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常的毀滅與不朽的生命(4)

幽僻處可有人行?——事件·文學·電影閱讀經驗 作者:張志揚


施特略夫或許是一個退下來的弄潮兒。你聽聽他的感慨:“為什么你認為美—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會同沙灘上的石頭一樣,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就能夠撿起來,美是一種美妙、奇異的東西,藝術家只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來。要想認識它,一個人必須重復藝術家經歷過的一番冒險。”

他或許經歷過,至少是想經歷過,但那是太痛苦的事兒。它要拋棄一切現(xiàn)成的歡樂,只把痛苦的追求當作想象的歡樂從遙遠的彼岸預支回來。不,還不是這樣,不是我已看到了山頂?shù)墓廨x而在崎嶇小路的攀登上努力付出非常人所及的勞苦,就行。它是一個在無邊的荒漠里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這種遠遠超出常識的無目的的目的性,只存在于叛逆?zhèn)鹘y(tǒng)的獨立無援的探險中。除了自己的精神和信念可以自持,他沒有別的選擇。出路就是追求,就是探索,就是到無邊的虛無中尋找迷失的自我—寥廓的神廟就在他的心里,他為此而受苦!

施特略夫有這樣穿透黑暗的想象和毅力嗎?他只有望洋興嘆的覺悟。這已經十分不易了,使他雖不能創(chuàng)造,但可以鑒賞。所以,他是那樣滿足于他的妻子勃朗什,為她建造起一座懷念藝術彼岸的愛情殿堂,把想象的南園意大利的溫暖覆蓋在低洼寒冷的北國荷蘭的沉寂了的心靈上。這種感情是真誠的,但是飄浮得像籠罩在榛林上纏綿的霧,升起來很美,褪盡了也并未失去落葉的真實。事實上,勃朗什和對勃朗什的愛情只是施特略夫自己心造的幻影,只是對一件不可得而得的藝術想象的偽裝轉移。

所以,在勃朗什和思特里克蘭德之間,也就是在愛情和天才之間,施特略夫雖然像一頭置身于兩堆同樣大小的青草之間的布利丹驢,遲疑過、迷惑過,但至少在內心深處,他的藝術家和鑒賞家的靈魂,最終浮現(xiàn)的意向,總是指示著天才的更持久的魅力。

勃朗什一開始就討厭思特里克蘭德,然而在她歇斯底里的拒絕中已經透露出隱秘的需要和對這需要的恐懼,但是,她感激施特略夫曾經在她被別人遺棄時救助過她,也感激施特略夫那樣無微不至的愛撫,以致她意識到自己被激起的自然反應:對生活安逸的滿足,對被人需要的虛榮,使她順從地把這種被動的感情當作愛情來接受。不過,攀的藤不如扎的根,一旦自己的需要被突然喚醒,她冷不防地痛苦得恐懼,害怕破壞已經習慣了的寧靜,盡管這寧靜埋葬了暴露過她的羞恥的秘密因而就像籠罩著暴風雨侵襲后的島嶼上的凄清的寧靜。勃朗什用一時無法自明的無意識情緒鼓動起意識表層的理由,竭力抵抗丈夫把思特里克蘭德引進家門。但是表層的理由顯然無力容納深層的恐懼心理,勃朗什的行為才是那樣失去分寸以致難于理解。一心只想挽救厄運中的天才以慰藉自己虔誠的藝術良心的施特略夫,哪里覺察被自己浮夸得有點腫脹的愛情下面真實的傷口在斷裂,竟恣意忘形地把自己當年的積德重新搬出來向被拯救者要求加倍的償還:一是為了被施舍的愛情,二是為了被崇拜的天才?!澳阕约菏遣皇且惨欢认萑敕浅1瘧K的境地,恰好有人把援助的手伸給你?你知道那對你是多么重要的事?!?/p>

沸騰著的糾纏不清的思路,一下被施特略夫灑下的基督教圣水,澆滅了,冷卻了,勃朗什突然看清了她和施特略夫之間那種不分你我的愛情關系原來并不存在。表面上施特略夫像是愛的奴仆,自己是愛的主人。實際上恰恰相反,自己不過是被拯救、被施舍、被收留的乞丐。他之所以甘愿匍匐在自己女奴的腳下,是因為我一無所有得失去了任何選擇的自由而他富有得連卑賤都顯得高貴,更使我雙倍地負欠著他的恩賜。在這里,平常表現(xiàn)的愛、尊重和奴役一樣,都是以事實上的不平等為前提的,以致施特略夫被自己過分渲染的熱情所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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