的兩只招風耳朵上夾了三四根香煙。碰著了才才擔著水從街上過,一定要送給才才一根煙抽,才才不要,紅著臉腳高步低地就走,那水就是星星點點地撒了一石板路。

王和尚的三畝地和門門連畔,門門澆地的時候,他大吃了一驚,忙從包谷叢里斜道穿過去。走到看不見門門的地方,罵道:“這小子真成事了?”就心里起了嫉火。門門的地種時并沒有打畦子,水澆進去,高處成了孤島,低處泡了稀湯,水溢流到了他的地里,他裝著看不見。門門也裝著看不見,在地頭樹下仰身兒一個大字睡覺。當旁人來租用抽水機時,又故意大聲說,讓藏在包谷地里的王和尚聽:

“你能信得過我嗎?丑話說在前頭,一小時一元五角,你肯糟蹋錢嗎?”

“這是誰說的話?二元錢也不貴啊!”來人說。

“對了!瞧咱這莊稼,不在乎沒長好,這一水,就什么都有了,要它屙金就屙金,要它尿銀就尿銀!”

王和尚把草帽按得低低的,走掉了。

才才終于忍不過了,說服王和尚也去租用門門的抽水機,王和尚沒有言語。才才去見了幾次門門,卻礙了臉面,說不出口。王和尚就讓小月出頭給門門說話,門門一口應允,還親自過來將抽水機安裝好。這使王和尚佩服起這小子的能耐來了,將那竹根管煙袋遞給門門抽,門門沒有抽,心卻滿足了,悄悄對小月說:

“小月姐,你爹讓了我這一袋煙,我什么也都夠了!”

“你也是賤骨頭!”小月說。

“咱這也是向才才學習哩嘛?!?/p>

這天夜里,王和尚和才才娘在地頭經管著畦子,才才前后跑著看水渠堰兒,小月也學過機械,便守著抽水機。月亮清亮極了,她脫了鞋,將雙腳浸在水里,一聲兒聽那馬達的轟鳴。

水進了地,一片NFDA1NFDA1的響聲,像是萬千的蛐蛐在奏鳴,包谷葉子很快就精神了,王和尚在地里拍著地說:

“你旱嘛,你龜兒子怎么就不旱呢?”哈哈哈地笑。

門門披著衣服,叼著香煙來看了幾次馬達的轉動,就和小月說一陣話。聽見王和尚的笑聲,兩個便抿了嘴兒也笑了。

“你爹還會惡我嗎?”

“不知道?!?/p>

門門眨眨眼走了。小月溫溫柔柔地坐在那里,想著門門的話,真盼爹從此就會變。一時間,心里清凈起來,歪身躺在地上,看夜空沒一點雜云。三只四只蛐蛐從地里跳過來,在她身前身后NFDA3NFDA3地叫。這些生靈,也是喝飽了水,在唱一曲生命之歌嗎?

“才才,才才?!彼饋斫兄?/p>

幾天來,日夜挑水澆地,才才黑瘦得越發(fā)不中人看,眼睛爛得更厲害了,用兩片冬瓜葉拍薄了貼在太陽穴上。他從地里走近來,問小月有什么事?

“水渠修好就是了,用得著不停地跑嗎?”

她把手巾扔給了他,讓他在水里擦擦臉,自個就將爹放在地邊的衫子和自己的衫子泡在水里,一邊洗,一邊說:

“你瞧瞧,一樣是種莊稼,你累得像黑龍王,人家門門,香煙叼上轉來轉去的。”

“我怎么能和他比?”才才說。

“怎么不能比?人家莊稼澆得比咱早,產量不一定會比咱低呢?!?/p>

才才無言可答。

“你別跟著我爹學,他是上一輩的人,想事處事都過時,你學他的,總會吃虧哩?!?/p>

“大伯畢竟是做了一輩子莊稼?!?/p>

“他還不是求乞門門嗎?”

小月最不滿意才才總是這樣放不開,心里就老大不高興。

“才才,你是不是嫌我老對你說這些,說得多了嗎?”

“……”

“你知道我為啥要對你說得這么多?”

“……”

“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就會這樣!你聽見了嗎?!”

“我聽著哩。”

“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才才看了一下小月,綻了個笑,也不開口,卻抓過衣服幫著洗起來。小月心火轟地騰起來了:

“誰稀罕你這樣!你以為把什么都替別人干了,別人就喜歡了?你去吧!你去吧!”

才才落個沒趣,走不行,不走也不行??蓱z為難了許久,蹴過來又說:

“小月,大伯和我娘剛才在地里說……”

“說什么?”

“說了那個事……”

“什么那個事,你連一句來回話都說不了嗎?”

“就是……”

唉,小月真氣得想把才才一把扼在水里!她也明白了才才說的是什么事,說:

“說咱倆的婚事?”

才才倒驚了一下,點了點頭。

“都說什么了?”

“我娘叫你到地里去,她有話要跟你說?!?/p>

“我不去。”

“她說咱們的事,得有個媒人了,把事情正式定定。”

“這是你娘的主意?”

“嗯。”

“那我不去!”

“不去?”

“不去!!”

“那你?”

“那你呢?你是傻子,聾了,啞了,死了?”

包谷地里,才才娘叫起了小月,小月一聲不吭,裝作沒有聽見。

雞打鳴的時分,小月家的地澆完了。王和尚和才才娘累得腰直不起來,小月則趴在渠沿的一個土坎上瞌睡了,一雙腳還泡在水里,才才沒有叫醒她,他一會兒去幫兩位老人經管畦子里的水,一會兒又跑過來看看渠,幾次想叫小月躺到地邊的平坦處去,又怕打攪了她的瞌睡,蹲在渠邊只靜靜地看一陣她的睡態(tài),就趕忙提腳兒走了。他畢竟腿肚也酸得厲害,誰只要輕輕在他的腿彎處捅一下,他就會撲通一聲倒下瞌睡去了。他在心里說:“這兩家人的口都在你肩上扛著哩,你要頂大梁呢!”等整個地的角角落落都澆飽了,才關機子。小月忽地倒醒了,直怨怪著才才不叫醒她。才才看看王和尚,口羞得說不出來,忙悶著頭去收拾那皮水管子,不小心卻連人帶水管子一起倒在泥水坑里。王和尚忙去把他拉起來,問碰著哪兒沒有?才才只是笑笑,說沒事,王和尚就把煙袋裝好煙遞給他,一邊讓小月回去取幾個木杠來,好把抽水機抬到才才家的地里去澆。小月說:“爹真是不要命了,人都累得沒二兩力氣了,明日再澆吧?!辈挪拍镆餐猓尰丶叶既バ恍?。這時候,來了幾個人,是門門的本家爺們,要將機子拉去后半夜?jié)菜麄兊牡?。才才說沒有給門門打招呼,他們就拍拍腔子,說門門是自家人,他還能不讓澆嗎,別說澆,就是澆水錢他門門還能紅口白牙地要嗎?才才想了想,也便讓他們將抽水機抬走了。

才才回到家里,在籠里抓了幾個冷饃啃了,趁娘睡下,他又拿了锨出了門。因為他家的地離河畔遠些,抽水機的皮管又短,必須將水抽上來,再修一道水渠才能澆到地里,這么一直修到天明,去要機子的時候,門門的那幾個本家人卻變了卦,說他們還有幾塊地沒有澆完。才才嘟囔是他讓他們得空澆的,不能這么不講理,他們倒說門門是他們族里的晚輩,理所當然先盡他們河南人澆。兩廂爭吵起來,好一場熱鬧。門門正在家里洗衣服,當下提了棒槌跑來,堅持要讓才才先澆,理由是:才才家已經交過了錢。

“門門,你認錢就不認人了?”本家的爺們以勢壓迫。

門門說:

“這機子是我用錢租來的,我當然要錢?!?/p>

“好好好,我們給你掏錢!”

“掏錢也有個先來后到,一村子的人都排了隊了?!?/p>

“門門,你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啊!你爺還把我爺叫爺哩!”

“我知道,爺!”

本家的爺們惱羞成怒,偏要先澆不可,門門倒上了氣,沒說二話就將機子關了,讓才才抬去澆。那些人就倚老賣老要過來打門門,門門一口將嘴角的煙唾了,手中的棒槌往空中一甩,正好打在身邊一棵柿樹上,三四個青澀柿子應聲掉下。他接住棒槌,叫道:

“我的機子倒不由我了?來吧,要打可不要嫌我門門是六親不認!”

對手自知理短,先怯了場,手在屁股蛋子上拍著,一邊走去,一邊還在罵:

“門門,你這小雜種!你爺們不用你那機子了!”

“不用了好呣,你就不缺柴火燒了嘛!”

“你不認咱,咱也不認你了,你發(fā)你的財吧!”

“那自然了!”

門門偏將口袋拍著,那里邊的錢幣就嘩嘩地響。

才才傻了眼,不好意思地說:

“門門,這樣好不好?”

門門沒有回答,從口袋里掏出紙煙叼在嘴上,打打火機的時候,手卻抖抖地幾次沒有打著。見才才還愣在那里,倒沒好氣地說:

“你還呆著干啥?沒你的事!”

整整澆過一個早晨,又澆過半個中午,才才家的地澆完了。才才松了一口氣,抱住枕頭就在家一氣兒睡到天黑,鼾聲打得像雷一般。吃晚飯的時候,王和尚來叫他們母子到他家去吃飯,說是做了些涼皮子。才才娘說還要喂豬,推辭了,卻打發(fā)才才拿了一瓶子老陳醋去了。

吃罷飯,王和尚把電燈泡兒拉出來掛在屋檐下,和才才輪換著吃“一口香”,小月就關了門在屋里用水擦身子。月亮明晃晃的,才才又去門樓下的葡萄樹上摘了幾片葉子,在手心里拍著往額角貼,王和尚就叫小月擦洗完身子,去溫些熱水。說是這幾天又急又累,都上了火,眼下心松泛了,該剃剃頭了。就讓才才先給自己剃,剃得光光的,在燈下直閃著亮。接著,他又要給才才剃,小月卻將那洗頭水端起來在院子里潑了。

“現在年輕人誰還剃個光頭?難看不難看!”

“咱農民嘛?!辈挪耪f。

“農民就不能留著發(fā)型?人家門門,還是個小分頭哩!”

王和尚說:

“大熱天,門門那頭發(fā)看著都叫人出一身汗哩。是啥就要像個啥,別裝狼不像狼,裝狗尾巴長!”

小月說:

“對著哩,用抽水機澆地倒不像是農民干的,是農民用桶擔才像哩?!?/p>

王和尚噎得沒有說出話來,就對才才說:

“好了好了,留什么頭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不剃就不剃吧,趕明日讓門門用推子給你理去。”

才才說:

“我可是打死也不留他那種小分頭!”

小月說:

“你也就是上不了席面的——”

她沒有說出“狗肉”兩個字,因為看見才才娘急急火火從院門外進來了。

才才娘臉色很不好看,一進來就順手將院門關了,偷聲喚氣地說:

“他伯,不得了了!”

大家都嚇了一跳,忙問出了什么事了?才才娘顛三倒四說了好大一會兒,才把事情頭頭尾尾道清:原來河南那邊的公社里來了一個干部,說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門門搞非法活動,以抽水機發(fā)“抗旱財”,專門來調查這件事的,機子已經命令暫時停了。干部走訪了好多人家,剛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問情況,才才娘嚇得只說什么也不知道,那干部就讓才才回來后寫個材料。

“哎呀呀,”王和尚當下就叫了苦,“怎么會出了這事!是不是上邊又要來抓資本主義傾向了?”

小月叫起來:

“那算啥資本主義傾向?!到什么時候了,還來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聲吼道:

“你是吃了炸藥了,喊叫那么大的聲,是嫌那邊人聽不見嗎?”

“聽見又怎么樣?”小月還在憤憤地說,“不是門門搞來這抽水機,莊稼還有救嗎?這一定是他們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狀,這些人的心讓狼掏了!那干部為什么要讓機子停下來,耽擱了莊稼,把他啃著吃了?!”

王和尚一句話再也說不出來,開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來火柴就費得可怕,他就將煙袋眼里的火蛋輕輕彈在鞋殼里,裝上新煙了,在鞋窠里將火蛋按上去,如此傳種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幾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沒有言語,看著他已經吃過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氣將那煙袋眼里的火蛋吹散,揚手把煙袋丟在臺階上。

“唉,世事就是這樣,街坊四鄰的,為好一個人艱難,得罪一個人就容易了!誰也見不得誰的米湯碗里多一層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門門須出個事不可,怎么著?話說回來,這次抗旱,也多虧了這小子,可人萬萬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實實的還是安穩(wěn),常言說:看著賊娃子吃哩,還要看著賊娃子挨打的時候哩?!?/p>

才才娘就說: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來取材料,才才該怎么去寫呀?咱就什么都說不知道算了?!?/p>

小月說:

“門門真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了,咱就怕成這樣?人家還不是為了咱澆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嗎?咱現在不為他說話,咱良心上能過去?”

才才說:

“門門也太張狂了,說話口大氣粗地占地方,讓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么時候碰見都是叼著紙煙……”

小月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掙的,又不是偷的搶的,你想那樣,你還沒個本事哩!材料上,你剛才那樣的話也休要提說一字半句。”

才才就不言語了。

王和尚說:

“才才,人家要你寫材料,你就寫,是啥就是啥,咱還是本分為好,別落得惹人顯眼,那說發(fā)‘抗旱財’的話,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說?!?/p>

第二天一早,才才將材料交給那個公社干部了。公社干部看了看,又和他說起來,他自然是能少說就少說,實在不說不行了,就說說事情的經過,結結巴巴的,出了一頭的汗。送走了公社干部,他就可憐起門門來,想去給門門說些寬心話,但又考慮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鋤又到地里去看包谷去了。

包谷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響著拔節(jié)的聲,才才就不覺又念叨起門門的好處?;貋砺愤^門門的地邊,見那地邊的草很多,心里就說:女子鍋沿子,男人地堰子,這門門地邊的草長成這個樣子,怪不得人說他不務正業(yè)呢,就幫著鋤起來,一直收拾得能看過眼了,才慢吞吞走回來。在石板街道上,沒想卻又碰著門門了。

“才才,又去地里忙活了,是在你家地里,還是你老丈人家地里?”

門門打老遠就又戲謔起他了,手里提了一瓶酒,走過來的時候,一口的酒氣。才才沒有恨他,也沒有接他的話,看看他步伐不穩(wěn)的樣子,知道是心里窩了氣,借酒澆愁,又喝得多上了。這會兒又一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兩盅。才才拗不過,到了門門家,門門敬了他一盅,自個兒一連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生納悶。

“門門,那事到底怎么樣了?”

“什么事?”

“唉,你還瞞我呀?是誰這么壞了良心的……”

“沒事了,才才?!遍T門卻笑了,“喇叭是銅鍋是鐵,他誰能把我怎么樣?已經沒事了,公社那個干部也走了,你沒去河邊看看嗎,那機子又開起來了!”

才才猛地醒悟過來,叫道:

“你原來是喝高興酒了!”

“可不,一張黑狀子,倒使我破費了兩瓶酒,昨兒夜里,那一瓶子都叫我悶喝了,來,才才,有人說我發(fā)了‘抗旱財’,咱就是發(fā)了,這酒真是沒掏錢呢,再來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頭暈了,說:

“門門,事情過去了就好,可你聽我說一句話,以后你就是再有錢,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卻要注意哩,在人面前夸富,會招人忌恨呢!”

門門倒哈哈大笑起來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是要我裝窮嗎?”

才才落了個大紅臉。

包谷地通通澆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窩子又很快恢復了青綠。過了半個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場雨,幾天之內,地里的包谷都抽了梢,掛了紅纓,山坡上顯得富態(tài)了、臃腫了,溝溝岔岔的小河道卻變得越來越瘦。人心松泛下來,該收拾大場的收拾大場,牛拽著碌碡在那里內輾一個蓮花轉兒,外套一個八字環(huán)兒;家家開始走動“送秋”,女兒女婿提著四色禮籠來了,酒是白酒,糖是紅糖,那掛面一律手工長吊,二十四個白蒸饃四面開炸,正中還要用洋紅水點上一點??腿艘吡?,泰山泰水要送一個鍋盔——名兒稱做“胡聯(lián)”——將全部手段施在上邊:畫魚蟲花鳥圖案,涂紅綠藍黃顏色,一直送著從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進包谷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飄動的包谷花粉。更有那些孩子們編出各式各樣的竹皮籠子,將蟈蟈裝在里邊,屋檐下也掛,窗欞上也掛,中午太陽一照,一只狗撲著將竹皮籠子一撞,一家的蟈蟈叫了,一街兩行的蟈蟈就叫得沒完沒了。

大凡世上,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陜西洛南縣來了一個串鄉(xiāng)的木偶戲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邊的大場里演出。三個晚上,都演的是《彥貴賣水》。門門看著,心里就熱起來,拿眼睛在人窩里掃瞄,但終沒有看見小月。他退出來,就立即到小月家去。月光下,王和尚正在門前的一臺碾盤上修理石磙子撥枷,見門門往院里一探一探的,問他干啥?門門慌心慌口應道:

“大伯,我來借借桶,去賣賣水去?!?/p>

把擔水說成了“賣水”,腦子里還是彥貴的事。說完,就吐了舌頭。王和尚耳朵背,倒沒聽出這個字眼來,說:

“桶在門后,你自個兒取吧?!?/p>

他走進去,躡腳兒到小月的房子一看,門上搭了鎖,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問“咱村里的彥貴是誰?”門門空落落走出來,對王和尚說:

“大伯,家里就你一個人?”

“可不就我一個人?!?/p>

“沒去看皮影啊?”

“我修修這撥枷,包谷一收,就用得著這碾子碾嫩顆兒做粑粑吃了!”

門門怏怏地走了。王和尚見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的?今秋里多虧了他,但他確實也掙了不少的租用錢——功過相抵,到底是個不安分的刺頭兒。

小月這夜里其實也在木偶戲臺下,她來得遲,前邊沒了地方,就一個人爬到場邊的一個麥秸垛上去看。麥秸垛上看得不十分清楚,但東來西去的風特別涼快。戲臺上邊,木偶彥貴和小姐在花園里,一個弓腰作拜,一個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開,她思想就拋錨了。一下午,本來是早早要拿凳子來占地方的,才才娘來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月雖然恨才才不出頭露面,但也點頭應允了這事,說:“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個媒人呢?又不是我家要財禮,開不了口,需得有人從中調和不成?”小月的態(tài)度雖不能使王和尚和才才娘十分中意,但一場婚事終于確定下來,心里就落了一塊石頭。小月急盼著看戲,態(tài)度一表,才才娘還沒有走,她就跑來了,看了一陣彥貴的花園賣水,暗自想道:戲文全是編造出來的了,這彥貴一身好力氣,哪里就會這般風流?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兒在人群里尋著才才。才才沒有在。她又怨恨才才為什么不來呢?他要看看這戲文就好了。木偶戲還在咿咿呀呀地唱,小月不覺眼皮打澀起來,后來就迷迷糊糊瞌睡著了。

這當兒,也是門門到她家借水桶的時間。

一覺醒來,木偶戲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凈凈,月亮斜斜地掛在場外的一棵核桃樹上,像一個香蕉瓣兒。小月哎喲一聲,就從麥秸垛上溜下來,看見戲臺下有一個人提著馬燈在地上找著什么,走近去,原來是老秦叔。老秦叔有個怪毛病兒,每每看戲看電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將,或者喝些酒,啃兩個豬蹄,蒙頭睡覺,戲和電影一完畢,卻要前來清理場地:翻翻這塊石頭,踢踢那堆塵土,覓尋有沒有誰遺掉了什么東西。結果這夜一無所獲,便將三塊別人墊屁股的方磚提了回去。

“老秦叔要發(fā)財了!”小月笑著說。

“哦,小月,你怎么還在這兒?聽你爹說你和才才的事定了,這么晚是去才才家才回來?”

“老秦叔的消息好快喲!”

她扭頭就走,老秦叔還在后邊說:

“什么時候給叔吃喜糖呀?”

老秦叔終沒有吃到喜糖,但過了十多天,卻美美地吃了王和尚的一頓長壽面。王和尚自了卻了幾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歷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辦一通,才才娘就過來淘了三斗小麥,用大席在村頭的地畔處晾了,又去荊紫關張屠戶處定了三個豬頭、六副心肺、三個肝子和八條大小腸子。

這時候,包谷稈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顆兒還水泡兒似的嫩,害人的獾卻成群結伙地從山里下來了。這些野物夜里常常鉆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來,顆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腳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來。王和尚家的包谷長得最好,竟一個夜里丟沒了十五個棒子。家家就開始在地里搭了庵棚,雞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溝這邊,溝那邊,河這邊,河那邊,夜夜都響著鑼聲,叫喊:“過來了!過來了!”獾就被火槍打死過幾只,而小偷雖沒有抓住,但那跑丟在地里的一只破膠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樹上,讓人查證。

才才第一個在兩家地頭搭了庵棚,夜夜跑著看守。岳父的生日越來越近,他又想不出該給操辦些什么壽禮,去請教過老秦叔,老秦叔趁機推銷了他貨攤上的二斤白酒、兩包點心、一頂火車頭絲絨帽子、一雙氈毛窩窩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壽禮:包一場電影,讓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讓岳父在全村人面前體面體面,二是公開了和小月的婚事。才才就花了四十元,去荊紫關請了河南一個公社的放映隊。

消息傳開來,人人都覺得新奇,交口稱好,山窩子里看一場電影不容易,七月二十一日,從下午起,丹江河那邊的人家逮住風聲也趕過來看電影,小月的渡船就撐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興才才辦了一次漂亮事。

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眾:上身穿一件隱花的確良圓領短衫,只顯得脖子特別長,又特別白嫩,下身是一條月白柞絲綢褲,有棱有線兒,腳上的鞋也換了,是一雙空前絕后的白色塑料涼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過來,岸邊的人就都直了眼光。

“這就是才才的那一位嗎?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丹江河水,怎么出養(yǎng)得這般好人才!”

“才才那個黑瘦鬼,又沒有多少錢,嘴拙得沒個來回話,倒能有這么大的艷福?”

“聽說是她爹的一個好勞力?!?/p>

“哦,他能守得住嗎?”

“守不住你去行嗎?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個哭的,搭一個笑的;一個丑的,配一個俏的。哪兒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月隱隱約約聽見了,心里就罵這些人碎嘴爛舌,只當沒有聽見。擺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卻見門門懶懶散散地走了過來,也沒有打口哨,也沒有跳躍的腳步,見著路上有了石頭,就用腳去踢,石頭沒動,腳卻踢疼了,抱著腳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轉兒。

“門門!”她叫了一聲。

門門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飛快地過來,冷冷地說:“有事嗎?”

“你這幾天到峨眉山成佛了,怎么不見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兒喝酒去?”

門門的紅衛(wèi)服的口袋里,果真一邊揣了一個酒瓶,當時閃了一下笑,說:

“到荊紫關去,聽說那邊供銷社收購桐籽,我去問問,如果收購的話,我明日沿河進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銷社是五角一斤哩?!?/p>

小月板了臉說: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電影哩?!?/p>

“看不看無所謂?!?/p>

“什么有所謂?錢就看得那么金貴!”

“錢算個屁哩!錢是為人服務的,要是讓錢支配了人,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去運桐籽,全是為著暢快散心哩?!?/p>

“那看電影就是受罪啦?”

門門看著小月,鼓圓圓的腮幫子一下子癟了。

“那是你家包的電影……”

“是在我家炕頭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沒給你發(fā)一個請?zhí)麊?”

“小月姐,你眼里還看得起我,還請我?”

“請你,就請你!”

“是你請,還是別人請我?”

“我請!”

門門跟著小月往回走。小月發(fā)覺門門的臉色一直陰著,話也是問一句答一言,就說:

“門門,你得什么病了?”

“沒有。”

“那你給我黑著臉干啥,我欠你的賬了嗎?”

門門停住了腳步,突然說:

“你真的要跟了才才嗎?”

“嗯。”

“是你心里愿意的?”

“嗯?!?/p>

“……祝賀你?!?/p>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門門還能有什么呢?”

小月卻嘎地爆發(fā)了笑。

“你碎仔兒肚里有幾根曲曲腸子,我小月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說,你是不是在嫉恨才才?!”

“我?不是我嫉恨他,是他要嫉恨我了?!?/p>

“他敢?!”小月說,一臉的正經,“你要是好的,你應該高高興興看今晚的電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別叫我小月姐,我也認不得你是誰了!”

“小月姐,你真的還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場上等著你?!?/p>

“我去?!?/p>

但是,吃罷長壽面,當門門拿著凳子靠近小月在大場上正等著看電影的時候,才才來找小月了。才才還是那一身舊衣服,門門卻穿著一身皂色新衣,氣態(tài)風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窩里,并肩站著和才才大聲說話。人們都拿眼睛看他們,評頭論足,才才就自慚形穢,一時手腳沒處放,眼睛沒處看,越發(fā)畏畏縮縮。門門卻更加落落大方,很響地笑,將帶有錫紙的煙天女散花似的發(fā)給周圍的人,說:“吸吧,吸吧,咱是無妻無子無牽連,有吃有穿有紙煙!”小月也一直看著他笑,眼睛溢彩,羨慕他的風度。但看著看著,就看出味兒不對:他門門是在晾才才了,故意在和才才相比給她看嗎?給村里人看嗎?火氣便沖上來,說:

“門門,給我一支煙!”

“你也吸?哎喲,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顯亮排場了嗎?怎么只帶了一盒煙?!”

門門當場僵住了。小月卻掉過頭去,兀自和才才說話,一邊拿蒲扇給才才扇著?!澳阏椅矣惺?”“大伯說今夜放電影,人雜亂,叫咱們到地里看包谷哩?!薄班蓿甙?。”兩個人站起來,一塊往外走,再沒有回頭看一下門門。

到了包谷地,才才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來,一邊查看,一邊敲著小銅鑼,故意叫些“喂——!”“喂——!”的怪聲。小月坐在了地頭的庵棚里。這庵棚是用椏棍兒搭的,上面蓋了草簾,離地三尺,棚里的面積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個角。這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天陰得很實。小月晚飯吃得飽了些,剛才又生了些悶氣,肚子就不舒服起來,開始不停地打嗝兒,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做深呼吸。才才查看了一圈回來,忙叫小月吃些什么東西,嗝兒就壓住了。小月說:“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才才就立在地上發(fā)急,驀地去拔了幾個沒長棒子的包谷甜稈子給小月啃,果然啃過一節(jié)就好了。小月就讓才才也到架子上坐,才才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門門得罪了?!彼蝗挥窒肫鹆碎T門。

“得罪他什么?”

“我讓人家來看電影的,陪著剛坐下,就閃下人家走了?!?/p>

“陪他?”

“他心里不好受呢?”

“誰偷他東西啦?”

“你把他魂兒偷走了。你知道不,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愛著我哩,現在見咱們訂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說不出來……”

“流氓!”

“怎么那樣說話?人家愛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過錯?!?/p>

小月不高興起來,才才就不言語了。兩個人一個在上坐著,一個在下站著,默默陷入了沉靜。村子里,電影早已開映了,傳來熱鬧的插曲。

“上來坐著吧?!?/p>

“我不困?!?/p>

“叫你上來就上來!”

才才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月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著了小月,一坐下就一動不動;小月聽見他氣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罵道:真老實得可憐!忍不住哧地笑了。

“你笑啥?”

“你一夜坐著夠難熬的?!?/p>

“你沒熬慣?!?/p>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p>

“再下一場雨就好了,包谷棵就全飽了,種麥也有了墑?!?/p>

“什么在響?”

“包谷拔節(jié)呢。咱這包谷,十拿九穩(wěn)豐產了,伯還嫌我種得密,現在就看出密的好處了?!?/p>

“一說到莊稼你口齒就俐了,再沒有別的話說嗎?”

“我不會編故事?!?/p>

“你就不如門門?!?/p>

小月嘟噥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才才過一輩子,不免嘆了一口氣。她又想起門門是不是還在大場上看電影,或許早也走了,一個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卻從來沒有醉過,一覺得有些多,就拿指頭在喉嚨一摳,哇哇地全吐出來。想著想著,她覺得發(fā)困起來,連打了幾個哈欠。

“你用草葉捅捅鼻子,打幾個噴嚏就好了。”

“你給我掐個草葉吧?!?/p>

才才在地上掐了個草葉,爬上來遞給小月,因為距離遠,小月接不著,他只好將身子挪過來,感覺到了她那熱乎乎的肉體。突然遠處一聲狗咬,才才說聲:“有人來了!”忽地跳下庵棚架,幾步跑到一邊,才放慢腳步去查看動靜了。

那狗咬聲很快從地頭傳過,慢慢遠去了,才才知道那又是不要臉的游狗在做勾當。等四個角落轉過一遍回來,小月卻靠在庵棚架子床頭睡著了,咝兒咝兒響著細微的鼾聲。他第一次這么真切地聽到了女孩家的鼾聲,心里就忽忽地發(fā)熱,放大了膽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動人的眉臉,只聞到了一種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體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辈挪判奶壑桓医行阉?,又怕風夜里睡著要感冒;不愿意離她太遠,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見自己站得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長時間,就順著那庵棚柱兒蹲下來,一明一滅地吸起煙來。一直到了露水上來的時候,村子里早沒了電影的聲響,他看看天,天陰得更沉了,遠遠的誰家的雞細聲細氣地叫了一陣。才才站起來,突然想起老秦家后院墻根有一樹葡萄,今年結得正繁,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輕著腳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賊,心里慌得厲害,總覺得身后有人?!爸徽淮?,我不吃,我一顆也不吃?!彼麨樽约航饷撝?,就爬上了老秦家的后院墻,窸窸窣窣摘了一串,用牙咬了把兒,跳下來。就在身子落地的時候,一塊石頭正好墊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蓋上濕膩膩的,一跛一瘸跑回來。這時候,天開始下起雨星來,包谷地里一片刷刷亂響,小月已經醒了。

“你到哪兒去了?”小月問。

“天亮前這陣難熬,我給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腦子就清了?!?/p>

“給我摘的?”

小月吃下一顆,酸得直吐舌頭,吃下幾顆,瞌睡當真沒有了。

“下雨了?”

“下雨了?!?/p>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庵子被搖晃著,發(fā)出吱吱的響聲,頂上的草簾不時被風揭起半角,風雨忽地進來。小月忙躲在庵子里邊,喊才才快進來,才才卻用手緊拉著草簾不肯進去,小月一把扯他過去了。兩個人身子挨著身子,風雨使他們只有挨著身子站著的地方,兩個人同時感覺到對方渾身在嗦嗦直抖。

“你冷?”

“是冷。”

但他們的頭上卻都發(fā)熱,越是覺得熱,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月的臉卻燙得厲害,一種少女的害怕的羞澀和巨大的驚喜使她說話也發(fā)著顫音。

“你淋著雨了?”

“沒沒沒沒淋?!?/p>

不知怎么,小月的身子發(fā)軟起來,幾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種力量,需要一種依靠,身子更緊地靠近了才才。這時,她又覺得只有強壯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庵棚外的雨嘩嘩嘩地下著。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小月希望著有一顆炸彈,突然地將她粉碎在空中,但這顆炸彈終沒有引爆,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她頭頂上的熱量慢慢冷卻下來,睜開眼睛,才才卻雙手像是被繩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經麻木了。

王和尚看完電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個十多年來最稱心的覺,五更天里被雨聲驚起,忙提了馬燈來給小月和才才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庵棚口,看見了庵棚里的小月和才才,一口便吹滅了馬燈。

王和尚看見了小月和才才在庵棚里的事,心里就有些犯忌諱,害怕兩個人年紀還小,不能到扯結婚證的時候,萬一有了什么下場,就會要丟掉人經八輩的臉面。便在家當著小月和才才的面,指桑罵槐地警告了幾次。同時,對待才才,更是如同自己親生兒子一樣使喚,要訓就訓,要罵便罵,才才只是貓兒似的百依百順。這樣一來,小月一見到才才,也都臉燒得似一張紅布。有好幾次,才才一進屋,見王和尚不在,扭頭就走,小月喊也喊不住,氣得等他再來的時候,她也就不理睬他。一來二往的報復,兩人關系剛剛好些,又生分了。小月一肚子委屈和氣惱,想給爹說說,又開不了口,便一個人到娘墳上哭了一場。

收罷秋,包谷棒子果然比往年多倒了幾大堆,剝了些顆粒曬了,又結了四個包谷串子吊在屋梁上。王和尚每每一進門,就瞅著那包谷棒串子發(fā)笑,才才家沒有養(yǎng)牛,也沒買牛的打算,便將所有的包谷稈都給了岳丈,王和尚門前的幾棵柿樹上,就都盤起了稈禾垛,站在小街口的石板路上,抬頭看去,就像是幾座炮樓。而那些未盤起垛的包谷稈、谷稈、棉花稈,則在門前的巷道里塞得到處都是,門門新買了一輛自行車,一騎到這地方,就倒了,連人帶車子滾在柴窩里,爬起來,雖然不疼,卻呻吟聲大,揚手就要扔一個包谷棒芯子到那墻角的梧桐樹上,驚得那窠里的喜鵲喳喳亂叫。小月跑出來,他卻一騎車子就走。小月叫一聲,不回答,氣得就唾一口,轉身進門的時候,心里卻不免一陣空慌,對著爹發(fā)些莫名其妙的脾氣。

王和尚并不介意自己女兒;自己養(yǎng)的狗,自己知道咬人不咬人。出門在外,還是要夸說小月和才才的好話。使他在人面前說不起話的,依然還是那頭老牛,地里收拾凈后,別人家三天就把地犁完了,王和尚犁過一天,牛就累得躺下了。他也不愿意去向有牛的家去借,便掄镢頭挖。也活該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家里的麥面也甕底兒朝天,麥子淘出來,牛卻上不了磨道。王和尚就白日挖地,夜里和小月、才才抱著磨棍推石磨。走一圈,又一圈,磨道里的腳印一層一層,不知轉了有幾十里的路程。三根磨棍,是鐘表的時針、分針、秒針,一夜一夜攪碎了時間。

“爹,咱這是何苦嗎?”小月一抽磨棍,丟在地上,說:“白日黑夜連軸轉,麥種到地里,人怕也就不行了?!?/p>

王和尚拿眼瞪著小月,但畢竟自己上了年紀,腰疼得直不起,石磨推上一陣,就要坐下來吃一袋煙,于是坐下來,說:

“做農民就是下苦的嘛,你說咋辦呢?”

“把牛賣了,掏錢讓代耕,門門沒有牛,麥卻早種進地了?!?/p>

在這山窩子的小街上,門門的經營,影響了好多人家,先是老秦家婆娘做小本買賣,大到家具鍋盆,小到線頭頂針,逢集到荊紫關擺攤,老秦又挑豬閹狗地整日不落屋,但兩口子都是小鼻小眼的貨色,認錢不認人,有的是滋潤日月,缺的是本分人緣。門門則是典型的河南人性格:錢來如急雨,錢去似狂風;吃得大苦,享得大樂。人面前消息又最靈通,衣著穿戴又多時興,人人背地里常常罵他,有些事卻不得不去求他,他仗義疏財,浪蕩得倒讓人可愛。而就在才才家隔壁,也出了一個人物,姓毛叫二混的,他沒有老秦家的靈活,也缺乏門門的痛快,先是同才才一樣,老實巴交種莊稼,但后來就養(yǎng)了三頭牛,平日專供犁地推磨,別人借用一晌,掏一晌工錢,日子過得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掙得一個正經農民的聲譽。小月說的代耕的事,就是這姓毛的湖北人。

“虧你說得出來!”王和尚不聽還罷了,一聽撞了自己的心病。對于毛家,他是最眼紅的:一樣的農民,人家竟能養(yǎng)了三頭牛,咱一頭倒養(yǎng)得風一吹就倒,早被旁人恥笑了。如今怎么紅口白牙地去央求人家?

小月說:

“不行就是不行,充那個面子干啥?”

王和尚說:

“怎么個不行?誰家不把牛當一口人待著,你平日出什么力,操什么心了?這牛誰也別想賣,我就不信它不是頭好牛!”

“好吧,好吧,我也盼著你靠這頭牛發(fā)家啊!”

毫無辦法,在這個家里,爹是決定政策的,小月能把他怎樣呢?推完了磨子,又跟爹好歹挖完了地,白天一到船上,抱著竹篙就直打盹,竟產生過這么一個念頭:什么時候結婚呢?結了婚,爹就管不上我了!

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才才的身上了。

才才的地還沒有挖完。他娘早年患過哮喘病,天一涼就犯,大熱天里,夜夜睡覺還穿著一個夾層兜肚,自然幫不了他多少忙。他又心重,地挖得一定要一尺多深,石子一一揀凈,菅草一根不漏,別人都下種到地了,他才四處跑動換著新的品種。已經有好多天,小月還沒有見到他。

門門還是每天騎著車子從小月家門外走過,搖著車鈴打驚喜鵲,接連好多日子不理小月,小月越是恨他,他的影子越是占據在她的心上,后來竟不是他到她的門外去,而是小月到他的窗外轉悠。這時候,他就常趴在后窗臺上,將米粒撒在那里,等著山坡上下來的雀兒來啄,樣子是十二分的頹廢,小月的眼睛就紅紅的,有些潮濕,覺得他太孤單、太可憐了。

這一天,小月坐在街后的桑葚樹下,遠遠地看著門門在那兒用米逗雀兒,便叫著他的名字:

“門門,你不能折磨你呀!你怎么不到我們家去玩呢?我們真的得罪你了嗎?”

“哪能呢?”門門綻著笑,“我是病了,誰家也懶得去了?!?/p>

小月嚇了一跳,走近窗臺,窗臺上的雀兒哄地飛了。門門的臉確實灰黃黃的,她將那桑葚樹狠勁兒搖搖,落下一層紫黑的桑葚,用手帕包了遞上去。

“什么病?”

“腳手發(fā)熱,夜里老是盜汗?”

“你怎么不去讓醫(yī)生看看?”

“小月姐,這病全是為你害的呢。”

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默默地不再言語,小月呆呆地看著天,天昏昏的,是一個偌大的空白,那些饞嘴的雀兒在屋檐下的電線上嘰嘰喳喳窺視著窗臺上的碎米。

從那以后,門門又是以前的門門了,三天兩頭就到船上和小月聊天。小月也不拒他,竟蠻有興趣地讓門門在河邊的石頭下捉來螃蟹在鍋里蒸了,教他怎么吃蟹鉗里的肉和那黃黃一點的蟹黃兒。門門自出錢讓老毛家代耕了地,將一袋化肥,二升麥種撒在地里后,就再不去經營了,一連兩次去丹江河上游的山里收運了八十麻袋桐籽,掙得一沓票子,便在家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將收音機音量開到極限聽河南墜子。到了月底的二十七日,在渡口上對小月說:

“小月姐,你和我能去見見陸老師嗎?”

陸老師在荊紫關的學校當過小月和門門的語文教師。

“畢業(yè)后我還未去過學校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聽說陸老師要到丹江口市出差,我想同他一塊去,順便撐個排,運些桐籽,把他捎上,呆上十天半日,坐汽車再從河南繞道回來?!?/p>

“那劃得來嗎?一排桐籽能賣多少錢?不夠你去丹江口市浪逛的車票!”

“哪兒倒圖了錢了?錢我不缺,咱只求去開開眼界,錢能掙得完嗎?你也去吧,伙食路費我全包了!”

小月癟癟嘴,笑著說:

“你尋著要和才才打架呀?”

“不給他說,或許三五天就逛回來了?!?/p>

“好呀,門門,你要我和你私奔啊?!”

兩個人都哈哈笑起來。門門見小月喜歡,就輕狂了:

“才才對你好嗎?”

“沒什么好?!毙≡抡f,“也沒什么不好?!?/p>

“那……你讓我捎買什么東西嗎?”

“沒什么好買的?!?/p>

門門坐著小月的船到荊紫關那邊去了。

送走了門門,小月正橫了船,取出一本愛情小說剛剛看過三頁,老秦家的小兒子風火火跑來報信:才才和隔壁的毛家打了架,兩方都頭破血流,爹讓她立時三刻回去。

小月啊地叫了一聲,臉嚇得煞白。才才是老實透頂的人,長這么大,還從未和人紅過臉,怎么就會和毛家打到這么個地步?一到才才家,小街的石板路上,人都擁在那里看熱鬧。武斗已經結束,各家被街坊拉進各自土炕上包扎,但爹和才才娘正高一聲低一聲朝著隔壁的門樓交替嘶罵。才才滿頭是血,傷口上敷了棉花燒成的灰,一見了她,倒委屈似的哇地哭了。問起頭頭緒緒,原來中午才才換了麥種回來播撒,發(fā)現連畔的毛家已在地畔中的犁溝界里種了麥,當下找了一條繩拉拉,將那犁溝界重新挖開。雙方以此爭吵起來,大打出手。才才力大過人,毛家兒女眾多,武斗結果,兩虎俱傷,誰也未吃了虧,誰也未占了便宜。

“我當是什么事,就為了一個犁溝界打得這樣?”小月倒埋怨起才才來。

才才說:

“這犁溝是兩家的,他不能把我的地也種了去呀!”

王和尚和才才娘走進來,手拍得叭叭響,嚷道不能咽了這口惡氣,若你松了門縫,他進來一只腳,就要進來一條腿呢。

“小月,咱總不能讓人這么欺負呀?找隊長評理,隊長是稀泥抹光墻,讓在地界上筑了一道石頭,但這就算一場事完了?”

“那還能再打一仗不成?”小月說。

“咱往大隊、公社打官司,小月,你文化深,你給咱寫狀子!”

小月說:

“算了,算了,地界上反正筑了石頭,說到天撂到地,就是那么大件事嘛……”

才才說:

“這哪是小事,咱當農民,靠的是地活命哩,地讓人家侵占了,還是小事?”

小月說:

“你要告,你去寫狀子,我沒那個心思。街上那么多人看熱鬧,不怕人笑話!”

王和尚倒罵開了:

“放你娘的屁,怕什么笑話?平日里,你百事不理不睬,到了這一步,你倒還要吃里扒外了!”

看熱鬧的人都擁在門口,趴在窗子上,嘁嘁喳喳地議論。小月受不了這種窩囊氣,眼里噙著淚水跑出去了。她重新到了船上,放開聲哭了一通。她真恨才才,今日竟會對她發(fā)那么大的火,一掌寬的一個犁溝沒拉直,就好像剜了他的心,竟當著兩個老人和全村人,傷她的臉面!

“我王小月的價值都不如一個犁溝嗎?”

她抬起淚眼看見河對岸的荊紫關街口上,門門和陸老師正比比畫畫說著什么,她大聲喊了一句:“門門。”但是門門沒有聽見,她要再喊,說她也想到丹江口市去呀,脖子一軟,卻再也喊不出來,趴在船上哽咽得更厲害了。

青春少女的心是最頂不住一點點的打擊的,小月受了一場氣后,情緒一連半月也緩不過來。天明出門,天黑回家,終沒有一個笑臉;一到渡口,就把那船撐得飛快。王和尚和才才整日找大隊、公社的領導,最后還是沒個結果。先是村子里都同情才才,到后來也覺得有些太那個了,便嘁嘁喳喳地說起了不是來。才才也慢慢后悔了,每次到王和尚家,說些討好的話給小月,小月還是不理。兩家的日子都過得沒鹽沒醋似的寡味兒。

這天傍晚,小月無精打采地收了最后一趟擺渡,照例沒有立即回去,一個人坐在沙灘上聽那鴿子熱鬧。十多天來,她感到很孤獨寂寞,但又不愿意誰來打擾她——孤獨寂寞倒可以使她更好地觀察和思索一些事了。一直坐到月亮清幽幽地出來,照出沙灘一片光亮。

河里有了嘩嘩的響聲,卻怎么也看不清楚?!罢l在過河了?”小月這么想著,那水聲越來越大,就有一個人光著身子,頭頂著衣服和提包,從水里蹚上了沙灘。

“門門!”她突然叫了一聲。

果然是門門。他剛從丹江口市回來,叫著小月姐就跑過來。

“混賬!還不快穿了衣服?”

門門才醒悟了自己的狼狽,忙又扭頭跑去,在一塊大石后穿好了衣服,過來時只是嘿嘿發(fā)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在這兒等我嗎?”

“誰等你了!”

“那怎么這樣巧?我還以為你早回去了,就踩著水過來,岸那邊還有一個提兜哩?!?/p>

小月就把船從樹上解下纜繩,推出一片蘆葦叢,兩個人坐了去取提兜。船返回河心,水霧漫得很快,河東岸的荊紫關和河西岸的小街,蒙蒙地虛幻了輪廓。門門見四下無人,就從提兜里掏出一件衣服來讓小月看。這是一件白色尼龍高領衫,前胸上還繡有一朵玫瑰紅花。她連聲叫著漂亮。

“小月姐,你快穿上試試,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呢。”

“給我?你不知給哪個女子買的了,拿來給我耀眼吧?”

“真的給你買的?!遍T門倒急了,“我要是說謊,叫我變成河里的王八!”

小月就白了他一眼,說:

“這是洋玩意兒,我穿上不配了。”

門門說:

“你要不穿,誰還能穿呢?丹江口市的女子們都穿著這個,她們哪兒就比你好看了?”

“多少錢?”

“便宜得很?!?/p>

“我可沒錢呢?!?/p>

“我不收錢,是我送的?!?/p>

小月便把襯衫丟在門門懷里了。

“我不要!”

“你是看不起人嗎?為了買這衣服,我整整一天轉了大小二十幾個商店,你倒這么冷落人!你怕才才打你嗎?我又沒有什么邪心眼,再說,一件衣服就礙了什么事了,你就那么害怕呀?!”

小月被這么一搶白,倒撲哧笑了,一指頭點在門門額上,罵道:

“小油皮子,我倒服了你這一張嘴了!到底多少錢?”

“你真要氣瘋我嗎?小月姐,我出出進進,哪一回坐船你收過錢了?權當是我還給你的船錢。”

“好吧,只要這船不爛,你碎仔兒門門就是這船的一半主人!”

門門見收了衣服,千感激,萬感激,喜歡得不得了,又滔滔不絕講起了丹江口市的高樓、大街、電車、高跟鞋、筒裙……一邊說,一邊舌頭就咂得嘖嘖響。末了突然叫道:

“還有更好的東西哩,包你喜歡!”

“什么新玩意兒?”

“煙燈。”

“煙燈?”

“對,放煙燈有意思極了,我在丹江口市郊那里學來的,點著一放,心就隨著燈一塊上天去了!”

“那你今晚放放?!?/p>

“我來不及做了,中秋夜里怎么樣?”

小月將那高領尼龍衣拿回家,才才來看見了,問是哪兒買的,她本想直說了真情,卻口一改,說:

“荊紫關商店買的?!?/p>

“荊紫關進了這等洋貨?高領,你能穿嗎?村里人怕要指點你了。”

這話使小月不舒服,心里說:我為什么不能穿?這衣服做下就是讓人穿的,我比別人缺什么、短什么?她對自己的長相一直是十分自信的。門門跑的地方多,見的城里的女子也多,他說她好看,穿上這衣服更好看,那是可靠的。才才連山窩也沒走出過,他還不知道她小月是怎么個好處哩。

她又想:哼,門門和我沒親沒故,倒有心給我買了衣服,你才才算是我的未婚丈夫,你只是討好著我爹,種地養(yǎng)牛,可給我買過一個手帕嗎?我王小月不是見錢眼開的小財迷,可你的心呢?

她恨恨地對才才說:

“我怎么不能穿?誰規(guī)定農民就只能穿爛的?我偏要穿哩!”

第二天,小月就把尼龍衣穿上了,又頭上梳得光亮,鞋襪換得嶄新,一時轟動了整個山窩。一些小伙們背過她說:嚇,這小月不收拾就好看,一收拾簡直是畫兒上走下來的!他們有事無事,就到河里來,坐一趟船過去,又坐一趟船過來,心猿意馬的。小月偏要在他們面前走動,逗撥著一副副憨癡呆傻的樣子取笑,但稍一發(fā)覺他們要越過尺度了,便連譏帶罵,將他們的一顆顆火熊熊的心用冷水一盡兒澆滅。

只有門門走來了,他給她笑笑,她也給他笑笑,小月拿過他的墨鏡戴上,門門就遺憾他沒有個照相機。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不到天黑,王和尚就掃了屋里門外,將小桌擺在院里,放了酒、肉、月餅、葡萄、梨、棗子,請才才和他娘來過節(jié)。兩個老人想趁夜里吃頓團圓飯,使才才和小月關系融洽。

月亮款款地往上升,爬過了梧桐樹梢,甜酒剛剛吃過三巡,門門咿呀推門進來。王和尚對門門這個時候的到來心里老大的不高興,但還是留著門門喝了一杯酒,說:

“這多少天了不見你的影子,又到哪去了?”

門門抹著嘴,倒給王和尚遞上了一根煙,說:

“伯還惦記著我哩?我去丹江河上游商君縣販運了一批龍須草?!?/p>

“你小子靜靜在家呆不上十天八天的?!?/p>

“我是不安分,要不,你怎么就看中才才啦?”

一邊拿眼睛乜斜小月。小月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王和尚又說:

“這一趟又賺了大錢了?”

“別提啦,這次折了大本了!”

“賠了?”王和尚愣了一下,接著又嘿嘿地笑起來了?!伴T門,你愿意聽不愿意聽,伯要給你說一句話:你一個人過日子,把那幾畝地種好,好歹找個媳婦,也是一家滋潤的光景哩,何必總擔那些風險呢?秋里抗旱時那場事,多邪乎的,你怕又忘了呢!”

門門倒笑了,說:

“伯說得也對,我也想學學才才,學不會嘛!”

小月說:

“你別作踐人了,才才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王和尚倒瞪了小月一眼,說:

“啥話你都能說出口,那是你說的話嗎?我看才才還是靠得住,人活名,樹活皮,村里人誰不說才才的好,大隊支書正培養(yǎng)才才入黨呢,你還不僅僅是個團員。”

王和尚訓著小月,話里卻對著門門。門門就說:

“小月姐倒比我強多了,可憐我連個團員都不是哩。才才,來,我敬你一杯!前幾天我才知道是你幫我收拾了地里的草,如果上邊要選舉活雷鋒,我保險第一個給你投票哩!”

才才倒不好意思起來。小月暗中捅了他一下,他才舉了酒盅和門門碰了一下對喝了。

門門就說:

“今夜難得這個口福,喝了你們的酒,小月姐,你不是要看放煙燈嗎?我去放放,也讓你們快活快活。”

王和尚說:

“放什么煙燈?門扇高的人了,還干小孩子們的玩意兒!夜里我要給他們說些話哩?!?/p>

門門當下臉色陰下來。小月給他丟了個眼色,門門便搔著頭怏怏地出門走了。

王和尚就和才才娘說了一通人經幾輩流傳下來的話:不成親是兩家,成了親是一家;兒是什么,女是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家都苦命,孩子都是守著寡拉扯長大的,如今就要好好相處,等家境寬余了,熱熱鬧鬧辦一場喜事,為兩家大人爭口氣。接著,王和尚就數說小月的任性,才才娘就埋怨才才的不會說話。才才不知怎么就哭起來,說是想起了小時老人受的恓惶,現在地分了,他就要舍一身力氣,孝敬老人呀。小月一直沒有言語,思想里老想著放煙燈的事,只苦于找不到脫身的機會??匆姴挪趴奁饋?,倒覺得才才真?zhèn)€沒出息,在親生老人面前,用得著這么像對老師做檢討一樣的舉動嗎?

院外幾個孩子銳聲地叫著小月,說是河岸立了好多人,要過來的,要過去的,喊叫渡船哩。小月就站起來要走,爹只好叮嚀說:

“快去快回來!”

一到街道上,家家老少都在門前桌旁坐了,指著月亮說長論短,這一桌和那一桌,互相敬著酒,孩子們卻滿街亂跑,大呼小叫。小月向每一個桌子問好,每一個桌子,都有人站起來讓她嘗嘗點心。剛剛走到彎柳下的界碑石邊,門門從樹后閃出來,手里拿著煙燈說:

“你們家開什么會了,那么嚴肅?”

“你怎么沒有去放?”

“我等著你呀!等得急了,才讓這些孩子騙你出來的?!?/p>

“我知道是你的鬼把戲!”

孩子們圍著他們,嚷著要看放煙燈,聽了他倆說話,一個說:

“喲,喲,你兩個好!你兩個好!”

門門一巴掌打在那小光頭上,罵道:

“好你娘個腳!誰要喊,誰就滾回去!”

幾個孩子又討好地叫道:

“你兩個不好!你兩個不好!”

門門更生氣了,罵道:

“去你娘的,臭嘴喊些什么?!”

小月只格格地笑著,要門門把煙燈拿到河灘去放。孩子們便蜂一般擁著他們去了。

河灘里,月光像瀉了一層水銀,清幽幽地醉心。門門讓孩子們清理出一塊平整地,就叫小月幫著,將煙燈點著。小月這才看清原來煙燈像個紙糊的甕,里邊有一根鐵絲,下端系著一沓火紙剪成的圓塊,蘸了煤油,放了松香。點著那火紙,煙霧和熱量忽地就鼓圓了紙甕。這時,用手嚴嚴地捂了煙燈下沿,叫聲“一二”!幾雙手一齊托起煙燈,猛地向空中一送,那煙燈就悠悠忽忽騰上空中去,越騰越高。沙灘上就是一片雀躍。

“這能呆多長時間呢?”小月問。

“那火紙不燒盡,它就會一直浮著的?!?/p>

“真有趣?!?/p>

正伸著脖子看著煙燈,忽地刮起了輕風,門門叫聲“糟了!”就見煙燈順風向大崖方面飄去了。

門門和小月就在沙灘上跑起來。孩子們也一起要去追,門門唬住了,只許他們靜靜坐在這兒看著,一個也不許亂跑。孩子們只好坐下來。門門和小月從水邊往前跑,小月叫道:

“門門,水里也有個煙燈哩!”

門門低頭一看,果然水里有一個大圓滿月,也有一個紅紅的煙燈。

“還有兩個人哩!”

“哪哩?”

“你往水里看?!?/p>

小月一看,看到的卻是自己,就一石頭丟過去,落在門門面前的水里,濺了他一身的水。

兩人就一直頭看著天空跑著。天上是月輝彌漫的云的空白,地上是月輝銀鍍的沙的空白,他們在追著紅紅的散發(fā)著熱光和黑煙的煙燈奔跑著。

煙燈飄到大崖前,河灣正好在這里拐了個彎,過山風忽地又頂過來,煙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卻變了方向,又極快地向大崖這邊的山坡上飄去了。兩個人趕忙往坡上爬,腳下的松動的石塊不斷地滾落到河里,發(fā)著嘩啦、咕咚的響聲。

“小月姐,你行嗎?”

“我當然行?!?/p>

爬到山坡頂上,煙燈正好向他們頭頂飄來。兩個人就坐在一塊大平面石頭上,一邊解了扣子敞著風涼快,一邊盯著空中的煙燈。小月突然說:

“門門,你這次出去真的賠了?”

“賠了,把他娘的,那龍須草捆子沒有扎緊,到了老鴉灘,排撞在礁石上,那草捆子就嘩啦全散了,漂了一河,緊撈慢撈,一半就沒有了。到荊紫關集上一賣,價又跌得厲害,賣了一半,一半只倒換了幾十斤全國通用糧票?!?/p>

小月說:

“我那兒有三十斤通用糧票,明日我給你吧!”

“我哪能要你的?你別看我這次賠了,要是賺上了一下子就又是幾十元哩!”

“你常出門,給你就給你,我又不是耍嘴,你以為我是在巴結你嗎?”

“小月姐,我怎么是那種人?”

“我爹剛才的話,你不要放心上去,他偏愛教訓個人。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又說了一堆前朝五代的老話。我直恨我不是個男的,要不,也去風風火火干一場事哩!”

“女的怎么不能干呢?依我看,女的要能行了就比男的強得多,要不能行了,就比男子又差得遠,女的是容易走兩個極端的?!?/p>

“這倒有意思。那你說我呢?我是哪個極端?”

“你比我強?!?/p>

“沒出息,你只會討好兒!”

“小月姐,我盼不得叫你一塊去干事哩,但我不敢。”

“害怕我爹和才才?”

“就你爹說的,我是擔風險的人。或許事就干成了,或許又干不成,那豈不是害了別人?”

小月卻說:

“干成干不成,你總是干哩嘛,單在那二三畝地里挖抓,能成龍變鳳?我倒不在乎擔什么風險,只要政策允許,能成多大的精就成多大的精,啥事不能干,啥事不是人干的?!哎,門門,我問你一件事,你得老實給我說……”

“什么事?”

“聽說你一直在偷稅漏稅?”

“這誰說的?”

“老秦叔說的,前天稅務局人來收他的稅,他和人家爭吵,說他干些小幺零碎的生意,稅就收得這么多,門門盡干些大宗買賣,為什么任事兒沒有?”

“他滿口噴糞!我哪一次不是主動繳稅的?我有收據!明日我就讓他看看,看他臭嘴里還能放出什么屁來!”

“這就好了,你明日在街面上和他把這事抖明,讓村里人都知道知道。你知道嗎,你名聲不好哩?!?/p>

“這我知道?!?/p>

“你千萬不要有個什么過錯,別讓人抓了你的把柄?!?/p>

“嗯?!?/p>

這當兒,那煙燈里的火紙快要燒盡了,慢慢往下落、往下落。小月從石板上跳起來,舉著雙手,“呀!呀!”興奮得直叫。但是,又是一股風旋來,煙燈撞在了一棵柿樹上,“嘩”地騰起一團火光,燒著了。

兩個人站在那里,再沒有喊出聲來,舉著的手軟軟垂下來。

“這一股風真壞!”

“這是惡風!”

“妖風!”

兩人想著詞兒罵著,就坐在山坡上。小月感到十分累,心里氣堵得難受。

“燒了罷了,咱有的是手藝,明日再做一個吧?!遍T門說,“也好,等于咱賞月來了,那月亮真好!”

“真好。”小月說。

門門回過頭來,看著小月,月光下小月顯得更是嫵媚。

“小月姐,你真好看……”

“什么?”小月似乎沒有聽清。

“你穿上這尼龍衣真好看?!?/p>

“是不是要我再感激你?”

“我真要感激你哩!”

“感激我?”

“我真擔心你今晚不會來了?!?/p>

“我說要來就要來的。”

小月說著,就動腳往山下走,一時又想起了她家的土院子里,還坐著爹和她未來的婆婆和丈夫。她走出一丈多遠了,回頭看見門門還呆在那里,叫道:

“回吧?!?/p>

兩個人走回渡口,孩子們還都坐在沙灘上。她打發(fā)門門領著孩子們先回村里去,獨個兒看起月亮來,心里亂糟糟的。

門門看見小月的情緒突然變化,心里好大的疑惑。他檢點著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思來想去,卻得不出個所以然來。在這以后,他們又一塊呆過幾次,每每情緒正高漲,但只要一看見才才,或者話題一提到才才,小月就黯然了,聰明的門門終于曉得了其中的竅隙,他暗自高興著自己在小月心目中的位置和價值。這天,他又遇見了才才,他問起小月,才才回答說是病了,他大吃了一驚,忙問什么病。

“誰也說不清?!辈挪耪f,“這些天來,她一直神色不好,昨日一早,就睡下沒起來,飯也不吃,請醫(yī)生也不讓請,眼圈都黑青了。”

才才說著,眼淚都流了出來。

“門門,你去看看她吧,你會說些故事,你多勸勸她,讓她要吃飯啊!”

門門先看著才才的時候,眼里就射出一種嫉妒的蔑視的光芒,聽了才才一番話,心里卻萬分同情起他來了。他答應一定去勸勸,但已經到了小月家的門外,他卻悄悄走開了。此時此刻,他深深感到了自己對不起才才,更對不起小月,自己的那種得意,原來竟使小月陷入了痛苦。夜里,躺在炕上吸了一包煙,還是睡不著,就將收音機又開到了最大的音量,而不知不覺睡著了,致使收音機整整響了一夜,天明時就燒壞了。

小月又躺了一天,才才和他娘三晌又看望了幾次,王和尚更是唉聲嘆氣。當才才得知門門沒有來過,當著小月的面責罵門門沒有良心,說話不算話,小月卻突然和才才吵起來:

“你讓人家來勸什么?門門是我未婚夫嗎?”

“我也是為了你好?!辈挪耪f。

“為我好?這就是你才才為我的好嗎?”

“我勸你不聽嘛?!?/p>

“你那么好的本事,我還不聽你的?門門為什么不來?他不來,你為什么不去打他、揍他,讓他知道你是才才?!”

“小月,你說的什么呀?我平白無故去打人家?要不是隔壁毛家占咱地界,我一生動過誰一指頭?”

才才哭喪著臉對小月說,小月越發(fā)傷心了,抓過枕頭向才才打去,自己便嗚嗚哭得沒死沒活了。

誰也勸說不下,小月只是個哭,哭聲使兩家人心亂糟糟的。才才娘更是害怕,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補衣服,幾次針捏不住,掉在地上。王和尚發(fā)起脾氣,罵著:“誰罵你了,誰打你了,你哭的是哪路道數?!”才才娘忙拉住,他只好鉆進牛棚去,對著瘦骨嶙峋的病牛,千聲萬聲地咳嗽,身子就縮個團兒,咳不出那一口痰來,才才去關了院門,堵住了街坊四鄰來看動靜的孩子,木呆呆地站在院里,抱著頭倒在一堆柴草窩里,眼淚從臉上滾下來了。

但是,好像神鬼作祟似的,小月哭過之后,到了下午,她卻從炕上起來了。再過一夜,她沒有吃藥,也沒有打針,在自己小房里洗臉、梳頭,走路雖然腳步不穩(wěn),卻無論如何看不出有什么病了。

這突然的轉變,兩家人十分納悶,又不敢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才娘便回到她家去,半夜偷偷在院里燒了幾張黃表。

過了五天,門門來過一次。以后總是隔好多天才來,一來就總是先和王和尚,或者才才說話,顯得極有人情世故。王和尚和才才也正眼看得起他來,說天說地,說莊稼,說米面。小月看著他們在說著話,她立即看出門門這一切都是為著應付,似乎要在完成一件什么任務,心里也便不覺地驚嘆門門的善良?!八窃谙蛩鸬倪@個家庭痛苦?!”她就也內疚起自己對不起他了,便拿溫柔的眼光看他。才才也有些奇怪,將門門的事說給他娘,他娘忙問:

“門門一直對小月好嗎?”

“這是小月說的。”

“人是捉摸不透的肉疙瘩啊,這些天里,怎么什么都亂得一塌糊涂,小月也不像以前的小月,門門也不像以前的門門。小月無緣無故哭那一場,我心里就納悶,門門又是這樣,我心里怎么就有些慌慌的?咱不可一日有害人之心,也不可一日沒有防人之意,這門門長得比你好,又有錢,嘴上又能幫襯,你要給小月說說,不敢上了這種人的當呢?!?/p>

自此,才才也真的長了一個心眼,每每等門門走了,他就要說些不三不四不恭敬的話。小月指責過他的不應該。才才說:

“我對他好,你嫌我對他好了;我不理他,你又嫌我不理他了,這你是怎么個心思嗎?”

小月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

到了這月月底,縣上分配給了公社六臺電磨機指標,公社又分配給這山窩兩臺。小街面上的人都想買下,但有的一時拿不出錢來,有的有錢,卻沒人會管理,結果一臺就轉讓給荊紫關那邊的河南人了。小月鼓動爹買下另一臺,爹嫌忙不過來,反倒要賠了本;小月就又動員才才,才才又說沒錢,也是拿不定主意。小月就主張和門門合買,門門當下同意了,提出錢由他掏,具體由才才經營,所得盈利,二一分作五,才才拗不過小月,勉強通過。不幾天里,電磨子就安裝開張了。不到一月,門門果然撒手不管,而一些熟人來磨粉,才才礙著面子不好收錢,又纏住了身子,顧不得去地里干活,月底盤賬,僅僅收入了十元錢。王和尚一肚子不滿,說這樣下去,無利有害,若機子再出個事故,就將老本全貼上了。才才便不想再與門門合作。門門倒埋怨才才不會找賺錢的門路,坐等著村里人來磨糧食,哪能磨了多少?又都礙了臉面不收錢,當然要賠本了。他自個跑到荊紫關去,和糧站掛上了鉤,訂了合同:每月承包加工五千斤小麥、一千斤包谷。先磨了一個月,果然收入不錯,但才才累得不行。門門就提出招雇一個幫手,每月付人家四十元錢。才才卻吐舌頭了:

“我的天,咱這是要雇長工了嗎?”

門門說:

“按勞取酬,咱哪兒是剝削他了?這是國家政策允許的,你怕什么呀?我到丹江口市郊區(qū)去,人家有買了拖拉機的,司機全是雇的呢?!?/p>

才才說:

“丹江口市是丹江口市,咱這兒是咱這兒呀,咱心可不敢想得太大了?!?/p>

“咱這兒怎么啦?咱這兒不是中國啦?”

才才拿不定主意,把這事說給了王和尚。王和尚當時也嚇了一跳:

“嚇!這門門敢情是狼托生的?怎么敢想到這一步去?!他是在外面跑得心大了,我的天,看老牛屙屎,把小牛尻子掙扯了!這么下去,人心沒個底,不知要鬧到什么田地?甭說政策允許不允許,就在咱這地方,財都叫你發(fā)了,村里人不把你咬著吃了,也把你孤立起來活個獨人。不該咱吃的咱不要吃,不該咱喝的咱不要喝,咱堂堂正正的人,可不敢壞了名聲!我當初就不同意這事,門門是咱能靠住的人嗎?他執(zhí)意要這樣,讓他干去,咱一步一個腳印子要踏穩(wěn)實??瓤龋@門門不得了,他小子是沒吃過虧呢!”

才才聽了王和尚的話,越發(fā)膽怯了,便打亂了門門的計劃:不但堅決不雇用幫工,而且將糧站的合同縮減到一半。

誰知道這樣一來,糧站竟辭退了全部的合同,和荊紫關上另一家有電磨機的河南人掛了鉤。門門四處活動,提著煙酒,又擺了幾桌飯菜,重新去交涉、訂合同,結果花銷了四五十元,仍毫無效果,一氣之下,他和才才紅著臉大吵了一頓。合作不成了,小月氣得哭了一場,去給門門說好話,門門說:

“算了,我和才才合不來呢?!?/p>

“叫你們合作,就是想讓你承攜他哩嘛!”

門門說:

“小月姐,我哪兒敢要承攜他哩?掙錢多少,我倒無所謂,可他老防著我,總害怕我把他引壞了,我何必讓人家受這種折磨呢?我門門也不是見崖就跳的人,我是胡來嗎?這么大個村子,為什么只有我門門一個人訂了《人民日報》,我就害怕我走錯路,可我哪一點犯了政策了,我竟讓人這么猜疑我?!”

門門說著,眼里竟有了淚水。

小月再不勸說門門了,倒兇狠狠地說:

“門門,就照你的主意來,散伙好了!有箍盆子箍碗的,沒有箍人的,才才不聽我的,我也算把心盡到了。你自個兒去闖蕩你的吧!”

結果,電磨機就轉賣給了老秦。老秦并未安裝,卻轉手出賣給了外公社一個人,從中凈落了六十元錢,門門和才才也各自怨恨,裂痕越發(fā)加大,從此更沒有了共同語言。

這時期,匯居在這條石板鋪成的小街面上的三省社員,以各自大隊的名義出面,聯(lián)合召開了幾次會議,針對夏季受旱的教訓,決定要聯(lián)合修復山窩后的水渠和渡槽。因為地分到戶,便要求各家一起籌款,一起出勞力。才才和王和尚就作為第一批勞力到十里外的工地上去了。

小月留在家里,整日在渡口上忙活,吃飯的時候才回去胡亂地湊合。那頭病牛,苦得才才娘一天幾次過來添料飲水,拌草墊圈。

這一天,雨下得很大,小月收了船,在家里歪到炕上看書。門門來了。坐在炕沿上對她說:

“小月姐,有件事我想請你出主意哩?!?/p>

小月倒笑了,說:

“請我出主意?你真會說話!”

門門說:

“真的,小月姐,我心里可亂成一團糟了。我本來不想來找你……”

“我是老虎呣,你還嚇得不敢找我?!”

“這叫我怎么說呢?我真恨不得變成一只喜鵲,也住在那梧桐樹上,天天能看著你,可……”

“怕才才?”

“我不怕他,我怕你?!?/p>

“怕我,我啥時惡過你了?”

“我怕你再得病……”

小月頓時心咚咚跳起來。

“貧嘴!”

她說過這么一句,卻低了頭,連氣兒都出得細了。

“門門,到底是什么事呢?”

“是這樣的,老秦叔昨日對我說,他有一個外甥女,蠻不錯的,要給我介紹。你說怎么辦呢?”

小月似乎吃了一驚。在這一刻鐘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門門會有一天要訂婚的!她看著門門,閉合了眼睛,心里想:是的,門門要訂婚了,他真的要訂婚了,在他的面前,有多少姑娘在準備著搶走他了!今后,都有了家,更不能常在一起說話了。但她卻很快冷靜下來,看不出一點意外的表情,說:

“這是你的事,你拿主意吧?!?/p>

“我不大愿意?!?/p>

“不愿意?”

“我想我是不會愛她的?!?/p>

“那你?……”

“我……”

兩個人默默地看著,出現了難堪的冷場。窗外的雨下得更大,雨點打在院角的梧桐樹上,響著煩囂而又單調的噪音。

“門門,”小月說話了,“這是你的事,你決定哩。”

門門痛苦地站起來,說:

“你還有什么話嗎?”

“沒有了,還是那句話:你拿主意。”

門門走到了門口,說:

“我走啦!”

“走啦!”

門門從屋檐下鉆進了雨際,頭上、身上立即濕淋淋的了。院子里的水潭上,出現著無數的水泡。凸了,破了,再凸了,再破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變化。雨越下越大。

第三天,小月得到了消息:門門要和那個秦家的外甥女相親了。小月正吃著飯,筷子突然停住了,沖進屋里,一腔的怒火,看見什么也不順眼;病牛在牛棚里叫著,叫得是那么難聽,她走過去,拿拌料棍對著牛頭狠狠磕打,罵道:“讓你叫!讓你叫!”

她飯沒吃完,就懨懨地來到渡口,悶坐在小船上。這當兒,老秦叔在河對岸喊船,等船撐過去,老秦叔身后還站著一位漂亮的姑娘,她當下心里就別別地跳:“這一定是老秦叔的外甥女了,她真的就來了呢!”老秦叔一步跳上船來,那姑娘卻試了幾次,沒有敢跳。老秦叔便使勁把船往岸頭靠,叫著:“不要怕,用力跳!”那姑娘越發(fā)窘得一臉通紅。末了,還是小月把竹篙伸過去讓那姑娘抓了,連拉帶扯地接到船上。一上船,那姑娘悄沒聲兒地笑笑,就坐在船艙里一動不動了。她長著一副瓜子臉,白皮嫩肉的。一雙水色大眼,笑的時候,那細細的眉毛就飛揚開來;一笑過,眼皮低下去,雙眼皮的褶皺就顯得特別寬。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衫子,下身是一條深黑色褲子,鞋光襪凈,那領口、那袖口都緊緊地扣了扣子,包裹得不露出一點肉來,身后垂一根長蛇似的辮子。

老秦叔一臉得意,站在船頭解開衣服敞風,對小月說:“小月,你還不認識我這外甥女吧!娟兒,這就是小月,一個村的?!?/p>

小月“嗯”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是一笑。

“小月,我這外甥女好嗎?”

小月點著頭,將竹篙咚的一聲插在船尾下的水里,船忽地沖出了一截。小月?lián)紊弦桓?,又忍不住拿眼兒去看那姑娘,不想兩人目光就相碰了,小月沒有動,那姑娘卻忙低了臉。小月在心里說:真是個好女子!人才兒,脾性兒,好像都是哪本書上描寫過的。她今日果真就去門門家相親嗎?

等船撐到岸,老秦叔和那姑娘走了,她又呆呆地瞧了好一會兒那姑娘的背影。

中午,小月回到家里,特意穿上門門送的那件白尼龍高領衫,又重新梳了頭,想:“去門門家,看看門門怎么相親的!”但心里又想:“那姑娘回去,門門一定是要送的,他們少不了還要再坐我的船呢?!?/p>

果然,吃過中午飯,門門送那姑娘去過河,小月為他們撐船。門門并不和那姑娘坐在一起:一個在船尾,一個在船頭。那姑娘幾次想說些什么,都沒有張口,只是假裝著看起河水出神。門門呆呆地看一會兒那姑娘,又呆呆地看一會兒小月,注意到小月?lián)Q了那件高領衫。小月也覺得氣氛有些壓抑了,想尋著趣話兒逗逗,一時又尋不出個詞兒。船載著三個尷尬人,汩汩地向前移動。

船到了彼岸,那姑娘跳下去,向門門告別,門門回應著,又默默地回到船上,讓小月渡回村。

誰也沒有想到,門門竟沒看中那姑娘。

老秦不可思議,就把門門臭罵了一通,問:

“人家是走沒走相,還是坐沒坐相?是鼻子沒長到地方,還是眼睛斜了小了?”

“長的確實好?!?/p>

“那你為什么要來這一下?”

“配不上。”

“她配不上你呀?”

“我說的是互相配不上。她要像小月就好了。”

“說這話就該罰你一輩子打光棍?吃了五谷想六味,這山看著那山高!哼,你小子沒吃過沒老婆的苦頭呢,等到時候了,揭起尾巴是個母的,你都想要哩!”

門門并沒有生氣,笑吟吟的,倒給老秦鞠了個躬。

第二天一早,他竟背了糧袋和鋪蓋到抽水站工地去了。

十一

門門到抽水站工地后,是和王和尚住在一個鄰近的農民家里的,因為才才干什么都踏實認真,他夜里就睡在工地上的油毛氈棚里看管一切工具。吃飯是所有人在一個大灶,各人交糧發(fā)票,按票付飯。門門干過十天,所帶的糧就完了,告假回家取糧時,王和尚也讓門門順便到他家去也捎些包谷糝子來。門門趕回來,正是中午,對小月一說,小月著急了:

“哎呀,家里的糝子正好吃完了,牛還病著,我一個人怎么推得了石磨?”

門門說:

“正好我下午也要去磨糧,咱一塊到荊紫關那家電磨坊去?!?/p>

兩人吃罷飯,小月?lián)瘟藘商舜?,就在東岸系了纜繩,背著糧食去加工。磨坊的主人是認識門門的,知道門門懂機器,就走開了。磨坊是一座很簡陋的草房子,墻頭上,屋梁上,落著厚厚的一層白粉。一扇小小的門一關,嗚嗚嗚的機器聲,使他們聽不見外邊的任何響動,外邊也聽不到里邊的聲音。門門負責上下加料,小月在一邊篩。因為相互說話要提高聲音,很是費力,也就一句話也沒有講。磨完了門門的麥子,又換了機子磨碎了小月的包谷,主人還沒有來,他們就關了機子,蹲在磨坊的木墩上說些話兒。

“門門,工地上累嗎?”

“累得很。”

“你是跑慣了的人,在那兒吃得消?”

“我故意找最累的活干哩,出力的時候,不可能想別的事情,夜里睡下了,一挨上枕頭就瞌睡了?!?/p>

“噢,你倒真有福。我還以為你整天在那兒罵我哩?!?/p>

“小月姐,今日沒人,我就給你說了,在工地上,一挨上枕頭睡是睡著了,可夜里老做著夢,我害怕夢里叫喊些什么,被你爹聽見,每早起來都要看你爹的臉?!?/p>

“這么玄乎?做什么夢了?”

“我在夢里真?zhèn)€恨過你,和你打架,用牙咬你,將你咬得血長流,我又嚇得大哭?!?/p>

小月低了眉眼,看著從門口跳進來的一群麻雀,在那里覓食,她抓了一把糝子撒過去,麻雀卻哄的一飛而去了。

“小月姐,”門門又說了,“咱一塊長這么大,你評評我門門,我是個壞人嗎?”

“是個壞人?!?/p>

“壞人?!”

“是個好壞人?!?/p>

小月說罷,自己倒哧地笑了。門門也賠了笑臉。

“我是個好人,也是個壞人。我命太苦,我愛著你,甚至想過:只要你叫我去殺人,我真可以去殺人的。但我卻只能給才才賠笑臉,因為他是你所愛的人。老秦叔給我找的那個姑娘,是我先答應人家的,讓人家到我家來的,她長得很美,性子也溫柔,但我不喜歡這種美。我把你倆做了比較,我無論如何不能要她了。我對不住那女子,也對不住老秦叔,村里人都在罵我,我知道我這一輩子是沒有好日子過哩?!?/p>

小月一直聽門門說著,心里沉沉地難受,她說:

“門門,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那天穿著你送的高領衫去擺渡。聽說你和那女子的事吹了,我深感到了我的罪惡,要去給你賠情,你卻走了。十多天里,說老實話,我倒夜夜睡不穩(wěn),雞啼時坐起來,眼睜睜守到天亮?!?/p>

門門坐在那里,眼淚刷地流下來,落在面前的面筐里,濺出了幾股面塵兒。

小月把毛巾遞給他擦淚,門門將手巾和一只細軟軟的白手一塊接住了,使勁地握了一下。小月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并沒有說話,站起身,端了糧食袋子走出了磨坊。門門跟著也扛了糧袋,隨在小月的后邊,去向主人說了一聲,就走向河里,渡了河,進了村,到了小月家的門口,一直無話。

“你幾時到工地去?”小月開著門上的鎖,開了好久,開開了,說。

“明日一早?!?/p>

“夜里我將糝子裝好,明日走時你來取吧。”

“嗯。”

“進屋坐會兒吧?!?/p>

“不啦?!?/p>

“坐會兒吧?!?/p>

門門遲遲疑疑地走進了院子。才才娘已經來喂過牛了,牛拴在梧桐樹下,瘦得越發(fā)肋骨歷歷可數。小月讓門門在屋里坐了,兩人又說了一通話,小月開始有了笑臉。小月的笑臉是感染人的,門門也活泛了起來。陽光從臺階上灑下后,慢慢移到了門道外,屋子里暗起來了。門門站起來要走,小月一定要搭梯子到牛棚頂上去取幾個軟柿子讓門門拿去吃。在這村里,只有小月家有一棵“社柳黃”柿子,柿個兒不大,特別香甜,每年王和尚都架在牛棚頂上的包谷稈里,一直可保存到來年的春上。門門見小月一片誠意,自己便上去捏了幾個頂軟的吃了。從梯子往下跳的時候,梯子上的一顆釘子欻拉將右肩的衫子拉開了一個三角口子。

“毛手毛腳!”小月罵了一句,就要門門脫下縫縫。門門不好意思脫了衫子露著光膀子,小月就讓他站著,拿針近去隨身縫。縫了兩針,小月彎腰從地上撿了個麥草秸,要門門叼在嘴唇上。門門不叼。

“叼上!站著縫衣服,不叼個草秸兒,將來娶下媳婦是個母老虎哩!”

“母老虎好,那就管住我了?!?/p>

“不嫌羞!”

“小月姐!”

“嗯。”

“你就是個老虎哩!”

小月用針扎了他一下。門門“哎呀”一聲,一趔趄,線也斷了。小月連忙看是不是扎得過火了,門門卻突然在小月的嘴上親了一口,慌亂地跳出門,扛了糧袋一溜煙地跑掉了。

小月冷丁地呆在那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時,心撲撲通通地跳得更厲害了。她低聲罵了一聲門門,但不敢出大聲,心里叫道:這壞門門,這壞門門!

走回屋里來,嘴唇上總覺得熱辣辣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用手摸摸,竟摸下那根麥草秸來。

這天夜里,才才也回來了。前幾天落過一場雨,他瞧見那里的地里,麥已經出苗了,就一心惦念著自己的那三四畝地苗是不是出齊了?苗出得勻嗎?會不會發(fā)了黃?更擔心的是毛家是否又再占了那地界犁溝?這么胡思亂想,就連給王和尚也沒有打招呼,偷偷跑回來了。連夜趕到地里,見麥苗出得很好,地界依然未動,心里便踏實,一早起來又挑了尿桶,擔了尿水潑起麥來。

小月早晨將捎給爹的糝子交給了門門,剛剛送他走了,返回小街口,正好遇見了才才。

“你送誰去了?”才才問。

“門門。他回來取糧的,給我爹也捎了糝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日夜里?!?/p>

“辦什么事嗎?”

“回來看看麥苗,我潑了一層尿水?!?/p>

“我怎么沒聽門門說你要回來?”

“我偷著回來的。”

小月就一肚子氣。兩人到了才才家,小月就又對才才娘敘說才才不應該偷偷回來;誰家沒個地?這么一走,別人會是什么看法?才才答應中午就回工地去。

一到了中午,小月一個人在船上呆著,才才又跑來了。

“你怎么還在家里?”

“我有話想跟你談談?!?/p>

才才從來還沒有對小月說過這樣的話,心里氣也消了許多,就說:

“你還知道有話跟我說?什么事,你說吧?!?/p>

“我娘叫你哩!”

“又是你娘!我不聽,你走吧!”

才才噎得說不成了,冷了好長時間,說:

“小月,這話我老早想提醒你,但又不敢,這次到工地,我聽了好多風言風語……”

“說我的壞話嗎?”

“不是說你,說的是門門,都議論門門不要了老秦叔的外甥女,是叫你看花了眼。”

“還說什么了?”

“都說讓你不要理他?!?/p>

“街坊四鄰的,我做什么高官了,不理人家?”

“都說你心軟,你對他太好了?!?/p>

小月吃了一驚,她想起了昨天傍晚的事,耳朵下點起了兩塊紅,但隨即就故作鎮(zhèn)靜地笑了。

“才才,我給你說,我就是對他好。”

她定定地看著才才,看看才才的反應,她希望他臉色變紅、變白、勃然大怒,痛罵她一頓,壓住她在船上打一頓。但是,才才卻說:

“我跟你說的是正經話,你卻當兒戲耍笑哩。”

小月做好了一切突變的準備,要等他怒逼問起來后,向他坦白自己的過錯。但才才只是如此而已,他為了一條犁溝可以與人打架,但為了愛情卻不能。這使她一下子心身垮下來,趴在了船幫上。

“才才,要是別人欺負我,你會怎樣?”

“別人是不敢的?!?/p>

“要是敢呢?”

“你也不會怎樣的?!?/p>

“我要怎樣了呢?”

“我不愿意聽這種耍話?!?/p>

“窩囊廢!”

小月突然罵了一句。

才才又站了起來,跳下船要幫著系繩,一邊問牛怎么樣了,叮嚀草要鍘碎,土要常墊,小月卻撐著船汩汩地到河心去了。

十二

牛病得越來越重了,幾乎已不能再吃再喝。才才娘也發(fā)了急,將老秦請來醫(yī)治,老秦查看了厚厚一本藥書,突然叫道:

“小月呀,活該你們家要發(fā)財了呢!”

小月陰了臉說:

“別人都愁死了,老秦叔還說笑話!”

老秦說:

“這妮子,叔什么時候和你們做晚輩的耍笑了?這牛肚里是有了牛黃呢。”

“牛黃?”

“一兩牛黃是二百四十元哩,看牛的樣子,這牛黃是不會小的,價錢會值這兩頭牛的本身哩。這還不是喜嗎?”

小月趕忙給爹捎書帶信,讓他回來。王和尚一到家,聽小月喜眉笑臉地說了牛黃的事,老漢卻嗚地抱著頭哭了。小月嚇了一跳,忙說:

“老秦叔說,這是好事,讓咱早早將牛殺了,牛黃、牛肉就可以賣好多錢哩?!?/p>

王和尚罵道:

“他姓秦的是見錢沒命的人,我王和尚就那么想發(fā)牛的財嗎?這牛跟了咱兩年,我珍貴得當一口人看待,誰能想到它就有了牛黃?牛黃是牛得了結石病,唉唉,我精心喂養(yǎng)它,卻使它得了這病,我還忍心就宰了它嗎?”

瞧爹悲傷的樣子,小月也感動了,也奇怪世上的事偏這么矛盾:你往往真心要成事,事偏偏成不了。爹日日夜夜牽掛著牛,牛卻就在他手里瘦得皮包骨頭,又要早早死去!

王和尚堅決不宰牛,將牛拉到十里外的公社獸醫(yī)站去求醫(yī),牛醫(yī)怨怪為什么不早早給???,王和尚流著老淚大罵老秦不懂裝懂,耽誤了牛的性命。結果,第五天夜里,牛就忽然倒在地上死了。

牛一死,王和尚放聲哭了整整一夜一天,坐在牛的身邊拉不起來。才才聞訊趕回來,好說好勸了王和尚,就和村里人將牛抬出去剝了。牛黃果真不少,共是一兩六錢,牛肉卻很少,僅割了六十斤正肉。王和尚流著淚將牛皮釘在山墻上,卻不允許家里人吃一口牛肉。他不停地捶胸頓足:是我害了這牛,是我害了這牛!

才才和小月把牛肉拿到荊紫關街上賣了,賣到最后十斤,買主正好是他們早年的陸老師,陸老師聽說了他們訂婚的事,很是說了一番吉慶話,硬拉他們到學校去坐坐。

在陸老師的房里,兩個人都覺得很熱,就都脫了外衣,小月穿著那件高領白色尼龍衣,顯得亭亭玉立。陸老師說:

“小月出脫得越發(fā)俊樣了!這件尼龍衫活該造下是你穿的,這就是門門在丹江口市給你買下的那件吧?”

小月一直在笑著,忽地紅了臉,口里訥訥起來;才才目瞪口呆,說了一聲:

“門門買的?”

陸老師并未看出他們的面部表情,只管說:

“門門買的時候,我還怨門門買得太時髦了,怕你不會穿呢,沒想穿起來這么好,真是人是衣服馬是鞍,外人見了,還真不能相信你是本地人哩!”

小月恨陸老師說得太多了、太多了!她不敢看才才的黑臉,忙岔開陸老師的話,說了幾句學校里的事,就匆匆向老師告別了。

一到船上,才才就說:

“小月,陸老師說的都是真的嗎?”

小月說:

“真的?!?/p>

“那你為什么哄我,說是你買的?!?/p>

“為什么要給你說呢?”

小月一轉身,拿著篙去了船頭,使盡力氣地插入水中,竹篙、身子在木船上組合成斜斜的幾乎與木船要平行的三十度夾角。話一句不說,氣一口不出,船汩汩地往前疾行。身子慢慢地直立起來,竹篙還是插在原地,開始直立,又開始向后,夾角九十度、六十度、三十度,木船似乎要走了,人和竹篙要掉在水里了;猛地一收,又跳到船頭,再插篙,再組合斜斜的幾乎與木船平行的夾角,反復不已,雕塑著力的系列的形象?!盀槭裁匆o你說呢?”她的口氣很硬,顯示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神氣,但她的心里卻是這么慌呀!她是在年輕男人的目光中度著青春的最佳時期,她自信地主宰著才才、門門,還有許許多多年輕男人的精神的,但這次說過這一句,就沒有勇氣和力量去看才才的眼睛了?!拔沂悄愕奈椿檎煞?”才才只要說出這一句話,她的防御之線就會立即全然崩潰了。她害怕才才會這樣向她進攻,同時又一次希冀著才才能這樣向她進攻,一下子逼出她一副強硬氣勢后邊的虛弱、羞恥、后悔的女兒的心來。但是才才站在那里,渾身抖著,回答不上她的那句以攻為守的話,而只是沖著不在跟前的門門叫道:

“他為什么要給你衣服?門門,流氓,流氓!你這不要臉的流氓坯子!”

看來,才才到底不敢向她失色變臉,她直起腰來,將竹篙嘩地橫丟在木船上,說:

“你不要這樣罵他,一件衣服夠得上是流氓嗎?要錯應該是我的錯,罵人家起什么作用?”

“我就罵!流氓!流氓!”

小月坐在船尾冷冷地笑了。

才才又罵了一聲,抬頭看河岸上,有三個人遠遠在沙灘上走過,他立即噤卻了口舌。木船失去了撐劃,停在中流,很快斜了身子往下漂去,那拉緊在河面上的鐵索,就成了一個弓形,船被牽制了,像是一條吞了鉤而掙扎的魚。他氣憤地問道:

“他給了你衣服,你給他什么?”

“給個沒有。”

“沒有?”才才說,“我盼著是沒有,可他這個流氓,能白白給你衣服嗎?”

“你這是在審訊我嗎?我告訴你,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小月還不至于就能做出什么事來。他對我好,這我也是向你說過的,我沒有理由拒絕人家對我的好?!?/p>

“你再說,你往下說啊……”

“完了?!?/p>

才才陰沉著一張痛苦的臉,搖頭了。

“小月,我這陣心里亂極了,我真盼望門門是外地的一個流氓,是一個過路的無惡不作的流氓,可他偏偏就在咱村,偏偏抬頭不見低頭見……”

“我小月心里還沒有背叛你?!?/p>

“那你聽我的,你不要理他,永遠不要理他?!?/p>

“你要把我什么都管住嗎?我問你,你聽我的話了嗎?你哪一次倒是聽了我的話?!你想過沒有,門門為什么要給我送衣服,我為什么就接了人家的衣服?你現在這么發(fā)兇,你是給誰發(fā)兇?給誰,嗯?”

小月說著,長久壓在心里的怨恨一下子又泛了上來,恢復了以往那種統(tǒng)治者的地位。才才抱著腦袋,唉地叫了一聲,就趴在船艙里,嗚嗚地哭起來了。

小月靜靜地看著,心里一時卻充滿了一種鄙夷的感情,后悔剛才跟他說了那么多心底話。站起來,極快地將船撐到岸邊,系了纜繩,說:

“哼,多有本事!你在這兒哭吧、打吧,多偉大的男子漢!”

拂袖而走了。

天已經黑了,月亮從山峁上爬出來,并不亮,卻紅得像害了傷風的病人臉。才才娘將晚飯做好,滿滿在大海碗里盛了,已經在鍋臺上放涼了,才才還沒有回來,她又去喂豬,嘮嘮叨叨一邊拌食一邊跟豬說著話,耳朵卻逮著院外的腳步聲,不知怎么,心里覺得慌慌的。

當小月到家的時候,王和尚已經吃罷了飯,叫小月快去吃,小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進了她的小房里。他也懶得再叫,抄著手出門走了。牛一死,使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不想出門,可睡在土炕上眼睛卻合不上,牛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天黑些了,到村外沒人的地方去轉轉吧,可不知不覺就轉到老毛家的牛欄邊去了。那幾頭大象一般的高大的黃牛還拴在土場上,或立或臥,他就忍不住蹴近去,抓一把草喂著,牛嚼草的聲音是多么中聽的音樂啊!粗大的鼻孔里噴出來的熱氣,已經濕潤了他的胳膊,那牛舌頭舔在手心,一種舒坦得極度的酥癢就一直到了他的心上。突然間,老淚吧吧地落下來。

一直到老毛的媳婦大聲開門,叫嚷要牽牛進欄了,他才趕忙貓了身,從那邊矮墻頭下溜走了。

他趿著鞋,撲沓撲沓走到才才的院門口,才才娘丟了魂似的,正倚著門扇向外瞧著。她趕忙招呼親家進去,口里說著去倒茶,但拿出了茶碗,卻忘了提水壺,水倒下了,才又發(fā)覺還沒有放茶葉。

“你怎么啦?”王和尚說。

“他伯,才才怎么還沒有回來,我怎么心里慌慌的?”

“小月早回去了,他一定又去地里了,這才才,一到地里也就丟了魂了?!?/p>

正說著,才才卻回來了,誰也沒有理會,一聲不吭就鉆到炕上去。兩個老人一臉的疑惑,才才娘跟進去用手摸摸他的額頭,以為是病了,卻摸出一手的淚水,便抱住兒子問怎么啦?才才哇地哭了。王和尚也跑進來,越是逼問,才才越是哭得傷心,王和尚就火了:

“你哭什么呀?你沒長嘴嗎?你還要我們給你下跪嗎?!”

才才將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才才娘靠在界壁墻就不動了。王和尚打了個趔趄,臉上像是有人扇了一巴掌一樣火辣辣地燒著疼。他開門走掉了,走到院里,撞在桃樹上,鞋掉了,提起來,踉踉蹌蹌往回跑。才才和他娘出來喊他,他像聾了一般。

小月的小房里亮著燈,門已經關了,王和尚喊了三聲,沒有回應,一腳便把小房門踹開了,指著脫了外套正呆坐在炕沿的小月破口大罵:

“你個賊東西干出這么好的事啊!你叫我這老臉往哪里放呀?家里這么不安寧,原來是你這沒皮沒臉的帶了邪氣!你那么想穿衣服,你是沒有嗎?你把先人就這么個虧啊!”

小月看著爹,沒有言語。

“你給我說!你給我說你干了些什么丑事!”

小月從炕沿上溜下來,胸部一起一伏,說:

“既然你全知道了,還問我干啥?說也說不清,你看怎么辦?”

“好你個不要臉的!”

王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月的尼龍衣高領,猛地一搡,小月踉蹌著跌在后墻根上,尼龍衣撕爛了。

才才和他娘趕了來,門口已經有人在聽動靜,忙砰地關了院門。才才娘就用頭把王和尚頂出了小房門,小月哇的一聲哭起早死的娘來了。

屋里一起哭聲,院門外的人就越擁越多,三三兩兩趴在墻頭上往里看。王和尚心里一陣攪疼,抄了锨把又要撲進去打,才才一下子跪在岳丈的面前,說:

“大伯,你不要打她了,我求求你,你心里不好受,你不要生氣啊!”

王和尚拉著才才,老淚縱橫,拍著手走到院里,突然撲在山墻上釘著的那張老牛皮上,一雙青筋累累的枯手死死摳著牛皮,悲聲大放。

“啊啊,我怎么這樣苦命啊!我死了牛,我在人面前直不起了腰,牛是我害的啊,好好的牛,怎么到我手里就死了,它得了結石,我只說牛吃了草就會長膘,怎么會想到牛吃了草還能結了石頭?”

“啊啊,小月,小月,你來把你爹殺了啊!我受寡把你拉扯大,你就這樣報應我嗎?冤家,冤家呀,你讓我也得了結石,你來把我這臉上的老皮剝了,也釘在這墻上吧,我怎么見人啊,我還有什么臉面到人面前去呀?!”

他使勁地拿頭在牛皮上撞,渾身痙攣,哭一陣??抟魂囁约海R一聲小月罵一聲自己,末了就抓著牛皮倒下去,抱成一團,呼天搶地。才才又趕過來,替他摸著胸口,王和尚又語無倫次地哭叫起來:

“才才,你打你無能的伯吧,是伯害了我娃啊,啊啊,伯不是人,伯對不住你,伯沒有把牛養(yǎng)好,伯沒有教管好她,唉嗨嗨,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才才也流下了眼淚,說:

“是怪我,伯,怪我啊!”

十三

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王家的風波,山窩子里的人都在議論。他們憑著自己一貫的立場、觀點,做出不同的結論,有向東的,也有向西的,說什么話的都有。小月三天沒有出門。丹江河渡口就從此不再開船,過路行人,有緊急之事,赤身蹚水;無緊急之事,便繞道走那灣后的吊橋了。

河面上安安靜靜起來,大崖上的石洞里,鴿子可以一直飛過來;水光波影的投映,現了,逝了,永遠按著它的規(guī)律反復變幻;小船用粗粗的鐵索系在西岸的樹根上,早晨順潮而伏,夜里順潮而起,一堆一堆碎木雜草,水塵浪沫,集在船尾,夜里一陣風起,方位橫橫地斜了;那些黑色的,閃著紅色尾巴的水鳥安然落棲在拉緊在河上空的鐵索上,一動不動,像是鐵索上打下的結。

門門還不知道這事。

工地上,正發(fā)愁著急用一批木料,但是,因為是三省的三個隊合辦的工程,各省的所在縣都借口不是純粹本省利益而互相推諉,不給批木料指標。工地上猴急了,四處想門路,老秦就毛遂自薦,說丹江上游的韓家灣公社文書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的丈人是商君縣林業(yè)局長,只要他去走通,二十多方木料是打了保票了。工地上的人都喜歡得不得了,老秦卻提出條件:一是必須送禮,煙要好煙,陜西省名牌“金絲猴”五條,酒要名酒,丹江口市的玫瑰果酒五瓶。二是必須全包他的吃住花費,還要每天一元二的補助。眾人都罵他黑了心,但又沒有辦法,只好咬咬牙答應了他。臨出發(fā)的時候,老秦卻把門門叫去,要門門去問問小月能不能把那些牛黃賣給他,他可以帶到山里去倒換些東西?門門當場碰了他一鼻子灰。老秦落個沒趣,就又打問說:

“門門,你消息多,那一帶老鼠多嗎?”

“又去賣那些假老鼠藥?你是去買木料,還是去做生意啊!”

“順路嘛!錢還嫌多嗎?”

“怪不得你斷子絕孫!”

“你當我不會生兒子嗎?我第三個娃應該是個兒子,讓‘計劃’了嘛!你他娘的,連個媳婦還沒有呢!”

老秦走了,門門受了一場奚落,心里就想起了小月。謀算著請假回村一趟,一可以給工地灶上買些牛肉來吃,還可以再見見小月。那天在院子里發(fā)生的事,一想起來心里就止不住泛出一陣得意和幸福,每天夜里,他都要做些不想醒,但醒來又要重新溫習一番而常常陷入空落的美夢。她對那事反應怎樣呢?是從此更親近他,還是嫌他輕狂?

可是,第二天里,村子里的風聲就傳到了工地。中午去灶上吃飯,炊事員們見了他,都拿著白眼睛看他,他說了幾句俏皮話,竟沒有一個接茬兒的。一群姑娘們蹲在油毛氈棚后的小溪里洗手,嘰嘰咕咕說著什么,一邊就喊:“一二——流氓!”“一二——流氓!”他抬頭看時,喊聲就噤了,才一掉頭,喊聲又起。端了飯回到房東家,自己的鋪蓋已經被人撂到門外,房東老太正在門前的麥田里撒草木灰,一見他,身子就要倒下去,癟癟的嘴抖抖地顫著,說不出話來。他吃了一驚,放下碗去扶住老人問怎么啦,拿過籃子幫撒起灰來,灰揚上去,卻落了他一身,眼也澀得看不見了。老人說:

“門門,你這沒德行小子,兔都不吃窩邊草,你把咱河南人的臉面丟盡了!到現在了你還這么大膽,你不怕王和尚和才才來倒了你那一罐子血嗎?”

門門詳細問了情況,驚得嘴不能合起來。他第一個念頭是對不起小月,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而一切又都來得這么疾速和突然。就說:

“是我害了小月,小月冤枉啊!我要把話說明,我要去見小月,我去給才才說……”

老人一指頭點在他的額上:

“你想得倒好!剛才陜西幾個人找過你一趟,將鋪蓋都給你撂出來了,聽說湖北河南的一些人也嚷著要教訓你,你還想去見小月?這架勢有你門門好事嗎?你聽我說,快出去躲上幾天,避避這陣風頭?!?/p>

門門站在那里,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沒有了主意,足足呆了十分鐘,咬咬牙子,從屋后的山包上跑走了。

他無目的地跑著,腦子亂極了,不知道應該到什么地方去?山包上的路那么細,那么彎,一會兒在山頂,一會兒在溝底,末了就延伸到丹江河畔上了。路面上的石頭越發(fā)多起來,常常像刀子一樣斜立著,那些狼牙刺、蓑草在兩邊長得密密麻麻,不是滑倒了,就是剮撕了褲腿。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失敗,失敗使他比一般人五倍十倍地狼狽不堪。他大聲呼叫著,但自己也聽不出來呼叫些什么,為什么要呼叫,頭像爆炸了一般地疼。

天黑的時候,他跑到一個叫月亮灣的村子。村子坐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從北邊下來的流沙河在這里相匯,相匯的西北那個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個山嘴。山嘴上有一棵獨獨的藥樹,樹下一座八角翹檐的小廟,而從廟接連的山嘴脊上過去,那頂端上竟突起一個下小上大的石臺,如一個老式燈座:這就是丹江河上遠近聞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樓了。和梳洗樓遙遙相望的村子,依山勢而筑,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卻有著聯(lián)絡,恰到好處。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墻和后墻極短,山墻卻特高特高,屋頂幾乎是直立的錐形了。門后都有一叢不疏不密的青竹,門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籬笆。三三兩兩剛從陡得站不住腳的巴掌田里回來的人,端著比腦袋還大的瓷碗扒著糊湯吃。這是最苦焦的地方,卻是全丹江河風光最美的去處。門門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就抬頭往村后的黑石崖上去看那個石月亮了——黑石崖上凹進一個坑去,呈現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那白坑的兩角彎彎上翹,活脫脫一個上弦月嵌在那里。啊,月亮灣,這美麗的月亮,是它陪伴著門門到了這里照著他的身,照著他的心呢,還是這可惡的黑石崖鎮(zhèn)壓、囚禁住了它,使它變成了一塊冰冰冷冷的月亮石?

河那邊的岸頭,竹林下橫著一只小船,卻總不見撐過來。竹林里誰在吹簫,簫吹得很柔的曲子,音韻清幽。門門不覺掉下幾滴眼淚,心想自己怎么就落到這種絕境呢?

“喂——!擺渡喲——!”

他大聲叫喊著。簫聲停了,竹林里跑出三四個人揚著手和他對話,河水的響聲很大,好容易雙方說清了,小船撐了過來。

這船又破又爛,一看見三四個小伙在船頭船尾奮力劃動,門門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只木船。他沒心思和這人攀談,只抱了頭呆呆地坐著。

“荊紫關的?”一個男人問他了。

“不是,”他說,“荊紫關對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個村子?”

“你怎么知道小月?”門門嚇了一跳。

“怎么不知道,這丹江河上下誰不知人才尖兒小月?你們那村子,是出美人的地方?!?/p>

門門苦笑了笑。

“出美人,也出壞人?!?/p>

“壞人?!”門門心又驚了。

“你認識一個姓秦的賣老鼠藥的人嗎?他娘的不是個玩意兒,拿著磚頭面兒充藥,一張嘴真懷疑不是肉長的,說得水能點上燈!騙錢騙得昏頭了,竟敢破壞計劃生育了!”

“破壞計劃生育?”

“可不,他說他能醫(yī)人病治牛疾,善劁豬會閹狗,竟然給一些沒出息的娘們動手取節(jié)育環(huán)來了!”

“啊!”門門叫了起來,“這是犯法的事呀,他人呢?”

“被大隊扣起來了,送到公社去了,縣上還要來人呢?!?/p>

門門心里叫了苦:老秦叔啊老秦叔,工地上叫你來買木料,你竟干這勾當!

到梳洗樓只有山嘴后一條小路可以上去,門門轉過山嘴,使他吃驚的是那里竟有了新蓋的房子,而且將小路的進口全然包圍在一個大院落里了。院門開著,一院子堆滿了什么東西,上邊用帆布苫著,四五個人坐在一張竹席上說話。站在院子里,聽得見山嘴后的平壩子里的又一處村子里狗在一聲一聲吠著。他說明了來意,那些人就安排他在西屋歇下。

門門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這個時候,那村口的渡口上又該是一片銀白世界,野鴿在飛著,小船在撐著……可現在,小月還能撐船嗎?王和尚和才才打過小月嗎?他后悔極了:我為什么就要跑了呢?這一跑,工地上人怎么議論?村里人又怎么議論?自己跑了就跑了,可小月又會受到什么壓力?她還能無拘無束地說笑,大聲地唱歌嗎?我為什么不回去安慰安慰她呢?無能啊,無能!他又想:唉,這一下變成萬人恨了;萬人恨就萬人恨,但從此卻不能再和小月在一起了,接觸有人提防,說話被人猜疑,這是多么痛苦啊!翻來覆去,那床就咯吱咯吱響,他坐起來,推開窗子,讓風吹進來,同時卻聞到了一股發(fā)酸的氣味,又聽見那四五個人還坐在竹席上唉聲嘆氣:

“他娘的,商君縣輕工局頭頭是吃冤枉的,連個酒廠也辦不了,叫咱這五六千元就這么完了嗎?”

門門一打問,原來這個大隊糧食過不了關,就發(fā)動社員搞副業(yè),在這里修了收繳站,收繳了三萬多斤獼猴桃,準備出售給商君縣酒廠。但酒廠因虧損厲害,質量又不過關,在關停并轉中不辦了,結果這三萬斤獼猴桃就窩在這里,眼睜睜看著要腐爛掉。

“那快再尋門路呀!”門門說。

“哪兒有門路?大隊已經放了話,誰要能將這三萬斤推銷出去,可以提成百分之五,還可以把準備蓋收購站的二十多方木料指標給誰,可到哪兒去推銷呢?他娘的,狗沒逮住,倒讓狗連鐵繩也帶走了!”

門門低頭不語了,想到工地上不是正缺木料嗎?老秦已經自身難保,還能搞來嗎?……但是,這獼猴桃,三萬多斤,往哪兒推銷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去丹江口市,那里的大酒廠不是在郊區(qū)到處貼著大量收購山桃、野杏、葡萄、木梨、獼猴桃的告示嗎?

“外人可以去推銷嗎?”門門試探著說。

“當然行,你有辦法?”

“試試?!?/p>

門門說過他的想法,就又有些后悔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倒又干這事?但那四五個人立即熱情起來,千聲萬聲地鼓勵他:

“你能辦,就為我們這苦地方辦一件好事吧,那全大隊每一戶人家不知怎么感激你呀!提成的事,我們不悔,我們可以寫合同書!”

門門想:辦了吧!辦了這事,木料弄到手,我門門就可以回去了,要不,我到哪兒去呢?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他拍拍腦門,說:

“小月姐,我也是為你就干了!”

那四五個人猛地聽了這話,都莫名其妙了,他知道失了口,趕忙說:

“我干,我是荊紫關對面小街上的人,叫門門,請相信,我是正人,你們可以派人解十五個木排,和我一塊把獼猴桃運往丹江口市,事情成后,再付我報酬,但木料指標一定要交給我!”

這一夜,月亮灣北岸南岸就忙活起來了,連夜解排,連夜裝貨,而門門又喝上了酒,那是村里人送他的,喝得沉沉,一覺睡到了天明。

十四

小月睡在床上,哭一陣想一陣,想一陣,就睡著了,醒過來就又哭,眼睛已經紅腫得像爛桃兒了。王和尚做好了飯,給她端了一碗,她不吱聲,也不翻動,王和尚連問了三聲:“你吃不吃?”啪的一下連飯帶碗摔在小月床下。末了,又過來掃了地上的飯,連同鍋里的飯一起倒在木盆里端進牛棚去。到了牛棚,才清醒牛早已死了,唉唉地苦叫幾聲,一個人到地里流眼淚去了。

爹一走,院子里就特別靜,起了風,門樓上的葡萄樹枯葉就嘶啦啦響。才才和他娘悄沒聲兒走進來了。才才也是睡過兩天,人黑瘦得眼眶成了兩個坑,眼球黃得可怕。他頭仍還在疼著,被他娘用火罐在兩邊太陽穴上、眉心上拔了三個紅血印塊,可可憐憐地站在床邊,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才才娘說:

“小月,你聽嬸說,你要起來,你要吃飯啊。你不吃飯,這么躺著,你爹心里不好受,嬸心里也慌得不行呢。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年輕人,誰不保準沒個閃失?依我看,這不一定全是壞事,往后他門門還敢來騷情嗎?你也從此就認清誰是啥人了!你要起來,在院子里轉轉,吃些東西;要是傷了身子,這兩家人又該怎么過活呀?你爹和我都是風地里的燈,他咳嗽得那么緊,我的氣管炎又犯了,才才又是沒嘴葫蘆人,還不都要你承攜嗎?家里少不了你啊!村里人說閑話讓他們說去,誰都知道這是門門作的孽,只要你和才才好,他誰一個屁也不敢放了?!?/p>

小月只是聽著,還是不吱聲。才才娘就讓才才去燒些米粥去,才才低著頭,搖搖晃晃走不穩(wěn),但還是去了。粥燒好了,端來了,放在小月的枕頭邊上,小月只是不吃,眼淚無聲地從臉上流下來。

王和尚從地里回來了,見了這個樣子,就又哭,才才娘說:

“他伯,你是怎么啦?啥話也不要說了,都不要說了!”

“你知道嗎?工地上起了吼聲,要打門門,那野東西就嚇跑了!”

“他活該這樣,狼吃了才好哩!”

兩個老人就在臺階上默默坐著,坐一會兒,才才娘和才才就抹著眼淚回去了。

小月在床上聽見了他們的話,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頭就炸疼。幾天來,她看著爹白日黑夜捂著心口咳嗽,才才娘一天三晌過來看她,更是那才才的樣子,使她深深地懺悔起自己的不該了。她想:這兩家人實在可憐,一個沒了外邊人,一個沒了屋里人,幾十年來相依為命,自己又一直是兩家人的結連系兒,如今自己沒能盡到對兩位老人的孝敬,倒是要使他們多年來的惟一所抱的希望遭到了打擊,如果事情真要再壞下去,這兩家人還能再好嗎?爹怎么去見才才娘呢?多少年來,自己家里哪一樣活不是才才幫著干的?他為了這個家,他為了有她這個將來的媳婦,少睡了多少囫圇覺,多出了多少牛馬力?難道這么下去,使他一切都落空嗎?他本來就太老實,受一些人作踐,那他還能再活得有自信和力量嗎?

“我對不起才才,我真對不起才才!”

但是,當她這種懺悔占據了心靈的時候,當她一遍一遍回憶著才才幾年來對她的好處的時候,她卻又想起了他的不足、錯誤和壞處來。“你為什么不爭氣呢?你為什么說不醒呢?你就那么死!那么不開竅!我用熱心溫不暖你的一塊冷石頭啊!”現在,又聽說門門被趕跑了,這門門,真的就是壞人嗎?他跑到哪兒去了?沒父沒母,缺兄少妹,他一個人白日在哪兒吃飯?夜里在哪兒睡覺?那心里又是怎樣個痛苦啊!?

小月一會兒想到才才,一會兒想到門門。想才才的好處時偏偏就又想到了門門的好處,想門門的壞處時又偏偏想到了才才的壞處。她不知道自己一顆心應該怎么去思想?整整一個夜里,合不上眼,末了,就打自己、擰自己:

“都怪我,我怎么就不是個男人?既然是個女的,為什么又不像老秦叔外甥女那樣的女人?!”

第二天起來,稍稍吃了些飯,她就走出了門,飄飄忽忽走到村后的山梁去。山梁上埋著她看不見叫不應的親娘。她坐在娘的墳頭上,癡呆呆看著墳上的荒草,看著空空白白的天空,看著山梁下的丹江河水。河水在不緊不慢地,一個漩渦套著一個漩渦往下流;河水還是好啊,可以一直流到無邊無際的海里去。

海是個什么呢?她卻想像不出個具體的結果。

太陽照著她,熱辣辣的,潮潮的地上蒸著濕氣,蜜蜂在草叢中嗡嗡地叫,她躺下去,抱著墳頭的石頭睡著了,迷糊中覺得在抱著娘的頭。

突然,一陣雜亂的叫喊聲把她驚醒,她抬起頭來,看見那丹江河里浩浩蕩蕩開下來了十多個木排,陣勢十分壯觀,一字兒長蛇,排與排頭尾相接,每一個排上都高高裝著竹筐,排頭站著一人。那第一個排上,站著的正是門門。

門門!他站在那里,手里舉著長長的竹篙,雙腳分叉,頭發(fā)蓬亂,裸著的上身被太陽照得一閃一閃,像是放瓷光。啊,他怎么在河里,怎么撐著排?他是從哪兒撐來的?又如何會領著這么多人到什么地方去?小月不相信這是真的,揉了一次又一次眼睛,啊啊,那就是他,他沒有跑遠,他沒有死去,他還直直地在風里浪里的木排上站著!

村口的河岸上,村里人站著,大聲咒他、罵他,用口水唾他,竟又拿石頭向江心擲著打他,叫喊著要他回來把事情說清,又恐嚇著他又去哪兒干什么黑勾當而要上告他。門門只是不理,也不回過頭來,直直地站在排頭。村里人越發(fā)憤怒到了極點,沿江岸順著木排跑,那石頭、瓦塊、咒罵聲一起往江心飛去。

小月閉上了眼睛,不忍心看這場面。

“是我又害了他,是我又害了他啊!”

但她終不明白,他這又要到哪里去呢?他真的變得破罐子破摔,真的去干了什么黑勾當?

十五

五天后的夜里,門門卻回來了,他從荊紫關浮水過來,默默地坐在那系在河岸柳樹下的木船上。五天來,他們到了丹江口市,意想不到地順利完成了推銷任務,就披星戴月坐車從河南趕回來。月亮灣的人都回去了,但他一定要回村看看小月,坐在小月的船上了,就禁不住想起第一次從丹江口市回來的情景,現在,河里是這么空落,月亮冷冷地照著,水流得濺濺。木船還在,小月的身影在哪兒?哪一片沙石上還留著小月的格格笑聲呢?他回來了,回來得這么凄涼,像一個小偷,像一個潛逃犯,眼望著村子里燈光點點,雞叫狗咬,他卻不能大搖大擺地哼著戲文進村去了。

但他不愿意這么離開村子,他要見到小月,他要安慰她,求她原諒,他不能丟下小月在村里受罪,自己一走了了:那我還算什么男人,那我還算什么門門?我要見她,就是見上一眼,我也可以放心地更有力量地連夜去運那批木料了。

門門繞著街后的地邊小路往小月家走。

院門開著,小月正在捶布石上捶漿過的床單。月光照著她的背影,單薄得多了;棒槌一起一落,重重地砸在床單上,發(fā)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好幾次棒槌竟打偏了,咚地砸在地上,她就呆呆地蹲著,微微地嘆息了。又砸開了,節(jié)奏分明慢起來,一下,一下,門門站在那里,沒有進去,覺得那棒槌在砸著他的心。

“小月姐!”

小月棒槌揚起來,突然在空中停止了,呆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啊的一聲,棒槌從腦后掉下去了。

門門一下子撲進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即又松開來:

“小月姐!”

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怎么來的?你回來啦?天呀,你不要命啦,你快出去,別讓我爹看見了!”

門門說:

“我不走,我有話要跟你說啊!”

小月說:

“你快到屋后樹叢里去,我去找你,這兒是說話的地方嗎?”

門門擦著眼淚出去了。小月爬起來,眼前突然一片烏黑,接著就飛出無數金光,頭暈得厲害,她站了一會兒,用手蘸些水,抹在頭上,理光了頭發(fā),就慢慢到了屋后的樹林子中,一見門門,踉踉蹌蹌跑過去了。

“你跑到哪去了?門門,你不能破罐子破摔啊!”

“我沒有,小月姐,我沒有!”

他說了自己去月亮灣、去丹江口市的原因和經過。

“小月姐,我不能不來看看你!我馬上就走,連夜去月亮灣結賬要指標,就直接去林場運木料,我還要到工地,我要以這木料做我的贖罪禮!”

小月靠在樹上,默默地看著門門,突然滿臉淚水,說:

“門門,他們委屈了你,我也委屈了你,你做得對,你只能這樣,你快去運木料吧!”

門門點點頭,轉身要走了。

但是,才才正巧挑著糞筐走過,看見小月和門門在一起,氣得渾身發(fā)抖:

“門門,你還夠人不夠人?你還讓我們過活不過活啊,門門?!”

門門說:

“才才,你別這樣,我來跟她說幾句話。難道連說幾句話都不行嗎?”

“說話,說什么好話,跑到這樹林子里能有什么好話?”

小月說:

“才才,你不相信他,你還不相信我嗎,難道我是豬狗?!”

才才說:

“我信你,我信你,信你又來和這流氓在一起了!”

他突然大聲哭起來,一雙拳頭沒有打在門門的身上,卻砸著自己的頭:

“門門,你要長著人心,你不該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我,你不嫌我可憐嗎?你不看在我面上,你也想想和尚伯和我娘啊!”

門門呆呆地站在那里,小月氣得渾身亂顫。

王和尚聽到吵鬧,大聲吼叫著,抄起扁擔一路撲來,一扁擔就打在門門的肩上。門門沒有動,小月卻抱住了扁擔,連聲叫喊:

“爹!爹!”

“誰是你爹?!你還有臉叫我爹!只說你回心轉意了,誰知你這賤骨頭這么死不知羞恥!”

一扁擔便將小月也打倒了。

小月在地上滾著,只是喊著門門快走,不要把正經大事耽擱了。門門跑走了,王和尚又去追趕,自個兒先跌了一跤,趕回來抓起小月,啪啪啪一陣耳光,一把推出老遠,罵道:

“你滾吧,我王家就是人死凈了,也不要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了!”

才才還在嗚嗚地哭,王和尚又扇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窩囊成這個樣子了?你求什么情?你手叫狗咬了,為啥不把那賊坯子卸下幾件來?你羞了你先人了!”

王和尚拉著才才回到院子,砰地關了門,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才才千呼萬喚,王和尚一醒過來,卻發(fā)瘋似的將院子中的桶兒、盆兒、罐兒,一盡兒抓起來摔個稀巴爛。

小月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的鼻血,沒命地跑走了。河岸上,門門正站在幾棵楊樹下往村里張望,她一下子抱住了他,月光下,眼睛里放射著痛苦、憤怒、驚恐的光。

“門門!”

“小月姐!”

“完了,全完了!”

“我,我……”

“門門,我害怕,我該怎么辦呀?你抱抱我吧,用勁,用勁……”

門門像老鷹一樣,猛地抱住了小月,靜靜地,保持著一個不變的姿勢,那是一個愛和力的雕塑。他感覺到小月身子是那么瘦,就像是一捆干柴了。他低下頭來,淚水落在小月的臉上。黑暗里,小月竭力地將臉仰上去,做著平生第一次長久地苦澀地親口,當愛情和悲憤混合起來的力量流通兩個身體之后,門門發(fā)覺小月正吊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直是在托起著她。幾片楊樹葉子落下來,在地上發(fā)出軟軟的酥聲。

“一盆水潑出去了,我只能是這樣了,門門,你這陣心里是怎么想?”

“我連累了你,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我的罪,減輕你的痛苦!”

“你還愛我嗎?”

“愛,小月姐?!?/p>

“那好,我跟你一塊去運木頭吧?!?/p>

“這行嗎?”

“這是他們逼出來的!”

門門停頓了一下,同意了。

中 國 當 代 作 家 賈平凹 系 列雞窩洼的人家“什么時候走?”

“明日吧?!?/p>

“今晚就走,我實在憋不住了。”

他們揉著身上的傷,在月光下的河水里把臉上的血洗掉了。

“咱走得遠遠的?!?/p>

“走得遠遠的?!?/p>

兩個黑影順著沙灘逆河而上,聽見小街上有一只狗在叫。

走過了山灣,荊紫關的燈火就看不見了,山勢驟然窄小起來,河水猛地向西拐,河岸邊的路就開始變成了忽上忽下的石徑。

“門門,咱這是私奔嗎?”

“不是私奔,咱還要回來的?!?/p>

“還要回來的。”

“是我要你和我走的,我真的是個流氓,勾引你了?”

“不,我只知道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現在不能沒有你。”

“我也需要你?!?/p>

“大伯很快就會知道你和我一塊走了,他會更恨我了?!?/p>

“讓他恨去吧。”

“那才才呢?”

“門門,不談這些了!”

兩個人又默默向前走。山越來越高,月越來越小,樹林也密密的,傳來各種各樣禽獸的叫聲。

“你還怕嗎?”

“我有些冷?!?/p>

門門將他的衣服脫下一件,讓小月穿上了。

他們走出了四十里的地方,到了紅魚渡口。渡口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點燈光。小月腿一瘸一跛的,再也走不動了。

“咱到那坡根房子去,”門門說,“那兒有一間新蓋的房子,據說準備辦一個百貨店,剛剛修起,還沒人住哩?!?/p>

他們從一片亂石灘上走過,看見了山坡根上小小的三間房子。兩個人走進了還沒有安門的空室里,坐在了一張搭架用的木板上。

兩個人又一次抱在了一起。

“好了,你也在那邊躺下歇歇?!?/p>

門門沒有動,手在摸索著。

“不敢,門門,不敢呢!”

門門停止了,手垂下來。小月就在木板上躺下,他自個坐在了門口,為小月執(zhí)行著站崗任務。

河里的流水鳴濺濺的,聽不到一點兒人的聲音。

十六

第二天,他們到月亮灣結了賬,取了木料指標,就趕到了八十里外的畢家灣渡口。

這里有個小小的鎮(zhèn)落,設著一個木材場,先在木材場辦了購買手續(xù),但要等上游雞腸溝木材場將一批木料運下來才能取貨。門門就說:

“與其住在這兒等,不如咱到商君縣城看看世面去?!?/p>

小月說:

“好呀,我從來還沒進過縣城哩,山窩子里把人憋得很了?!?/p>

兩人就去給司機說情,搭了一輛運木頭車當天就到了商君縣城。到了縣城,才知道那條三省交界的小街其實是做胡同最相宜的。而山窩子人覺得最闊氣的荊紫關,也只能算是這里的一條小小的偏僻的窄巷了。整個縣城一共是四條街,三條平行,一條豎著從三條平行線上切割,活脫脫一個“豐”字。一街兩行,都是五層六層的樓房,家家涼臺上擺了花草。那些商店里,更是五光十色,竟什么都齊全。小月的世界觀就為之而轉變了:世界是這么豐富啊!便后悔外邊的世事這么大,而自己知道得是那么少。一群一群的青年女子從他們面前走過,穿得那么鮮艷,聲調那么清脆,小月便有些不好意思,總是沿著商店墻根走。

“你怎么啦?”門門問。

“我怕人家笑話?!?/p>

“你瞧,她們都看你呢,她們驚奇你這么漂亮!”

“我真的漂亮?”

“漂亮,你挺起胸,就更漂亮了?!?/p>

小月便直直地挺了身子,門門一會兒走在她的前面,一會兒走在她的后邊,只要提醒一句:“身子!”她立即就將腰挺得直直的。

“是不是給你買雙高跟皮鞋?”

“去!你是糟蹋我嗎?”

門門并排和她走著,不時地向她耳語:“小月姐,你瞧,人都目送你哩!”小月臉紅紅的,沒有搭腔,也沒有制止。暖洋洋的太陽照著她,她忘卻了悲傷,盡力揮發(fā)著一個少女心身里的得意和幸福。

他們走進一家飯館,門門點了好多好多菜,小月制止了:

“門門,別大手大腳的。”

“小月姐,咱錢多著哩?!?/p>

“有錢也不能這么海花,錢不能養(yǎng)了浪子的壞毛病?!?/p>

他們買了四碗餛飩,兩個燒餅。

小月很快吃完了,先走出飯館,看見斜對面是一家書店,就進了去,想買幾本新小說。后趕來的門門卻要了《電工手冊》、《電機修理》幾本書。

“你盡買這些書?”

“我想回去買些電磨機、軋花機,現在有你合作了,一定能辦得好呢?!?/p>

小月笑了:

“你知道我會同你合作嗎?”

“我知道?!?/p>

“你不怕才才用石頭砸了你的機房?”

“他要是聰明人,就不會用拳頭砸他的腦袋!”

小月突然想:才才能到外邊跑跑就好了。

這一天下午,他們幾乎跑遍了縣城的每一塊地方,當下班的車流從他們身邊奔過的時候,小月總是瓷眼兒看著那一對一對并排而去的男女。一輛小兒車被一對夫妻推著緩緩過來,她忍不住上去問孩子:“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呀?”門門過來悄悄問:

“是不是想要個兒子了?”

“放屁!”小月罵了一句。

“將來是會有的,兒子也是會和這孩子一樣幸福的?!?/p>

小月用腳踢在了他的腿上。

夜里,直到十二點,他們分別睡在一家旅社,天露明就又搭運木頭的卡車趕回了畢家灣木材場。

木料全部到齊了,兩個人一根一根扛到河邊,砍了葛條扎成大排,然后門門將那六個汽車內胎用嘴吹圓,拴在木排下邊,讓小月上去坐了,自個兒去江邊的小酒店里買了一瓶白酒揣在懷里,將排嘩地推向水面,一個躍身上去,順河而下了。

木排走得很快。小月第一次坐木排,覺得比在船上更有味道。船在渡口,河水平緩,這里河面狹窄,河底又多是石礁,處處翻騰著白浪和游動著漩渦,她有些緊張起來了,雙手死死抓住排上的葛條。門門就笑她的膽小了。他充分顯示著自己水上的功夫,將長褲脫去,將上衣剝光,直直地站在排頭,拿著那桿竹篙,任憑木排忽起忽落,身子動也不動一下。

“門門,你們撐柴排、運桐籽也就在這兒嗎?”小月問。

“還在上游,離這里三十多里吧?!?/p>

門門就講起撐柴排的事來,說有一次他怎樣扎了一個七千斤的柴排,在下一個急灣時,掌握不好,排撞在石嘴上散了,怎樣跳進水里將柴捆拉上岸重新結扎,趕回村已是雞叫三遍了。又說夏季漲了水,浪鋪天蓋地,他可以一連撐四個排,一并兒從河中下。如何大的氣派!

“這河上出過事嗎?”小月問。

“當然出過,在急灣處,排常常就翻了,人被排壓在水下,有時尸體被嵌在水底的石縫里,永遠找不著。”

小月嚇得渾身哆嗦起來,說:

“你千萬小心,你不要站得那么邊,你逞什么能嗎?”

“沒事,有你在排上壓陣,還怕什么!”

河岸上,岸壁像刀切一樣,直上直下,一棵樹沒有,一棵草也沒有,成群的水鳥棲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糞便。木排轉彎的時候,就緊擦著崖壁下而過,小月看不見排下水的底面,用另一根竹篙往下探探,竹篙完了,還未探到底,心里就慌慌的,抬頭一看崖嘴上,土葫蘆豹蜂的球形的泥窠吊在那里,眼睛趕忙閉上了。

“害怕了嗎?”門門放下了竹篙,從排頭跳過來,坐在了小月的身邊,然后就仰躺下去,將那酒瓶打開,咕咕嘟嘟喝了一氣。

“你也喝喝,酒會壯膽哩!”

小月喝了一口,臉面頓時發(fā)紅,眼睛也瞇瞇起來。門門還在不停地喝著,小月看見他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覺得是那樣強壯、有力和美觀。那眼在看著天,雙重眼皮十分明顯,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隨著胸脯的起伏而鼻翼一收一縮,那嘴唇上的茸茸的胡子,配在這張有棱有角的臉上,是恰到了好處,還有那嘴,嘴角微微上翹……小月突然想起了發(fā)生過的事情,忍不住哧地笑了。

“你笑什么?”

“沒笑什么?!?/p>

“我真有些要醉了。”

“我也是。”

“咱們就讓這木排一直往下漂,一直漂到海里去?!?/p>

“漂到海里去?!?/p>

門門一把摟過了小月,小月掙扎著,慌忙扭頭看看兩邊岸上。岸上沒有人。

天上的云驟然增多起來,從山的東邊,滾滾往這邊涌,太陽便不見了。小月看著頭頂上的黑兀兀的大崖,覺得大崖似乎要平壓下來。

“小月!”門門叫了一句。

“叫姐!”小月說。

“小月姐,姐,你瞧瞧,那朵云是什么?”

“像一只小羊。”

“像一頭獅子,你再看?!?/p>

小月看時,那云就變了,果然像是一頭獅子,氣勢洶洶。

這當兒,哐的一聲,木排一個劇烈地擺動,險些將兩人扔在水里。門門爬起來,大聲叫著,原來木排撞在一堆亂石上,被卡在了那里,木排仄仄地,前頭要翹起來了。小月驚慌失聲,門門忽地從排上跳到了石堆上,用身子拼命推那木排,一分鐘,兩分鐘,木排艱難地向外移動,驀地到了中流,忽地往上沖去,門門一個躍身撲過來,但腳沒有踩住木排,身子掉在水里,雙手卻抓住了木排的兩根椽頭。小月啊地喊不出聲來了,門門順著那木排擺動著身子,終于翻上來,力量的對抗,使他的面部全然扭曲了。

小月再不讓門門在木排上睡了,逼著他守在排頭,厲聲喝令要小心行事。

河面一會兒窄,一會兒寬,不停地過灘轉彎。

山谷里的天氣越來越壞了,風呼呼地從兩邊山溝里往下灌,又相互在河面糾纏,風向不能一致,木排擺動得更大了,常常就靜止似的停在那里,或者突然轉一個轉兒。門門叫道:

“不好了,要下暴雨了!”

一句未了,那雨就啪啪地打下來,雨點像石子一樣,打得人眼睛睜不開。兩人立時渾身精濕,小月要求把排靠岸,避避雨。門門說:

“不行,這里比不得咱門前那兒,說雨就雨,馬上山洪就會下來的?!?/p>

果然沒有多久,峽谷里更是陰暗,雨里竟夾起了冰雹,連綿不斷的風卷揚起了大量的枯枝敗葉,兩邊山崖上發(fā)出了巨大的轟響,一些老樹被摧毀了,有的山坡剝了皮似的掉下一片,碎石、泥漿直涌進急流之中。許多山頭上,可見各種受驚的動物擁擠在一起,有狼,有狐貍,有蛇,也有山羊。小月看見有一只兔子和山雞的尸體沖到木排的邊沿上,倏忽又不復存在。天空中烏云越來越重,不時被雷電的曲折行程所劈裂,電光忽兒這里,忽兒那里,照亮著沉沉的陰暗。一只鳥兒在空中胡亂打旋,接著一斜,啪地掉在木排上,動也不動地死了。

小月一直陷入癡惘的狀態(tài),生存的本能,使她死死抓著木排上的葛條不放,極度的驚慌,將牙狠命地咬著嘴唇,血從嘴角流下來。

“小月姐!抓牢,不要怕,有我哩!”

門門大聲叫著,他并沒趴在排上,也沒有彎下身子,他知道這時候,他稍稍一膽怯,這木排就會撞在崖上,打落水中,那小月姐就完了,他也就完了。

“要堅強,小月姐!”

小月看見直立在排頭的門門,心里充滿了一種極度的感激:他是一個勇敢的男人,一個拯救著她生命的了不起的英雄。

“相信我,小月姐!”

她大聲回答著:

“門門,我信得過你!”

“好,你給我加油!”

“加油!加油!”

小月忘記了害怕,忘記了驚慌,渾身是力量和自信。她爬到了排頭,坐在門門的身旁,大聲地和門門呼應著“加油!”

木排以極快的速度沖出了三十里河面。

風雨漸漸地小了。小月感到奇怪,門門說:山谷就是這樣,一處一個天氣,一時一個天氣。等再下行十里,轉過一個偌大的河灣,那邊風停雨住,河面上雖然一片灰黃的濁流,天上、山上卻一派光亮。

兩個人精疲力竭,坐在木排上,門門又喝起酒來。

“沒事啦。”

“沒事啦。”

兩個人緊緊抱在了一起,誰也再沒有說話,默默慶祝著他們的勝利。

再有十里水路,就到了他們那山窩子村了。可愛的家鄉(xiāng),他們是多么想見到它,但是,他們又都心里空落起來,怕這水路怎么這樣快就完了,又要回到那令他們難以對待的老家。

“讓我從這兒下去吧,免得村里人看見了又說閑話?!毙≡驴迒手樥f。

“不下,小月姐,咱怕什么呢?”

“你說不怕?”

“不怕!”

“你不怕,我也不怕!”

“碎仔兒!”小月突然又這般叫起門門,“你說,村里人又會怎么說咱了呢?”

“你不要說這些,小月姐,我不想聽這些?!?/p>

“可他們要說呀,咱們還要在村里住呀!”

“咱們不是壞人吧?”

“好人。”

“是好人,小月姐。”

“可為什么村里人不理解呢?”

“……”

“總會有認識的時候吧?”

“會有吧!”

兩個人默默地看著,默默地苦笑了。

“你說,村里人都說才才好,我真的不如才才嗎?”

“都好?!?/p>

“都好?”

“可我覺得你更好?!?/p>

“更好?!”

“才才老實,和我爹一樣都是好人,可我覺得他好像是古代的好人……”

“那我呢?”

“你好的正是時候。”

“是時候?”

“你別問了,門門,我也說不清呢,反正你就是你,我覺得好呢?!?/p>

他們又長時間沉默了。河水平靜得看不見流動,但木排卻不知不覺地極快地前進。

小月看著河水,竭力想什么也不要再思想,但才才的影子卻一下子不能抹去了。終于又說:

“門門,我再跟你說一句,你要慢慢和才才好起來,你答應我嗎?”

“答應,小月姐?!?/p>

“咱們要干好咱們想要干的事,眼下一定要把家里的地種好。咱畢竟是農民,把地種好了,誰也不會說閑話的。咱可不是像才才那樣,他太死板了,那樣下去,他是個好農民,是個苦農民,也只能是個窮農民。你要有空多看些書,村里人看不慣是你那些‘油’氣,你要有志氣,就把那煙少抽些,你不會多訂幾份報紙嗎?還有,你現在是有錢,可不能說話氣粗占地方,大手大腳,養(yǎng)下些壞毛病。你按我的話做了,村里人就會知道你原來是個好人,也就沒有人笑話我了?!?/p>

“我記住了,小月姐。”

門門立在排頭,回過頭來給小月點著頭,就輕輕笑了。小月也笑了。望著那嘴唇上已經有一抹淡淡的胡須的可親可愛的方臉,她心里卻酸酸地說:

“唉,世上的事難道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嗎?如果門門和才才能合成一個人,那該是多好呢?”

草于1983年5月

改于198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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