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0年代的散兵游勇(11)

我們經(jīng)驗里的時代 作者:孔見 王雁翎


那個院子讓人害怕,至少讓我這個出身是紅是黑尚無定論的走資派后代害怕。就在半年前,我們這個文化人聚居的院子里忽然來了一群軍人,他們下車東看西看,指指點點,然后吩咐小樓里的人搬家。兩天后,小樓就騰空了,樓外邊唰唰豎起三面墻,最大限度地包圍了周圍的空地,墻基修到了正門口的大路上,傳達室也被圈了進去,成為小樓的附屬用房。白天,我們看見成隊的大卡車,把磚頭、沙子、水泥、木材,以及果樹苗和雞鴨送到院子里;晚上,可以聽見開夜工的大兵們高聲吆喝忙碌。若干天的熱鬧過去后,里邊只剩下一片荒無人煙的清靜。聽說那里頭住的是京城遷來的一個空軍中將,因為跟林彪的案子有牽連被貶到了這里,可仍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容分說就占用了這套房子,同時也占用了整個院子唯一可供人們走動的空地,包括孩子們最喜歡的一個小水塘。新漆的灰色大門總是森嚴地關(guān)著,偶爾進出的是買菜的勤務(wù)兵或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和比她略大些的男孩兒。

我從來不愿靠近那座小院,說不清是出于仇恨,還是畏懼。假如不是“文革”讓一切都亂了套,一個將軍如何會平白無故住到我們的宿舍里來,如何可以趕走別人,還占去了公用場地?顯然全院子的孩子都跟我的想法差不多,大伙兒表示憤慨的辦法是從不理睬小院里的兄妹倆。女孩兒常常把大門開上一條縫露出腦袋,羨慕地看著在外邊玩耍的鄰家小孩兒,但一遇到這些孩子怨恨的目光,就趕緊把頭縮回去。上學(xué)放學(xué),她有時跟哥哥就伴,有時就只有她自己。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摁門鈴就成了問題。門鈴安得很高,高得讓她踮著腳都夠不著。有一次,我看見她在門邊跳起腳來摁門鈴,怎么也摁不響,見我路過,就眼巴巴看看我,又看看門鈴,我明白她是想求我助一臂之力,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又過了幾天,我看見她想出了自力更生的法子,踮起腳再舉一根小木棍,將門鈴摁響了。我因此對她有了一絲絲好感,她還小,還不懂得動用家庭的顯赫凌駕于人。

現(xiàn)在這個女孩兒就躺在我的面前,躺在被雨水浸泡的草地上。我應(yīng)該去她家里報信。

一推開那扇沉重的灰門,我就開始大叫:有人嗎?有人嗎?與其說是喊人,不如說是急于表白自己并不想偷偷溜進去干什么。沒人應(yīng)答,一連問了數(shù)遍,仍然沒人應(yīng)答。我不得不走進小樓,沒敢從正門,而是從旁邊的小門走進去。我希望第一碰見的人,是那個悶聲不吭的勤務(wù)兵,不是這座樓房的大小主人。穿過鍋爐房、廚房、餐廳,一直走到正樓的樓梯上,我的喊聲依然沒有喚出任何人來,整座樓如同被肅穆淹死了一樣沉寂。我真的害怕起來,慌忙往樓下撤退,我怕樓上突然走出傳說中的那個將軍,對我大喝一聲:你跑進來干什么?

果然當我剛撤到樓下,樓梯上就有人對我這樣毫無禮貌地發(fā)問,不過不是上了年紀的將軍,而是一個年輕軍官。我嚇得忙不迭如此這般地對他說了,那人連呼糟糕,趿著鞋就往外躥。

當我再回到草地上,已經(jīng)有一圈人圍在那兒。一個鄰居正在用長竹竿把女孩兒手里的黑色繩索挑開,還有人在旁邊變了聲調(diào)地大叫:把電閘拉了!把電閘拉了!現(xiàn)場的氣氛十二萬分緊張。我這才看清女孩兒手里握的是一條電線——她觸電了。

聞訊趕來的軍醫(yī)開始給她做人工呼吸。一下一下地擠壓,使她小小的胸膛發(fā)出咔咔的響聲,好像肋骨將要斷裂。等她臉上的蒼白一寸寸被烏青浸染了,嘴角涌出的泡沫漸漸減少直至干涸,滿頭大汗的醫(yī)生住了手,表示他已無能為力。接著一輛黑色轎車將女孩兒載走,人群緩緩散去。大灰門復(fù)又關(guān)閉了,人們?nèi)匀徊辉姷絺髡f中的將軍,聽說他們夫婦正在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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