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常經(jīng)驗:我們這代人寫作的意義(3)

坐公交車的人 作者:魏微


總的來說,我們這代人對“偉大”已經(jīng)沒有心理訴求了,我們這代人對寫作如果還有一點理想的話,在我是,我希望自己能寫一點漂亮文字,寫出我對人生最切膚的感受,這感受既是我個人的,也是一群人的。

我在念中學(xué)的時候看過一句話,后來一直牢記這句話,把它貫穿于我的寫作,就是“小說是人生的藝術(shù)”。我想很多人可能已經(jīng)忘了這句話,忘了小說首先是藝術(shù),是語言文字的藝術(shù),是關(guān)于人生、人性的藝術(shù)。我又想起另一句話,“文學(xué)是人學(xué)”,誰都知道文學(xué)是人學(xué),但人在哪兒?我的回答是:人在“日?!崩?,與日常休戚相關(guān)。哪怕是戰(zhàn)爭年代,非常時期,天災(zāi)人禍,人也有最基本的訴求,就是穿衣吃飯;有最基本的情感,痛苦或者歡樂。無論我們寫什么,都是在寫人,哪怕是寫戰(zhàn)爭,為的還是寫戰(zhàn)爭底下的人。

所以這些年來,我真的非常困惑,我們現(xiàn)在所看重的、所強調(diào)的,恰恰是與文學(xué)本體、文學(xué)精神不相干的一些東西,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是本末倒置。我們過多地強調(diào)文學(xué)以外的東西,強調(diào)它的社會承載功能、批判功能,強調(diào)題材的大與小,就是“寫什么”的問題。其實寫什么在我看來從來就不是問題,對于一切文藝來說,怎么寫才是大問題。

我的困惑就在于,我們的文學(xué)經(jīng)過幾十年的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就是“寫什么”的壓力,也是“宏大敘事”的壓力,到了80年代中期,由馬原他們作了糾正,好像是回到了文學(xué)本身,但是十幾年以后的今天,對“宏大敘事”的追求又回來了。

我不是說“宏大敘事”不能寫,一切題材在我看來都是等值的,我關(guān)心的是,宏大敘事“怎么寫”。我前陣子讀黃仁宇的書,名字忘了,是抗戰(zhàn)時期,他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個副官,在緬甸和印度戰(zhàn)場,為《大公報》寫的一組戰(zhàn)地通訊。黃仁宇太了不起了,雖然他那時還不是個作家,后來也沒有成為“作家”,他那時連記者都算不上,就是一個普通軍官……可你看他是怎么寫戰(zhàn)爭的,他寫了陽光,寫了一個日本軍官的尸體,他身上的護身符和一封家書,他還寫了硝煙中遍地的尸體,但是他沒有去寫尸體,他寫了一棵小草,手一掐,指尖上留下了青草的汁兒……我覺得是太有力量了,這力量勝過千軍萬馬的廝殺,我覺得這就是大與小的辯證,日常與宏大敘事的辯證?!靶 背31取按蟆备辛Α⒏鼊尤?。

《紅樓夢》算得上是“偉大作品了”,但《紅樓夢》的偉大并不因為它是“宏大敘事”,它本身的題材并不大,一個富貴人家的男男女女,吃吃喝喝。《紅樓夢》的偉大是,它寫了最實在、最瑣屑的日常,卻指向大的人生的虛空?!都t樓夢》是我讀過的把“日常”和“偉大”結(jié)合得最好的典范,它做到了極致,最不可思議的是,它差不多全是對話組成的,寶玉怎么說,黛玉怎么說,兩個人如何斗氣,全是小兒女情態(tài)。黛玉穿什么,寶釵穿什么,全是日常小事,一字不落大處,但《紅樓夢》的魔力就在這兒,它寫的是大東西,卻不直接寫,它去寫小東西。

某種意義上,所有的文學(xué)都應(yīng)該是“日常寫作”,我們不寫日常寫什么?我們就住在里頭啊,每天肌膚相親。但是我對當(dāng)代“日常寫作”也不滿意,比很多評論家還要不滿意,評論家指責(zé)日常寫作,而我卻指責(zé)作家。因為這些作家沒有心,沒有痛,他們沒有活在人生里,而是活在所謂的“寫作”里,他們是為寫而寫,為瑣屑而瑣屑,他們糟蹋了日常。如果日常沒有精神籠罩,它就是一塊破抹布。

我心目中的日常寫作,就是寫最具體的事,卻能抽象出普遍的人生意味,哪怕油煙味嗆人,讀者也能讀出詩意;貼著自己寫,卻寫出了一群人的心聲。有自己,有血肉,有精神,總而言之,哪怕是寫最幽暗的人生,也能讀出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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