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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2)

墮落詩 作者:陳繼明


他考上大學的那一年,父親意外病故。過了一年,母親也跟走了。是哥哥供他上完大學最后兩年的——哥哥肯定是中國的第一代農民工!他在D 市上大學的時候,哥哥就在D 市火車站斜對面的一座大樓里打工,哥哥住在那座大樓的地下室,大樓的主體工程已經結束,只剩下內外粉刷,哥哥那伙人基本上是一個村子的,負責內粉,哥哥是大工,被一群小工們尊敬地稱為“華師”,大工一天掙二十,小工一天掙十塊,哥哥每個月能夠凈落四五百塊,當時,他幾乎認為哥哥是一個富翁,每個星期他都要來看一趟,在地下室里和一幫滿身臭味的鄉(xiāng)黨們擠一晚上,被子和褥子濕得幾乎能捏出水,回到學生宿舍,同學們都能從他身上聞到某種“從地獄里帶回來”的味道。他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哥哥成為那一伙人的小頭目,也就是說,成了最小的包工頭,每年的收入,可以拿到兩三萬。如能拿全,會是四五萬。為什么拿不全?是因為,大大小小的包工頭都一樣,都會故意扣下一部分的。有一年,哥哥拿到手的不是錢,而是一卡車舊沙發(fā)、舊桌子、舊電視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淘汰下來的,如今卻頂了一年的辛苦錢。有一年情況稍好,哥哥雖然沒有拿到錢,頂錢的卻不是舊貨,而是兩卡車化肥,賤賣之后,發(fā)完工資,自己還落了兩三萬。眼下,哥哥仍然是一個小包工頭,他估計,哥哥目前的存款可能超過十萬,還不包括借給他的三萬——他和另一個同事爭著當學生科科長的時候,用過哥哥的三萬元。

有沒有階級?當然有!絕對有!對著新展展的一百萬人民幣,華山自問自答。他是學化學的,不懂政治,但是,今天他覺得他看到了政治經濟學的核,那就是:階級永不可消除,只要人類存在,階級就存在,毫無疑問,世界各地的人都是以階級的方式存在的。華爾街的資本家和車間里的小工人不可能是同一個階級。開發(fā)商和農民工不可能是同一個階級。市長和市民不可能是同一個階級。一百萬和十萬也不是同一個階級。巴蘭蘭和華山可以在一起做愛,但不是同一個階級。就連哥哥,一個最小的包工頭,和他手下的一伙鄉(xiāng)黨,同樣不是一個階級。他還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幾個小伙子等到過年還沒拿到自己的工錢,就干脆睡在哥哥家,用“最農民的方式”向包工頭示威。

什么是“最農民的方式”?

就是最不要臉的方式。

沒有誰天生不要臉,逼急了,沒法子過年了,只好連臉都不要了。當“臉”成為僅剩的東西,“不要臉”就變得極其簡單了。

我該怎么辦?

我和巴蘭蘭結婚,算不算不要臉?

他一時難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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